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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第0章
簡介

 此刻,不管是誰,

 只要在我面前出現,

 都能清楚看出我的落寞,

 我不是不知道這樣的自己很危險,

 但是危險又能怎麼樣?

 誰能在這樣湊巧的時刻被我攀附,

 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機緣吧!

 無論經歷過多少風雨,無論怎樣壓抑強迫,

 在心裡的某個角落,

 我似乎始終是那個,16、17歲的自己。

 那時候的我像是一塊還沒動工的原石,

 等待另一塊石頭的碰撞,來產生炫目火花。

當學生的,一輩子總會經過十幾個寒假。

你記得高二的寒假,你在做什麼嗎?

每個人都有所謂的個人特質。簡單來說,就是所謂的特色。有的人的特色是長得很

美(或醜),有的是有心機,有的是很直爽……當然某些人的特色明顯到讓人過目不忘,

留下深刻印象,而有些人就是終其一生平平淡淡,不顯眼地活下去。

有的時後,別人看到的未必是你的重點特質。比如說,有些金玉其外的敗類,給人

看到的都是外表,而沒有內在可言。相反地,就是有些人乍看並不搶眼,可是有如老酒,

越陳越香,你會漸漸發現他的甘醇可人。

現在我要開始談的這群人呢,個個都是非常有特色的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我

剛認識他們時,我才十六歲多,是個中部某升學女中的高二學生。被學校抓去參加一個

救國團辦的營隊,名稱叫什麼我早就忘了,內容倒不是健行登山看星星之類的,而是所

謂的研習營。

我一向對救國團活動興趣缺缺,每年寒暑假同學爭相排隊搶熱門營隊名額的隊伍裡

也一定沒有我。可是那一年不知為何有好幾個研習營隊開辦,學校得派代表出去參加,

我們幾個平常在學校皮得出名的社團幹部馬上躬逢其盛,一個個被教官幸災樂禍地點名

出去。說不想去是騙人的。出公差不說,光是寒假可以離開學校和家裡一個禮拜,對當

時的我來說,已經是很大的刺激和冒險了。

其實現在想想,還是覺得很好笑,明明是個簡單的高中生研習營,說康樂營還差不

多,偏偏安上個漂亮的名字,還有一堆名人來幫我們上課。後來才漸漸發現,營隊裡好

幾個表現優秀,鋒芒畢露的夥伴後來都有所發揮,還有的到大學以後變成所謂的學生領

袖級人物,甚至有直接投身政壇的。說真的,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前瞻性和遠見,遠從

高中時期就已經有所準備。不像我,直接把這個各路優秀人馬聚集的營隊當成南橫中橫

去玩,看在當時的李鍾桂主任眼裡,大概頂多是庸才一名吧。

背著行李上山,雖然穿著厚外套,還是覺得氣溫驟降很多度。到處都潮潮的好像有

霧氣,感覺得到,又看不清楚。爬了一小段山路才找到報到的地方。在門口先看到一個

揹著值星帶的大男生晃過來,臉色不知道為什麼很臭,臉上線條頗硬,看起來很嚇人。

「叫什麼名字?哪裡來的?」他看我一眼。

「我……」才高二的我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瞪著眼睛一聲也不敢吭。

「問話不會答嗎?」值星略提高了聲音,丟下這一句轉身又進去:「跟我來!」

我走進聚集了一堆人鬧哄哄的大廳,那個很酷的值星把我丟給一個身上掛著「輔導」

二字名牌的工作人員,又走開了。吃值星這麼一嚇,我根本完全傻掉,迷迷糊糊報了到

簽過名領好資料名牌,低頭一看,才發現我的名字印錯了。

「啊?真的錯了。難怪沒有妳的編隊記錄。名冊上也沒有。」輔導大哥們大概也忙

昏了,在一堆資料跟人來人往中揮汗作業。眼看旁邊比我晚來報到的,都有各組輔導來

「認領」,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邊邊,很哀怨。

「好了,注意!拿到資料的通通都先到各組去集合!」冷冰冰的值星又晃回來,大

家被他的嗓門一吼,都停下正在交誼聊天的嘴巴,乖乖像被牧羊犬趕著跑的羊群們,回

到牧羊人的身旁。「二十分鐘以後,餐廳集合完畢!」

那我怎麼辦,我是迷途的羔羊耶。

身邊一個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孩女孩們又繼續聊天說笑著走過我的身邊。推開門一

陣陣山風飆進來,冷得讓我打寒戰。原來說刺骨寒風就是這個意思啊。我背著行李,手

上握著根本印錯我名字又沒辦法編隊的資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區山上,真想就這樣轉

頭回家去算了。

「妳,為什麼還在發呆?」值星晃過來瞪我。「名牌掛上,快點去集合,不要慢吞

吞的!」

「她的資料還沒弄好啦。」身後長桌上的工作人員埋首文件中,還不忘打救我。

「我們還在整理。修誠你先處理一下。」

值星上下打量我一番。大概是看我一臉傻兮兮又快哭出來的樣子,他也不好意思再

兇我,放緩口氣說:「先去吃過晚飯,我們把妳編進隊裡再做打算。行李妳帶著,要編

完隊才知道寢室。妳叫什麼名字?」

「陳立雯。」我慘慘的說。一面給他看印錯成陳立雲的名牌。

他居然笑。「錯得真離譜。」

大概是人群都往餐廳方向移動了,報到大廳變得空蕩蕩的。身後埋首各種報到資料

中的工作人員聽值星這樣講,馬上抗議:「喂!修誠你講話有點良心好不好,五六十人

的營隊,有點小差錯還不算太離譜吧?」

值星沒講什麼,領著我出來外面。細細雨絲飄在我臉上,冰冰的。值星隨手抓了一

個剛剛要經過的學員:「楊亮鈞?這個夥伴你先帶去。」

哇塞!這麼熟!我非常的驚訝。這位明明是學員的楊兄,跟值星好像認識很久了,

兩人熟稔的打了招呼,他很大方的過來跟我講話。

「妳名牌印錯了?那應該是怎樣才對?」楊亮鈞彎腰看了一下我的名牌,溫和地問

著。聲音很好聽耶,態度又客氣,馬上讓我感覺人間還是有溫暖的。「立雯嗎?來我帶

妳去餐廳。我是第二組的,說不定妳就會編到我們組喔。」

餐廳裡桌次是按著組別排,我一入座,大家就眼光光的盯著我看,好像我是外星人

一樣。這也不能怪誰,他們早就聯誼過好一陣子了,突然來個外來客,當然古怪。

我好像小媳婦一樣沈默的吃我的飯,眼觀鼻鼻觀心,一面數飯粒一面聽著其他人開

開心心討論聊天。啊你也是中壢來的嗎?那你認不認識某某,對對他現在應該是高三沒

錯。喔那你是那個社團?社長嗎?真厲害。那康樂就讓你當吧!我們要選幹部耶,晚上

就寢前要交出去。誰對康樂比較有興趣的?

原來度日如年這檔子事還真的存在。我埋頭只是吃,希望快點撐過去這尷尬的一

餐。我是有點怕生的,面對這些高聲談笑活潑自若的新朋友們,我連頭都不太敢抬啊。

各桌越吃越熱鬧,簡直不像第一天見面的夥伴們,紛紛響應值星下的令「飯菜要吃光,

有剩的要留下來打掃!」各出奇招。本桌不知誰提議的採猜拳制度,猜輸的要讓坐隔壁

的舀一大瓢飯菜,然後受罰吃掉。

天知道我的猜拳運爛到跟只會出石頭的小叮噹差不多,一路輸到底,輸到大家都很

尷尬。好吧又不能叫我不要猜拳,那就把我排除在外面得太明顯了。可是看我一直輸他

們也不好意思取笑我,只好都瞪著眼睛扯著嘴角僵僵的打哈哈。而我還是一直輸,輸到

我旁邊幫我舀菜的夥伴都不好意思起來。

「輸得真慘。快吃不下了吧?」才認識沒多久的楊亮鈞居然笑笑的出來拔刀相助,

不動聲色地把應該到我碗裡的菜轉運到他面前,再若無其事的幫我吃掉。因為他那麼自

然,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麼古怪,繼續鬆了一口氣似的聊天玩鬧。

我只聽過有擋酒的,還沒聽過擋菜的,心存感激之餘,一面很慚愧的繼續輸,然後

開始擔心自己的胃腸,還有他的。

熬完這頓最長的晚餐,工作人員終於把我妾身未明的身分給搞清楚了,帶我回去我

應屬的小隊裡。來到以組為單位編排的寢室,認識自己同組組員之後,那種歸屬感真是

感人肺腑啊!原來這就是歸屬感,難怪十月慶典時僑胞們都要爭先恐後的回國……當我

還在謝天謝地的時候,肚子已經開始咕嚕咕嚕做起怪來了。

不舒服,不舒服,腸子扭來扭去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腳冰

冰的,外面風大雨大。離開家的第一天,先是像小媳婦一樣委屈了很久,然後又孤苦無

依的跟一群人吃飯,現在開始又肚子痛,外面天氣壞得好像世界末日……我想家了。

負責點名的大姊姊進來寢室。點完名順口問:「陳立雯,妳有沒有不舒服?這是胃

腸藥,妳留著看看會不會用上。」

我接過藥,驚訝得張口結舌,連道謝都結巴:「妳,妳怎麼知道?」

大姊姊沒說什麼,笑笑的出去了。

隔天,經過我的室友兼同組夥伴薛佳儀的明察暗訪,發現昨夜是有人託點名的大姊

姊把藥送來的。至於這位好心人是誰呢,自然就是跟我同病相憐,昨天晚餐幫我吃掉大

半剩菜的那位仁兄楊亮鈞了。據說他也是災情慘重,拿藥時想起還有一個我可能也很需

要,所以順便托值星把藥交給我,以防萬一。可是值星是男生,又不能上來女生這層樓,

所以峰迴路轉,託到點名大姊姊手上。我想,大概連點名那位姐姐都不知道究竟是為什

麼我需要吃藥吧?

佳儀很盡責地打聽完這種八卦,還順便附贈其他毫不費力聽來的八卦。像是那位仁

兄叫楊亮鈞,已經當選為該組組長等等。說真的我很羨慕像佳儀這樣的個性,雖然才認

識她一天,可是馬上可以感覺她的特色:開朗,活潑,一點也不做作,而且標準自來熟,

跟誰都馬上處得來。我則是在陌生人面前會有點彆扭,熟了以後是很誇張的。

「立雯,妳覺得我的身材怎麼樣,跟陸小芬比,不輸她吧。而且我比她有氣質。」

這位薛佳儀小姐換衣服的時候常常會強迫我同意這件事。她臉蛋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身

材也圓潤但不胖,其實算蠻好的。我被她這樣逼問,總是傻笑點頭。後來被問太多次,

我們乾脆直接叫她小芬,陸小芬的小芬。

我跟她很快熟起來,每天晚上睡覺前一定要躺在床上交換八卦,對營隊男生品頭論

足。每每扯到忘形處,兩人又是笑又是鬼叫的,同寢室另外兩位室友不堪其擾,直警告

要把我們趕到走廊去睡。

而這位楊亮鈞先生呢,就是我們後來八卦中常常說到的一名大將。我跟小芬在第二

天就決定私下給他一個綽號叫情聖。原因?很簡單,他就是有那種味道。無論何時何地,

他的身邊總有一個到多個不等的女生,而他也總是很親切地在跟她們談笑著。遇到每個

他認識的人,總是帶著微笑地打招呼,禮貌週到。比起一些專門耍寶或耍嘴皮子企圖吸

引注意的男生來,他就是有一股與眾不同的味道。小芬說是風度,我不太明白。小芬一

本正經講的話或開的玩笑,我有一半以上不明白。她覺得我是恐龍。

我們同寢室的另一位室友宴玲也贊同這個說法。宴玲跟亮鈞是同一個學校的,據溫

柔的她說,亮鈞每學期都當選什麼最佳學弟或最佳學長,人緣好得不得了,堪稱彼校的

名人一位。學妹們尤其擁戴他。但每隔不了多久就會傳出又有學妹為他心碎的事件,因

為他雖是對每個人都很好很和氣,可是好像都沒有交女朋友的打算。小學妹們受到了迷

惑,芳心暗許,卻不知學長其實是個同志……喔不好意思,這最後一部份是我跟小芬擅

自加上去的。

「其實,對每個人都好,也就是一種距離。我覺得他很會保護自己。」我自以為聰

明地推測。

「亮鈞是很真誠的。他不是那種有心機,很有城府的人。」顯然這位室友聽懂了我

對亮鈞的批評。她委婉但認真的為他辯解。

「什麼啊?」更顯然的是,一臉迷惑的小芬沒有聽懂。

「我是說,像這樣的人,對誰都笑笑的,你很難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我覺得,他

的溫柔可能只是表面吧?那是保持距離的一種方法,又不傷人。誰知道他是不是心裡暗

暗在罵你?」我越假設越大膽了。

「不會啦。楊亮鈞雖然一副情聖樣,可是他不是那種偽君子吧。」小芬聳聳肩說。

如此這般,亮鈞兄在我們寢室八卦時間就變成情聖了。小芬神通廣大,跟亮鈞一樣

很快變成全營隊有名的寶,耍寶可以耍得那麼一本正經的爆笑,對一個艷星來說,還真

不是件簡單的事,我跟其他的組員都以她為榮,也深深覺得她以後的前途絕對不可限量,

成就鐵定超過陸小芬。

我總記得那天晚上,我們排完最後一天惜別晚會要上台表演的音樂劇,都過了午夜

了。同組組員們有的回去休息,還有的,像我和小芬,以及另外幾個負責另一個表演的,

都留下來繼續排練。上了一整天的課,大家都很累了。趁著沒輪到我們的空檔,我跟小

芬窩在樓梯口,擠在一起取暖。

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山上的風很有力地一道刮過一道,把門窗都震得格格作

響。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每天一大早起床,上課聽演講,上團康研習時更是又要唱又

要跳,然後上完課還沒能休息,小組研習討論、準備表演節目……每天都忙到頭暈眼花,

隔天一大清早又是苦哈哈地被值星的哨音叫醒。老實說我真佩服小芬,每天總是開朗有

精神的樣子,常常大老遠還沒走近就聽到她旁若無人的哈哈大笑聲。

現在她像一隻貓一樣擠在我身邊,身下的磨石子台階冰涼感一陣陣傳上來。在中台

灣出生長大的我,還第一次見識到北部山上冬天的寒冷潮溼。小芬安靜了很久,久到讓

我以為她睡著了。

「喂,立雯,妳知道嗎?」就在我也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身旁的小芬突然低

低的開了口:「其實,我很害怕。」

「啊?怕?怕什麼?」我腦筋還是不太清楚的反問。

「怕想到我的學長。」小芬一反往常的嘻嘻哈哈神采飛揚,聲音沈沈地說。「去年

年底,一個跟我很熟的社團學長,突然出車禍,昏迷不醒了好幾個禮拜。我去看他那一

天,天氣就像這樣,風大雨大,黑漆漆的,我心裡就有很不好的預感……後來,我要來

這裡的前幾天,他們班的人告訴我,學長已經往生了。妳知道嗎,我真的……不知道怎

麼說,如果學長沒出事的話,現在會在這裡受訓參加活動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了!」

她說著,眼淚一面滾下她的臉頰。

「別哭,小芬,妳,妳不要哭嘛。」我登時清醒起來,手足無措。

「這幾天,我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我努力認識新朋友,努力讓自己開心,就是

希望可以不去想。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好好的人,會遇到這樣的事情,說不見就

不見了,連一聲再見,都沒機會跟他說?」

小芬聲音裡的悲痛和不解把我震住了。這樣開朗的外表下,居然有著這樣纖細的心

與想法,也難怪同寢室的其他室友會說她是外表惹火霹靂,可是感情豐富了。反觀我自

己,宴玲她們則是說,我是外表纖細,可是內在其實是隻恐龍。這些夥伴們的觀察力,

真是驚人。

此時我這隻超大號恐龍只能一面拍小芬的背,一面摸索著口袋,想找到面紙或手帕

之類的東西給她擦眼淚。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那時的我們都那麼年輕,又怎能明暸

命運之神是怎樣運作如草芥一般的、我們的生命呢?對於人事的無常,生離死別的巨大

悲痛,又怎麼可能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如何去接受呢?除了哭,也就是不解了吧?

手忙腳亂地照顧著情緒失控,哽咽著的小芬,一面自己也陪著難過起來。可愛的小

芬又哭又說地發洩一番之後,覺得好過了一點。她趴的一聲很帥的站起來,決定去洗個

臉,對我保證洗完臉就一切沒事了。我有點擔心地要跟她一起去。她回絕我。

「洗手間就在那裡。」小芬指著樓梯間旁的廁所,離我們坐的地方只有十公尺遠:

「妳怕什麼?而且我要擤鼻涕,很大聲,很噁心,妳如果跟我去,我會擤不出來。」

我怎麼可能說得過她,只好繼續坐在樓梯口,等她出來。在排舞的其他組員們也瞭

解地把我們的部份先跳過去,讓後面的人先排。

這時,樓上有人下來,我趕緊往牆壁移近,怕擋到要下來的人的路。

「妳們……還好嗎?」一群顯然也是剛剛排練結束的別組夥伴從我身邊經過。有人

停在我身邊,開始跟我說話。

我抬頭,看到的是我們的情聖楊亮鈞先生。他一面作個手勢,示意要其他人先走,

不必等他。

「啊?」

「剛剛我們要下來,好像看到妳們在哭?所以就在樓上先等了一下。現在好點了

嗎?」他一直是那個溫和的笑,好聽的聲音,從容的態度。

「欸,好多了。謝謝。」我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妳們也練到這麼晚?聽說妳跟佳儀(就是小芬)要表演雙人舞?這種機會應該讓

給男生嘛,怎麼女生跟女生配對?」亮鈞輕鬆地開著玩笑,大概是想要改變一下氣氛吧。

不過我還是不知道怎樣回應,只是乾瞪著他。

「你想配對,可以啊,有多少人想跟你跳舞啊!」幸好小芬回來了。很自然的接下

去。「最後一天表演結束之後,聽說有舞會,到時你可以好好物色你的舞伴。」

「到時就太晚了。我現在就開始物色,不可以嗎?」他微笑,轉過去跟小芬講話。

「當然可以。你是不是在邀請我?」小芬當場吃起亮鈞的豆腐。我趁這個空檔往排

舞的場地走過去,開始加入排練。小芬跟亮鈞還扯了好一陣子,雖然眼睛還有點紅,可

是看她一臉正經的耍寶樣,我很放心地知道她已經回復原狀了。亮鈞走前還不忘對我們

這邊打個招呼,禮貌週到得無懈可擊。

「佳儀跟那個楊亮鈞,好像很熟?」組裡另一個女生偷偷問我。

「佳儀,她跟誰不熟啊?」我笑。

「我覺得楊亮鈞長得帥帥的,個性又親切……啊!在那一組真幸福,有帥哥。」她

一臉羨慕樣。我很同情地看著她,心裡在想,又是一個被情聖電到的純情少女。

「對啊,今天楊亮鈞上台報告的時候,我就在跟宴玲說,他的聲音,好迷人好好聽

喔!」看吧,當場再來一個。

「小姐們,舞還練不練啊?」旁邊遭到冷落的本組男組員們無奈地搖著頭,看著我 們這幾個三姑六婆妳一言我一語地大肆八卦。

其實也不必羨慕別人,我們自己組裡也有幾個很不錯的男夥伴。有的逗趣,有的機

靈,有的就是一副未來社會菁英的模樣,發言擲地有金石之聲,連營主任他們都另眼看

待。像吳正穎就是其中一名,相貌堂堂眉清目秀不說,講話已經頗有大將之風,有條有

理。他代表我們這組上台報告討論結果時,列席的講師、工作人員都在交頭接耳,互相

詢問這位閃亮新星的姓名。小芬把正穎外套上的名牌傳到前面,主任還特別拿筆抄了下

來。我們預測,正穎可能是二十年後的台北市長。

「啊唷!哪有那麼偉大!大家不棄嫌而已,錯愛,錯愛。」在台上虎虎生風的吳正

穎,一下台就變成這樣。想來小芬也要負點責任,是她帶頭把全組或多或少都變成耍寶

高手的。不像楊亮鈞那一組,男的紳士,女的淑女,果然物似主人形,有怎樣的領導人,

就有怎樣的組員。

我被分到這一組,只能說,氣數。

第五天是參觀日,我們終於可以出去享受一下北台灣的罕見冬日太陽了。清晨出發

時,天色還暗暗的,甚至有點下毛毛雨。我跟小芬包得跟粽子一樣,厚厚地穿了毛衣、

外套、圍巾、手套,帽子……應有盡有,邊走邊取笑對方。

「妳跟隻熊一樣!」小芬說。「如果妳在樓梯上摔倒,一定從四樓一路滾到一樓都

不會受傷,連痛都不痛!」

「妳還不是包得像顆球?」我很不服氣的反駁。「不用在樓梯上摔倒,我在這裡推

妳一把,保證妳就滾倒在原地,根本爬不起來!」

小芬不堪被激,信誓旦旦說,她絕對可以站得起來。兩人爭論半天,看時間還早,

我們決定作實驗。

我推她一把,她跌坐在地上,掙扎半天,很辛苦的終於站了起來,臉都漲紅了。

「好,現在換妳。」小芬拍拍身上的灰塵說。

「換我什麼?」我大吃一驚。

「換我推妳了。」她真的過來,作勢要推站在樓梯口的我。

「不行,我不要!」看這她一步步逼近,我往後退,一面求饒。「這樓梯好高,妳

看到沒有?而且溼溼的,又滑,我一定會摔死。小芬,妳冷靜一點。」

小芬一臉認真相,根本不想放過我。我反身就往樓梯死命的跑,趕在她前面下樓。

她在後面毫不放鬆的追,我們身上又都穿了一堆臃腫冬衣行動不便。待我喘吁吁的連下

兩層樓,小芬才慢下來,在樓梯間探出頭來對我喊:

「好了,這次放過妳,不要跑了啦!等我一下。」

我才不上當。「等妳?妳開玩笑?」

我還是繼續狂奔下樓。光顧著低頭看台階,果然砰地一頭撞上一個正要上來的人。

幸好大家穿得都厚,痛是不痛,只是來人被我一撞,重心不穩,險些摔倒。被撞的倒楣

鬼連忙一手抓住扶手,另一手攬住一撞之下也差點滾下樓的我。

「這麼急著上哪去?」說話的人聲音好熟,不但沒生氣,還帶著笑意。我還沒抬頭

看,心中已經靈光一閃。這是情聖的聲音嘛!

果然是亮鈞。微笑著,一點也沒有怪罪我這個冒失鬼的意思。

「看吧,早讓我推不就沒事了?」小芬此時趕到,也是喘吁吁的。「楊老大,你……

可以放開立雯了吧?你是趁機吃她豆腐啊?」

亮鈞確定我站好之後放開我,被小芬一說,臉上居然稍稍紅了一下。

「原來是後有追兵?小姐們,在樓梯間追逐是很危險的,小心一點吧?」他點個頭,

還是微笑著離開我們,上樓去了。

「他們那組是明天才出去參觀吧?」我們一面下樓,我小心地看著樓梯一階階下,

一面問。

「應該是。幸好我們是今天,可憐明天他們要被趙修誠值星帶出去!」小芬說。

調好呼吸,整頓嚴肅的儀容,我跟小芬正正經經地出現在同組夥伴面前,準備點名。

「薛佳儀,陳立雯,下次不要在走廊上跑。又不是小學生了,自己注意一點!」沒

想到裝也是白裝,值星不知怎麼發現的,點著名還順口訓我們幾句。我開始偷笑我撞到

的不是值星,他要是知道我跟小芬不但在走廊上跑,還在樓梯間追逐,大概會叫我們去

罰站吧。

「是的值星,您教訓的是。」小芬一本正經地說。「謝謝值星的教導。」

「薛佳儀,不要跟我嘻皮笑臉!」值星自己都忍笑忍得很痛苦,小芬擺明了就是在

耍寶。這個值星是比較和藹的,另一個冷面的趙修誠就一板一眼得多。小芬在趙值星面

前可收斂的呢,我總笑她是惡馬也要有惡人來治。

參觀完第一個定點,我才發現原來塞在外套口袋裡的毛線手套不翼而飛。我趁著僅

剩的一點時間回頭找了一下,還是不見。上車之後我愁眉苦臉地跟小芬報告。

「這麼可憐?我的借妳一隻好了。」小芬慷慨地分享我她的手套。

「不用啦,沒有那麼冷,只是丟掉東西就是有點哀怨。」我說。「奇怪,到底掉在

哪裡?我早上出來的時候明明還有摸到在口袋裡啊。」

後來的行程果然都沒用到手套,連厚外套可以都脫掉放在車上,因為天氣奇蹟似地

轉好了。難得的好陽光,加上再兩天營隊就結束了,大夥兒紛紛拿出相機拍照留念。這

幾天緊密地相處下來,說掏心掏肺可不為過,要分開還真的有些依依不捨的感覺呢。

小芬成了大家合照的中心人物,左一張右一張照個沒完,紅得不像話。我看著她做

鬼臉或假正經的怪樣,忍不住在一旁笑。她在人群中還不忘對我擠眉弄眼,用嘴形叫我

閉嘴。我笑得更厲害。

「叭喳!」一個不留神,有閃光燈一亮,當場看熱鬧看得不亦樂乎的我也被照了一

張。我回神一看,居然是我們的明日之星吳正穎。還來不及說話,他已經轉頭對旁邊的

夥伴說:「我跟立雯照一張!」

「我也來!」沒想到被要求幫忙拍照的夥伴也吵著要加入。後來越加越多,最後是

七八個人一起拍了一張。帶我們的林大哥由此得到靈感,請別組的人幫我們全部照一張

團體照。雜七雜八照了好久,上車時間都耽擱了。連值星都在跟我們拍照,所以遲了也

沒被他電。小芬不甘寂寞,還去逗值星:「咦,不是說四點上車嗎?值星,請問你的錶

現在幾點?我的錶好像快了?」

「陳立雯,請把妳的室友帶回座位管教!」值星回頭對我喊。

回到營隊,已經夜幕低垂。因為白天天氣很好的關係,此刻夜空很清澈,可以看到

許多清楚的星星。走回寢室放東西的途中,我指給小芬看。

「我們晚上出來山坡上看星星?」小芬興沖沖地說。

「很冷耶!要看在房間外面走廊上看就好了。」我潑她冷水。

「妳這個人,一點情調也沒有,真是不解風情的一條牛。」小芬教訓我。

「妳怎麼知道牛不解風情?」我反駁她。

「我不知道牛是不是不解風情,可是我知道妳就是不解風情。」

「薛小姐,這是從何說起?觀星本來就應該是輕羅小扇撲流螢,臥看牽牛織女星

啊,是夏天的事!誰要冬天晚上外面只有八度還出來觀星?您好興致,感冒了我可不

管。明天晚上表演如果出錯,妳就等著被砍吧!」

小芬還是搖頭,一副我無藥可救的樣子。

這個話題一直持續到我們吃完晚飯還在吵。我們得要走一段暗路過去另一棟大樓,

準備上晚上的課,之後還要彩排明天惜別晚會的節目。平常這段路大夥兒會儘量等齊了

一起走,因為外面黑,路燈又少,走起來怪可怕的。可是小芬因為忙著跟我辯論,忘了

帶她老人家的筆記本和講義。我們只好折回寢室去拿。再下來時,同組的大家都走了。

我們兩個只好硬著頭皮互相壯著膽,走那段黑漆漆的山路。

一面走一面大聲唱歌講話,越講越響,好像不敢靜下來一樣。走著走著,深深覺得

平常大家嘻嘻哈哈一下就到的上課大樓,今天怎麼特別遠啊?

暗暗的小徑,越走我們越毛。不知是小芬還是我先開始的,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好

像後面有人追趕一樣。到後來乾脆發足狂奔,往已經可以看見的大樓燈光死命跑過去。

跑著跑著,眼看已經在望……說時遲,那時快,我腳下不知絆到什麼東西還是踩到

石塊,我在自己還沒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狠狠跌了個狗吃屎!

「啊!」

當時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有星星在我眼前盤旋……著地點下巴、膝蓋跟地面親愛

的纏綿了一下,手肘撞上旁邊突起的磚頭,擦破皮了。

小芬連忙折回來扶我,她也嚇了一大跳。

「要上課了,妳們兩個還在……」從大廳聞聲出來的,是今天內勤的值星,也就是

不苟言笑的趙修誠。他本來是要罵人的,可是看到小芬攙扶著一拐一拐又灰頭土臉的

我,本來要罵的話也打住了。

值星跟小芬扶著我坐下,他指示小芬先去找醫護組的工作人員拿急救箱。眼看上課

的時間快到了,趙值星必須過去整隊,他只好一面走還一面不放心叮嚀我好好坐著別亂

動,等小芬跟醫護組的人回來。

我孤零零坐在大廳裡,一面覺得哭笑不得。早上才被另一個值星罵過,現在又發生

這樣的慘劇,等晚上他們開工作會議時,兩個值星一對照,我跟小芬一定會被選為今天

最大的麻煩人物。想想我還真倒楣,早上還沒出門就在樓梯上撞到人,參觀沒多久手套

就丟了,現在又是血光之災……

「不上課,一個人坐在這兒做什麼?等佳儀嗎?」從大門進來,一面微笑著走過去

的,是楊亮鈞跟幾個他們組裡的人。我努力笑一下,跟他們點頭打個招呼,沒說話。他

們一起上樓去了。

奇怪我怎麼老是遇到他在附近晃來晃去?

等小芬久等不到,坐在那兒覺得很是淒慘。膝蓋又一陣陣火燒似的痛起來,逼的我

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樓梯上有人下來,我以為是小芬終於找到救星了,鬆了一口大氣。

可是,一看之下,發現不是。

是剛剛走過又折回來的楊亮鈞。

「妳還好吧?我看妳怪怪的?怎麼回事?」他直直往我這邊走來。

我連忙擦掉剛剛掉下來的眼淚。沒敢多說話,只把手上的傷給他看,當然還有膝蓋

上的光榮戰果。

亮鈞嘆口氣,一面摸出身上的手帕,先讓我把臉擦乾淨。手帕上擦下來的土跟砂裡

還有血跡,於是我知道我下巴也破了皮。

「這麼不小心?疼不疼?」他溫和的詢問令我莫名其妙一陣委屈,眼眶就紅了。

「好了好了,沒事了,忍耐一下,有沒有人去找值星或醫護組?」不說話還好,亮

鈞一安慰,我就更無法控制的掉下眼淚。他一面輕輕拍我的肩安撫我,一面因為手帕已

經髒了,就只好用他襯衫的袖子幫我擦眼淚。

「小芬……佳儀去找了。」我帶著鼻音哽咽說。糗死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居然哭

成這樣。不過他也要負責,誰叫他聲音好像深夜廣播節目主持人一樣,讓人委屈都忍不

住。

小芬這時才帶著醫護組的大姐姐趕到。大姐姐幫我消毒,痛得我齜牙咧嘴的。她還

得把我的牛仔褲破洞剪大一點。這下子好,我一直想要一件破洞牛仔褲,現在真是如願

以償,粗獷得很了。

「應該只是皮肉傷,不要緊。」大姐姐說。

樓上響起一陣掌聲,演講人開始上課了。值星此刻也下來,看到一堆人都聚在這邊,

愣了一下。

「怎樣,沒事吧?」趙值星問。「可以上課嗎?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沒事。」我勉力站起來。

「下次走路就好好走,不要跑來跑去的,遲到就遲到,我有那麼兇嗎?」趙值星說,

冷硬的臉上就是「我很兇」三個字,一點說服力都沒有。看小芬嚇得噤若寒蟬。「還有

妳,薛佳儀,好好照顧她,知不知道?」

「我會啦。」小芬垂頭喪氣的囁嚅著。醫護姐姐把透氣繃帶和優碘交給小芬,要她

睡覺前幫我再擦一次藥。

「可惜了這麼漂亮一張臉,希望下巴不會留下傷痕。」大姐姐要走前還說。

「留下疤的話,我會負責的。立雯,我會照顧妳一輩子。」小芬小小聲的跟我海誓

山盟。又在耍寶。我心情再壞都被她逗得笑出來。

「沒事了就上去上課吧,進去的時候小聲一點,不要打擾其他同學。有什麼問題就

馬上來找我,聽到沒有?」趙值星陪著我們往樓梯走。他只看了楊亮鈞一眼,對於這個

沒關係的人為什麼在這裡也沒有多問。

光走路是沒什麼,倒是爬樓梯,膝蓋彎曲度變大,就很吃力了。

「可以嗎?」小芬攙著我,擔心地問。我點點頭,繼續咬牙很困難很吃力的,一手

撐著小芬的肩,一手緊握住樓梯扶手,往上爬。

值星跟亮鈞交換個眼色,亮鈞過來示意小芬讓開,他略彎身,喝的一聲就把我攔腰

抱了起來。

我大吃一驚,還沒說話時,亮鈞已經很輕鬆地往上走了好幾階。

「我,我自己會走,不用這樣,真的!」我訝異得語無倫次起來,全身像是被丟到

滾水中一樣,火燙燙的血液循環增快數十倍。「我很重的,我……」

「妳不重。這不就到了嗎?」他還是微笑,輕而易舉地把我放下。

「還好課在二樓上,要是在四樓,楊亮鈞就糟糕了。」平時不苟言笑的冷面值星居

然開起亮鈞的玩笑,我們都傻眼了。

折騰一個晚上,膝蓋淤血的地方還是陣陣作痛,其他傷口也不甘示弱的用發腫發疼

證明它們的存在。

「演戲的部份沒有問題,反正走動不多。可是後面跳舞怎麼辦?」組長苦著臉問。

「換人來不來得及?」有人提議。

「舞根本是小芬跟立雯編的,跳得最好的也是她們兩個,現在要換搭檔,真是有點

勉強吧?」

「不然我們改一下好了,把我跟立雯的部份換成別人跳,反正改一下走位,觀眾也

看不出來?」小芬思考一下之後說。

「那妳呢?立雯不跳,那妳要跟誰搭檔?」

「我就不上場啊!」小芬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行啦!立雯不跳已經很麻煩,妳再不跳……」組長一臉為難。

我覺得很愧疚,因為我的不小心,害得表演節目要開天窗,小芬也沒辦法上台……

「我試試看好了,應該沒關係吧?」我毅然站起來說。

「妳,不要太勉強吧?只是表演,不需要賣命啊!」小芬瞪我一眼。

「可以啦,我只是手上擦破皮,膝蓋有點淤血而已。試試看嘛?」我硬逞強。

禁不住我的堅持,大家只好讓我試著排練一次。痛是真痛,不過在不想因為我而麻

煩大家的考量下,這樣的疼痛還可以忍耐。彩排結束,大家還在我的破牛仔褲褲管上簽

名留念。

「我看立雯可以多一個綽號叫鐵拐陳了。」吳正穎簽著名,還忍不住開玩笑。

「哪來的柺杖?」我抗議。

「我就是妳的柺杖。」小芬很夠義氣地說。「真的不是我在講,這柺杖還有曲線雕

塑的,很有美感吧?」

大夥兒笑得瘋了。巡視到這邊的冷面值星晃過來,一面對我們說:「差不多了吧?

可以回去準備就寢了?」

「值星才該早點回去休息,明天要帶隊出去參觀不是嗎?」組長很善體人意地說。

「就是我們在這礙事,他非得趕我們回去以後,自己才能睡嘛!」小芬在這個值星

面前比較不敢放肆,可是還是忍不住咕嚕了兩句。

「妳在說什麼啊?薛佳儀?」趙值星冷冷看她一眼。

小芬還想回話,被我用暴力制止了。我拉住她,一面把她的嘴捂住。組員們對我投

以讚許的眼光。

下樓對我來說是比較簡單的,大夥兒還嘻嘻哈哈地想推選一個壯男來擔任我的交通

工具,被我拒絕了。

「只是點外傷,又不是殘廢!」我說。

下來到門口,我們一群人才出門,有人就叫起來:「啊!下雨!」

真是奇怪的天氣,本來還好好的,山上天氣真是說變就變。

「現在怎麼辦?」小芬看著我。

「就跑回去啊!」這段路不算遠,頂多淋溼一點點,回去反正要洗澡了。

「小姐,妳好像不太明白自己的處境啊?」小芬嘆氣。「您老大的腳,可以跑嗎?

不怕悲劇重演?」

「試試看嘛?」我看著不算小的雨,不太確定地說。

「這樣好了,妳們在這裡等。我們先用跑的回去,然後派人把傘送過來,這樣妳們

就可以慢慢走回去了,又不會淋溼。」組長建議。

「好,這點子不壞,你果然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小芬誇獎組長。害他啼笑皆非。

看著大家紛紛把外套蒙在頭上往雨裡衝,我跟小芬並肩坐在台階上望著雨勢,只衷

心期望幾個明天要上台的夥伴不會像我一樣倒楣,摔個四腳朝天。

「好快喔!馬上要結訓了。」小芬又開始風花雪月了。「我們短暫的緣份……」

我笑。「妳是怎麼了?這麼感性?」

「沒有啊!只是覺得,在山上其實很快樂,可是快樂的時光總是一下子就結束了。」

小芬把下巴靠在膝頭,短髮披到頰邊。她靜下來的時候其實是很淑女的,可惜這一面只

有我看到。「立雯,妳想十年以後,我們還會記得這些可愛的夥伴嗎?大概下山以後就

漸漸失去聯絡了吧?」

「哇,十年以後我就……二十七歲了!」當時覺得二十七歲真的好老好老,可是誰

不會長到二十七呢?除非在二十六歲之前就死了。廢話。「我當然會記得啊!畢竟這大

概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救國團活動了!」

「妳怎麼知道是最後一個?」小芬「余豈好辯哉」的本性又出來了。「說不定以後

妳會一個接一個,參加個沒完!」

「我就是不太會參加這種活動的嘛,只是預測一下。」趕快結束戰局。

「回台中以後還要繼續聯絡喔!」靜默了一下,我說。

「當然啊,我們可是同居人呢。只是,妳們這種優等生,一定天天要唸書要補習吧?

唉。」她嘆氣,然後突然火起來似的越講越大聲。「我們學校的最看不起妳們了!土就

算了,有些還跩得跟什麼一樣!厚,去哪裡都穿著制服,好像唯恐人家不知道她念哪裡。

跩什麼跩嘛!裝高雅!」

我啞口無言。只能傻笑。小芬她們學校是專科(還是職校啊?我從來弄不清楚),

同齡的高中生還是清湯掛麵甚至唸書唸到不修邊幅的時候,她們就已經是亮麗動人、青

春燦爛了。真羨慕。

小芬還在繼續痛批我們學校有多臭屁、她有多痛恨的時候,我的救星好不容易出現

了。一個撐著傘的人影慢慢走過來。黑暗中還看不出是誰,小芬已經開始大叫︰「救星!

救星!」

那人手上提著兩把傘,看半天我也沒認出是那個倒楣鬼被派到這個劣差。一直到他

走上台階,我才恍然,原來我沒認出來的原因很簡單,這人不是我們組裡的嘛!他是楊

亮鈞!

「咦?怎麼又是你?你們組裡也有人不良於行嗎?」小芬奇怪地問。

亮鈞只是微笑。

「妳們怎麼在外面吹風?」他溫和地說。

還沒來得及回答什麼,又有人匆匆忙忙往這邊跑來。這次就是組裡的人了,吳正穎

也帶了傘過來。

頓時氣氛變得有一點奇怪。連耍寶成性的小芬都沒出聲。亮鈞跟正穎好像不熟,照

了面只是點個頭。

「走吧!」還是小芬打破奇怪的氣氛。她接過亮鈞手上的傘,一面拉了亮鈞一把。

「我給你這個榮幸跟我一起走。」

「他怎麼也來了?」我們走在他們後面,我低聲問正穎。

「我不知道啊!」正穎也一頭霧水。

「你是猜拳猜輸了,被派過來的,對不對?」我笑。

「可惜妳猜錯了。」正穎也笑著,沒有說下去。

到了宿舍大樓,我們謝過這兩位救美的英雄。我一面跟小芬說著話一面往樓梯走。

爬樓梯比起練舞,對我來說已經可以算小意思了,楊亮鈞還是問我有沒有問題?

「可以可以,一點問題都沒有,你放心。」想到他早一點居然抱我上樓,耳根子就

辣辣的燒起來。這裡,像趙大哥講的,可是要爬四樓的。

最後一天研習,大家都心神不屬。離別晚會在晚上,可是那種分別在即的氣氛,從

一大早就已經很濃了。晚飯前出去參觀的各組也回到營隊,大家忙忙準備晚上的表演節

目,誰也沒心思吃飯,到處都是忙忙亂亂的人馬跑來跑去。

七點整,晚會正式開始。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把名牌除下,連值星都把值星帶拿下來

了。這幾天來含薪茹苦地照顧我們的大哥大姊們接受我們誠心的感謝。本組感謝的方式

果然與眾不同,由組長獻花,小芬獻吻,一個紅紅的唇印(可是特地向鄰組的大姊姊借

來的口紅呢)印在我們老實的林大哥臉頰,他的臉紅了好久都不褪。

「沒關係,不是我的初吻了。」小芬下來以後偷偷跟我說。我大吃一驚。

「妳,妳,妳是說?」我結巴起來。

她大笑。「這不是第一次獻吻啊!立雯,妳真的好純情喔!」

幸好我的腳沒有給我太大的困難,我是說在表演之中。當最後一個音符滑出,我還

保持在結束姿勢的時候,心裡真是鬆了一口大氣:終於不負所託的把它表演完了!此時

火辣辣的膝蓋跟淤血的手肘都不是問題了!

待表演全部結束,接著就是舞會。音樂一響起我就開始找撤退的地方。幸好為了氣

氛考量,燈光都調暗了,我很容易地選到一個角落坐下,一面開始吃喝我的零嘴跟飲料。

舞池裡人影雙雙,非常有氣氛,我很悠閒的東看西看欣賞著。當我看到小芬跟冷面

值星趙修誠在跳舞時,下巴差點掉下來!

一曲結束,小芬找到躲在一角吃喝的我,臉上紅撲撲地,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

「妳覺不覺得他很酷又很帥?」小芬興奮地問我。

我一口果汁險些噴出來,一面咳嗽,上氣不接下氣:「妳是說值星?趙修誠先生?」

「對啊!」她眼睛都發光。

「不會吧?他,妳,可是……」我登時啞口無言。

「我不管,我就是覺得他很棒。」小芬才不理我。她陶醉地看著舞池,一面宣布:

「最後一隻舞,我要去找他跳!」

我們坐了一下。有人來邀舞,我都指指我的膝蓋,很抱歉地婉拒。夠義氣的小芬陪

我坐了一兩隻曲子,又被我趕回去了。

「幫我把我的份跳回來!」我勉勵她。

組裡幾個男生也很夠義氣,輪流跟女生們配對,大夥兒玩得不亦樂乎。我在一旁當

壁花當得正高興,冷不防有人拍我的肩:「可以賞光跳隻舞嗎?」

我轉頭,是笑吟吟的吳正穎。

「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你是自己組裡的人,還不知道她的腳有傷嗎?」小芬下來休 息,一面罵著他。

「剛剛表演的舞都能跳了,現在這種慢慢的舞只是像踱步,沒問題的啦!」正穎居

然不受勸。「我保證不會踩妳的腳。」

擾攘半天,正穎還是堅持。拗不過他,只好下海伴舞一趟。

「跳得很好嘛!一點都不像腳痛的人!」他老兄居然還很愉快的說。我沒好氣,只

能瞪他一眼。

「我是心裡在滴血。你看不到。」

正穎仰頭大笑。我突然發現,其實他是很好看的一個男孩子,堪稱唇紅齒白,當之

無愧。

「喂,說真的,你以後要是出來選民代或市長,可以打那種美男牌耶。」

「這算是誇獎嗎?」他斜眼看我。

「算吧?」我也不太確定。

一曲結束,正穎被別人邀舞,我趁機溜開。途中被捉住,都推說要去上廁所。舞會

已經接近尾聲,陣陣感人的輕柔音樂響起,已經有幾個情感纖細的女夥伴開始掉眼淚了。

「這是最後一隻舞了。」擔任DJ的大姊姊溫文的嗓音響起。「請去找你最欣賞,最

想認識,或最難忘的人,告訴他,你珍惜這段緣份,希望跟他共舞這最後一曲……」

場中氣氛已經是離情依依了,加上她這麼一說,真是火上加油,雪上加霜。登時找

舞伴的找舞伴,邀舞的邀舞,訴衷情的訴衷情……

因為不想又被拉去跳人情舞,加上腳又痛,我趁著場內一片混亂之際往外移動。在

門口被另一個白臉值星遇到。

「咦?妳上那去?不跳舞嗎?最後一隻了呢!」值星身邊也已有一位學員美眉搶好

位置。

「出去透透氣!我腳受傷也不方便跳啊。」我陪笑,還是慢慢往外走。「沒有人要

找我的啦!」

「誰說的?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好好值星笑。「妳這樣一走,多少人要失望妳

知不知道?」

我還是傻笑。

到了外面走廊,我找了張椅子坐下。膝蓋其實整晚都很痛,連站都站不太住,可是

為了表演節目,在夥伴們面前,我還是硬撐過來了。好不容易可以坐下休息,那種火辣

辣灼痛的感覺才略略舒緩了些。我跟著室內傳出來的音樂聲輕輕哼著,心裡模模糊糊地

覺得有股酸意陣陣湧上來。這幾天充實愉快的日子真是要結束了,也要跟這群才氣寶氣

兼備的夥伴們說再見了。短短幾天,居然有這樣濃烈的離情,真是令人吃驚。

舞曲音樂輕輕迴響著,大家都在享受這最後一隻舞吧?我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著

樂聲哼唱,一面揉著自己的膝蓋。

這樣子結束也很好,一個人享受著最後的時光。以後想起來的時候,會……

「妳怎麼在這裡?」

思緒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問話聲打斷。

我吃驚的抬頭看,發現從門外進來的,居然是行色匆匆的楊亮鈞。

「那,你呢?又怎麼會從外面進來?」我張口結舌。

「我回寢室去拿東西。」他低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遞到我面前。

居然是我昨天丟掉的手套!

「怎麼會在你身上?」我接過,很不解地問。

「是妳昨天撞到我之前掉的吧,我在樓梯上撿到的。」他溫和地說著,一如往常地

微笑,眼睛彎彎的。「我怕明天結訓一片兵荒馬亂,找不到妳,所以趁現在趕快回去拿

來還妳。」

「謝謝!」我開心地道謝。「我以為是掉在外面呢,沒想到還找得回來!」

「那,妳可以報答我嗎?」他微笑著,很自然的問了出來。

「啊?」傻住。

「跟我跳這隻舞?」

我無奈地指指膝蓋。他瞭解地點頭,在我身邊坐下。

「我們一起唱完這首歌好了,就當作在跳舞吧!」他說。

我們果然哼唱了整支歌。不過,顯然負責挑音樂的工作人員剪接了帶子,歌曲左唱

右唱也唱不完。我邊唱邊笑起來。

「笑什麼?」

「這歌未免也太長了!」我忍不住說。

「這樣才能讓大家好好享受這最後一隻舞啊。」他一派輕鬆自然。

「對了!」我到這時候才突然靈光一閃。「亮鈞,你不在裡面!一定有很多人要找

你跳舞找不到。糟糕了!」

「彼此彼此。」他也說。

舞曲結束,響起熱烈的掌聲。我們也自己拍起手來。

「好好照顧自己,別再跌倒了!」亮鈞轉頭看著我,很溫和的說。

「謝謝你的提醒!」我沒好氣地回答。

「So remember good-bye doesn't mean forever…girl remember good-bye doesn't

mean we'll never be together again…」他繼續剛剛最後一隻舞曲的歌聲,一面摸摸

我的頭:「很高興認識妳,立雯。希望很快可以再見。」

「喔,彼此彼此。」我用他的話回敬他。

我承認,上大學之前最大的錯誤,就是看了未央歌這本書,而且很天真的相信,裡

面那種男的性格女的美貌沒壞人沒惡念的環境,是真的存在的。

所以我充滿了期待要去上大學。而且要考上那種很棒的學校,一面充分燃燒自己、

熱愛自己的學業,一面跟一些很棒很偉大的人相親相愛四年,每天煮酒論英雄。當那種

新時代好青年。

高三的我真是這樣想的。

不這樣想也不行,我總得幫自己找點信仰吧,否則每天唸書考試這樣的日子,怎麼

過得下去?

尤其是高三蒼白的寒假時,看到暌違一年,卻越來越美麗的小芬(這是她強迫我同

意的),還有她那幾個活潑亮眼的同學時,當場就覺得我這樣暮氣沈沈的埋頭苦唸,一

定是有很好的報應在後面吧。不然平平是十七八歲,憑什麼人家那麼青春燦爛,我就是

呆呆的只會傻笑穿條牛仔褲一點少女的美都不見。

「來看吧,好學生都長這樣的。」小芬在麥當勞還要笑我,她跟她另外兩個同學都

打扮得很俏麗,其中一個還化了點妝,特別搶眼,害我不停的盯著人家看。

「妳們都好厲害喔,這麼會唸書,這些我光看都頭暈。」美女拿著我包包裡的化學

參考書翻了一翻,嬌呼著。「還都有唸耶,畫這麼多重點,妳真的好厲害唷。」

我還是傻笑,不敢跟她說畫了不見得有用,化學是我最爛的一個科目,每次考出來

都是低標那種。

「我們等一下要去逛街,妳要不要去?」小芬喝著加冰可樂,一面問我。「過年這

幾天很多店都沒開,乾脆去看電影算了?」

「我,我要去補習耶。」我很慚愧的小小聲說。

「蛤?還要補習喔?現在不是在放寒假?」小芬瞪大眼睛,和同學交換一下不可置

信的眼神。

「高三沒有寒假啦,我們下禮拜開學還有假期作業考呢……」我越講越小聲,不知

道為什麼非常心虛。

「那祝妳功課進步。」從麥當勞出來,我們在台中公園門口分手。應該是假日的關

係,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遊人。幾個年輕男孩子對小芬她們看了又看好像很有興趣的樣

子。小芬的同學們掠著頭髮,很泰然自若,完全見怪不怪。

「妳有跟其他夥伴連絡嗎?」我隨口問著,對於面前這些青春男女上演的眉來眼去

非常專心。

「嗯……」小芬沈吟了一下,好像在考慮什麼,不過到最後還是沒多講。「就是比

較熟的幾個啊,妳啊,湧德,正穎,組長。還有……」

「還有誰?」我順口接下去問,回頭看到小芬有點猶豫的表情。

「沒什麼。」她笑了一下,圓圓的臉上又是陽光一般毫無心機的快樂模樣。「立雯

妳要加油喔!我想妳一定可以考得很好的,再撐幾個月就過去啦!」

我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啊,只是這剩下的半年不到,大概要更苦悶了吧。」

「忍著點吧立雯,我覺得妳以後是會變成很偉大的人物那種人。」小芬居然很認真

的對我這樣勉勵,一臉正經八百。「要好好用功,多唸一點書知道嗎,別忘了我辛辛苦

苦賺錢讓妳讀書,妳不好好唸不如給我回家放牛。」

我當場在台中市著名景點、遊人如織的台中公園門口,暖洋洋的冬陽下,笑得快要

岔氣。笑得小芬幾個同學都用很不解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是唸書已經唸瘋了的書呆子。

「好啦!快去補習吧,我有空再找妳。」小芬很帥的拍拍我的肩道別。「那幾個男

生看我們看很久了,我去問他們要不要跟我們去看電影。」

這麼驚險刺激的事情,在我苦悶的高三生涯是不多見的,可惜我補習時間已經快要

到了,只好眼睜睜的看著她們三四個花枝招展的走掉。

不過那次見了面之後,果然如我們所預言,我被功課和考試壓得乖乖的扁扁的,每

天只忙著翻那永遠翻不完的書,讀那永遠讀不完的數學物理化學,寫那永遠寫不完的小

考複習考月考模擬考。其實人在其中並沒有什麼感覺,因為我身旁四五十個同班同學,

以及全國數萬考生,都是在同樣的境況下,期待著七月份的到來。沒有懷想,沒有目標,

唯一的奢望就是七月三號步出考場之後,我可以卯起來隨心所欲的愛看漫畫就看漫畫,

愛看電視就看電視,愛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

現在想起來,那真是單純而簡單的慾望。日子那麼簡單,心思那麼簡單,願望那麼

容易就可以滿足。那時候的世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黑白之外的,我們不必也無

能力去想。

「農經系?」雖然是正式放榜前一天,但因為准考證號碼榜已經放了,基本上考生

們都知道自己花落何家。別人芳蹤如何卻不一定知道,所以,查詢的電話響了又響是意

料中事。

「對啊,農經系。」我對著電話說,一面盯著手上的成績單和最佳落點之類的資料:

「我的生物才剛剛過低標耶!結果照著分數填,居然跑到農學院!」

「有教無類嘛。」電話那頭,打來探聽消息的吳正穎哈哈大笑。

「農經系要學什麼?」我很沮喪。「我生物真的很爛,種花都會種死,怎麼辦?」

「妳爛的只有生物嗎?」每次都兔槽我的吳正穎今天當然不會例外。

「你到底是打電話來幹嘛的?」我沒好氣。

「關心妳一下嘛。」他笑嘻嘻的:「我們就要變成同學了,連絡一下感情。」

「誰跟你變同學,機械系跟農經系什麼時候可以變同學,你在睡覺嗎?」

「好吧,算校友。」他還是不以為忤。

從高二營隊之後,比較有在連絡的,除了小芬以外,大概就是正穎了。我們三不五

時會寫寫信,互相吐吐身為高三生的苦水。不過正穎這個人有點嘻嘻哈哈的,帶點玩世

不恭的瀟灑,他根本沒什麼苦水啊。我每次都把他歸類成「北部優秀人才」。比起他又

能玩社團又能唸書聯考總分還是比我多上很多分,我還真是鄉下來的土包子。奇怪我怎

麼到哪裡都覺得自己是個啥世面都沒見過的土蛋?一定是這些夥伴太優秀的關係。

「今年考大學的夥伴好多,我們過兩天大概會弄個新的通訊錄。」正穎說。「喂!

台中的妳們等著吧!我們上成功嶺的時候,放假一定會抓妳們出來當導遊的!」

我轉述正穎的話給小芬聽,叫她準備好接待蝗蟲一批,順便跟她報告,我過一陣子

要去台北唸書了。

「果然我沒有看錯妳。」小芬很高興。「妳考得這麼好唷!不過農經系聽說要唸很

多經濟會計之類的東西,妳數學還不錯吧?」

「還好啦。」我對這個系的認知好像還遠不及小芬呢。

「那我以後去台北就可以借住妳那裡,我們可以再做室友。真方便!」小芬興高采

烈的在電話那頭說。

「妳要去台北幹嘛?」我迷迷糊糊的反問。

換來她一陣傻笑。小芬會這樣有點靦腆的笑,這還是我頭一遭發現,真稀奇!這裡

面一定有什麼文章!

不過任我再怎麼軟硬兼施,她大姊就是什麼都不說,只說時機未到,只要時機一到,

很快我就會明白的。

剛進大學的混亂就不必多說了,我常常會有回到高二營隊時的錯覺。周圍的人們一

個個優秀又活躍,他們的自信開朗常常讓我覺得挫敗。在一個全新的團體、環境中,我

一直都不是個可以很快融入的人。我的閉塞與怕生,往往被解釋成孤傲或不易相處。

誰有耐心和時間去溫熱一塊石頭呢。也許石頭不是石頭,是璞玉。不過,那又怎樣?

所以我在系上的第一個學期很是獨來獨往。反正大一很多都是共同科目,大班教室

上課,我有去沒去大概也沒什麼人注意吧。聯誼家聚等活動我也不愛去,反正去了也是

撐在那邊。跟學長姐大眼瞪小眼實在也不是有趣的事情,而且要一遍遍重複自己的背景

來歷未來志向……很累耶。

不過幸好我有溫暖的寢室,呵呵!

喔對對,怎麼可以忘了我親愛的夥伴們。我在台北的第一頓大餐,還是前一年考上

以及之前就同校的夥伴們,聯合起來請我們這群菜鳥的呢!也幸好有他們,我的大一過

得還不算太悲慘,該過的都有過,課還蹺得很有技巧。比方說什麼時候老師會確定選課

名單一定會點名啊,或是有的老師會把隨堂小考當點名之類的,要不是有這些夥伴們的

溫暖照顧,我還真的會很慘吧。

十二月中的時候,我終於領受到所謂的寒流威力。深深覺得台中真是個山明水秀、

氣候溫和、陽光普照的好地方,比起台北來說。以前秀才不出門不知天下事,老覺得台

灣就這麼大,風土人情應該是大同小異的啊。結果,不是。冷得我跳腳,溼度高得讓我

猛買克潮靈堆滿衣櫃。看到那些還可以穿短裙的偉大女性,簡直想上去詢問人家冬天都

進什麼補,吃狗肉蛇肉是不是真的有禦寒強身的作用。

這種天氣做兩件事情最好:窩在被窩裡,或是吃火鍋。

大一新生的火鍋聚會湯圓聚會大概永遠吃不完吧。我們營隊也不落人後,糾集了北

區的眾校人馬,大家殺到很沒氣氛的自助式火鍋城去大開殺戒。雖然這不是第一次跟夥

伴們聚會了,來到餐廳,還是瞠目結舌了很久。負,負責連絡的人,到底是誰啊?怎麼

能找得這麼齊?這些人,這些人全是快兩年前山上認識的沒錯,但是現在已經分散在各

個學校,遠從陽明山甚至淡水來的,居然不在少數。大學生真的都餓慘了嗎,這種飄著

細雨的十二月冬夜,浩浩蕩蕩開了三四桌,各桌都是人聲鼎沸,讓我有回到了營隊時的

錯覺。

「立雯!來來來這邊坐,我們組又添生力軍一名!」以前同組的湧德眼尖看到我,

很熱情的站起來大聲招呼著。我瞪著眼睛一個個數過去。臉稍微發福了點的湧德,一樣

憨厚微笑著的組長,還有高雅大方笑起來有一雙彎彎眼睛的美女宴玲……

「陳立雯來啦?」我一聽到這略低的嗓音就頭皮發麻,果不其然,是那山上一別就

沒再見過的冷面殺手,不是,我是說冷面值星趙大哥。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值星,喔我是說趙大哥好。」我硬著頭皮乖乖招呼。

「叫學長啦。」他線條冷硬的臉上還是似笑非笑,嚇得我像隻老鼠一樣半個字都不

敢再講。學長?哪門子的學長,大一菜鳥如我,遇到誰應該都得叫學長吧。

「他真的是妳學長,聽說妳不知道?」宴玲笑盈盈的過來,很自然的挽住我的手,

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傳過來,啊真是美女啊美女。

「開學兩個月,蹺課就蹺到昏天暗地。陳立雯,妳經原再不好好用功,搞不好以後

個經總經都可以不必修了。」趙修誠涼涼的說。

等一下,等一下。

「趙大哥,你……」我想我現在看起來一定很蠢,瞪著眼睛張著嘴巴。

「他是妳們系上的研究生啊。」還是宴玲看不過去趙大哥那種一副貓抓到老鼠不給

他痛痛快快死,還要玩弄一番的冷血模樣,幫我把謎底揭曉。

「啊!」我失聲驚叫。怪不得,怪不得我直屬學姊說有研究生學長認識我,而我還

完全丈二金剛了這麼久!居然就是他!

因為驚嚇過度的關係,我完全喪失戰鬥力,連面對我最愛吃的薄肉片八分熟加沙茶

醬拌蛋黃都只是愁眼相對。遲到的吳正穎一進來就笑。「立雯是聽到什麼晴天霹靂?」

「沒有啊,還沒跟她說呢。」湧德自顧自大口吃著他的蛋餃,很無所謂的說。

「你們還要跟我講什麼?」我戒備的瞪著面前笑得很有內容的高人們。

他們還來不及回答,隔壁幾桌開始鼓譟起來,原來是要推一個輔導出來致詞。大夥

兒一片亂,叫好的,鼓掌的,提名的,吵得翻天。我趁亂回神,趕快開始收拾舊山河,

卯起來吃面前一整盤已經離水很久有點冷掉的肉片、魚餃。

「慢慢來,吃這麼快小心等一下肚子不舒服。」突然,我身旁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心頭突然有一股暖流流過。

「亮鈞!」果然是他,一轉頭就看到那和煦依舊的微笑。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我

們這桌的,本來坐我旁邊的湧德早就跑到別處去串門子了。亮鈞大概也遲到,剛進來沒

多久的樣子。額前的髮稍還沾著點雨珠。跟兩年前的他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氣定神閒,穩

穩的坐在我身邊。

「還記得我?」他微笑。「我聽說妳考上了,可是不知道怎麼連絡妳。上次你們在

人性空間聚會我本來要去的,不過有事情耽擱了。」

「哇,真的好久不見了!」我開心的笑起來。

輔導群裡已經推出了最眾望所歸的趙修誠老大出來致詞。大夥兒吵鬧鬼叫吹口哨通

通都來了,幸好這是在房間裡,要不然大概別桌都會被我們吵死吧。

「今天,很高興可以跟大家再度相聚。首先向剛剛考上大學的夥伴們說聲恭喜,希

望各位可以從大學這個環境裡學習到許多許多……」趙哥一面講,一面還瞪我一眼。

「這致詞像不像以前山上開訓那時候,李主任給的那篇?我懷疑趙哥他抄襲。」我

趁亂皺著鼻子壓低聲音問亮鈞。他笑。

「這餐飯像不像第一天晚上,妳被塞到我們組裡那一次?」亮鈞反問,一面幫我

燙肉、夾菜到面前的小碟子裡。溫暖的感受如同面前蒸騰的水汽一樣包圍住我們,天

啊,山上一別居然已經是兩年過去了,感覺上好像是上個月的事情一般。

「你那時是幫我夾了很多菜嗎?好像不是吧?」我已經有點印象模糊了。「還是

幫我吃了很多剩菜?」

「吃飯還交頭接耳,等一下要罰!」原來致詞已經結束,趙哥晃過來電我。「剛

剛致詞講了什麼?陳立雯,妳整理一下重點給我聽?」

被他一兇,我還是只會傻笑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一向談笑用兵的亮鈞出馬寒

暄。好像一直很熟的兩人講了幾句,趙哥又被別桌的捉走了。

「他怎麼還是老愛電我啊,還一直記得我。」我餘悸猶存的吐吐舌。

「誰不記得?」亮鈞還是微笑。

來不及多說,趙哥突然又很酷的回頭:「對了,忘記問妳,寒假有空吧,上山來

幫忙。」

「幫什麼忙?」

「來帶第三梯啊!」

「我?」我大吃一驚反問。「你是說,當,當輔導嗎?」

沒想到趙哥居然哈哈哈的大笑起來。「妳這麼驚訝做什麼?不是讓妳帶小組,是

當工作人員。去年楊亮鈞大一的時候就做過。讓他跟妳說好了。」

看我瞪著他,亮鈞失笑。

「妳怕什麼?只是去幫忙。我大一寒假時也被他們找去過。其實就是打打雜而已。

帶小組、當輔導,有嚕啦啦的專人負責。不過妳要帶也可以,跳舞妳沒問題,唱歌也

唱得不錯。」

「你什麼時候聽我唱過歌了?」我沒好氣地反問。

「當然有啊。」他的眼神很溫柔。亮鈞就是這裡厲害,講什麼話題都好像可以放電。

「妳忘了?最後惜別舞會的時候?」

「我想起來了!Good-bye Girl,最後一隻舞,對不對?」我叫起來。那時還真是唱

完一整首加長版的這隻歌呢。

他點頭,沈默了一下。

「妳都不大記得了?」

「這是哪一國話?」我很不服。「我不是都想起來了嗎?」

亮鈞看著我。還來不及說什麼,有人過來找他了。

「我還以為你沒來呢!原來在這裡!」是別組我不認識的夥伴。硬是把亮鈞拉過去

他們那一桌。我這廂也沒閒著,湧德一陣風似的又回來了。反正大家都是周遊列國似的

每桌跑來跑去,混亂得很。

「等一下,你們在喝酒嗎?」我這可不是胡亂問的,一抬頭就發現桌上有台啤玻璃 罐,還有玫瑰紅。湧德他們幾個男生的臉都紅紅的。

「沒辦法,氣氛嘛,而且趙大哥他們都在,總要敬一下。」湧德笑嘻嘻的。「妳要

不要也喝一點?剛剛聽到晴天霹靂沒有?」

「上山幫忙嗎?怎麼算晴天霹靂,很棒耶。」真是刺激,居然可以當幹部了!以前

在營隊裡老覺得大哥大姊他們都好成熟好偉大喔,現在,我已經可以當那些高中生的大

姊姊了!我開始自我陶醉的傻笑不止。

大概是我得意的傻笑被發現,趙哥晃了一圈回來,在我身後順手K了一下我的頭。

「妳不能當輔導啦。站在那些高中生中間,看起來一點分別也沒有,怎麼帶人家?」

心中再不服我也不敢跟這位冷面值星爭執。真是,不知道以前小芬為什麼覺得他很

酷?真是眼睛被蛤仔肉……

宴玲此時也捏了一下我的臉。「沒關係,我們立雯以後一定會很有女人味的。乖。」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覺得她還是像小朋友一樣,怎麼當輔導?」

越聽越火,心中暗暗決定以後一定要令這些人刮目相看。

「奇怪。」連湧德都說。「立雯怎麼看都不像大學生。」

我一肚子怨氣不知道可以怎樣反駁。大家正在互相認同相見恨晚的時候,一直沒搭

腔的正穎忽然起身,說要出去透口氣。他突兀的舉動讓大家靜了幾秒。

「正穎怎麼了?」我偷偷問身邊的宴玲。

「他有點喝醉了,不用理他。」湧德輕描淡寫地答。

這餐熱熱鬧鬧的飯一直吃到十點多才散。湧德他們還要去PUB 下一攤,我則是要

回宿舍。

「妳怎麼來的?」在餐廳門口,湧德問我。

「公車啊,站牌就在對面,我要過去搭公車了。」

「正穎,你先送立雯回去吧。我們會在Roxy。」湧德回頭叫剛剛出來的正穎。

「真的喔?會不會很麻煩?」我看著眼睛還有紅絲的正穎問。

他只是搖搖頭。

「沒問題。妳在這等一下,我去把車騎過來。」

跟大夥兒揮別之後,我站在人行道上等正穎。大隊人馬走了沒多遠,有人折回頭往

這邊走過來。我認得那件淺色襯衫。是亮鈞。

「把妳的連絡電話給我,我會通知妳工作會議開會的時間。可以嗎?」亮鈞把筆跟

一張名片遞過來。「妳不去下一攤?」

「不行啊,我該回去了。明天有會計作業要交。」我寫完,翻過名片的正面,發現

居然是他的名字在上面。

「哇,好偉大!」才大二就印名片耶!

「沒什麼,只是出去跟別校開會的時候要用,所以社團裡都一起印了。」他居然臉

紅。「給妳一張。妳有沒有參加社團?」

「沒有。」我還在欣賞他的名片,拿來撕撕看。這是我的壞習慣,老是要看人家的

名片材質好不好,是不是撕不破那種。

「為什麼?沒時間嗎?才大一而已不是嗎?」

「去了幾個,可是……」我抬頭。他的眼睛彎彎的。笑容在這樣的冬夜裡還是一樣

和煦。「不曉得耶,我就是不太能貿然加入一群陌生人當中。然後,在一起也不知道要

說什麼。雖然社團啊系上學長姐什麼的都很親切,可是還是讓我覺得,他們是一個已經

成形的核心團體,我是一個外人、陌生人。」

大概是他一向溫和的態度讓我放心,我很容易地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也大概是因

為他算是老朋友了吧!

「這樣啊?」亮鈞好像還想說什麼,可是停了一下。「妳的司機來了。騎車小心。」

我轉頭,果然是正穎騎著摩托車慢慢靠近。

「該小心的是他,我又不用騎車,也沒有喝酒。」

「吳正穎喝了酒?」亮鈞微微皺眉。

「我沒事的。立雯,走吧!」顯然正穎也聽到我們最後這幾句對話。他揚聲說。

亮鈞向正穎點個頭,轉身追上前面的大夥兒。我走過去正穎車邊。他抱著安全帽,

一向唇紅齒白的他因為喝了點酒,皮膚泛起淡淡的紅。

「你真的沒事吧?今天看你有點怪怪的。」我問。

「保證妳平安回到宿舍。」他把自己的安全帽往我頭上套。

「我不要戴這個!」我哇哇叫。

「別吵,上車就是了。」他根本不理我。

一路從中山北路飆回公館,正穎把車停在校門口人行道邊,陪我走進校園。

「妳也要上山幫忙?」他問。路燈下的正穎看起來少了一份飛揚浮躁,沈穩不少。

也可能是酒精的關係?

「對啊,你怎麼知道?」

「其實今年的籌備會議一開始就有找我去。」那是當然,正穎以前在營隊時就是本

屆的閃亮之星。「行政工作已經差不多了,現在開始在找工作人員。大家都想到妳,尤

其是團康組,想找妳去幫他們編幾隻舞。」

「可是我不太會那種團康用的……」我沒啥信心地囁嚅。「所以你也會上山嗎?」

「對啊。」

「真好!」我雀躍。「都是熟人要去,好好玩喔!」

「妳啊,真是很天真喔。」正穎不以為然。「上去幫忙是很累很累的。妳看以前的

值星跟輔導他們就知道了。每天跟我們糾纏不說,晚上還要開什麼工作會檢討會,開訓

前一個禮拜就要上去行前準備……妳以為像以前一樣是去玩啊?」

「你不要說得這麼恐怖好不好,難道你當過工作人員?」我不服氣。

「上一梯湧德去過,大一的都是打雜,兩個禮拜下來都癱掉了。」正穎看我一眼。

「楊亮鈞也去過,妳不信可以問他。」

我也奇怪地看他。「問湧德就可以了,為什麼特別去問亮鈞?」

「我不知道,你們看起來很熟。」他轉回去看著前面。語氣有點冷。

「還好啦!」我拍拍他的肩。「謝謝你送我回來。等一下騎車小心。你們也真拚命,

還要去第二攤。」

「別客氣。」正穎笑。「能在這種時間站在女五前面,是男生的榮幸。」

我也笑。「那你該去交個女朋友啊。或是好好燒香拜拜,看明年可不可以收到個學

妹給你照顧。不過我看後者比較難喔,貴系男女比例太懸殊了。」

正穎走後,我才剛踏進宿舍區的鐵門,冷不防旁邊有人衝過來大叫一聲。「立雯!」

「妳嚇人啊!」我罵,這是我的室友慧,顯然是才跟學長約會完回來。

「剛剛那是吳正穎?」她的眼睛發光。

「哇,妳認識他?」我詫異,跟她一起往寢室方向走著。她今天穿著毛短裙,我欣

賞之餘還不忘調侃:「不冷喔?愛美不怕流鼻水?」

「今天吃火鍋啊,不冷。」慧興奮地抓著我不放。「常常打電話來找妳的男生是不

是就是他?是不是?是不是?」

「妳別鬧了,有時是我學長,有的是我同學,有時候是他,有時候是別的夥伴……

妳到底為什麼這麼興奮?」

「那是吳正穎耶!」她不管這是在走廊上,就叫起來。「誰不認識他啊?他在高中

時就很有名,以前我們班上有人暗戀他耶……妳居然認識他?跟他熟不熟?什麼時候認

識的?社團嗎?他是什麼社?聽說是大新還是大學對不對?」

被她這一串問題問到頭暈,我舉手制止。「停!一個一個來!」

「妳認識他多久?」

「快兩年吧,高二的時候救國團活動認識的。」

「跟他熟不熟?」

「還不錯。他跟誰都熟啊。」

「才怪!聽說他傲傲的耶!」慧又叫起來。

我們已經上樓到了寢室。才開門,學姊就問:「妳們在鬧什麼?老遠就聽到聲音?」

「學姊!立雯認識吳正穎喔!他們是好朋友說!」慧大叫著,整個臉都發光。

「妳完蛋了,我要去跟妳學長告狀,說妳聽到別的男生名字還這麼興奮!有貳心

喔!」我恐嚇她。

「這個人我也知道,很有名嘛。不過聽說很跩?」

「不會啊,我並不覺得他哪裡跩?」我有點困惑。

「我是聽說他人緣不是頂好,不太有親和力。」學姊說著。慧從高中就離家到台北,

是台北的高中畢業的,認識正穎就算了,可是連學姊這個南部上來,一點地緣關係都沒

有的,居然也知道他,這可好玩了。

「我們在說同一個人嗎?正確的正,聰穎的穎?」我不確定,再問一次。「妳們說

他有點跩?這跟我認識的吳正穎不太一樣呢。」

「絕對是同一個。我剛剛有偷看到。」慧信誓旦旦。

「立雯安排一下,請吳正穎跟小慧吃個飯好了,妳看她這個樣子,口水都要流下來

啦。」學姊也笑起來。

「這是可以,不過妳要保障我的人身安全,我不想被妳學長追殺。」我一本正經地

對慧說。

「啊!我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高中同學,她一定會瘋掉!」慧繼續陶醉。我跟學姊

一起嘆口氣。

被發現我跟所謂的名人吳正穎認識之後,寢室裡有好幾天不得安寧。我被迫要

報告正穎的點點滴滴,連小細節都不放過。像喜歡吃什麼啦,生日星座血型身高體

重戶籍家中排行父母職業……我很抱歉地告訴她們,其實我也並不是那麼清楚。

「妳好沒用喔!」慧失望地批評。

「那妳要我怎樣?抓著他作問卷?」我不平則鳴。

「有何不可?我告訴妳,以前我們班上還有人珍藏他的照片呢。」慧用一副我

暴殄天物的表情看我。我翻白眼。

「好好好,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話沒說完,電話響了。

「妳會怎樣?」離電話最近的慧還充耳不聞,認真地等待我的海誓山盟,睜著

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我不放。

「去接電話啦!一定是妳那學長愛人打的。這種時間,可以打進女生宿舍的,

應該要頒獎表揚才對。」我說。

慧不甘不願地去接。然後不甘不願地回來。

「妳的!」她對我做個鬼臉。

我過去接,居然就是剛剛才榮登本寢室最佳男主角的吳、正、穎。

「哦!正好,我有事情問你。」真是天助我也。「正穎,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血型呢?你最喜歡吃什麼?最討厭什麼?有沒有欣賞的女星類型?喜歡女生留長髮

還是短髮?有多少兄弟姊妹?」

正穎答到第四題以後就拒絕作答了。

「妳在做什麼?戶口調查也不用問這些啊!」

此時慧已經聞聲前來,緊張地抓著我的手臂一面小聲問:「就是他?是吳正穎?」

我一面對慧點頭,一面還要應付正穎。這樣下去,都快變成雙面人了。「沒有,

只是問問嘛。我的室友對你……啊!好痛!」才說到一半就被慧用力掐了一把。

「不用跟他說這些啦!」慧小聲但很堅決地告誡我。

「我怎麼知道?那不然妳自己問他好了!」我摀著話筒回頭瞪著慧。

「不要不要!」她緊張地說,還一面搖頭擺手。

一旁耐心已經耗盡的正穎清了清喉嚨。「我可以說話了沒有?這電話是有限時

的。」

「可以可以,敬請指教。」

「謝謝妳啊。」我都可以想像他在電話那頭翻白眼。「湧德說宴玲的生日快到

了,大家找個時間聚一下吧。還有,要買個禮物送她,妳去買。」

「我?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就妳跟宴玲是女生,她過生日要買禮物,不是妳去還有誰?」

「你的意思是我去買,然後你們會一起攤錢嗎?」我見獵心喜,看來可以好好

敲他們一筆。嗯我要去哪裡買呢?呵呵呵呵呵。

「不要打什麼鬼主意,我會跟妳一起去,監督預算。」短短一句話,就把我的

美夢敲醒。

「這樣啊?」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所以,妳什麼時候比較有空?啊,時間到了。」電話裡響起提醒即將斷線的

噪音。「我再打一次好了。」

「不用,我可以……」話講到一半,他就收了線。我很同情地把話筒放好。這

種時間要打進來,真是難如蜀道啊。晚上十點多,正是很多人的熱線時間。

「他的聲音蠻好聽的耶!」慧一等我掛電話,就急急的發表評論。

「他說要再打,等一下妳去接,讓妳說個夠,可以了吧?」我真是拿她沒辦法。

「要不然,這樣好了,我跟他要去買另一個朋友的生日禮物,要不要一起去?妳可

以幫我出主意。」

這藉口很不壞。我暗暗誇獎自己。

「其實,沒有啦,其實是我高中同學很迷他,我可以幫她收集一點資訊……」

慧這才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電話又響。我對慧使個眼色。「快去。」

「不太好吧?」慧忸怩了一下。

「快接就是了。說我去洗手間,這樣妳可以多扯兩句。」我拿起話筒塞到她手

裡。

她果然聲調比平時溫柔了兩三分:「喂?找立雯啊?請問哪裡找?」

我笑。這是睜眼說瞎話嘛。

慧用奇怪的表情對我擠眉弄眼。「她……在啊,你等一下。」

我頓足,真是,連串供都作不好,以後還有什麼希望做大事?接過電話,慧聳

聳肩回書桌前去了。丟下一句話:「不是他!」

「不是誰?在等別人電話嗎?我好像不受歡迎是吧?」楊亮鈞溫和的聲音帶著

笑意傳過來。我吃了一驚。

「是你啊?我以為是……喔因為剛剛在跟正穎說話,到一半電話就斷了,所

以……」我笨拙地解釋了一下。

「這樣啊?」亮鈞沒說什麼。「我是要告訴妳,這禮拜開會要改時間,本來說

禮拜四晚上,現在要改成禮拜六中午,地點一樣,可以嗎?」

「開這種時間的會,是不是要餓肚子?」我抱怨。「活動中心餐廳又那麼香,

不覺得開午餐或晚餐時間的會,是一種大大的折磨嗎?」

「妳乖乖來開會,我請妳吃飯。」亮鈞的說法好像我是一隻狗。不對,是鳥。

人為財死,鳥才為食亡。

「好吧,好吧。」我嘆氣。

「別這麼沮喪,開完會,帶妳去吃麥當勞?」他的聲音任何時候聽都是這麼溫

柔。我可以想像他現在微笑的樣子。心頭不禁一陣溫暖,有點太溫暖了,甚至像是

一把熊熊的……怒火!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我義正詞嚴地警告著。

「星期六見,立雯。」亮鈞笑著收線。

這下事情就簡單多了,禮拜六反正我們都得碰面一起開會,跟正穎連時間地點

都不用約,開完就直接去買禮物給宴玲。省時省力。只是便宜了楊亮鈞,欠我一頓

麥當勞。

說真的,我們這些夥伴們幾乎個個都是校內的大頭,什麼院代系代學代,滿滿

一桌子名人。要湊到大家都可以來開會,多半是正常人吃飯的時間。我這種小卒也

只能哀怨地餓肚子聽他們調度人馬,排課程,決定演講及活動,有的沒的。好在大

家效率驚人,三兩下解決掉一堆瑣事,眼看散會在望,心情當場輕鬆起來。作記錄

的亮鈞好幾次看到我在打呵欠,總是很了解地遠遠對我微笑。

終於開完會,我第一個起身往外跑。跟慧昨天晚上就商量停當,她要來社辦找

我,跟我們一起去晃晃,買禮物。藉口呢,就是我推說不知道應該買什麼,找她一

起去,幫忙出出主意,想來正穎也不會有意見才是。我為我的計畫沾沾自喜很久。

果然一出社辦,就看到慧在等我。我很高興地跑上前去。

「妳怎麼跟妳學長講的?」

「就說要幫妳出主意啊,下次他如果罵妳,可不要太意外。我們本來說好去看

電影的。電影可以改天看,幫忙朋友看帥哥,這機會不可輕易放過。」慧簡直慷慨

激昂。

吱吱喳喳說著話,慧突然拍我一下,指指我身後。是亮鈞。他手上還拿著會議

記錄。

「這麼急著走?妳還沒簽名呢。」他含笑把記錄本給我。我抓過筆來簽了。一

面聽他閒閒的講著話。「有事情?那麥當勞就得等下次囉。我可是準備好要請妳的

呢。」

「不好意思。」我把記錄本還他,還是只會傻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亮鈞好風度,微笑著摸了一下我的頭,轉身進社辦去了。

「那是誰?」慧眼睛都直了。我看再這樣下去,慧總有一天會變成所謂的花痴,

而且她男朋友的地位真的岌岌可危了。

「社團的另一個夥伴,應該說學長,不對……」我也搞不清楚。「妳又怎麼了?

該不會是又有高中同學暗戀他了吧?」

這我比較相信,比起正穎來,亮鈞絕對放電放得更嚴重。這個正穎,我真的不

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發誓我絕對看過他。這種人就叫做玉樹臨風妳懂不懂?唉,有這些人在妳

身邊,真是糟蹋。妳根本不懂欣賞。不解風情。」

等等,這小妞還越罵越順口,怎麼自古至今「不解風情」這評語永遠都常伴我

側呢?我正打算跟她好好溝通一下的時候,正穎出來了。我滿腔的抑鬱不得志就發

洩到他身上。

「你在裡面包水餃啊?怎麼散會這麼久才出來?」

「趙哥在跟我商量開訓典禮的流程……奇怪了,妳是怎樣,肚子餓就鬧脾氣?」

正穎詫異地看我一眼。我決定收兵,反正這些人都是滔滔雄辯之才,我還是閉嘴為

妙。

「這是我室友,林琇慧。我找她跟我們一起去選禮物。多一個女生,也許可以

選到比較適合宴玲的禮物。畢竟你是男生,而我又不大知道可以買什麼。」

正穎這小子胳臂往外彎,居然點頭稱是,還斜眼瞄我。「想得很週到。我也正

在傷腦筋。把這種事交給妳……」他沒說完,可是臉上的表情已經說得很清楚。

我們三個人逛了一整個下午,逛得我腰痠背痛,雙腳發漲。真虧了我偉大的室

友,她穿著有跟的鞋子,還是健步如飛。終於完成使命後,我迫不及待地要找地方

坐下來喝茶。週末下午到處都是人滿為患,正穎帶著我們在小巷中轉來轉去,找到

一家小小咖啡店。坐下來以後我拿起水杯,仰頭咕嚕咕嚕喝掉一整杯水,眉頭都不

皺一下。放下杯子,看到慧很淑女地正襟危坐,正穎則是從頭到尾看著我喝水,一

臉不以為然。

「妳是牛啊?」他終於皺著眉這樣說。

我才不甩他。「你管我是牛是馬。」

正穎搖頭,這才開始專心看菜單。慧就坐他對面,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我使

個眼色,要她不要太誇張。

「想喝什麼?要不要點心?」正穎沒發現我們的眉來眼去,頭也不抬地問。

我也端詳起正穎的側面來。濃眉,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唇,短而清爽的頭髮……

果然長得不錯,唯一可以算是美中不足的,應該是他的皮膚?正穎的皮膚可說是白

裡透紅,說好聽是唇紅齒白,可是有點太過秀氣,是標準小白臉。我當然打死也不

會說出來。開玩笑,我還要命呢。

「栗子蛋糕怎樣?這裡的招牌哦。我每次來都要點。試試看吧?」正穎抬頭看

我。

「好啊。」我無可無不可地說。

「你喜歡吃蛋糕?」慧很謹慎的開口問正穎。

「嗯,還好吧。這裡做的不錯。」正穎停了一下才回答。

「你常常來這裡啊?」慧儘量不動聲色地繼續幫她高中同學收集資料。「都是

跟……女朋友來?」

正穎銳利地看著淺淺笑著的慧一眼,搖頭。

待吃喝一陣,總算元氣恢復不少。我起身。

「妳上哪去?搶付帳?」正穎一臉取笑。

「去洗手!這也犯法?誰跟你搶付帳?」我沒好氣往洗手間走。小小的洗手間

居然還要排隊,我等了有點久才輪到我。待我出來,我們小桌上的杯盤都已收得清

清爽爽。慧拿著小調羹,低眉斂目攪著她的茶,而正穎蹺著腿,眼睛在看窗外。

「怎麼不聊聊天?」經過慧身邊,悄悄問她。一面坐下。

慧沒說話,只是苦笑一下。

「你在看什麼?」我很奇怪的問。正穎一直看著窗外,而且是很專心的盯著什

麼東西看,不是在發呆。

「沒有。」正穎說。頭沒有轉過來,還是看著窗外。

「到底是什麼?」我也轉頭很認真的端詳。「有辣妹嗎?」

平常不跟我鬥嘴好像會死的正穎,此時依然不搭腔。

「啊!」過了幾秒鐘,我才驀然懂了,找到了目標:是兩個我們都認識的人,

亮鈞,和,宴玲!

「他們好像要進來?」慧也注意到我們張望的目標了。

「完蛋,快,快,找地方把禮物藏起來!」這家店這麼小,他們要是也進來喝

茶,我們一下午的努力就馬上見光死了。

「妳忙什麼?喔,禮物是要送那個女生的?」慧總算搞清楚。我們買了很大的

一盞立燈,反正宴玲住外面,有地方擺。就算拆成幾部份包裝好了,還是很大一包。

我東張西望了半天,發現藏無可藏,正在緊張,正穎發話了。

「不要緊張,就算給她看見,她也知道不能問的。」正穎還是不為所動。

「你們男生都這樣沒情趣嗎?禮物就是一種驚喜。今天就給她看見,多麼沒趣

啊!」我忿忿不平,一面繼續努力:「我知道了。拿去吧台請他們藏一下?」

我馬上身體力行,提了那一大包禮物往吧台去。和老闆扯了半天才說清楚。待

我放好回來,果然亮鈞他們進來了,兩造人馬正在寒暄。

「我以為遇到正穎在約會。」宴玲笑盈盈的。「有女朋友都沒說,結果給我抓

到,還以為可以回去大大宣傳呢。」

「不是不是……」慧非常不好意思地一直否認,臉都紅了。

「原來你們是約好來逛街的?」抬頭看到剛剛走過來的我,一向談笑風生的亮

鈞臉色有點怪。他聲音稍稍冷淡。

「我們……買點東西。」我對正穎使個眼色,免得他三兩下又給我穿幫。他乖

乖的閉嘴,悶聲大發財。

「要不要一起坐?」慧很客氣地招呼。

「沒關係,我們過去坐,謝謝。」亮鈞客氣的婉拒,沒有了我習慣的和煦,我

很困惑的看看他與宴玲的背影,又看看自顧自在喝水沒事人一般完全沒有驚訝表情

的正穎。

「他們在約會嗎?」慧問。「看起來很配,應該是一對?」

她這麼一問,我的注意力馬上從亮鈞不太尋常的態度,轉移到充滿八卦氣息的

兩人關係上。「對喔,以前怎麼沒聽說?正穎?」

被我點到名的正穎一副「我怎麼知道」的表情。

「你覺得是不是?」

「妳啊,唯恐天下不亂嗎?」正穎教訓我。「就算是,人家不說,妳也不要亂

問!照妳這種個性,下次一遇到楊亮鈞,一定馬上劈頭就問,對不對?」

「我有這麼口沒遮攔嗎?」我很不服氣。「何況,為什麼不能問?這是好事啊!」

正穎繼續教訓我。「告訴妳別亂問就是別亂問!」

「你要提出理由說服我。」

「什麼說服妳?妳真的很遲鈍,如果他們想公開,大家早會知道,何必要妳問

呢?」正穎這樣的回答讓我疑雲四起。

「等等,你的意思是,他們真是在一起,只是沒公開?」我追問。「你知道對

不對?告訴我嘛!」

「我什麼都沒說。」

「你明明知道!太不夠意思了,都不告訴我!」

「妳不是跟楊亮鈞很熟?幹嘛不去問他,來這邊逼問我?」正穎給我金蟬脫殼。

「是你不給我去問的!我就說要去問啊!」這個人怎麼邏輯怪怪的?

「告訴妳,事情不是像妳想得這麼簡單。」正穎繼續告誡:「不准亂問,知道

嗎?裝做妳今天什麼都沒看見!沒人提,妳也不要提起就對了。」

我還是很不甘願,可是說不過這位雄辯滔滔的明日之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

答應。

______________

不懂的事 多還是少

不懂的事 月亮知不知道

不懂的事 人怎麼會變老

不懂的事 明天會不會明瞭

______________

春雨綿綿是蠻詩情畫意的,不過冬雨潺潺就很討厭了。我老覺得來台北兩個多

月以來,看到的藍天白雲,用我一雙手的指頭就夠數了。

其實不能怪我愛蹺課,我只要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天色,就直覺可以倒頭回去睡-

反正天還沒全亮嘛!這樣糟糕的習慣讓我早晨的課通通都陣亡。老實說我覺得我自

己真是蠻強的,室友們起床梳洗吃早餐看報紙之類的聲響通常都不小,她們還會故

意講話大聲一點看能不能吵醒我。我還是照睡不誤。奉命要叫我起來的到後來受不

了,會爬上床來使出各種絕招,諸如搥我、搖我、在我耳邊尖叫等等,不一而足。

「幹嘛吵人家睡覺!」我被吵醒之後,照例坐在床上鬧脾氣。

「是妳自己要我七點半叫妳的!昨天晚上睡覺前,妳千交代萬交代說今天早上

的課絕對不能蹺,就算用大炮轟也要把妳轟起來!」慧很委屈的一面泡牛奶一面說。

「立雯妳的賴床症狀還真嚴重耶。」學姊已經換好衣服準備要出門上課了,不

忘順口主持正義一下。

「我……我沒……我……」

百般不願的起床,等我洗過臉刷好牙走回房間,一開門發現慧在講電話。

哇,這麼早耶,慧的阿那達學長真勤勞。我一面想一面去開衣櫃門。

「我不要啦,說不要就是不要!要講幾次你才懂,討厭死了!」慧的口氣很激

動,對著電話很大聲的說著,然後砰的一聲就狠狠掛上,把我嚇一跳。

「妳這麼兇幹嘛?那是誰?」我瞠目結舌看著眼睛紅紅的慧。

「我學長。」慧扁著嘴,一臉殺氣騰騰。害得我也不敢多問,乖乖的去換衣服

整理東西。遠遠的已經聽到傅鐘噹噹噹的在敲了。完蛋,我又遲到了。

「我要出門囉。」我對著坐在桌前發呆的慧喊。正要出門,慧突然又跑過來。

「妳今天……是不是又要開會?」她滿懷希望的問。

「對喔,好像是今天晚上。」我這時才想起來。「多謝妳提醒我,不然我一定

又會忘記。」

「妳們還是在活動中心開會嗎?」慧圓圓的眼睛此時閃閃發光,剛剛的陰霾通

通都不見了。心型臉蛋很俏麗的她抓著我的手,非常的認真。「幾點開始?會開到

幾點?我去找妳!」

「應該是九點多、十點吧。妳又要來看吳正穎?」我很沒力。「拜託喔,前幾

次妳去找我還不就站在一邊,叫妳去跟他講話妳又不要,真是有色無膽。我有幫妳

製造機會耶!都不會把握!」

「我只是……哎唷純欣賞妳懂不懂,我現在除了看,也不能怎樣啊。」慧打聽

到她要的消息,很乾脆的放開我又回桌前去。「說好了喔!我晚上去活動中心找妳。

妳們那些夥伴裡面帥哥蠻多的,看了心情會很好。」

老實說這種心態我不是非常了解。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我所不懂的事情實在太多

了,也不差這一樁。

拿宴玲的事來說吧。我就一點都不懂。她跟亮鈞是高中同校就認識的朋友,交

情好像很不錯。上次逛街買禮物的時候我們也遇到她跟亮鈞好像在約會。不過事情

好像真像正穎講的,沒有那麼簡單。

就像現在,早上第二節課左右,我要去共同教室上國文,會經過我們系館。然

後幾乎沒有例外的,都會看到宴玲。

「我說啊,妳現在出現,是要來上幾點的課?」這當然不是宴玲的語氣。是在

她身邊的趙修誠老大。他們從小小福的方向走過來,看到我,趙哥冷冷的電起我來。

「我……」

「你怎麼沒事都愛欺負立雯?」宴玲微笑,很溫柔的嗔了趙哥一句。趙哥這人

也真是的,對宴玲好聲好氣講話輕聲細語,就是看到我會給我這種排頭吃。真現實!

不過誰看到宴玲不是這樣?

「晚上開會不要又遲到聽到沒有,上山前最後一次,很重要的。今天妳要當記

錄,最好給我早點到。」趙哥繼續用那種會讓我頭皮發麻的冰冷語調刮我。

「我上次才做過記錄……」

「誰叫妳上次遲到,我這次要罰妳。不要頂撞學長!」

濫用職權!公報私仇!我在心裡用盡所有四個字的同義成語罵個沒完。宴玲看

我表情夠不甘願的,輕拍了一下趙哥。「你好了啦,人來瘋!立雯不要理他,快去

上課。晚上見喔。」

看著他們很自然的往趙哥研究室方向走,我真的很迷惑。

這是正穎不讓我問的原因嗎?趙哥、宴玲……那亮鈞……

【不懂的事】知己二重唱 詞:楊立德 曲:翁孝良

結果晚上我乖乖的早到,連晚飯都沒敢去吃。到活動中心的時候離開會時間根

本還有二十分鐘,校內名人錄上面有登記的各位大老當然都還沒到。所以小晃了一

圈,我又走出辦公室,打算去魚池餵魚。

一出來就看到正穎。不過他背對著我,手插在褲袋裡,正在跟別人講話。

那個「別人」,居然是我的室友慧!嗯,有進步,有進步。

正穎大概是上了一天課很累了,不是點頭就是搖頭,沒講什麼話。在後面偷看

了一下子,突然覺得正穎蠻帥的。是那種與有榮焉的感覺,呵呵!認識這種人真是

光榮啊。

我決定不要打擾他們,轉頭進社辦,開始翻留言簿隨便看看。結果翻沒兩頁,

正穎就進來了。他看我一眼,連招呼都沒打,自顧自的放下背包然後在背後的檔案

櫃裡翻找了一堆文件出來。眉頭皺著,好像不太高興。

「喂,你怎麼了?」我很詫異的問。「沒看到我嗎?」

「看到又怎樣,看到又不一定要打招呼,對不對。」他頭也不抬的這樣說。

唷!發什麼脾氣啊!我好氣又好笑:「你這什麼意思?」

「剛剛妳沒看到我嗎?」正穎抬頭瞪我一眼。「幹嘛又躲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

「妳室友講的,她說妳探個頭又跑了。」

「這有什麼好氣的?」我莫名其妙。看著他板著張臉從背包裡拿出筆捲、紙、

墨什麼的,我很稀奇的湊過去。「你要幹嘛,寫春聯?」

「妳以為我為什麼早到?」正穎把墨汁跟墨推過來。「幫我磨墨,快點。這些

要在開會前寫好。我從上次開會拖到現在,再不寫會被打死。」

我乖乖的坐下來幫忙磨墨,然後非常訝異的看著難得這麼正經的正穎,很認真

的展紙打格子,端端正正寫下我們營隊名稱、工作人員名牌、活動名稱之類的。每

個字都碗口大。他寫起來揮灑自如,而且那一筆隸書,還真是漂亮!沒話講!

「哇,你會寫書法喔?」我心服口服。「寫得好棒。」

「哼。」正穎不理我。

「看不出來,你這樣……的人……居然……」我是真的很驚訝,平日那麼飛揚

活躍的正穎,居然能靜下來練字,還練得這麼好。

「話幹嘛講一半,有膽子妳就講完整啊。」正穎講著,自己嘴角都不受控制的

彎起來,在笑。

「我是說,看不出來你這麼現代化的人還會寫毛筆字,傳承中華文化的大任看

來是後繼有人啦。」我趴在桌上看毛筆筆尖很神奇的運轉,非常讚嘆。

「妳夠了沒有?」正穎白我一眼,順手用毛筆在我臉上畫了一道。

「吳正穎,你不要命了!」我唬的一下跳起來要給他好看,舉著墨條往他白皙

的臉上印。正穎一面伸手來擋一面哈哈大笑。

「嗯哼!」混戰之中,突然門口有人咳了一聲。我們這才休戰收手。轉頭一看

發現大家都來了,全都站在門口笑吟吟的隔岸觀虎鬥。

「你們兩個真像小朋友。」宴玲笑說。

「開會了開會了。」就在宴玲身邊的趙大哥清清喉嚨說。大夥兒這才三三兩兩

走進來找位子坐。趙大哥很理所當然的走了過來。「我要跟我學妹坐。」

我不敢露出太明顯的害怕表情。趙哥坐我旁邊,那我從頭到尾都不能混,也不

能裝作在做記錄其實是在畫小人吧。討厭……

「妳甘願一點好不好,真是的,就是欠人管啊。」趙哥敲我的頭。

因為是營隊前最後一次工作會議,很多細節要弄清楚,所以這個會議沒完沒了

的一直開下去,好像永遠開不完一樣,連中場休息都沒有。當記錄的我手都快要斷

了,大家還是講個沒完討論個不停。到後來還差點吵起架來。

「執行組……這些,不是早該寄出去的嗎?」亮鈞是文書組的,他不疾不徐的

質疑著。略皺著眉,看起來不是太高興。我很少看到他這樣的表情,覺得蠻訝異的。

「你們名單一直到前天才完全敲定,我們要發也沒辦法啊。」執行組的正穎冷

冷的接口。

「名單裡面,只有兩個演講人是不確定的。除了這兩個之外,其他的應該早就

可以發了?拖到現在還沒發出去,實在有點慢了?」亮鈞的語氣依然是商量似的,

但帶著一股奇怪的張力。

「我並不認為這是我們執行組的問題。本來邀請函都該是文書組的事,現在你

們還回頭來要求我們?而且決策的部份……」正穎語氣冰冷有力。

本來討論得鬧哄哄的全場,此刻都靜了下來。他們兩人語氣雖然都很客氣,也

都是就事論事,但不知怎麼的,亮鈞跟正穎之間,好像從以前就有一股奇怪的敵意。

他們接觸的機會很多,但總是熟不起來。有點王不見王的感覺。今天不知是會開太

久大家都累了脾氣暴躁還是怎樣,居然正面衝起來了。

「決策的部份,你們執行組比我們更清楚,責任歸屬上來講……硬要推到我們

這邊,這才真是說不過去吧。」亮鈞的長方臉此時很嚴肅的板著,看起來很有威嚴。

「不就是邀請函還沒發嗎?」看一向溫和自若的亮鈞、總是談笑用兵的正穎為

了這樣一件小事吵起來,我非常困惑的低聲跟坐我身旁一句話都沒打算講的主席趙

哥咕噥。

「都是借題發揮。」趙哥也低聲回了我一句。旋即清清喉嚨站起來,揚聲吩咐。

「咳,我們先休息十分鐘再繼續吧。正穎跟亮鈞,你們跟我出來。」

我以媲美光的速度衝去洗手間,回來時在走廊上遇到亮鈞。他臉色不好看,不

知道是不是剛被趙哥訓過。我這才發現,原來亮鈞也會有不爽的時候。

「你們……」我很想講點什麼,不過看到他的嚴肅表情,就又吞回去了。亮鈞

老讓我覺得是個很成熟很溫和的人,我甚至覺得他比大上兩屆的趙哥還要老成。而

且亮鈞雖然很溫柔,但就像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一樣,我常常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我們沒事,只是在討論事情。」亮鈞揉了揉眉心,看起來很累了。大概看我

一臉謹慎,他微笑起來。這才讓我鬆了一口氣。「嚇到妳了嗎?不好意思。」

「沒有,我,嗯,我覺得事情也不大啊,為什麼你跟正穎……」

「妳不懂的事情很多。」面前的他又回復到那個寵寵的、溫柔的亮鈞。他伸

手摸摸我的頭。「也許都不要懂是最好的吧。就別問了,好不好?」

奇怪這是會傳染的嗎?他跟正穎雖然不對盤,在這點上面怎麼好像有志一同?

不過我就是沒辦法反駁他,只是乖乖的在他和煦的笑臉中點頭。

「立雯!」正穎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他很不客氣的在系辦門口揚聲喊過來:

「過來!妳把我的墨條丟到哪去了?」

「你是在叫狗啊?」我咕噥著越過亮鈞,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又是一僵。

「不要跟那隻狐狸多講話。」正穎瞪了不甘不願走過來的我一眼,把我推進系

辦前,很快的在我耳邊丟下這一句。

重新回到山上,是兩個多禮拜以後的事了。考完期末考,有可以騎鶴上揚州的

身輕如燕感。不管會計經原是不是會被當掉,不管國文英文是不是會出現很可笑的

分數……啊我考、完、了!

工作人員在正式開訓前三天進駐營區。不過人到得不齊。像正穎就要到開訓當

天才上來,因為他跟著什麼偉大的代表團去大陸訪問了。

「喂妳不是指定代打嗎?快點把這些謄完,我趕著要。」趙哥從山下荼毒我到

山上,靜謐悠遠的環境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還是在欺負我。「天啊,吳正穎的字

多漂亮,看妳好像在鬼畫符!這樣他歸隊的時候還不是要重謄一次,妳越幫越忙!」

「……」我一肚子怨恨不知道該如何排解。宴玲這次不是編制內的工作人員,

沒有上山來。少了她幫忙制衡趙哥,我覺得趙哥越來越像白雪公主還是灰姑娘的後

母了。我好可憐。

然後又沒有正穎可以鬥嘴、宣洩壓力與不滿,啊我的前途非常無亮。

被丟在空空的會議室裡面抄名冊,其他人都在佈置場地吧。都是正穎害的,人

不能到就算了,還拖我下水要我當他的代理人,真正是夠了!

「親愛的~Honey!」當我正專心抄資料的時候,一個旁若無人的清脆嗓音突然

衝進這間空蕩蕩的教室,還激起回音。「立~雯!我好想妳喔!」

我詫異的抬起頭,迎面居然是……小芬!

她衝了進來,很熱情的一把抱住我。

「啊!!小芬!!」我也尖叫起來,兩人又笑又跳的尖叫個不停。「妳怎麼都

沒跟我說妳也要上來?好棒喔!好棒喔!」

「兩個女人音量就這麼驚人。」趙哥在教室門口搖頭。「喂,行李我先幫妳拿

上去了。」

「好久不見喔,我就是要給妳一個驚喜,才叫他們不要跟妳講啊!」小芬的頭

髮綁成兩根短短麻花辮,肉肉的臉蛋還是圓滾滾的,多了一副很時髦的黑框眼鏡。

她此時緊緊抱著我,咯咯笑個不停。

「誰?『他們』是誰?是誰已經先知道的?」

「修誠啊。」小芬理直氣壯的叫得非常自然,我聞言馬上一愣。

「妳……叫他什麼?」

「趙修誠啊,妳不認識他唷?」小芬笑得很甜,眼睛都瞇起來了。「他一天到

晚在講妳耶,立雯愛蹺課,立雯早上起不來,立雯這樣立雯那樣的。」

我笑容當場有點僵住。不對。我隱隱覺得這整件事情都不對。可是說不上來。

「小芬,妳跟趙哥……」

「哎唷!討厭,妳這麼直接問我會害羞啦。」小芬居然有點扭捏,她還推我一

下,故做羞答答的樣子。「死相,人家不來了。」

我被她這肉麻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分別這麼久,她耍寶的功力完全沒有減低啊。

兩人搶著講話報告近況,吵個不停。我們打算當場重溫舊夢,回到我們認識的

宿舍又做一次室友,不過這次已經從女學員的四樓搬到工作人員的三樓,就我們兩

個人一間。呵呵!真期待!

不過接下來在山上果然忙得要死,從整理環境到抄名牌,從分配採買到跑流程,

事情多如牛毛。白天我跟小芬在不同的組下面工作,根本沒時間多講。而休息時間

她又常常不見人影。到了晚上……

到了晚上,準準的都會開始下起小雨。窗玻璃都蒙上一層白白的水氣,到處溼

答答的,感覺更冷。

終於累得像狗一樣洗完澡爬上很硬的木板床時,小芬還是精神奕奕的很興奮。

她毫不客氣的跑來跟我擠同一張小床。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依然吱吱喳喳講

個沒完,還想幫我算命。

「跟妳說,我很厲害的喔!」小芬在我耳邊大聲宣稱。「被我算過的都說很準。

立雯聽說妳最近桃花蠻多的,我來幫妳算算。」

「我哪有桃花,亂講。」我揉著眼睛模糊不清的說。

「有啊有啊,聽說正穎跟亮鈞為了妳爭風吃醋耶。立雯,我果然沒有看錯妳,

能讓這兩個人打起來的,一定不是等閒之輩。」小芬在我身邊扭來扭去,很愉快的

說著,渾然不覺我已經一愣,僵在那裡。

「誰說他們在爭風吃醋?」

「修誠說的。」小芬不是很大但有深深雙眼皮的眼睛盯著我。「立雯,妳跟我

講沒關係,我不會告訴別人。妳比較喜歡亮鈞對不對?」

「我?」

老實說,我不知道。我連想都沒想過這件事。

小芬把頭枕在我肩旁,像無尾熊一樣抱著我。她自顧自的講著。「我跟妳說,

談戀愛是很棒的一件事喔,立雯。會讓妳變成全世界最快樂的人。真希望妳也可以

趕快體會到那種感覺。」

我唬的一下推開她坐起來。「薛佳儀,妳沒說我還忘記了,麻煩妳交代清楚,

什麼時候開始妳跟趙哥變成這樣的?」

「變成怎樣?」小芬笑得很甜,眼睛都瞇起來了。

不知為何,讓我想到另一雙笑起來也彎彎的、很柔媚的漂亮眼睛。我莫名其妙

的打個冷顫。

「就是……就是……」就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那種樣子。小芬跟趙哥在同一

組。他們倆偶爾讓我瞄到,一些小動作都已經很明顯了,像偶爾偷摟一下腰啊,靠

得很近講悄悄話之類的。小芬會很自然的靠著趙哥、拉他的手等等。這樣說沒事才

有鬼。不過從頭到尾也沒人說沒事吧。

「哎唷!討厭,不要問了啦。」小芬咯咯笑著,把棉被拉起來蓋住頭,像鴕鳥

一樣躲起來。然後又自己露出一張紅撲撲的臉蛋,眼神流轉著笑意。「妳覺得……

我們……像怎樣?」

「像情侶。」我單刀直入的說,一面去扯棉被。「妳講清楚!為什麼我一點都

不曉得?你們這樣有多久了?」

「就是……營隊結束之後……嘛……」她也在扯回棉被,兩人拉鋸戰中。「本

來就是講講電話寫寫信而已,是他考上研究所之後……就去年夏天啊……他回家住

了一個暑假,他老家在南投妳不知道吧?然後我們就比較……比較……哎唷!是他

不讓我講的,他說大家都是夥伴,這樣容易尷尬嘛!都是他!」

小芬這幾個「他」叫得好甜蜜,我卻聽得毛骨悚然。

「那妳……妳知道宴玲……」我很艱難的想要講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講起。

他們幾個人之間的關係,我已經越弄越亂了。

我才吐出這短短幾個字,小芬突然靜了下來。蒙在棉被底下,不講話也不動。

我只聽到我跟她的呼吸聲,還有外面厲聲掃過的風聲。窗框被震得格格輕響。

「我,討厭她。」過了很久很久,小芬只露出一雙眼睛,瞪著天花板這樣說。

嬌美的笑意、流轉的甜蜜都不見了。小芬此時好像陌生人一樣,帶著恨意,一

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邱宴玲,她是個把愛情當遊戲的女人。討厭。」

我只覺得冷冷的寒氣不斷從腳底侵襲上來,讓我開始發抖。

那天晚上是開訓前一天,我睡得很不好很不穩。都是因為小芬睡前講的話的關

係。夢中不斷出現光怪陸離的各種情景,一幕幕的在我腦中閃過。一向溫柔纖細的

宴玲先是輕聲細語的對我講話,習慣性的挽著我,然後場景突然一變,她長出兩隻

獠牙,指甲也突然變尖變利,刺進我被她抓住的手臂。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染紅

了整個視野。

「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驚醒,一頭一身冷汗。翻身坐起,空蕩蕩的寢室裡面

靜悄悄的,陌生的桌椅櫥櫃看起來都是那麼陰森,窗上的樹影在山風的撩撥下狂放

地掃著。我的心怦怦跳得好急。

一股奇怪的驚恐籠罩住我。我抱著棉被還不停發著抖。宴玲怎麼會這樣?她要

我把誰還給她?昏昏沈沈的分不清夢與現實,唯一確定的,是從骨子裡不停冒上來

的冷。

我真的很害怕。待眼睛習慣四周的黑暗時,我很努力的要確認小芬的存在,好

讓我自己安心一點。我極盡目力地把另外五個空床都看了兩遍。

小芬根本不在。

有鋪棉被的床位,她應該在上面睡覺的。棉被疊得整整齊齊,根本沒打開過。

平常還算大膽的我,居然開始莫名其妙的想哭。小芬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丟我

一個人在這裡?下床穿了外套,一面發著抖,一面開了寢室門。走廊上一陣強風馬

上捲過來,讓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架。

走廊頭走到走廊尾,又走回來,還到有點陰森森的洗手間找了一圈,都沒看見。

已經是凌晨兩點多快三點了,同一樓的工作人員應該都在睡覺才對。我莫名其妙的

撲簌簌掉著眼淚,慌慌張張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立雯,妳在幹什麼?」走廊盡頭,樓梯上來第一間,是我們堆雜物兼開會的

工作室。裡面突然響起不算大但還是結結實實嚇了我一大跳的喚聲。有人探頭。

是亮鈞。看到我,他大踏步走過來,長方臉上都是憂慮。「我聽到有腳步聲……

這麼晚了,妳為什麼沒在睡覺?」

待他走近,看清我一臉淚痕,亮鈞很吃驚的倒抽一口冷氣。

「怎麼了?怎麼了?」亮鈞握住我的肩,偏著頭很困惑的輕聲問著。

他雙手的溫暖立刻灌注進我已經凍僵的身體,我只聽見自己抽抽噎噎地在說:

「小芬,小芬不見了……我找不到她……」

亮鈞先是一愣,隨即居然很輕鬆的低聲笑了。

「我不是,不是在開玩笑,小芬真的不見了。」

「傻立雯。」亮鈞還是閒閒的微笑著。「別這麼大聲,小心大家都聽到啦。小

芬在趙哥房間裡。妳不用找了。」

我猛然一驚。走廊上只有旁邊路燈微弱的光線透過來,我費力地瞪住亮鈞漾著

笑意的眼睛,認真地想看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小芬在趙哥房間?做什麼?」我非常不可置信。

「傻立雯,這還用問。」亮鈞臉上笑意更深。他把我拉近,近到我的鼻端有他

的氣息鑽進來。聲音非常非常的溫柔。「做一些小朋友不必懂的事情。比如說,就

像這樣……」

他的唇溫暖而柔軟,落在我冰冷而猶有淚痕的頰上、唇角。

開訓當天我覺得自己蒼白得像隻鬼。因為前一天沒睡好,眼睛都有點睜不開。

冒著細雨上山來的學員們一個個都那麼活潑快樂的樣子。

只是兩年前而已。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

我沒有辦法正視若無其事指揮著大局的營隊總指揮趙哥。我沒有辦法正視快樂

甜蜜猶如一隻小鳥的小芬。我更沒有辦法正視一直用溫柔的眼神追逐著我、不管我

怎麼躲,好像都躲不過的亮鈞。

「立雯,妳身體不舒服嗎?」忙了一早上,總算編隊都完成了,兩個值星和各

組輔導帶著學員們進演講廳準備開訓典禮,我們這才有空喝口水休息幾分鐘。趙哥

丟了一罐奶茶到我面前,順口問著。

「我沒事。」我低著頭整理面前的名冊,不敢抬頭。

趙哥沒多問。「那就好,打起精神來吧。妳有看到營隊隊旗嗎?等一下授旗要

用的,剛剛正穎說找不到。妳幫忙找一下。」

「正穎已經來了?」我猛然抬起頭。

「來了。跟主任同車來的。妳還沒看到他嗎?」趙哥有點詫異的看著我。「妳

臉色很不好看。真的沒事吧?」

我搖搖頭,回身在紙箱裡翻找出隊旗,藉口要去送旗子,很快的往外跑。我不

敢保證自己繼續坐在那裡,會不會問出什麼奇怪的問題來。像趙哥你到底是不是在

腳踏兩條船?趙哥你對小芬是怎樣的?你們在一起已經這麼久了,為什麼都不告訴

我們?趙哥你跟宴玲又是怎麼回事?宴玲跟亮鈞又是怎麼回事?

跑過長長的走廊到了演講廳門口,果然看到正穎。他正跟我們營隊的主任,那

種電視上可以看見的政界名人在講話。穿著筆挺的襯衫和長褲,正穎好像陡然成熟

了許多。那種自然而端凝的氣勢讓我膽怯。我遲疑著沒有走近。

正穎遠遠的看見我,只挑了一下眉,對我做個手勢,讓我把旗子遞給他。

「主任,那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這邊請。」正穎很得體地陪著主任進演講

廳。他的應對言談都那麼自然而大方,整個人籠罩在一種我很陌生的氣勢之中,讓

我很不習慣。這不是我熟識的、嘻笑怒罵著的正穎。這比較像別人所知道的校內名

人吳正穎。

每個人都有好多面。我以為我看到了最真的那一面,一轉身才發現,原來我看

到的只是他們想讓我看的。

兩年過去之後,為什麼在這裡,我還是覺得這麼孤單?

坐在演講廳門口台階上,我很空白的喝著趙哥丟給我的奶茶。身後演講廳裡安

靜下來,開訓典禮開始了吧。一點都不想進去的我只是愣愣的看著手上的奶茶紙盒。

立頓阿薩姆。採買還是我負責的。小芬交代要買立頓的。她喜歡那個廣告。一群大

朋友跑到某小學去玩。朋友就要像那樣,小芬說。

可是那是紅茶廣告不是奶茶?我反駁。

隨便啦,反正要買立頓的喔立雯,不要買錯。

「太好了,我正想喝。」正穎的聲音打斷我的回想。他從演講廳裡溜出來,一

屁股坐在我旁邊,把我手上奶茶接過去咕嚕咕嚕的一傢伙喝完,然後很滿足的喘出

口大氣。

「你不是授旗代表?」我很驚訝的看著正在把紙盒壓扁響應垃圾減量的正穎。

「已經授過啦。」他很無所謂的聳聳肩。隨即很認真的看著我,銳利的目光在

我臉上搜尋著。「我不在的這幾天,有發生什麼事嗎?妳的神情很不對勁。」

聽到他這樣的問話,我的鼻頭忽然就是一酸。我忙忙低下頭掩飾。

「小芬……」才兩個字,我就講不下去了。

「妳知道嘉儀跟趙哥的事了?」正穎有點無奈,我側眼只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把

玩著那個扁扁的鋁箔包。他壓低聲音說著。「我就曉得妳會嚇到。」

「你早就知道?」我忍不住抬頭,很困惑的看著正穎。「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趙哥不想講。我幹嘛搬弄這種是非。」正穎看我一眼。

「那宴玲跟趙哥……」我想到昨夜的惡夢,又是一陣冷顫。

「我不想批評什麼。我只把我看到的事實告訴妳。」思考片刻,正穎的濃眉皺

了起來,薄薄的唇抿著,很謹慎的說:「宴玲本來就跟趙哥蠻熟的。她跟楊亮鈞分

手之後,更常去找趙哥了。就這樣。」

「原來亮鈞跟宴玲……真的曾經在一起嗎?」我發現我的聲音很苦澀。

「對。他們從高中就是。直到……」正穎停了下來。

「直到什麼?」

正穎不肯講。我等了半天,等不到答案,忍不住伸手去搖搖他的手臂。

「妳問太多問題了。這些事情少管為妙吧。」正穎把頭撇過去直視著前方,我

只看到他的側面,挺直的鼻樑,和抿著的、很嚴肅的嘴角。眉還是皺得緊緊的。

「你這爛人,講這麼多之後又叫我不要管!」不可置信!等這麼久才他才吐出

這種不算答案的答案,讓我真的氣打沒一處出!

「喂喂妳不要亂罵人,我什麼都沒講喔,是妳問我答而已。」正穎卯起來撇清。

「事不關己不勞心,這種糾紛八卦我向來是不管的。與我無關。我不在乎。管他們

誰跟誰在一起。」

「說不管,還知道得比我多!」我非常不能服氣。「不要拿那種政治口吻敷衍

我!你還知道些什麼,快點都講出來啦!」

「我只知道妳是大恐龍。」

「你才是二百五!看我的擒拿手!」我抓著正穎的手臂用力一扭。他揚聲笑了

起來,讓我繼續卯起來折磨他的手,嘴裡還不放過我。

「妳再扭啊,再扭嘛,反正把我手扭斷了沒關係,營隊所有的標語、說明通通

都妳來寫好了。有本事妳就再扭嘛。」

當我還想繼續好好練習我的日式摔角必殺技時,本來任我鬧著的正穎突然很警

覺的停手。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一使力制住我。我這才發現他的力氣有這麼大。

「噓。」正穎壓著我的手不讓我繼續鬧。他側耳聽了一下。「裡面好像快要結

束了。我應該要回去。妳不進來嗎?」

打罵過一陣之後,我的心情總算開朗一點了。「我應該要去飯廳看一下……」

話還沒講完,身後演講廳已經有工作人員先一步出來了。抬起頭,三下一照面,

我們都愣了一下。

是亮鈞。他看著並肩坐在我身旁的正穎、和被他握住手的我,臉色立刻僵住。

隨即非常反常的,連招呼都沒打,板著臉扭頭就走。

我因為心裡有鬼,所以沒有出聲。正穎明明很詫異,目送亮鈞像是賭著氣的背

影離開,他轉過頭來,研判著什麼似的看著我。也是什麼都沒問、沒說。

「幹嘛這樣瞪著我?」我有點心虛的轉開視線。

「算了。我不想知道。」正穎莫名其妙講了這句話,然後站起身來,順勢拉我

一把。「走吧,幹活兒去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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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妳是否記得曾經迷戀哪一個明星 +

+是否記得為何初吻之後妳會如此哭泣 +

+什麼時候開始他帶走妳所有的心情 +

+什麼時候開始放棄成為一個偉大的女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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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鈞,他親了妳?在哪裡?」小芬聽我這樣說,登時尖叫起來,讓我耳朵嗡

嗡作響。

「就在會議室前面的走廊上啊。」我埋怨著。「還不就是妳,半夜給我搞個失

蹤記,又不留個條子什麼的,我醒過來找不到妳,嚇得要命……」

小芬完全不關心前因後果。「笨立雯,我是問他親在哪裡啦!」

我指指自己的臉頰和唇角。

「喔那還好嘛。沒想到楊亮鈞這個大情聖遇到妳還手下留情,大概是怕嚇到妳。」

小芬評論。她好高興的樣子。「立雯,亮鈞是個很棒的男生對不對?要不是我已經

有了我家老爺,我搞不好會去倒追他!我們以後可以四個人一起出去玩。我上台北

去找妳!修誠功課很忙很忙,忙到常常沒時間陪我,我可以去找妳對不對?」

我聽她吱吱喳喳快樂得要命的在我耳邊講個沒完,完完全全沈浸在愛情裡的甜

蜜模樣,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可是……我不知道……亮鈞他……」

「不知道什麼?」小芬本來鑽在我肩窩的臉抬起來,專注的看著我。「妳不知

道亮鈞喜歡妳?拜託,很明顯好不好?我看全營隊大概就只有妳不知道。」

「不是。我是說,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嘆口氣。「從一開始認識他就是

這樣。亮鈞好像不太生氣,也不太講他心裡的想法啊什麼的。」

「他哪裡不太生氣,他不是跟正穎吵過架嗎?」小芬盯著我不放。「還是妳……

真的比較喜歡正穎?」

「我已經講過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亮鈞比較好啦,正穎在別方面也許很強勢,可是在感情這種事上面還像小孩

子。妳們兩個小孩子湊在一起有什麼意思?談戀愛就要像大人一樣。正穎一點都不

浪漫的感覺!」

這種年紀,最希望的就是談像大人一般的戀愛吧。浪漫的,唯美的,有想像空

間的,心會怦怦跳,如醉如痴的。正穎確實不像那種人。不過我自己也不像吧。

「快要一點了,他們檢討會應該開完了吧。」小芬一骨碌爬起來,渾然不覺空

氣有多麼冰冷,她跳下床光著腳跑到寢室門口,探頭觀望。「我跟修誠約好了要吃

宵夜,妳想睡覺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我完全不敢問到底吃宵夜可以吃多久、她要不要回來睡之類的問題。光想我的

臉就開始火辣辣的發起燙來。只見小芬披件外衣套上鞋就往外跑。我很惆悵的起來

關門落鎖。按照前幾天的經驗判斷,她到天亮才會回來。

這就是像大人一樣的戀愛嗎?我只覺得小芬已經在我前面很遠的地方了。

才鎖好門,突然門上就被人輕輕敲了兩下。我以為是過來找小芬的趙哥,沒怎

麼多想的就重新開了門。

「立雯。」是我這幾天一直在閃的亮鈞。因為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什麼態度

面對他,所以我從開訓那天開始,就下意識的閃躲著他。沒想到今天他直接來了。

只是很快的一瞥他那雙溫柔得會放電的眼睛,我心跳就開始加速。

【妳】 詞、曲、演唱都是黃舒駿

「妳在躲我嗎?生我的氣?」他手撐著門框,背著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只聽得出來他語調中有著焦急與苦悶。「那天晚上嚇到妳了?我跟妳道歉。」

「我……我要睡覺了。」我囁嚅著,隔著紗門,我還是感覺到他的呼吸暖暖的

拂在我面前。亮鈞又站得很近吧,我一意識到這件事,就覺得周身血液循環得更加

驚人的快。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如果,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我們明天再說,好

不好?」

「明天要結訓下山了。我很怕妳就這樣消失、不理我了。」亮鈞停了一下。

「出來走走好嗎?最後一個晚上在山上了。」

他溫柔的、商量似的請求,讓我無法招架。我乖乖穿上外套球鞋,低著頭走出

來。沈默地下了樓,頭昏昏沈沈的。

「妳穿得夠嗎?會不會冷?」亮鈞靠在我身旁,詢問的語氣那麼輕,鑽進耳朵

裡,讓我從耳根子辣起來。

我們走在子夜的校園裡,天空霧濛濛的。建築物一幢幢沈默地蟄伏著,我只聽

到我們的腳步聲,和自己呼吸的聲音。絕對的安靜甚至讓我有些些耳鳴。

「很暗,妳小心走,不要跌倒了。」亮鈞的話聲帶著笑意。「我記得妳以前營

隊的時候,摔得皮破血流,還痛得哭了呢。真可憐。」

「才不是痛得哭……」我辯解著。

「我牽著妳吧,我怕妳摔跤。」他講得那麼自然,隨即伸手過來握住我的,讓

我連反對都沒時間。「妳看,手這麼冰,妳一定很冷。」

誰來告訴我,怎麼拒絕這樣的溫柔?

為什麼我心裡還是有一絲絲的惶惑?

很沈默的走著,被握住的手始終沒有回溫,簡直像是兩個系統獨立在運作。他

的手那麼溫暖厚實,我的那麼冰冷。這幾天,不,我應該說,認識這些人以來,發

生的事情太混亂了。我少少的腦容量不足以應付。

當我發現直線思考不再能應付所有的情況,當我發現事情都有表象與許多其他

的面之後,我是不是就長大了?

「我一直……都對妳有好感。」亮鈞穩穩的,沈沈的說著。「就從那個營隊開

始,認識妳之後,一直都是這樣。看到妳怯生生像個小女孩的樣子,好可愛。讓人

好想保護妳。」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下山之後,你跟宴玲變成一對?

無力多想,我的頭更昏了。亮鈞平日已經夠會放電的了,認真起來魔力更是恐

怖。我只能傻傻的任他拉著我的手。走過那條有名的情人道,也就是黑漆漆讓我兩

年前摔倒見血的地方,亮鈞手臂一用力,拉近我,輕輕的圈住。

「你……不能……」我在他溫柔的懷中掙扎。

他低低的笑著。「兩年前在這棟教室,妳跌倒受傷之後,我就已經……」

這就是戀愛嗎?為什麼我沒有小芬那種迫不及待要奔向趙哥、整個人都浸在蜜

裡似的心情,而是只想閃躲?

見我掙扎得緊,急得漲紅了臉開始掉眼淚的樣子,亮鈞很有風度的放手。稍顯

狼狽的他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妳不要哭。」

「是,是我的問題。我,我會怕……」我不是在開玩笑,任何人都可以從我不

斷不斷發著抖,講著話聲音都打顫的樣子看出來。

「我知道。妳還小啊。」亮鈞嘆口氣,輕輕幫我順了一下頭髮。「不過我會等

的。給我機會,讓我等妳,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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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經對我說 +

+你永遠愛著我 +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 +

+但永遠是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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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很久很久以後,很多事情,我還是始終沒搞懂過。

不過在那個時候,已經可以隱約感覺到轉變與結束。心態的轉變,屬於中性的、

沒有男生女生概念的時代結束。成長好像一列火車轟隆隆地輾過。我靜靜的感受著

自己的蛻變,周圍的蛻變,一切的蛻變。

大學時期真是一生中最混亂又最光明的段落。所有的價值觀社會觀都在建立在

穩固中,一切充滿希望又完全沒有目標。生活已經不只是把書唸好聯考考好這麼簡

單而已了。不過話說回來,除了功課、除了身邊的幾個朋友,又有什麼大事業要經

營呢?這就是大學生活。

開學之後台北進入暖暖的春天。老實說我從來沒有欣賞過校園裡滿坑滿谷的杜

鵑花,只覺得很俗氣。而且美不到兩三天,就被春雨打得稀稀爛爛,又不是讓人產

生葬花這般詩情畫意心理的爛法。我不喜歡潮溼的台北。我不喜歡上下課時分校園

裡擠得滿滿的都是人跟腳踏車,我也不喜歡慢慢在成形的自覺。身為女性的自覺。

也許是長大的自覺?

很矛盾。被追求、被喜愛的滋味是小小的虛榮,少少的尷尬,和大部分的空白

與不知所措。而且,我覺得非常非常不踏實。亮鈞對我來說,實在太像是一個童話

故事。我發現我們早早給他的情聖封號真是名符其實。

「我生日快到了。」他晚上社團活動結束,都會來宿舍找我。我們在夜晚的校

園裡散步,亮鈞總是很自然的握著我的手。我通常很沈默,聽著他溫柔悅耳的嗓音

緩緩說著。

「啊?真的?什麼時候?」

「十八號,就是下禮拜。」他微笑。「立雯要不要送我禮物?」

「當然啊,你想要什麼?」我很認真的開始思考。書?CD?還有什麼選擇?

「嗯……我第二想要的,是妳陪我過生日,我們出去玩一天,好不好?」

「第二想要?」這人講話怎麼這樣,逼得我非問不可。「那你最想要什麼?」

他笑,眼睛彎成溫柔的弧度。「妳的心。」

我說真的,我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通通變成雞皮疙瘩。每次聽他這樣理所

當然毫不猶豫的甜言蜜語,都讓我很想扭頭就跑。可是手還被他握著,跑不掉。

算我怕你好不好楊亮鈞。

有點昏昏沈沈的回到寢室,還沒走到房間門口,就看到慧從裡面出來。好像很

不愉快,臉繃得緊緊的,看到我也沒改變表情。

「有人來找妳,還有人打電話給妳。」慧很快地說。「找妳的人在寢室裡,打

電話的人是吳正穎。我跟他說妳跟男朋友出去了。他說會再打。」

我很驚訝的聽著慧略為刺耳的劈啪講完,一扭頭就走了。這學期以來,慧好像

情緒一直不是很穩定,一下很高興很活潑,一下又突然變得很沈默甚至有點攻擊性。

好像她跟學長兩人老在吵架,而且越吵越兇。問她又都不肯多講,我也只好摸摸鼻

子自認倒楣掃到颱風尾。

果然有朋自遠方來找我。是……帶著行李的小芬!

「妳怎麼突然來了?也沒打電話跟我講?」我非常吃驚地看著已經換了睡衣大

搖大擺坐在我床上的小芬。她好像比寒假時瘦了點,看起來更清秀。不過還是圓圓

的臉上此時綻開一個淘氣的笑。

「聽妳室友那樣講,妳跟亮鈞感情好像突飛猛進?我以為妳今天晚上外宿,根

本不會回來了呢!」小芬笑個不停。

「我不回來,要去哪裡?」我被她的話弄得很尷尬,連忙轉移話題。「妳怎麼

有空上來台北?」

「辭職啦。趁找到新工作前先上來玩幾天。」小芬不太在乎的樣子。她在什麼

貿易公司當管帳的小妹,這是她自己形容的。「我九點多就到了,直接來找妳,結

果妳居然給我跑出去。據說妳晚上常常不在寢室,很晚才回來?」

我嘆口氣。爬到床上坐。「對啊。」

「怎樣,亮鈞對妳很溫柔吧?」小芬賊兮兮的湊到我身邊,很有興趣的問。

我又嘆口氣。「太溫柔了,我會怕耶。」

「沒看過妳這種人!」小芬很不可置信。「別人羨慕都來不及,妳還好像不滿

意的樣子!修誠對我要是有那麼好……」

「對了,妳怎麼沒去找趙哥?妳有沒有打電話給他?」我這才想起來。

「我們都約好固定時間講電話的,現在還不到嘛。這次上來我也沒告訴他,是

偷偷跑上來的,我要給他一個驚喜!」小芬很開心的說。「他平常功課真的很忙對

不對,我們三四天才打一次電話,因為他說他睡在研究室,要幾天才回宿舍一次。

研究室電話不方便……」

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又出來了。我很討厭這種感覺。系上研究室怎麼可能電話不

方便,我就接過幾次趙哥打來連絡的電話,都是從研究室打的。好吧,也許是打長

途不方便,趙哥又不讓小芬花錢打給他?好一定是這樣吧。

「小芬,我覺得……妳跟趙哥……趙哥他……」我揀選著措詞,有點不知道怎

麼開口。「你們這樣分隔兩地……不會……很辛苦……嗎?」

小芬看了我一眼,圓圓臉蛋上的光輝減弱了幾分。她這才顯露出有點疲倦的樣

子。抱著我的枕頭,她想了一下,說:「會啊。」

「那……為什麼……如果……」

小芬伸手拍拍我的臉,語氣有幾分惆悵。「立雯,妳還是不懂啊。我整個心都

在他身上,根本沒時間去想別的可能性。妳太嫩了啦,這種事情妳是不會了解的。

妳大概就是生下來好命讓人家寵的,亮鈞就跟妳在同一個學校,真是幸福唷。」

我很洩氣的看著她,突然覺得什麼都不想多講。

去家教的學姊這時候回來了,小芬馬上又活潑起來,很高興的跟學姊打招呼寒

暄自我介紹。寢室裡面登時變得很熱鬧起來。小芬本來就是自來熟那種人,學姊也

很親切,我們幾個聊得蠻愉快的。也沒有注意到慧洗完澡回來了。

大概是冷落她了一下子,她放好東西拿了吹風機,突然砰的一聲把門摔得很大

力,又出去了。我們被那個巨響嚇了一大跳。

「小慧怎麼了?」學姊很奇怪的問著我。

我很無辜的攤攤手。「我不知道,她今天好像又跟小志學長吵架了?從剛剛就

很不高興的樣子。」

「我剛來說要找妳的時候,她還劈頭就問我是不是要借住,口氣很不高興說,

害我以為要去睡椰林大道了。」小芬偷偷這樣跟我講,不過她那種皮皮的個性也是

天塌下來都不管的。「那我後來就換好睡衣刷好牙爬上床,我就不信這樣她還會趕

我出去!哈哈!這叫霸王硬上弓!」

「妳喔……」我還是只能很無奈的搖頭。

小芬來借住的幾天,在共同教室就沒遇到宴玲了。而趙哥看到我依然是閒閒的

刮我幾句開著玩笑,莫測高深的,害我什麼話也都問不出來。每天晚上小芬都不見

人影,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到很晚很晚才進門,有時吵到了已經上床的其他室友,

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

「可不可以請妳的朋友小聲一點?」我才剛進寢室,慧就非常不滿的對我抱怨。

她帶著書跟筆記本好像正要出門。「我被她吵得沒辦法唸書,我明天要小考耶。」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歉,慧卻是沒講什麼的就出去了。這幾天她待

在寢室的時間很短,也極少跟我或小芬多講話,讓我覺得很難受。我不能想像怎麼

會有人不喜歡小芬呢?還有,慧的脾氣怎麼越來越古怪,跟上學期都不一樣?

很難得早回來的小芬正在講電話。講得眉開眼笑的還不時爽朗大笑起來,於是

我斷定這一定不是趙哥。小芬跟趙哥講話的時候多甜美啊,才不會發出這樣哈哈哈

一點氣質都沒有的大笑聲。

「她回來了,我叫她……喔好啊你要再打嗎?那你加油喔。」小芬招手叫我過

去,先把電話掛好。「正穎啦!我跟他扯了半天。他要找妳。他說找妳好幾次都找

不到耶。結果居然找到我!哈哈!」

「找我幹嘛?」不知怎地,我居然有點心虛。我跟正穎很久沒連絡也沒消息了,

我知道他社團的事情好像很忙,也一直用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不過話是這樣說,

心裡多少也知道,是為了我跟亮鈞越走越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面對曾經很熟

的正穎吧。

我想我是讓他失望了。我也對自己有著微弱的失望感,卻不知道怎麼回事。

「妳最近談戀愛談昏頭啦?」正穎的電話又來,語氣一如往常的戲謔,聽不出

任何負面情緒:「請關心一下國家社會吧。大學生不要太糜爛!」

「你有何貴幹?」聽到他這樣的嘻嘻哈哈,我把有的沒的情緒也都拋到了一邊。

我沒好氣地問。

「來幫我們社團學長競選吧。我們需要開發農學院這邊的票源跟政見。」正穎

很簡潔地說明。

「你要我當樁腳?」我翻白眼。「我對這種事情沒有興趣啦。」

「喂!要不是有我們的爭取,學生有多少權益都會被校方犧牲忽略,妳知不知

道?」正穎不以為然。「舉例來說好了,女生宿舍區以及附近的照明,妳覺得夠不

夠?晚上回宿舍時會不會怕?這種事情如果沒有適當管道反應……」

「好了好了,不要在這裡政見發表,又不是你要選!」我一聽到這種議題就頭

痛。「要幫什麼忙?拉票我可不會。」

「來討論一下競選政見,妳來提供意見。」正穎停了一下,好像在猶豫什麼,

之後才說:「只是這樣的程度,開幾次會而已,楊亮鈞應該……不會有意見吧?」

「啊?亮鈞為什麼要有意見?」我不解地反問。旁邊趴在我桌上寫東西的小芬

聽見了,這時也抬頭很奇怪的看著我。

「楊亮鈞不是要出來選學代?」正穎有點驚訝。「妳都不知道嗎,大概還沒講

吧,學代不用這麼早開始準備。」

「正穎,請我吃飯啦!」小芬這時不耐煩,撲過來在話筒旁邊大喊。

「好啦好啦,明天中午。妳一起來吧,我順便跟妳講講要妳幫忙的地方。我在

新生南路側門等妳們。」正穎笑。「她剛剛就已經吵半天了,不請她吃飯我可能會

被煩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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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要討好你的歡心 +

+ 我經常忘記我自己 +

+ 感情是件瘋狂的事 +

+ 多了並不見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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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去幫正穎的忙?不怕亮鈞吃醋?」掛了電話,小芬開始取笑我。

「吃醋?」我有點茫然。我好像從來也沒感覺過亮鈞對我有什麼不高興,除了

那次在山上演講廳門口之外。亮鈞是個溫柔的人。跟他幾乎天天見面,我卻還是會

有迷惘的感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在忙什麼。我無法預測他對這件事

會有什麼想法。他要選學代這件事居然還是正穎告訴我的。

「對啊,男生也會吃醋的,妳不知道嗎?」小芬儼然感情專家的口吻分析著:

「不過他們都很愛撐,嘴巴說不在乎不在乎,其實心裡嘔得要死。我就是沒本錢啦

才讓趙修誠吃得死死的,要是像妳一樣又聰明又漂亮又會唸書,有一票人追我的時

候,修誠就會更緊張更在乎我啦。」

「我哪裡又聰明又漂亮又會唸書。」我嗤之以鼻,想到我可憐兮兮六字頭的會

計……微積分……結果說得太順一時不察,話沒經過大腦就講了出來:「宴玲才是

這種人吧,聽說她大一的時候還拿過……」

我當場看著小芬的臉色一沈,本來帶點調皮的笑突然消褪無蹤。

「立雯,我警告妳唷,妳要是這麼喜歡邱宴玲的話,我就不理妳!」她認真的

盯著我,完完全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宴玲她……到底……」我是真的很困惑,以前我們自己在營隊時,同一個寢

室,雖然跟宴玲不熟,至少也還相談甚歡。雖說我老看到宴玲跟趙哥一起出現,但

這不表示小芬也看到了啊。究竟……還是有什麼事我不知道呢?

「好吧,我告訴妳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小芬大概看我一臉不解,思考片刻,

終於下定決心似地說。「邱宴玲跟亮鈞以前在一起妳知道吧?他們上大學以後就一

直出問題,我覺得是難免啦,兩個都那麼顯眼的人,身旁飛來飛去的蒼蠅蝴蝶一大

堆。反正就是常會鬧得不愉快啊,那邱宴玲就會跑去找修誠『談談』。談個屁啦,

修誠說有一次宴玲去找他,門一開就抱住他哭個不停……天啊!小姐她以為她在拍

瓊瑤電影嗎?真是噁心死了!」

宴玲會做這種事?那個飄逸的,溫柔的,講話總是柔柔的從不升高語調,一雙

鳳眼細細彎彎的宴玲?

還有,趙哥幹嘛把這種事講給小芬聽?難道對情況有什麼幫助嗎?我看著小芬

咬牙切齒的不屑樣,完全不敢露出我自己的不以為然。

「宴玲為什麼一定要去找趙哥談,不找別人呢?她難道沒有別的好朋友……」

我皺著眉小小聲的說。如果我跟男朋友分手,嗯真巧跟宴玲一樣對象也是亮鈞呢,

我想我一定是找慧或是學姊這些寢室裡的密友哭訴吧。宴玲不像是會隨便亂麻煩人

的,她去找趙哥應該有她的理由。不過我跟宴玲一直不算熟,資料不足。

「沒錯!」小芬聽我這樣說,尖叫起來。「我就是這樣跟修誠講啊!他居然扳

著張臉教訓我說,畢竟大家都是認識這麼久的夥伴、朋友,而且亮鈞又是他社團學

弟,交情不一樣,他們的事他不能不管……屁啦,就是因為很熟,才不能多管啊!

看吧,管成這樣,管到邱宴玲賴著他不放……」

「妳這麼不爽,幹嘛不跟趙哥講?」

「我哪裡講得過你們這些高材生。」小芬氣餒,露出有點落寞的表情。「我又

不會唸書,長得又不漂亮,又笨。」

「啊唷,小芬啊,妳這麼謙虛我會怕耶。」看她這樣子,我居然有點心疼。只

好學正穎來裝瘋賣傻一番看能不能扭轉局面。

我本來期待小芬的正常反應,用很跩的態度跟我說「對啊我本來就是一個超級

謙虛的人呢」,結果她只是沈默了半晌,什麼話都沒說。

「妳不要這樣,我真的會怕耶。」我推推她。

她只是趴在書桌上,很無力的樣子。看她這樣,我真的很不習慣。

隔天中午,上課老師因為太認真了,鈴響之後還在千叮嚀萬交代習題要怎麼做

第三章做單數題第四章做雙數題……等到我終於背著包包飛奔在吃午飯社團活動或

是閒晃的人潮裡,抵達約定的新生南路側門時,正穎已經坐在人行道的摩托車上好

像很久了。他倒是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我,看我一臉陪笑的走近,正穎慢條斯理的

收拾著剛剛在看的書,不開口。

「對不起,對不起。」我先發制人,禮多人不怪吧?而且遲到本來就是我不對,

雖然我有充分理由。「我們會計老師……」

「小芬呢?」正穎依然冷著一張臉不苟言笑。

雖然我怕趙哥,雖然我被亮鈞的嚴肅嚇到過,但是,不好意思喔,吳正穎先生,

你就是沒有這種特權。真想幫他唱一首【金包銀】。別人的話是框金又包銀……

「小芬也還沒來?怎麼會?」我很詫異。小芬應該直接過來側門的,校園她比

我還熟,不可能是迷路。今天中午她跟趙哥沒約,要不然也輪不到我們跟她吃飯。

到底為什麼她比我還晚到?我都晚了二十分鐘啦。

「不知道,我等了這麼久,都沒等到人。」正穎還是涼涼的。

「沒等到人?不然我是鬼喔?」我沒好氣。「又不是我愛遲到,老師不放人我

有什麼辦法,你沒看我一下課就用跑的過來嗎,一路跑到這裡耶!」

「遲到不道歉就算了,還都是妳的理!」正穎快被我搞瘋了。

「誰說我沒道歉,我一開口就說對不起啦!我還說了兩次!」

「我沒有聽到。」他把頭撇到一旁,不看我。

「那不是我的問題!鬼知道你的耳朵長到哪裡去了!」我很冤的喊起來。

「這是一個遲到的人應有的態度嗎?!」

我們相罵了半天,我越罵越樂。來赴約之前的一點點忐忑與尷尬,都在正穎一

如往常的態度、我們始終沒變的相處模式中,像被蒸發掉了一般消失無蹤。好吧之

前應該是我想太多了,正穎應該是很忙吧,才會下山之後無消無息了那麼久。現在

不是一切正常嗎?

「夠了妳,去打電話找一下小芬啦!」正穎終於受不了,舉白旗投降。已經有

好幾個認識他的人從我們旁邊經過、跟他打過招呼了,我就站在人行道上跟他吵個

沒完,相信這對他的形象有所損傷,他也無膽戀戰。給人家聽到這麼沒營養的對話

出自吳正穎口中,倒楣的絕對是他,不會是我。呵呵!

我們又走回側門的公共電話亭。撥回去宿舍,寢室裡沒人接。

我猶豫了一下。「喂,你有趙哥研究室電話嗎?」

正穎看我一眼。一面去背包裡掏東西。「小芬會在那邊嗎?」

「不知道。」他掏出來好幾本通訊錄,揀出趙哥在的大論社給我。我實在忍不

住,很訝異的問:「你……你不是大陸社的?為什麼會有別人的通訊錄?」

「知己知彼,下一句是什麼妳知道嗎?妳不知道對不對?」正穎不理我,逕自

翻了一下,找到趙哥電話叫我打。

電話接通,不是趙哥。好像是同學。對方有點猶豫。「找修誠?哪一位找?」

「我是他學妹。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他……或是他女朋友?」

「妳說哪一個,台中上來的那位嗎?」對方的答案讓我大吃一驚。我手中的話

筒險些握不住掉下來。「他們……在這邊,不過大概……不會接電話。妳……」

「他們在?」我只能白癡白癡地重複著反問。

「對。妳是陳立雯嗎?」對方繼續說,我驚訝到張著嘴合不攏,旁邊的正穎眉

頭皺了起來,很不解。「妳方不方便過來一下?」

「怎麼回事?」正穎看我掛了電話出來一臉困惑與驚詫,皺著眉問。

「小芬在趙哥研究室,接電話的學長認識我,他叫我過去一下。他說小芬的情

緒很激動。」

「這是什麼意思?」

我茫然的看著正穎英挺的臉,搖搖頭。

一路往回走。折騰這麼久,經過傅鐘,已經開始噹噹噹的敲了。幸好我下午第

一節沒課。才踏上農綜前的階梯,就看到趙哥他們研究室門口站了兩三個人,都是

系上的研究生學長,表情都有點尷尬。研究室是一大間隔成好幾個小間,可以關起

門來互不干擾。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大家都出來了?

走到門口,我們家族的研一學長,跟我有過一兩面之緣的,過來跟我說:「學

妹,妳去勸勸妳的朋友吧。她在這裡已經鬧了一個多小時了。我們都不好意思待在

裡面。」

「到底怎麼回事?」我心裡有著不祥的預感。

「我們不清楚。妳進去看看吧。」

一進門,地下就有個摔碎了的馬克杯,還有水灑了一地,很狼狽。趙哥的小隔

間門是開著的,傳出微弱的啜泣聲。趙哥自己坐在甬道盡頭,很無奈的在抽煙。

「你們怎麼來了?」看到我們,趙哥有點尷尬的樣子。不過不愧是見過大風大

浪的趙哥,他隨即恢復平日的酷樣。「立雯,妳去跟嘉儀談一談吧。」

我硬著頭皮走進趙哥的研究室。堪稱斗室的小隔間裡,已經像是地震過後的一

片凌亂,地上有著一小疊被剪得七零八落的紙片丟得到處都是,小芬像失心瘋似地

紅著眼睛抽噎著,一面繼續翻箱倒櫃在搜著什麼東西。

「小芬!妳在幹什麼?」我出聲叫她,很痛心的走過去。「我們不是約好跟正

穎吃飯的嗎?妳為什麼又跑到這裡來?」

「她打電話……她在跟修誠講電話……所以我打不進來……」小芬看到是我,

更是淚如雨下,哭得更傷心了。斷斷續續講著:「我只是過來,跟他講一聲,他就

罵我……他從來不讓我進研究室,我只是想……想看一眼啊,打聲招呼……」

「不要哭了啦,怎麼哭成這樣?」我的眼眶也熱起來,看一向那麼活潑那麼開

朗的小芬這個模樣,真的很傷心。我過去蹲在她身旁,輕輕環住她的肩,一面小心

翼翼地把她手上的剪刀拿過來。

「杯子,那個杯子上面,有邱宴玲的照片……印在上面……他居然,居然用那

樣的杯子……」小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用手掩住臉。整個人像是一片風中的落葉

簌簌發著抖。她的哽咽聲一下下讓人聽了好心疼:「然後,然後還有照片,跟信,

還有信耶,立雯,我好氣,我好不甘願……他說他們只是普通朋友,可是,可是……

他怎麼可以這樣,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我攬住小芬,我們一起坐在地板上。「不要哭了啦,乖,先不要哭了。」

我想起上一次小芬哭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安慰著她。可是此刻,我多麼懷念

以前的自己,懷念以前的我們。

感覺到自己鼻子也跟著發痠,我終於知道,小芬的活潑與開朗都是一種武裝。

我所不知道的是,前面還有更多的苦要面對。

「我送妳們回宿舍吧,在這裡鬧,太不智了。」正穎不知何時開始已經站在門

口,他依然皺著一雙濃眉,很冷靜的說。

「你說那是什麼話,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她都哭成這樣了!」我把一腔怨忿都

發在他身上。正穎的冷靜此時聽起來刺耳得要命。

「哭能解決事情嗎?同情能解決事情嗎?」正穎走進來,蹲在小芬面前,一個

字一個字很低聲但很清楚的說:「嘉儀,不要再鬧了。妳如果想用這樣的方式讓趙

哥心軟,我勸妳死了這條心。如果有用,他不會放妳在這裡鬧上半小時。站起來跟

我們走吧。」

「你說那是什麼話!」我氣得動手狠狠推了正穎一下。正穎只是很凌厲的掃我

一眼,蠻橫地扯住我的腕,要我噤聲。

沒想到正穎這種毒辣的方法居然有用。小芬的啜泣居然減緩了,慢慢的,慢慢

的停了下來。

「我好丟臉。」小芬明明剛剛哭得都要痙攣了,結果就這樣兩三句話,她就平

靜了許多。埋在我肩頭的她用我的上衣狠狠抹了臉之後,小芬紅著眼、腫著一張臉

站起來。腳步有點不穩的往外走。

正穎順著勢扯了我一把讓我站起來之後,才放開從剛剛就用力握住我的手。我

的腕上立刻浮起紅紅的痕跡,可見得剛才他看似鎮定,其實有多戒慎緊張。

「我先送她們回去。」走出門時,正穎丟下這一句。

我沒有回頭,只是護著小芬往外走。我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趙哥。

「那就,麻煩你了。」從頭到尾都沒露面也沒講話的趙哥,只是很疲倦地這樣

對正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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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不是真心的愛我 +

+要不然 你會將青春都給我 +

+我想你不是真心保護我 +

+看我流淚 卻不給我安慰 +

+++++++++++++++++++++++++++

那個下午雖然我有課,當然沒辦法去上,只是陪著小芬待在寢室裡。小芬眼睛

腫成一條線,很虛弱的對我說,她要睡一覺。

然而我一直聽到她壓抑的飲泣聲。

從下午到傍晚,她蜷在床上,我則是釘在書桌前想辦法寫我的會計作業。可惜

完全無法集中精神,筆記一直停在同一頁,字都開始浮起來,還是沒有進到腦中。

亮鈞照慣例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吃晚飯。

「小芬……小芬今天心情蠻糟的,她正在睡覺,我想在這裡陪她。」我吞吐的

說著,不知道為什麼很不自在。

「喔?怎麼回事?我昨天打電話的時候,她還蠻有精神的?」亮鈞微微訝異。

「是跟趙哥吵架嗎?」

「對。」我不想多說。

「那……」亮鈞思考了一下。「妳能出來一下嗎?我想看看妳。只要五分鐘。」

我嘆口氣。

在宿舍門口,有著和煦笑容的亮鈞一眼看到我委靡的樣子,很驚訝:「怎麼妳

臉色也這麼糟糕?他們吵得很兇嗎?」

「很糟。」我終於還是忍不住。「亮鈞,宴玲……到底是怎樣的人?她跟趙哥

有在一起嗎?」

亮鈞臉色一變,大概沒有想到我會這麼直接問出來吧。他溫和的笑容慢慢的減

退,換成略帶嚴肅的思考表情。

「我不好多說什麼。宴玲不是壞人,她只是……比較怕寂寞。趙哥那個人很海

派大家都知道,我們又在同一個社團,她有事都會去問趙哥意見。她跟我說過,對

趙哥只是像依賴一個大哥,這樣而已。」他想了很久,才這樣說。

這樣還「而已」?為什麼就要去招惹別人的男朋友?我想我大概是露出了不以

為然的表情,亮鈞有點急的繼續解釋著:「妳不要多想,我們只是偶爾聊一下天,

純粹像朋友一樣。」

聽亮鈞這樣一說,我才猛然醒悟,對喔,我好像應該要覺得不開心?他跟宴玲

在同一個社團?他們還是好朋友?

結果,沒有。在這個部份我居然很麻木,並不關心亮鈞跟宴玲的狀況。我的耳

邊還有小芬低低的飲泣聲在縈繞,眼前還有小芬腫得睜不開的眼睛。愛情這麼辛苦,

會把人逼到這麼不堪的境地,為什麼我們還在前仆後繼?

「立雯,妳生氣了嗎?」亮鈞誤解了我的沈默,很擔心的握住我的手,搖了搖。

「如果妳真的不高興,要講出來,好不好?不要什麼都不說,這樣會讓我很難受。」

面對他溫柔的詢問,他略方的臉龐上擔憂的神色,我還是沒有感覺。只是一點

都不想再多談這件事。

「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累。我想上去了。」我慢慢的說。

「妳還是生氣了。」亮鈞不管旁邊下課要進宿舍的人們有多少,伸手輕輕撫著

我的臉。在他的大掌中,我的臉頰緩緩的發著燒。「立雯,妳一定要相信我,我絕

對不會重蹈覆轍的。不要不開心,好不好?」

「什麼重蹈覆轍?」我有點尷尬的閃了一下,還是不習慣他這麼親密的舉動,

尤其是在人來人往的宿舍門口。

「以前,就是因為互相猜忌、彼此不信任,所以才導致我跟她不斷不斷的爭執、

傷害彼此,到最後磨損光了感情,再也相處不下去。」亮鈞溫柔的眼睛定定看著我。

磨損。好貼切的字眼。小芬跟趙哥又何嘗不是這樣?他們都在磨損彼此啊。

「我們會不會也變成那樣?」我怔怔的問。

「不會的。我們一定不會。」亮鈞擁住我。「相信我,立雯。」

因為我跟小芬臉色都很難看的關係,整個寢室陷入空前的低氣壓。小芬整個人

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問她好幾句才回答一兩個字。後來我也放棄了,開始認

真做我的會計習題。我們會計發考卷是照著分數發的,上學期我已經受夠了這種羞

辱,這學期發誓要發憤圖強。何況套句老師的講法,一題習題思考一兩個小時是蠻

正常的,我這樣斷斷續續的思考方式,一題平均要三小時,所以鬧到半夜也才寫了

一題。很挫折的爬上床。已經在床上躺了快一天的小芬翻了個身,往裡面挪了挪。

「立雯,我抱著妳睡覺好不好?」小芬沙啞的聲音低低的說。

「好。」我很慷慨的答應。

「謝謝妳。」講了這三個字之後,她像在山上營隊時一樣,臉埋在我肩頭,吐

出一口大氣。很久很久沒有聲響,只是緊緊抱著我。

「喂,妳不要只因為跟男朋友吵個架,就決定要變成同性戀啊。我可消受不起。」

我忍不住推推她,開個玩笑。

「不好笑!」小芬噗嗤一聲笑出來。

「不好笑妳還笑?」聽到她今天晚上第一個笑聲,我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因為其他室友都睡了,小芬只是低低的吃吃笑著,不敢聲張。我伸手過去拍拍

她的背。「不要想太多,事情過去就算了。」

小芬只是窩著我,沒答腔。半晌,我覺得肩頭有溫暖的溼意。一點點的,慢慢

蔓延。

「喂,喂,幹嘛啊妳?」我嘆口氣,很想狠狠揍自己一拳。好不容易哄得她笑

了,幹嘛又多加那一句。白癡。為什麼我在亮鈞這種情聖的傳授調教之下,還是完

全不會安慰人呢?他每次講的溫柔話語真該寫本書出個語錄紀念一下的。

「立雯,我真的很愛他。」小芬哽咽著說。

「我知道,我知道。」老實說我一點都不知道。愛他什麼?趙修誠有什麼好愛?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知道過。

「妳不知道。妳不會明白這種痛苦。」小芬幽幽的說。「亮鈞跟修誠完全不一

樣,他是會珍惜妳的。根本不會跟妳吵架、讓妳哭。所以,妳不會懂的。」

結果小芬錯了。

我跟亮鈞第一次大吵就在亮鈞生日那天,本來約好要去吃飯的。結果他來找我

的時候,臉上完全沒有我看慣了的笑意。他的長方臉本來就很有威嚴,這樣一來,

看起來居然就有點嚇人了。

「怎麼了?」我有點訝異的問。

亮鈞只是牽著我的手往側門走,一聲不吭。鎖著的眉清楚告訴我他正在不高興。

只是我完完全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到底怎麼了?」我搖了搖他的手。

他還是不響。只是埋著頭拉我走。明明就是在賭氣,這我還看得出來吧!問又

都不講,讓我莫名其妙地有點煩躁起來。

我索性停住,不肯再往前走。我們就站在哲學系館前面,僵持著。

「沒事。」亮鈞深呼吸了一下。「我們去吃飯吧!」

「你不像沒事的樣子,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你知道我花了多久嗎?十五分鐘,整整十五分鐘,兩個人就站在人家系館前面

僵持著。怎麼了?沒事。到底怎麼了?沒什麼啦。就這樣,我問了又問,他還是什

麼都不說。到最後我簡直快要抓狂。

「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我會看不出來嗎?」話一出口我自己也嚇一跳。

這種口氣是在亮鈞面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我怎麼這麼不耐煩?

可是不能怪我。我問了至少兩百遍了!我也不知道幹嘛這麼堅持一定要打破砂

鍋問出來,只是直覺就不對勁。如果是功課或社團的不順利,他會講的。他這樣不

開心又悶著不講,一定跟我有關!

「我只是有點事情想不通。」終於,亮鈞眼睛看著別的方向,很輕描淡寫的說。

「什麼事情?跟我有關嗎?」我繼續追問著,一面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這麼討

厭、煩人過。

「妳要參加社團,為什麼不考慮別的,一定要去大陸社?」

就這樣一句話,我馬上弄清楚了亮鈞的不爽。

「我沒有加入大陸社,只是幫一點忙而已,事實上,我連大陸社的社辦在哪裡

都不知道。」我很冷靜地說。

「那為什麼妳……」

「正穎的學長五月打算出來選學生會長,有一點事情找我徵詢意見,這樣而已。」

我耐著性子解釋,雖然我已經快要失去耐性了。

「可是,趙哥跟小芬吵架那天,是他陪著妳過去趙哥研究室的。」亮鈞緊皺著

眉,表情很僵硬。「妳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險些昏過去。這樣也好計較?「那時候正好他也在而已,不是我刻意去找他

的啊!」

「他明明對妳有企圖。我討厭他在妳身邊繞來繞去的樣子。」

「正穎沒有在我身邊繞來繞去,他對我也沒有企圖吧!我說過了,是他的學長

拜託他找個農學院的朋友……」從剛剛不斷詢問,到現在費力的解釋,我已經開始

覺得口乾舌燥了。事實上正穎跟我最近見面都是一群人的場合,講的東西也都是公

事。他在討論正事的時候是很不苟言笑的,跟平常打打鬧鬧的狀況大有出入。不過

這有什麼好多解釋的?亮鈞不會連這個都不相信我吧?

亮鈞還是冷著一張臉。我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簡直開始手足無措。亮鈞讓

我害怕就是因為這樣。平常的溫柔體貼、甜蜜貼心背後,是不是有著這樣冷淡頑固

的一面?我不知道。我一直都習慣於他的另一面。光明的那一面。

我們還是繼續僵持著。這才發現,原來我們的互動是這樣的。根本稱不上互動,

一直是亮鈞在領著我走,在對我好,而我連回應都不必,只要接受而已。

僵持。

如果是正穎在這裡,我只要痛搥他兩下叫他不要裝那個臉給我看,他就會開始

跟我對罵。這樣不是簡單多了?不過也可能是我不在乎正穎生不生氣吧,而亮鈞一

扳起臉來,我就會覺得非常沒有安全感,非常的慌張。

好像唱獨腳戲一樣,我講得聲嘶力竭,他老人家還是不動如山,一張臉酷得像

哪個偶像天王,啊對黎明啦。從要吃飯前的傍晚,一直講到天色全暗,我還是沒辦

法把我熟悉的那個亮鈞叫回來。

「你為什麼就是對正穎這麼感冒?」到最後,我已經口不擇言。「我認識他的

時間跟認識你一樣久,我跟他比跟你更早熟起來,一直都是不錯的朋友,為什麼你

一定要我疏遠他?」

亮鈞痛心的表情讓我很震驚。「為什麼?妳還需要問為什麼?他對妳的好、對

妳的企圖,難道妳真的都不知道?妳是我的女朋友,卻去幫他的忙,我們這幾個社

團都是互通聲息的,這件事情別人都比我早知道,那種感覺,妳了解嗎?」

我怎麼不了解。你要選學代的事情,不也是別人告訴我的?只是這個「別人」

的名字我看現在是不提為妙。何況這算什麼,宴玲是你的前女友,現在就跟你在同

一個社團,周旋在你跟趙哥之間,害得小芬肝腸寸斷。我講過一句話、問過一個字

沒有?你跟她甚至跟別人要怎麼樣,我可不見得有這般氣勢質問你啊。

這樣的念頭一起,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什麼時候,這麼苛刻的猜疑已經不聲

不響地萌芽了?

老實說我不記得那天後來到底又講了些什麼,只記得我們根本沒出去吃飯,到

後來不歡而散。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惶惑。一個惡質的、毀滅性的自己正在內部

悄悄成長,而我到今天才算真正感受到它的張牙舞爪。

不過我倒是清楚記得隔天發生什麼事。我有特早課體育,所謂特早課就是在第

一節之前的特殊時間,我是註冊的時候帶衰被排到這一班。一大早七點就要上課,

我對早起又特別沒辦法,所以很痛苦的睡眼惺忪拖著腳步走出還靜悄悄的宿舍,涼

而帶霧氣的清晨空氣撲面而來。才一抬頭,就看見旁邊的草坪上,有一堆花。

其實不能算一堆,因為沒有堆在一起。是一朵朵杜鵑花,排成勉強可辨認的

「立雯對不起」五個字。

不知道亮鈞有沒有慶幸自己當初追的不是嘉儀。這麼繁的字要怎麼排啊?

我只記得我對著那幾個字發了很久的呆。體育老師是一上課就點名的,那天我

雖然去了,還差點被記缺席。

從三月中到五月初,我跟亮鈞吃了十九次飯。吵了八次架。正確來說並不是吵

架,他不會對著我大聲,最多就是悶著頭不講話。所以頂多算鬧彆扭。事後也都是

亮鈞安撫我,跟我道歉,請我不要在意他的情緒。

我發現每次我們不愉快的過程幾乎都一模一樣。他始終無法釋懷我這一陣子在

幫正穎的忙。提到這件事,他就會皺著眉不講話。很不同意的樣子。

而我已經學會不再問。幾乎是一看就知道亮鈞在不高興什麼。

「我只是要去開會,現場有十幾個人。正穎開完會都要繼續忙,也不會送我回

宿舍。你若還是不放心,可以留下來跟我們一起開會。」我很疲倦的說。

「立雯,妳一定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嗎?」站在共同教室一樓,教室裡面已

經有幾個先到的助選夥伴在裡面。顯然有不少人認識亮鈞,不是點頭招呼,就是頻

頻往外看。亮鈞是來接我下課的,而我才一說臨時接到通知要開會,他的臉就有點

拉下來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聽說這種時候只要撒個嬌像「哎唷別不高興嘛,我這邊

結束之後馬上去找你好不好,笑一個啦,這樣人家會怕耶」之類的,事情就過去了。

我的室友慧就是這樣對付她的阿那達的,每次都在電話上讓我們一個寢室產生可觀

的雞皮疙瘩量。可惜我媽沒教我,老師也沒教我,所以你要罵我媽罵我老師就請便

吧。誰要是出一本「完全撒嬌手冊」我一定雙手捧上錢去踴躍購買。

「你跟這些人在一起,會學壞的。」亮鈞很憂慮。「妳講話已經開始咄咄逼人

了。立雯,學生會長選舉這種事情很髒,妳不要糊裡糊塗的就被拐去當籌碼,好不

好?」

我有什麼本錢當籌碼?不過被剛剛他講的「咄咄逼人」四個字嚇到,我選擇沈

默以對。

「而且,我是妳的男朋友,妳都沒幫了,還去幫他們?這樣是不是有點奇怪呢?」

亮鈞講這樣的話時,還是用著溫緩而商量似的語氣,好像在徵詢我的意見。我依然

緊閉著嘴。

你又沒有找我幫忙。而且你楊亮鈞根本註定會當選,我們老大學長非常危險啊。

「吳正穎的居心……」

我終於忍不住。「正穎沒有居心,他純粹以找人幫忙的心態來找我,對待我也

跟對待其他同伴一樣。你如果不相信的話,我說真的,留下來跟我們開會,你自己

看。」

「妳太單純了,立雯。」亮鈞伸手幫我把頭髮順到耳後,很平淡但帶著點壓抑

的說:「不只是這樣的。他對妳不會是像對其他人一樣,絕對不是普通朋友。」

我想我是在這個話題上繞得太累了,平均三五天就來一次。我好像反射一樣的

反問:「那為什麼你跟宴玲就可以是普通朋友?我有不相信你嗎?」

亮鈞的臉色越發陰鬱,臉又扳起來了。看他嚴肅的表情,我心中就是一凜,懊

惱得要吐血。可是礙於面子還是什麼不知名的奇怪原因,我什麼都沒解釋。

「這是為什麼我怎麼勸說妳都不聽的原因嗎?」亮鈞跟我又僵持了好久,他才

沈沈的吐出這句。「妳一直都很在意她,一直都很在意我的過去?所以要這樣下意

識的報復?」

我沒有。到底我要怎樣解釋,你才肯相信,我是真的沒有?就像我不知道到底

我要怎麼解釋,你才肯相信,我把正穎當作好哥兒們,他對我有什麼想法,我不關

心也不能負責?

開會的時候一切公事公辦,正好讓我暫時忘記糾結成團的亂七八糟情緒。這會

一直開到晚上十一點。散會時正穎瞟我一眼。

「妳回宿舍?」

「不然我還去夏威夷嗎?」我沒好氣。

「喔。」正穎只應了一聲,隨即轉頭招呼:「徫升學長你要回研一?那立雯跟

你同路,一起走好不好?她回女五。」

然後也沒怎麼多講,大家累得慘慘的就散了。看到沒有。正穎不管是避嫌還是

懶,反正他並沒有像亮鈞想的那麼癡情好嗎!這種事情,難道我一個當事人看不出

來?雖然我的外號叫恐龍,不過恐龍也是會成長的!

剛好跟我同路的徫升學長騎著有點破的腳踏車載我,從小路繞過去本來一下子

就到女生宿舍門口的。但我們一路上在討論校園安全的議題,決定實地觀測著夜間

校園,所以特別去繞幾個很暗的點。回頭從農產品中心,往園藝系苗圃方向騎出去,

一上椰林大道,才算比較亮了一點,剛剛一路都暗得要命。學長往森林系館方向繼

續騎。

「所以真正要發生事情,什麼都沒用,只能自求多福。」一路上我在後座大聲

發表謬論。「校警人力是不夠,而且照我們的標準,人手再多一倍也不夠。」

「據說有人還被巡邏的校警嚇到過,而且情侶要談心的話,都要去找越暗的地

方越好,妳知道嗎,校警與學生衝突發生最頻繁的時間,就是晚上十一點多校警開

始趕人,而情侶還不想離開的時候。這是很大的問題。大部分的人都反應這種趕人

的行為太嚴格太權威了。」

「我是覺得用擴音器廣播叫人家走是很粗魯的做法,不過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之

前,我還是贊成。畢竟住在學校裡的是我們啊!我寧願他們這樣嚴格。」

「我帶妳走舟山路。妳才知道那邊有多暗。不要說女生了,連要回宿舍的男生……」

講到這裡,一向在這個議題上跟我很有得聊的徫升學長突然停了下來,腳踏車

也煞住,害我差點往前撲去撞他的背。

「學長?你怎麼了?」

「沒事。」才認識沒有很久,卻已經建立起戰友情感的徫升學長一反往常的慢

條斯理,本來要往小路騎進去的,他很快用力把腳踏車龍頭一扭,轉往九十度方向。

本來騎得很順,這下子我差點被摔下車,嚇得我大叫。

「學長你怎麼了?看到……嗎?」我硬生生的把「鬼」這個字吞下去消音。這

麼晚了四周又暗暗的,我可不想冒這種險。萬一誰被點到名出來跟我打個招呼,我

大概就可以因為精神衰弱而辦休學了,直接省去二一或三二的羞辱。

雖然徫升學長很奮力的要儘速離開現場,我的直覺是有什麼東西他不想讓我看

到!所以當然很拚命的冒著脖子扭斷的危險回頭去看。結果只看到兩個人影(幸好

都有腳,不然我明天就上鬼話連篇校園版)正在往暗地裡走,蠻正常的,大概要從

舟山路側門出去吧。

好吧,也許沒有那麼正常,至少對我來說。是一男一女。男生背影我很熟,我

幾個小時前才差點跟他在共同教室外面吵起來。女的我也蠻熟,只是最近根本沒機

會見到她,除非是跟別人(比如小芬)的,或是我的,嗯,男朋友,在一起的場合。

兩種情況都讓我很尷尬。

回到宿舍,洗完澡吹乾頭髮,十二點半,準準的,亮鈞的電話來了。每天這個

時候他都會打一通來跟我講個幾句。這點上面我必須承認他很有風度,不管情況再

糟,兩人之前有多僵,他就是不會賭這種氣。

然而我不知道可以講什麼。我看到的一幕一直映在我眼前。原來,我比自己以

為的還要在乎。

亮鈞還是一樣溫和,我們都絕口不提之前的不愉快。禮拜六要不要去看電影?

好啊。青年公園可以放風箏,要去嗎?國父紀念館也可以啊。青年公園那邊還可以

去河堤上散步,現在天氣越來越好,怎麼樣?

而我只覺得有什麼東西一點一點的在死掉。

躺在木板床上,室友們沈睡中均勻的呼吸聲在深夜裡聽起來有令人安心的感

覺。我只是在暗裡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什麼都看不清楚,卻無法移開視線。我

不斷想起在這床上抱著我無聲流著淚的小芬。

我會不會有一天也被逼到那樣的境地?那樣盲目的、無助的、痛苦的境地?

也許我們藉由各式各樣的過程在把真實的自己不斷挖掘出來。小芬不遇到趙

哥,她甜蜜嬌羞的一面不會出現。不遇到宴玲跟趙哥,她失控崩潰的一面也不會

出現。

我呢?

從一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談這場戀愛。不過現在已經漸漸清楚,我

不想這樣談下去了。

那段日子裡我們都忙。除了功課之外,亮鈞要選學代,當然大大小小事情是少

不了的。而我雖然是正穎抓去的空降部隊,該做的雜事卻一樣也跑不掉。舉凡買便

當抄文件列收支倒垃圾到上會議桌當記錄提供意見修改政見,全部有我的份。

正穎的學長,我們私下叫他老大的,後來果然在暗潮洶湧中,成功的整合人脈,

成為所謂改革性社團裡推出來的學生會長候選人。正穎他們社團一向某黨色彩比較

濃厚,雖然在普選之後勢力有消褪,但給人的印象還沒有完全扭轉。在彼時(現在

也差不多?)給人這樣的成見,簡直就註定了有接不完的黑函,有打不完的口水仗。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對這種事情我沒有興趣,也沒有敏感度。不過,漸漸在跟

這一群人接觸之後,發現那種大家同心協力並肩作戰的感覺很好。為了一個理想一

個目標,所有的人心無旁騖的努力著,槍口一致對外。這讓我想起高二寒假時營隊

的氣氛。也許我心嚮往的,就只是那樣屬於團體、成為一份子的感覺。

不過正穎沒有讓我參與得太深。他是這次競選的文膽,所有文宣都是他負責。

前面擬政見定方針的時候我常常去幫忙,到了競選總部要成立時,正穎很直接的告

訴我,後面不用來了。

「為什麼?」

「這裡很亂,情況會越來越複雜。妳幫到這裡就好,非常感謝。」正穎這樣說。

我環顧一下四周。所謂競選總部,也不過就是一個住在學校附近的同學把住處

小客廳慷慨借出來,大家有個地方開會、寫文宣、討論、讓候選人及助選員休息等

等。我看著這一陣子以來常一起挑燈夜戰的朋友們,因為一直在拜票,喉嚨已經沙

啞的候選人老大學長窩在旁邊藤椅上睡覺,牆角堆滿了一疊疊我們精心做出來的海

報、文宣……正式競選期明天才要開始,才要起跑,正穎居然要我退出?

「你太不夠意思了!情況怎樣亂,我不介意啊!」我很認真的說。「老大學長

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他想做事的心,一開始也許我不是很樂意,但是現在我百分

之百願意支持他、幫他,你為什麼要我走?」

「妳小聲一點好不好?」正穎拖著我到外面陽台,還把玻璃門拉上,免得裡面

正在工作或休息的大家被干擾。「叫妳不要管就不要管。二號候選人是楊亮鈞的舊

識,妳這樣讓他很難看,妳知不知道?前面幫忙就算了,競選周這種時候很敏感,

妳以後最好連總部這邊都不要來啦。」

我是真的很火大。這些男人以為自己在搞什麼?愛講就講、不愛講就不講,想

找人來就找,不想的時候就趕走?我都沒有自由意志的嗎?

「你聽清楚,我幫不幫老大學長,一開始也許是你的因素,但從現在開始,與

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說過了,我跟吳正穎講話從來不會客氣也不會謹慎。「我

要幫老大學長,不是你說走就可以趕走我。也不是亮鈞說什麼我就會改變!」

「可是,他是妳男朋友。」

「謝謝你啊!」我的口氣已經非常諷刺。「你要是在意這一點,一開始就不會

來找我幫忙,不是嗎?現在講不是有點太晚?少來這一套。」

「妳這女人真是不識好人心!」正穎快氣死了。

「可惜我不是狗,你也不是呂洞賓。你的心要是好的,我會認識得很清楚,偏

偏就不是!」

「妳不要使性子!」

「太遲了!已經使過啦!」我瞪著他,對他揮舞一下拳頭:「你再多講一句,

小心我揍你!」

正穎也瞪著我,沒多久,突然笑了。薄薄的嘴角揚起來,很愉悅的樣子。

「真是敗給妳了。」他很無奈的手插著腰,對著我抬了抬下巴。「不過至少聽我

一句勸。自己多小心一點。還有,跟楊亮鈞講清楚吧。我聽說他很介意的樣子。」

我的莫名的倔強讓我在這話題上不肯繼續,不願示弱,所以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你不是說聽你一句勸?那不只一句了啦。」

+++++++++++++++++++++++++++++

+有緣相聚 又何必長相欺 +

+到無緣時分離 又何必長相憶 +

+我心裡有的 只是一個你 +

+你心裡沒有我 +

+又何必在一起 +

+++++++++++++++++++++++++++++

我沒有談過戀愛,所以我不知道怎麼談。

我沒有跟人分過手,所以我也不知道怎麼分。

所以我只是逃避。

不意外吧?

競選周中間亮鈞來找過我三次,我找過他零次。最後一次是他在宿舍樓下等,

想找我去吃晚飯。我累得慘慘的跟他說,沒辦法,我要去送便當。

亮鈞看著我兩手各提著一大串便當,很重的樣子,有點驚訝:「這些是……」

「要送過去老大學長他們競選總部的。」我說。

亮鈞很體貼的幫我提,陪著我走。「為什麼他們的便當要妳來買?」

「打雜啊,重要事情他們又不讓我做,連傳單都不讓我發。」我有點無奈。正

穎在這點上面很堅持,跟他吵半天都沒用。所以我就淪為打點三餐宵夜的小妹。不

過不要小看這件事,每天張羅吃的可不簡單,大家最近忙進忙出的要不是有人照料

根本就沒時間也沒閒暇吃飯。可以忙到這種程度,始料未及。

亮鈞微皺著眉,不講話。我就馬上意識到他不是很高興。

「這是我自己說要做的,反正就是統計一下然後去跟總部拿錢,買幾個便當或

買一點宵夜而已,錢反正不是我出,我只是出點力。」我還是無法控制的,笨拙的

解釋著,希望他可以開朗一點點。

我們沈默的走出學校大門。亮鈞一直陪我穿過地下道,上來繼續走到我們競選

總部附近,都沒有多說話。他把便當交給我。

「我就送妳到這裡,好不好?」亮鈞很溫和地說。「再過去也不太方便了。」

我點點頭。

「也許……我們等這些事情結束之後,再連絡?」他說,手指在我臉頰上輕輕

滑過去。

我又點點頭。反正也就剩兩三天了,雖說關心學生代表啊會長啊選舉的人並不

多,但是身在其中的卻通通忙得不可開交,眼睛底下都有黑眼圈。在這種時候,誰

還有心情跟時間談情說愛啊?

望著亮鈞穿著短袖T恤牛仔褲,很夏天很健朗的背影不疾不徐地等紅燈,穿過

馬路,消失在人群中,我突然覺得,隔在我們中間的,不只是一條寬敞的羅斯福路

而已,而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海洋,他在那頭,我在這頭,而我們可能永遠不再到

岸。那種突如其來的恐慌讓我很無措,幾乎要脫口叫出他的名字,要他回頭,要他

給我看那和煦而溫柔的笑容,讓我感覺從認識他第一天就安撫過我慌亂心靈的穩定。

然而我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提著我那兩大串的便當。紅

燈一轉綠,轟隆隆的車子在我眼前衝過,遮斷了視線,我也看不到他了。

選舉周在正穎持續性胃痛吃止痛藥也幾乎失效、老大學長聲音因為拜票又天天

熬夜嗓子完全沙啞、競選總幹事徫升學長在男七生治會長也就是候選人之一的地盤

上發傳單差點被圍毆、黑函澄清函滿天飛每天起床門底下都是滿滿一疊文宣垃圾桶

都不敷使用的瘋狂情況下,終於落幕了。

老大學長為了逃避壓力,就選在開票當天,結果還沒出來前,宴請我們這些已

經心力交瘁不成人形期末考也岌岌可危的忠心幹部們吃飯。

其實我們都很清楚,學長是不會選上的。投票前最後那波文宣,已經非常明顯

的指出我們老大學長收了某大黨的「競選贊助金」,很大方的包下所有工作人員的

便當宵夜甚至是所有競選所需經費。這樣的人當選還不就是變成某某黨的走狗,只

會順著政客的意乖乖聽話當一個沒有聲音的學生會長嗎?這種人我們可以投給他嗎?

黑函?對了,黑函就是長這樣。我記得我拿到那份對手發出來的文宣,一面讀

一面手都在發抖。

「看到沒,這就是黑函。黑函不是黑色的,是粉紅色的喔。」正穎到這個時候

還可以開玩笑,我實在佩服他。

「為什麼……為什麼……」我震驚得話都講不出來。採買便當這種事情是我在

負責跑腿,錢從哪裡來我非常清楚,不是負責募款的幹部辛苦跑到募到的,就是老

大學長自掏腰包或是我們墊的。哪裡來的「七十萬XX黨公訂台大學生會長價碼」

這種鬼事情?

正穎已經累得很了,他只是拍拍我的肩。「早就跟妳說過這會越來越髒,沒什

麼好計較的。投完票之後,除非是當選,否則沒有人會記得這些人身攻擊。」

大概在講那些話的時候,正穎就已經知道我們會落選了吧。我想大家都有差不

多的共識,所以在飯桌上,每個人雖然都很憔悴,眉目間卻都有著莫名的放鬆感。

才競選就這樣了,真的要上任之後,還有多少類似的仗要打?我想我對公共事務的

關注,對學校的熱愛,還沒有強烈到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地步吧。

我注意到坐在我旁邊的正穎不時摀著自己的胃,他的皮膚本來就白,今天晚上

猛灌酒還是沒有血色。

「你胃又痛了喔?白癡,幹嘛還喝酒。」我搶過他的酒杯。

「我出去吹吹風吧。」他微皺著眉說。

旁邊老大學長忍不住用很嘶啞很難聽的嗓音取笑。「正穎每次喝了酒就要吹風,

以後當新郎倌的時候怎麼辦?敬酒敬到一半說,對不起我要出去吹風。」

「這還算好的,結婚一輩子也就一次。」旁邊負責拉廣告籌基金的小伍學長也

笑說:「正穎以後要是當上民代什麼的,應酬起來一定很慘,婚喪喜慶場合裡,大

家喝到一半,他又要出去吹風!」

大家一陣大笑,正穎只是苦笑著搖搖頭,真的起身出去外面了。

我們繼續吃飯喝酒嬉鬧,好半天正穎也沒回來。徫升學長過來偷偷對我說:

「立雯,妳出去看一下正穎吧,他今天心情很不好。」

「啊?怎麼會?」除了臉色比較白一點,我看不出來他心情有特別不好啊?相

反的,我還覺得他是我們裡面最平靜、最不患得患失的呢。

「反正妳去看看就對了。」

我尋出來門外,繞了餐廳一圈,才在後面僻靜的小巷裡找到正穎。他好像是剛

吐過了,坐在廚房出來的台階上,臉色很差。本來就嫌秀氣的臉看起來好像更清瘦

一些。他的眼睛裡都是血絲,看我出現,只是挑了挑眉。

「你幹嘛?不能喝就不要喝啊!」我居高臨下瞪著他,手插著腰很兇狠地罵。

他一反平日跟我的唇槍舌劍,只是拿佈滿血絲的眼睛看我,不講話。

「到底怎麼了?」我這才真的開始擔心起來。「票還沒開完,雖說情況危險,

不過還沒到最後揭曉時刻,誰知道會怎樣?」

「會輸。」正穎很疲倦地說。「最後那一波黑函的殺傷力太大,我們又完全沒

有反擊的餘地。」

「輸就輸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不要這麼在意吧!」我聳聳肩。

正穎沈默很久。

「妳不懂。」他深呼吸一口,然後緩緩的吐出來,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講。「我

只是不甘心。每次都是一念之仁,一時遲疑,然後那個對的時機一過,很多事情都,

再也無法挽回。」

「一念之仁?一時遲疑?吳正穎先生,請問你在打禪機嗎?」我完全聽不懂。

就著後巷黯淡的路燈光,正穎只是靜靜看著我。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太暗我看

不清楚,我只覺得他的眼神一反往常的銳利聰穎,只是很無奈,很溫柔,很悲哀。

「妳不會懂的。」他最後只是簡單這樣說。

「放屁。你打算用這幾個字搪塞我多久?」我瞪著他。「經過了這幾年,難道

我還沒有長進到可以聽懂你們這些高人的字字珠璣嗎?」

「妳最好永遠不要懂。」正穎站起來,只是依然很夥伴似的拍拍我的肩,自顧

自地往前門走。「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會盡量讓妳不懂。」

我以為他又在耍寶。「這算是你的志願嗎?盡力讓我變成呆子?」

「對。」他回頭斜睨我一眼,咧齒一笑,這才真的又開始耍寶,又回到我熟悉

的正穎。「而且妳資質這麼好,我不用太努力,就可以很成功的保存妳的特質。」

「什麼特質?」

「就呆子啊。」

「你、找、死!」

選舉結果公佈,如我之前預測的,老大學長在學生會長選舉敗北,而亮鈞當選

理學院代。票數超過第七名也就是當選最後一名整整一倍。

我則在期末熬了一個禮拜的夜沒命地讀書考試整整瘦了三公斤之後,結束了我

的大一生涯。

火辣辣的夏天我都待在家裡。打過幾次電話給小芬,不知怎地,她現在反應變

慢了,講著講著都讓我覺得她好像心不在焉,在想什麼別的事情。加上她在上班,

時間不是那麼自由,所以我回台中了好幾個禮拜也還沒見到她。

亮鈞照例在社團活動啊營隊啊有的沒的忙得很。偶爾抓空打電話給我,總說著

要下來台中看我,而我也一律回答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想他也是真忙,聽我這樣

說,也總是沒多講什麼就這樣了好那我有空再打給妳。掛了他的電話,我總會拿著

話筒發一會兒呆。

當我發覺自己回到家裡一個多月,都沒有主動打過電話給亮鈞,也沒有想要看

到他的時候,就決定要寫一封信給他講清楚了。

然而這信開了頭就沒寫下去。因為小芬突然打電話來要約我見面。

「好啊好啊!」我很開心,終於有點事情做了,而且我們都在台中還這麼久不

見面,真是不夠意思。

小芬把時間地點告訴我,還慎重交代:「一定要來喔!」

我雖然不知道她的山盟海誓為何而來,不過時間到了還是高高興興的跑去咖啡

店門口站著等她。裡面老闆娘出來招呼我:「高材生,進來坐嘛!裡面有冷氣,外

面熱得要死!」

我本來還不知道是在叫我,畢竟一個會計怎樣都考不過七十五分的二百五是跟

高材生三個字沾不上邊的,這我很認命。結果老闆娘見我沒反應,還逕自過來拍我

的肩:「我在叫妳啦!怎麼都不理我?」

回頭,很驚訝的發現是小芬的同學,以前見過一兩次面,高中時代就開始化妝

讓我驚艷得要命的那個美女。美女圍著圍裙,頭髮紮成馬尾,還是很美的對著我笑。

「哇!是妳喔!」我忍不住叫了起來。

「嘉儀剛打過電話說會慢幾分鐘,先進來坐吧!」美女同學領著我進這家美美

的小咖啡店,果然有令人心曠神怡的冷氣撲面而來。「妳上大學之後越來越漂亮囉。」

「沒有啦……」我很尷尬的傻笑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大學生我看得順眼的不多,妳算不錯的啦。」美女撇撇嘴有點不屑。她一面

安排我坐下幫我倒冰水一面說:「我跟我老公都沒唸大學,又怎樣?還不是幸福美

滿馬上要結婚了。就是有些唸了一點書自認偉大的俗辣,馬的出來招搖撞騙欺騙人

家感情……」

我看她越講越順口,連粗話都很順的從那描繪精美的櫻唇裡流水一般吐出來,

簡直目瞪口呆。生猛潑辣活跳跳的,簡直只能用「悍」一個字形容。美女的老公照

例長得貌不驚人粗壯黝黑的,此時因為店裡沒什麼客人,也過來招呼我。

「嘉儀的朋友?歡迎歡迎。阿婷妳少講幾句,去拿menu過來啦。」美女的老公

三兩句就把已經漸漸目露兇光不知道還有多少話想講的美女給打發走。「阿婷就是

這樣,話藏不住,妳別介意。」

「不會不會。」我猛搖頭。不過,心底慢慢開始疑惑,美女婷為什麼好像話中

有話?「婷婷要跟我講什麼嗎?我覺得她……」

「沒有啦。她就是亂講一通,不用管她。」

等美女拿了菜單過來,讓我點東西的時候,我發誓,她真的全身上下都散發出

「欲言又止」的氣氛,強烈到我都覺得有一股氣流籠罩住我,而我如果不開口問一

下,可能會在氣流裡面滅頂。

「妳是不是有話對我說?關於嘉儀的?」我終於選好漂浮冰咖啡,抬頭問。

美女一雙塗著粉藍色還有亮粉眼影的漂亮眼睛抬起來看了一下門外,很謹慎又

很快的低聲說:「現在不能多講,他們來了。妳找時間打電話給我,打到這邊,我

們晚上開到半夜。電話在名片上。」

「他們?誰?」接過美女塞過來的名片,我迷迷糊糊的也跟著抬頭。

可不就是「他們」。推門進來的是嘉儀跟很久不見的,趙修誠趙哥。

那個下午我一直覺得美女他們咖啡店的冷氣好像不要錢,穿著短袖短褲的我手

腳發著冷,喝完漂浮冰咖啡還趕快懇求美女老公黑人幫我泡水果茶,要熱的,喔不

是,要燙的。

「回來台中之後,妳氣色好多了。」趙哥臉上冷硬的線條沒有變,他略帶嘲謔

的語氣和嘴角也沒變,可是,我還是認生了。覺得這個人不再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

酷值星,不再是那個雖然老愛刮我卻讓人感覺得到關心的學長,什麼都不再是了。

自從上次小芬撕心裂肺的鬧過那一次之後,我以為他們就算沒有分手,情況也

該很糟了吧。結果好像也沒有,剛進來他們倆是手牽著手的。我很想看清楚小芬的

表情與臉色,看她能怎麼對我解釋,為什麼要這樣把我騙出來。

我沒有機會,小芬很快的跑去吧台後面熟門熟路的開始幫忙,完全不給我機會

問她。穿著亮橘色背心和黑色絲長褲的她打扮雖然很辣很亮眼,可是我從一看到她,

就覺得小芬那種會發亮的感覺不見了。可能是因為變瘦了吧,她現在比我剛認識她

的時候至少少掉十公斤,嬰兒肥消失了,取代的是火辣的身材,和有點憔悴的神情。

憔悴?這一切都要怪誰?我不敢抬頭看趙哥,我怕我的眼睛出賣我,赤裸裸的

表現出我的譴責與不滿。

「是我要嘉儀約妳的。」趙哥看我從頭就沒打算開口的樣子,緩緩的自顧自解

釋起來:「上學期末妳很忙,找了妳幾次也都沒找到,電話妳也沒回。我想妳大概

是對我有什麼誤解吧。我想,要找個機會跟妳談談。」

我還是瞪著玻璃壺中老闆特別招待的豐盛水果,小橘子,百香果粒,鳳梨,

蘋果……黃澄澄的茶透著水果香,冒著縷縷白煙,好香。

「我知道妳為了嘉儀,對我有不諒解的地方……」

「趙哥,我們一定要談這些嗎?」我很小聲但堅持的打斷。「對不起,趙哥,

可是我不覺得你有必要向我解釋什麼……」

趙哥一怔,大概是沒料到在他面前一向小老鼠一般乖乖的我,會這樣突然反

駁他吧。他隨即微笑起來。「亮鈞講得沒錯,你真是被大陸社那些人帶壞了。」

他不這樣講還好,一講之下,我更加反感。

「好吧,妳反正是不願意聽我多說了。總而言之呢,感情的事情是一個願打

一個願挨。我問心無愧就是。」趙哥不愧是趙哥,很簡潔有力的講完。

「我不懂的是,為什麼都是你在打,小芬在挨?」我實在忍不住,提出反駁。

「不是這樣的。」趙哥口氣居然有點諷刺。「妳們大陸社出來的都這樣?不

分青紅皂白就判人死罪?」

「這跟社團有什麼關係?而且,我不是大陸社的。」

「宴玲有一段時間很依賴我沒有錯,而且有些超過的地方,這我也知道。不過

那都是她單方面的。妳可以找她來跟我對質,我對她的態度一向很清楚。」趙哥手

撐著桌子上身略為前傾,很鄭重的告訴我:「因為我從頭到尾都知道,宴玲其實喜

歡的一直都是亮鈞。我只是在幫她弄清楚這一點。」

「趙哥,這些事情,你是不是應該講給小芬聽,讓她明白,比較重要?」我很

謹慎地說。「至於我,我明不明白,好像沒有那麼……」

「她都知道。我已經跟她講過。」趙哥苦笑了一下。「不講也不行,嘉儀在我

研究室鬧過那一次之後,還寫信給宴玲要她別再接近我、打電話給我研究室的學長

請他們幫忙監督我……事情鬧得這麼大,我不講清楚也不行。」

我大吃一驚。小芬居然做了這麼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忍不住回頭去看吧台

後面幫忙打著果汁,低眉斂目始終都不與我目光接觸的小芬。

「不管那些,現在繞回來妳們身上。」趙哥無視於我的目瞪口呆:「妳們最近

到底在搞什麼?亮鈞心情差到開始學抽煙,妳知道嗎?妳跟正穎,到底怎麼回事?」

「我跟正穎哪有怎樣?別人不知道,趙哥你認識我們多久了?難道你也……」

趙哥很無奈的扯嘴角笑了一下。「立雯啊,妳這是雙重標準吧。妳也認識我們

很久了,為什麼別人就得相信妳跟正穎沒什麼,妳就不能相信我跟宴玲沒什麼?」

我默然。

「反正,很多事情,尤其是感情的事,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簡單。通常都有

很多面,通常都很複雜。妳沒有看到,並不表示它不存在。」趙哥大概是主席之類

的當多了,總會適時下結論:「妳若再不留心,小心亮鈞就這樣被別人搶回去了。」

「我想……」莫名的,有一股奇怪的氣在胸口梗著。我只是僵硬著脖子說:「我

想,如果讓人搶就搶得走的,那也終究不會是我的吧。」

趙哥雖然不大但很有神的眼睛炯炯盯著我。

「立雯,妳真的變了。我記得妳以前不是這麼倔強的。」

是以前還不夠認識我吧。還是,我真的慢慢在轉變?

晚上我依約打電話給美女婷。店裡放的音樂在背景很溫柔的唱著情歌。美女婷

卻一點都不溫柔的霹哩啪啦開罵了。

「我跟妳說真的,一看到他我就有火,差點拿掃把趕他出去!」美女在那頭聲

勢驚人的痛批著,我這邊都可以想像她柳眉倒豎的河東獅吼狀。「嘉儀倒了八輩子

楣才去愛到那個姓趙的混蛋!比人家多唸一點書,研究生就了不起喔,滿口狗屁大

道理!林祖媽我就不相信,平常會有多忙,忙到連電話都沒時間接!一定是在外面

搞別的女人啦!然後一放假一回南投,就知道要來找嘉儀喔?嘉儀也夠沒出息,人

家來找就高興得什麼似的,前面的事情就通通不計較……」

「婷婷,妳的重點是什麼?」我很有耐心的聽美女直罵了五分多鐘,罵得我耳

根都發燙發紅,等她喘口氣中場休息時,趕快趁機問。「嘉儀像這樣已經很久了,

我不知道我們還能做什麼?」

「唉。」美女居然嘆口氣。「我也知道啊。嘉儀實在太死心眼了。她蠻聽妳的

話的,妳找機會勸勸她好不好?我跟她每次都因為講到姓趙的而吵架,她已經放出

狠話說,如果我再繼續罵趙修誠,她寧願不要我這個朋友。可是我不想看她這樣下

去。妳比較聰明書唸得多,講話她會聽的。」

「妳剛不是說書唸得多又怎樣,都是狗屁大道理嗎?」我忍不住開玩笑。看來

我已經被吳公正穎影響得太厲害了。

「哎唷,我是說趙修誠那個混蛋啦,又不是說妳。妳看他每次講話都好像在演

講。我就不吃這一套。」美女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反正妳要勸嘉儀啦。那種爛

男人我也不是沒看過,狗改不了吃屎,他就算有女朋友甚至有老婆了,還是會到處

沾來沾去的啦。嘉儀又不是沒人要,幹嘛這麼賤要給他填空檔?林祖媽就是看這裡

不順眼。世界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這女人真精彩。我掛了電話還呆呆的在想,我身邊這些所謂的大學生裡,還不

乏頂尖學校裡的頂尖人物,就算男生也都沒有一個比得上美女婷這樣潑辣強悍的,

更不要提軟趴趴以秀氣有氣質清靈脫俗為終極追求目標的女生了。

我記得小芬以前也是這樣犀利的。她的熱情坦率,活潑亮眼,都到哪裡去了?

一方面是見賢思齊,一方面真的很想跟小芬談一談,我沒怎麼多考慮就打了電

話給小芬。

小芬一開始有點戒備的樣子,慢慢的變好一點,因為我努力跟她閒聊一堆有的

沒的,降低她的戒心,然後再慢慢導向主題。

「所以,趙哥是回家過暑假嗎?」我閒閒的提起,非常輕描淡寫。不過電話那

頭很敏感地馬上就是一窒。

「婷婷是不是跟妳講了什麼?」小芬好像立刻進入備戰狀態,整個語氣都變了。

「婷婷跟修誠不熟,根本不算太認識,她講的不能作準。」

「她不熟,可是我還算熟吧?趙哥對妳……」

「他對我好的時候,妳們又都沒有看到!」小芬很快的搶過話:「他真的對我

很好,他不是會做表面的人,所以妳們都以為他對我很不認真。」

「小芬,妳自己也知道,趙哥跟宴玲走得很近啊。他如果真的重視妳,看妳上

次那麼痛苦那麼傷心的樣子,也該要想辦法劃清界線吧?他有沒有呢?」

沒有。如果有的話,我不會到學期末之前,還看到宴玲跟趙哥在我們系館附近

一起出現。只是我很有技巧的閃過,因為完全不想、也不知道怎麼跟他們打招呼。

純友誼?好朋友?我雖然單純,還是有眼睛的。不是趙哥講幾句信誓旦旦的話就可

以改變。何況,朋友又怎麼樣?你已經讓自己的女朋友那麼介意,就不能避點嫌做

點犧牲嗎?這個朋友,這麼重要?

「他有,他說有!」小芬很堅持。「立雯妳應該知道啊!妳不能因為聽別人亂

講,就不相信修誠!」

「別人?婷婷又不認識宴玲……」

「不是婷婷啦,是正穎!」小芬依然嚷著:「正穎因為在生亮鈞的氣,所以連

帶的也看修誠不順眼!你不要聽他亂講,那件事情又不全然是修誠跟亮鈞的錯!要

不是修誠的話,事情會更嚴重的啦!」

「等一下,等一下。」我被她這兩句話搞得非常糊塗,比大學聯考拿到生物考

卷的時候還要糊塗上兩百倍。「這跟正穎、亮鈞又扯上什麼關係?『那件事情』是

什麼?妳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通通聽不懂了?」

小芬這時候才發現自己說漏嘴,連忙掩飾:「反正,妳今天下午也聽修誠講了

他跟邱宴玲是怎樣的。他很重視妳的看法,妳不要再生他的氣了好不好?」

「不要轉移話題,把話講清楚!」又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我毫不客氣的追問。

「立雯,妳真的變兇了。修誠講的沒錯。」

「薛、嘉、儀!」

大概是聽出我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小芬終於在我的一再逼問下,吞吞吐吐

把事情講了出來。

很簡單。老大學長敗戰的關鍵,那份對手發出來的黑函,指證歷歷說老大學長

收了錢云云,是亮鈞從我手上提的便當得到的線索,在跟他的朋友閒談時不小心提

到,對方馬上決定用來作為致命的一擊。本來連「事件一,某年某月某日某時,農

經系陳姓女同學使用來路不明經費負責採買被證人發現……」這樣的字句都會寫出

來的。幸好沒有。為什麼沒有呢?是對手他們的競選顧問,也就是我們偉大的趙哥,

指示他們不可以放的。

「這些事情我不懂啦,只是聽修誠講得很嚴重的樣子。有那麼嚴重嗎?我聽得

糊裡糊塗,大概有聽錯什麼地方。亮鈞聽說很難過,然後正穎知道以後對他還有修

誠都非常不高興。立雯,妳一定不能講,要不然修誠鐵定會恨死我!他交代又交代

說不可以讓妳知道的!」

外面是熱騰騰的三十度夏夜,我只覺得一陣陣寒意不斷從腳底冒起來。

一切都變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失望透頂」這樣的感覺。

此刻我真心期盼自己永遠停留在十七歲,記憶裡趙哥依然酷而英明,亮鈞依然

俊挺而溫柔,小芬依然熱情坦率,宴玲依然溫柔細緻,正穎依然聰明帥氣,而我依

然天真單純。

然而,我只覺得耳邊轟隆隆作響,不知道是血液在奔騰,還是以玻璃構築的金

字塔毫不留情紛紛碎裂的聲音。

抑或是時間巨輪要輾過的巨響?

居然覺得很平靜。大概是,真的,受夠了吧。

升上大二,開學之後,我好像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振保一樣,起了床之後改過

自新。他變成個好人,我變成個好學生。

努力用功其實也是變相的逃避,不過,可真是一種有益的逃避法喔。我規規矩

矩上課還引來已經同班一年還是不熟的同學們好奇的打聽。

「她怎麼最近常出現?」

得到的回答很八卦:「跟男朋友分手啦。」於是大家都滿意了。

有時在上課時,坐在階梯教室最後一排,會突然發起呆來。面前這些稚氣尚存

的同學們,面孔看起來居然有些陌生。老師在上面講著統計第一型錯誤第二型錯誤,

他們在下面傳紙條,討論班遊,班服,家聚時間地點,聯誼,等等。

我知道第四排那個男生,喜歡窗邊那個女生。每次有她在,下課休息時分那男

生的嗓門就會特別大,用耍寶引起她注意。而受到注意的女生也會有一股略略做作

的矜持,總是故意去找別的同學講話。她知道自己在被注意。

看著這些讓我覺得自己很老。我早在很久以前就經歷過這些了。

學校這麼大,兩萬多人呢,要消失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分手信也沒有想像

中難寫,我只花了一個晚上就寫好了。

很感謝你一路來的照顧與溫柔對待。可是,現在的我需要一點時間,單獨的、

安靜的,想一想。所以,我們暫時就這樣了吧。請不要再來找我。

就這樣幾句話有多難寫?會寫落落長的根本就不叫分手信,還留餘地希望對方

能來挽回的,也不叫分手信。我一面寫,一面就覺得自己正握住一把刀,銳利而冷

靜地,切開一切牽扯,一切懸念。

我不想要了。有雜質的,跟原先想像的不一樣的,我就不想要了。那時如此幼

稚的自己,很蠻橫的覺得,這一切都是欺騙。

年少時的純真是倔強,其實也是一種無知的蠻勇。

我以斷裂,徹底的斷裂,來宣示我的決心,宣示我的蛻變與成長。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成長不是可以宣示的,它不是可以明確辨認的,

沒有一個分界點可以讓人得知,喔原來我已經長大。是慢慢的慢慢的轉變過程,到

某一天突然回頭,發現以前的自己如是年輕,這才會恍然,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

經走過來了。我已經不再年輕。

亮鈞很快的知道我不是在鬧脾氣,而是認真的。我不想跟他講話,不想看見他。

與其說是生他的氣,不如說是對一切崩潰的表象,與我所認定的背叛,感到非常厭

倦。我厭倦到什麼程度呢,厭倦到連談都不想談,我就是不想再跟這群人有什麼牽

扯了。

我的價值觀不斷碰壁。正直、誠實、單純、堅持到底、說一不二等等特質已經

不再管用,也沒有人欣賞這些了吧。趙哥騙小芬、小芬騙自己、亮鈞以及其他人都

一起騙我。連正穎也在內。他知道一切,他一直都知道得比我多,卻從來什麼都不

說。我連這一點都恨在裡面。

因為我迫不及待的要長大,我不要再繼續被當作小孩子看待。要變成大人,真

正的大人,面對背叛與混亂,可以談笑風生,不為所動,可以用很成熟的方式來處

理心中亂七八糟讓我沮喪的情緒。

亮鈞看完信的反應是開始送花來給我,一個禮拜一次,通常附著信。我不肯下

去拿,都是室友下去幫我抱上來的。

「我說真的,立雯,妳放棄這麼好的男人,以後一定會後悔。」慧上來之後,

一面幫我整理嬌豔欲滴的玫瑰花滿天星,都會一面喃喃地說。

我正躺在床上看我的「告青年」,很挫折的完全看不懂,所以根本沒在聽室友

講話,也沒打算回答。明天社團讀書小組要討論,我到現在半個字的筆記都還寫不

出來。第一次看到這本書還以為作者叫「金特泡魯克」。老實說我完全不知道幹嘛

我們要討論這個。我看我乾脆說完全不知道幹嘛被抓去參加這種恐怖的讀書小組好

了。老大學長他們硬說我有潛力對農業政策啊農民福利等等提出見解,要訓練我成

為一個救國救民的中流砥柱……這批因為選舉莫名其妙熟起來的朋友,現在變成我

最常接觸的人。而讓我們相識的重要關係人吳正穎,則是忙得連影子都看不到。

「立雯妳有沒有在聽我講?」慧敲敲我的床沿。「他這是第幾束花了?妳到底

生他什麼氣可以氣這麼久?」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跟他分手了。」我翻個身,悶悶的回答。

「妳跟楊亮鈞分手了?」對面床上也躺著看書(不過人家是在看課本)的學姊

很驚訝的插嘴:「真的假的?怎麼會?」

「分手還可以說著玩的?我又不是小慧,七擒七縱她們小志學長。」慧跟學長

一路走來風雨飄搖,已經鬧分手鬧到像陳寶蓮鬧警察局一樣有點歹戲拖棚了。我可

不一樣,我說分就分,哼哼!看過老闆切豆腐沒有?要切就要像那樣切啦。

「天啊!」一向很穩定的學姊這時忍不住大叫。「妳們兩個在幹什麼?連分手

都挑一樣時間的唷?」

「妳是第幾次了?這次撐了幾天?」我又翻個身,笑嘻嘻的看著小慧,她也正

站在我書桌旁,抬頭盯著床上的我。

我覺得她的眼神很冷。下巴尖尖的心型臉蛋上,完全沒有一絲笑意,看起來非

常肅殺。然後她冷不防地轉身,一句話都沒說的,就這樣走出房間。

「小慧怎麼了?」我很驚訝,看著對面床上的學姊。「我講錯什麼話嗎?」

學姊只是搖搖頭。

還來不及講什麼,有人敲了敲根本就沒關的房門。我跟學姊同時反射性的喊:

「請進啊!門沒關!」

要是我有先探頭看一下是誰的話,我一定會把自己舌頭吞下去。不過我沒有,

所以很踴躍的歡迎了來人。

是宴玲。

她俏生生的站在門口,抱著一大束香檳玫瑰。頭髮留長了,彎彎的眼睛彎彎的

嘴角,還是那個細緻而秀麗的宴玲。那束花抱在她懷裡真是相配,堪稱人比花嬌。

要是在我手上,那就是花比人更嬌了。

「立雯,妳睡了嗎?」宴玲走了進來幫我把花放在桌上,微笑跟寢室其他人打

個招呼,然後抬頭對呆呆坐在床上的我說:「好久不見了,我受亮鈞之託來送花。

他說妳不接他電話也不肯見他,女生宿舍他又進不來,然後我剛好想跟妳談談……」

「要談什麼?」我傻傻的反問,腦袋裡像被灌進水泥一樣。

「很多東西想跟妳談。」宴玲還是那樣細聲細氣的,她環顧一下寢室:「不過

不知道在這裡談會不會吵到妳室友?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實在很想交代學姊,如果宿舍關門前我還沒回來,記得告訴我媽,女兒不孝,

生養之恩來生再報了。不過我只是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了一下學姊,然後乖乖的下

床套上球鞋就這樣跟著宴玲出門。

我們其實也沒走遠,只是坐在物理系館旁邊的大樹下。宴玲在我身邊,還是很

習慣性的挽住我的手臂,輕輕搖了搖。「立雯,妳在生亮鈞的氣?」

我不想回答。只是隨便發出一點咕嚕聲。

「亮鈞這個人,看起來很成熟,其實有點情緒化。」宴玲嘆口氣。連嘆氣都這

麼動人,真是禍水。「好的時候很好,扭起來的時候也很扭。妳如果只是存心氣他,

已經可以考慮停手了,要不然,要讓他決定放棄之後,他會很絕情的。」

這是經驗談嗎?我差點脫口而出。

「宴玲,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是亮鈞請妳來找我的嗎?」我看著一對對情侶

在我面前走過,知道時間已經漸漸晚了。我可不想等一下被校警用廣播器對著喊:

「兩位時間已經很晚了請離開吧!」

「他只請我來送花,我看他那麼難過的樣子,就決定要幫他的忙。而且,我想

跟妳談談也很久了,正好趁這個機會。」路燈下,宴玲細長的鳳眼很認真的看住我:

「妳一直都在躲我們,對不對?是因為亮鈞嗎?還是修誠的關係?」

「不是,是因為嘉儀。」我決定實話實說。「我是嘉儀的好朋友,我沒辦法看

著她的男朋友……跟別人……」

宴玲輕輕笑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而甜美,我想我如果是男的,也會忍不住愛

上她吧。這麼女性,這麼柔。她笑著說:「傻立雯,我已經跟嘉儀講過很多次,我

跟趙哥只是很單純的好朋友。男女之間不能有純友誼嗎?妳應該也懂的,妳的男生

朋友不是也有很多?但是男朋友一定只有一個,不是嗎?」

「可是……」我皺著眉。「妳是這樣想,誰知道趙哥怎麼想?也許他……還有

那些照片跟信,杯子……」

「別人怎麼想,我能控制嗎?」宴玲淡淡地說。「我有我的方式對待朋友。趙

哥也願意接受。我看不出什麼問題。如果嘉儀不能諒解,那是她的度量不夠呢,還

是他們之間的愛情不夠?」

「不對。」我堅持。「難道精神外遇就不算外遇?難道言語虐待就不算虐待?

你們只是用友情當作障眼法在欺騙其他人吧。嘉儀是趙哥女朋友,她應該有表達不

滿的權利。我覺得至少妳應該尊重她。」

宴玲只是看著我,不說話。

「不是嗎?女朋友追來就是要珍惜的,如果要這樣玩手段,不如分手。」

「趙哥要跟嘉儀分手已經很久了,是嘉儀不肯,一遍遍哭著求趙哥不要離開她

的。妳知道嗎?」宴玲還是那樣淡淡的說著,好像事不關己一般。「我喜不喜歡趙

哥有什麼用、有什麼差別?妳覺得趙哥是個爛人,可是他還是為了嘉儀,很多事情

放不開,做不出來。」

「我不懂你們的玩法是什麼,標準在哪裡。我只知道,我一天到晚看到妳跟趙

哥在一起,我看到嘉儀不停不停的在傷心。」我站起來,已經不想再聽。「而現在

我真的不想再管了。隨便你們要怎樣吧。」

「立雯,妳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眼睛看到的,不見得是一切?」宴玲輕輕嘆

著氣。她也跟著站起來。「我們都喜歡妳,都關心妳,不要這樣鬧脾氣好不好?我

們都會很難過的。前天開營隊第一次工作會議,還特別講到妳。大家都懷念去年……」

去年。已經一年了嗎?

聽她柔柔的講著,我的鼻子居然冒起酸意。是啊,寒假的營隊又該開始籌備了,

去年知道可以上山幫忙的時候,我的雀躍跟興奮,現在都在哪裡?誰偷走了嗎?還

是被藏到哪個我不知道的角落?

「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你們……」

在眼淚掉出來之前,我只是匆匆丟下一句,很快的,頭也不回地,跑進宿舍。

當天氣漸漸變冷,期中考結束,而亮鈞的花也不再出現時,我已經,至少我是

這樣覺得,已經成功地脫離了那一個混亂的圈圈。

現在我在另一個圈圈裡。這個圈圈叫「強國委員會」。基本成員就是上學期學

生會長選舉的失敗者老大學長,喊出人人耳熟能詳的口號「強國必先強種,強種必

先強身」,召集一些以後有更長遠的路要走所以現在別想休息的同伴們,每週兩次

到體育館打羽球運動健身。然後健身完就去大吃一頓,我完全看不出重點在哪裡。

朋友可不可以退貨呢?不喜歡的就還掉,喜歡的再留下來?我喜歡現在這些完

全言不及義、只是打屁或是打球、要不然就討論加入WTO對我國農民的影響以及精緻

農業的必要性這類話題的朋友們。聚過玩過擺完龍門陣就解散,生活完全沒有重疊,

乾乾淨淨。我喜歡這樣。

不過,會不會有一天,我回頭又發現一切都是假的?偶爾坐在體育館的地板邊

上,看著面前球場上學長們打著球吼叫著笑著,會有這樣的恐慌掠過心頭。

這種時候我就會用力甩頭,把這種可怖的恐慌甩掉,然後抓過我的YY球拍很

帥的上場拉開嗓門吼:「誰有膽跟我對決!賭一頓銀座!」

「誰理妳!」

凡事不掛心。不是沒有掛心的事情,而是我選擇不去管,不去看,不去聽。宴

玲現在跟誰?我不關心。正穎亮鈞在忙什麼?我不關心。趙哥跟嘉儀?好吧我承認

我有點關心,不過反正美女婷會照顧嘉儀,我可以少關心一點。

不過一直隱隱的有點預感,我們之間的糾纏不會這樣就結束,我的大學生涯不

會這樣平靜的過完四年。

果然。

我記得那是禮拜二,因為遷就校隊練球,我們強國委員會六點多就散了。我一

路走回來還在考慮要先吃飯還是先洗澡。後來決定先洗澡,所以就回寢室放東西拿

衣服。

一打開衣櫃,我就呆掉了。

我的衣櫃像是被龍捲風捲過,所有衣服通通堆成一座垃圾山一樣的擠在一起。

隨便拿起一件,我很不可置信地瞪著那條在昨天以前還可以穿去上課的牛仔褲,現

在簡直可以當一簾幽夢裡面紫菱房門掛的那條簾子。

被剪成一條一條的牛仔褲,你看過嗎?我沒有,這是這輩子第一次,所以我看

了很久。

再翻下去還是差不多,衣服通通被利器剪得破破的。連內衣都不能倖免。

第一個反應是宿舍裡有變態。我的手腳發冷,心突突地越跳越急,好像做壞事

的是我自己。我木然關上衣櫃門,轉身就想出去。

「立雯,妳在幹嘛?」聽到聲響的學姊從書桌前回頭叫我:「妳吃飯了沒?我

要下去餐廳妳要不要一起去?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好吧,學姊還在那應該沒問題。我走進去。「學姊,妳……下午都在?」

「沒啊。我第七節下課以後才回來的。」學姊很奇怪的看著我。「妳表情怪怪

的,怎麼了?」

「我的衣櫃……」我張著嘴,卻講不出話。

結果學姊跟我把寢室裡所有衣櫃都打開來看一眼,發現只有我的被破壞成兇案

現場一般混亂,其他人的都安安靜靜完全沒有異狀。

「下午寢室都沒人,門應該有鎖啊?」學姊嚇得臉色都發白。「這到底是……」

我只是呆呆的看著眼前如惡夢一般的場景,因為太震驚所以不知道怎麼反應。

「要去買衣服了。」據說這是我對著自己混亂衣櫃講的唯一一句話。

事情發生之後的那幾天晚上都睡得很糟,老覺得根本沒睡沈,神經繃得緊緊的,

完全不敢放心入睡。腦中繞來繞去的都是同一個疑問。到底是怎樣的恨意,要這樣

發洩?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週末學姊陪我去買衣服的時候,略皺著眉,很苦惱的樣子,一面翻衣服一面對

我說:「立雯,妳……跟小慧……是不是……有吵架?」

我聽了心中就是一涼。原來學姊也在跟我懷疑同一件事。

我一直不敢說出口我的懷疑,怕說了就變成真的了。可是,除了慧以外,還有

誰能進我們上了鎖的寢室呢?我們房間除了學姊和慧,另外兩個室友都是所謂的黑

戶,根本很少回來住,我跟她們也都不熟,斷然沒有理由會對我的衣櫃下手。

而且慧已經陰陽怪氣很久了。尤其是最近。若是為了跟小志學長分手而要發洩

情緒,為什麼只挑我的衣櫃?這是我所不懂的。

我也不敢開口問慧。事發以來,慧在房間裡幾乎什麼話都不講,也沒有電話來

找,整個人就安安靜靜的窩在自己書桌前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偶爾跟她目光相對,

她總是很認真的盯著我看,一言不發,讓我被盯得心裡發毛,只好落荒而逃。

「學姊,妳也覺得……把我衣服剪破的……是……」

學姊低著頭,短短的髮披到頰上遮去她的表情,不過聲音裡聽得出來煩惱與不

解。「小慧這一陣子真的很怪。我待在寢室的時間比妳長也比妳多,我看得出來。

她前天下午在妳書桌前翻妳的東西。我進門她都沒注意。我也不敢叫她。」

我越聽越覺得害怕。那種感覺彷彿是寢室裡藏了一顆定時炸彈,你不知道何時

會爆發,爆發的力道有多大,將會有怎樣的斷垣殘壁等著你去發現。

「學姊,妳覺得小慧,為什麼會這樣子針對我?」我清清喉嚨,很不舒服。

「所以我才問妳跟她最近有沒有吵架啊?」學姊抬頭看著我。我一直覺得這學

姊雖然大我一屆,但很多時候她的單純比起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思考比我更

單線更直接,面對她乾淨而正直的眼神,我實在沒辦法解釋我的懷疑。那些懷疑,

單單存在而已還沒有證實,就讓我覺得自己很爛。怎麼這樣不相信慧?我們還是朝

夕相處、曾經很開心的一起唸書一起熬夜聊天的室友!

隨便買了幾套特價運動服之類的救急,加上學姊借我的衣服,大概可以撐到回

家吧。我們在週末下午公館洶湧的人潮裡穿過小巷往學校大門方向走。從地下道一

上來,校門口鬧烘烘的又是一大堆要集合要解散的人群。從欄杆裡看進去,傅園裡

還有新人在拍婚紗照。學姊是那種很容易被新鮮事物吸引的人,她興沖沖的拉我一

把:「立雯妳看,無肩帶的婚紗耶!新娘蠻美的!」

「學姊妳……」

結果我們兩個就站在欄杆外面看人家拍照看了半天。我想也是在拖時間吧,我

們都沒有很想馬上回到最近氣氛很僵很詭異的寢室裡去。學姊一直想看新娘禮服下

面到底穿的是高跟鞋還是平底鞋,所以我跟她很用力的湊在欄杆上觀察,直到有人

走近我們身邊,我都沒注意。

「幹嘛,逛動物園啊?」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轉頭發現是正穎。他大概是剛

結束什麼活動,一面跟不遠處幾個同伴做個手勢要他們先走,一面繼續取笑我:「我

從來不知道女生看女生也會看到流口水的。」

「你是誰啊,我認識你嗎?」我白他一眼。

「我有事情跟妳講,妳有沒有空?」正穎不理會我的白眼,很快收起他嘲謔的

表情,有點嚴肅的問我。

學姊看看他,又看看我,接過我手上的袋子,說要先回寢室。

「好了,你有何貴幹?禮拜六下午不回家你還在學校幹嘛?」我跟他在門口的

椰子樹旁坐下。校門口空地到處都是一群群的學生,十二月底了居然還是豔陽高照,

一點都不冷,看來要趁期末考前出去玩的人還真不少。

「開會啊,討論事情,有的沒的。晚上還要開營隊的會。妳是真的不來幫忙?」

正穎看我一眼。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還能跟他們一起工作?」我盯著正穎的側面,他又是

那個嚴肅的表情。「他們在會長選舉的時候明明出賣過我們……」

「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這種事情不需要我教妳吧?」正穎居

然笑了起來,有點無奈:「我跟楊亮鈞、趙哥從高中就認識,這種互相較勁的事件

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妳要趁早習慣。」

「我為什麼要習慣?」老實說我覺得蠻不爽的,整件事情下來好像介意的只有

我一個人。他們照樣風平浪靜地一起準備營隊的活動,老大學長他們敗戰之後好像

根本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的依然生龍活虎打球唸書搞社團。只有我,只有這個像白

癡的我,下了那麼多決心做了那麼多改變,只為了大家都不在乎的一件事。

正穎在這上面不願多說。「不習慣也要習慣,看多了就會習慣。不過這不是我

要跟妳談的事情。」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妳這是什麼態度,惹妳的又不是我!」正穎差點跳起來:「我都還沒跟妳算

帳了,妳兇什麼兇?幹嘛我打的電話妳都愛接不接的?我早警告過妳選舉不是輕鬆

好玩的,是妳自己要幫到底,幹嘛到頭來又怪我……」

「你說什麼?你有打電話找我?」我以為是他自己開學以來忙到天昏地暗,反

正我也不是那麼關心,而且我也對正穎有不爽的地方,所以只是努力埋頭要把生活

思想都變得很簡化很單純,像學姊那樣。沒想到事情還是一件件的不斷找上我……

「有,常常。妳室友都說妳不在,我留話也沒回。」正穎又皺起眉,停了一下,

欲言又止。「說到妳的室友……」

「怎麼了?」我很警覺地背脊就是一僵。

「她……」正穎考慮著用詞,好像有點難說出口的話。終於還是說了:「那個

琇慧,寫了很多封信給我。我一向不太管這種事情的,所以沒有太注意。不過她最

近不知道怎麼找到我的電話,有時候半夜兩三點還會打來,造成我的一些……困擾。」

我只是看著面前擱在膝蓋上的,我的雙手,絞在一起,越扭越緊,手指頭關節

都開始泛白。

可不可以不要聽了?我可不可以不要知道更多了?

「前個禮拜她又這樣,我口氣不太好的說了她幾句,請她不要再打擾我。」正

穎平平的敘述著。「我覺得,她情緒很不穩定,所以想問問妳,最近她……」

我刷的一下突然站起來。「我不要聽了。」

正穎馬上住口。只是憂慮的看著我。

「我要回去了。再見。」我二話不說的把正穎拋在那裡,頭也不回往大門裡就

死命地跑。

在寢室門口,我遲疑了很久不知道怎麼辦,要不要進去。這裡曾經是我的避風

港,就像營隊夥伴曾經是溫暖迎接我的地方一樣。然而我所倚靠的人事物好像都迫

不及待爭先恐後的要崩潰給我看,到最後崩潰的,會不會就是我?

進去發現只有學姊一個人,我鬆了一口氣。學姊正在畫她們系學會要用的海報,

抬頭問我:「剛那就是吳正穎?」

我點頭。

「妳跟他很熟的樣子。」學姊說,又回頭去畫海報。「我學弟他們上次跟機械

系打球的時候我也有看到他。他還真的蠻有名的,學弟他們都認識。」

「有名有什麼用,麻煩一大堆。」我悻悻然說。

才閒聊了幾句關於這位大名人,寢室房門就被狠狠撞開。好像剛洗完衣服的慧

衝了過來緊緊抓住我:「妳剛剛遇到吳正穎?他在哪裡?在樓下嗎?」

我被她抓得很痛,下意識的要閃躲。「他……應該走了……我,是在校門口,

遇到他……」

慧又很專注的看著我,什麼都不說,眼神很空白。她的臉色不好,眼睛紅紅的,

看起來居然有些可怕。

「學姊……」我很微弱的求救。學姊丟下麥克筆過來。

「小慧,妳去晾衣服啊,妳看衣服都皺掉了?」學姊好像在哄小孩一樣說,一

面對我使眼色。我小心地掙脫慧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慧呆呆的看著學姊,好像聽不懂我們說話一樣。然後她突然伸手摸學姊的臉。

一下,又一下。「學姊,妳的皮膚為什麼這麼好,都晒不黑,又不長痘痘。立雯的

也是,妳們為什麼都這樣,好不公平……」

我看著學姊白皙的臉蛋慢慢浮起指印,於是知道慧並不是輕輕的在摸,而是很

用力的一下一下抓著,然後她突然放開學姊跑過來我身前,也伸手要摸我的臉,我

嚇得一路退到書桌旁,已經無路可退,手抵著背後的書桌,冷汗一股股從我背脊上

滑下去。

慧生病了,她一定生病了,這不是一個正常的慧。

「就是這張臉。」慧逼近我,她伸手擰住我的臉頰,用力得讓我眼淚應聲落下,

好痛。「就是妳這張臉……」

「林琇慧!」學姊很清楚很用力的叫了慧的名字,她才突然一震,好像驚醒一

樣,愣愣的看著我。然後眼裡慢慢蓄了淚水。

她轉身木然拿好一臉盆的衣服要去晾。學姊這才過來抱住已經像一片風中枯葉

般簌簌發抖的我。

「我們,我們要不要,跟小慧的家裡,講一下?」學姊的嗓音也發著抖。我完

全控制不住的抖個不停,張開嘴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不斷不斷地點頭。

我臉上的瘀青很快遭到許多人的注意,當然強國委員會的榮譽會員們是第一批

大驚小怪的。他們觀察了半天一面嘖嘖稱奇:「這是怎麼摔的可以摔成這樣?」

我不想講關於室友的怪異行為,所以直接用摔倒撞到搪塞過去。不過正穎那人

精得跟隻狐狸似的,聽到消息之後,他找了個我們打球的時間過來體育館堵我。

「妳把事情講清楚!」正穎站在我面前,很嚴肅的質問著。我則是坐在木條板

凳上用手支著腮遮著臉,不想講話,也不想讓他看到我臉上的傷。

正穎不吃這一套。他伸手握住我的腕,用力一扯,我的下巴差點跌到地上。

「立雯,妳不講是不是?妳相不相信我還是有辦法問出來?」正穎冷冷看著我

臉上的傷,那種威脅的語氣讓我很不習慣。

「你管那麼多幹嘛?」我掙脫他的手,很不爽。「兇什麼兇,就跟你說是跌倒

撞到的嘛!」

「是嗎?好,很好,那我去問問妳寢室學姊,還有妳的室友琇慧,看她們怎麼

說。妳跌倒她們不可能不知道吧?」正穎轉身就要走。我連忙扯住他。

「給我站住!」我急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你,你不能,不能去。」

被他這樣一逼,我只好乖乖招供,把事情稍微解釋一下。雖然我已經盡力講得

輕描淡寫了,正穎的眉頭還是越皺越緊。

「這個妳們居然沒有報告相關單位,像生治會甚至生輔組?」正穎一管直挺鼻

子跟薄薄的唇一扳起臉來看上去非常嚇人。他聲音非常冷。

「我們……有打電話跟她的家裡講,她媽媽說這禮拜會上來……」

「要不要我去跟她談一談?」

「你談個屁,你上次講了什麼之後,隔天我的衣櫃通通遭殃差點要裸奔。不必

了不必了,你讓我們自己處理好不好?」我連忙搖手擺頭拒絕。

正穎沈默了。

「我想她是情緒不太穩定,剛跟男朋友分手。」我試圖解釋。「所以也許過一

陣子比較好一點之後……」

「妳們這樣的心態不對。這是有病,有病就不要忌諱投醫。粉飾太平是沒用的。」

正穎在我身邊坐下,眼睛看著場中打著球的人們,很清楚地說:「不過既然妳不要

我多管,我就不管了。有沒有什麼別的我可以幫上忙?」

「你不要再刺激她,萬一她有再找你,就對她態度好一點……」

「對她好一點,讓她有期待?這樣真的比較好嗎?」正穎站起來,打算結束談

話:「老實說我從來就不想管這種事情,愛來愛去的永遠沒有解答。這種精神倒不

如拿來做別的事還有建設性一點。我要走了。我會幫妳留意房子的事情。」

「對,你一定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投胎的,夠了沒有?」我隨口找著麻煩,突

然醒悟:「什麼房子的事情,你怎麼知道……」

「發生這樣的事情之後,妳還會想繼續住那裡才怪。」正穎回頭很理所當然的

看我一眼。「妳就是那種會拋棄一切,切得乾乾淨淨,然後找個地方重新開始的人。

我們就這樣被妳切過,不是嗎?」

我沈默的看著他跟學長他們打招呼後走出體育館。完全無法反駁。

我確實是在找房子想要搬出去。寢室我已經待不下去了。夜半慧的嚶嚶啜泣聲

總讓我們怎樣都睡不好,白天精神很衰弱。學姊是那種很樂觀的人,她總覺得慧的

情況只是過渡期,所以很耐心的陪她講話開導她。

不過,學姊畢竟不是我。有時睡夢中迷迷糊糊醒過來,看到爬到我床邊樓梯上

站著,直盯著我看的慧,我會嚇得驚叫起來。

「為什麼?」慧很認真的研究似的看著我,黑暗中,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讓人

很不舒服:「為什麼他就是喜歡妳、不喜歡我?我長得比妳漂亮,我的成績也比妳

好啊,我聯考分數比妳多三十分耶。我也比妳會打扮,妳也沒有漂亮衣服穿了……

為什麼他還是……」

「我,我,我……」我一直往後縮,直縮到牆邊,冷冷的牆抵住我只穿著單薄

睡衣的背,讓我一直起雞皮疙瘩,我很少哭的,這個時候我的眼淚卻毫不猶豫地掉

出來。哽咽著說不出話。「小慧,妳,妳不要這樣……」

愛情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看到的都是辛苦的、不堪的一面?

「小慧,妳下來好不好?」學姊也被吵醒了,她惺忪著睡眼下床來勸,短短頭

髮有點像小男生的她此時語氣裡有股堅決和穩定:「不要吵立雯,大家明天都還要

上課。妳回來睡覺。」

慧乖乖的聽話下了我床邊的樓梯,讓學姊拉著她走回自己床前。她還在問學姊:

「學姊,妳覺得,我比較漂亮還是立雯比較漂亮……」

「都很漂亮。小慧乖,去睡覺明天才會更漂亮。」學姊哄著她上床,回頭很無

奈的看著一臉淚痕的我。

「那到底為什麼他不喜歡我?為什麼?」慧還在細聲喃喃的問著。「她跟男朋

友分手了,那他就更有希望了。我怎麼辦?」

我的室友,我明麗活潑心型臉蛋的可愛室友,到哪裡去了?

我哭得更兇,這一個晚上別想睡了。

那個學期結束前,我在正穎還有學長們一起動員幫忙下,找到房子搬出宿舍。

寒假中,慧的父母來台北幫她辦了休學,帶她回家。

我沒有再見過她。

等到一個人生活了一陣子之後,我終於開始清楚體會到寂寞的滋味。

夜裡常常抱著枕頭想念以前宿舍的時光。躺在各自的床上,熄燈之後還在聊天。

興高采烈的聊男生,聊系上遇到的好事壞事,聊學校,聊課程,聊一切雞毛蒜皮的

大小事情。學姊總是突然沒聲音因為睡著了,我跟慧就很不甘願的把她叫醒重新加

入話題,到後來她總是討饒,或是威脅說明天我一定又賴床,然後早上又要全員出

動使盡各種花招叫醒我……

我想念眼睛亮亮的其實很漂亮但好像小男生完全沒有學姊樣的學姊,我想念笑

起來好甜好可愛的講到男朋友或暗戀的人臉蛋會特別發光的小慧。我想念那些相伴

的日子,我想念一開門就有人喊「妳回來啦」而不是此刻空空盪盪的房間。想著想

著眼淚就突然掉下來,枕頭總是溼著一塊入睡。

上課還是很沈默。對於我的陰陽怪氣,系上的同學早已習慣。他們已經自成一

個個小團體,我沒有意願也沒有力氣打進任何一個。偶爾跑回宿舍找已經換寢室的

學姊,雖然依然健康樂觀的模樣,不過,提到我們以前的寢室,她小小的臉蛋也會

黯淡下來。

「我沒辦法住下去,總會一直想起小慧。」學姊會有點喪氣的對我說:「立雯,

我真的不明白,愛一個人有這麼難嗎?對方不愛就算了,為什麼小慧這麼死心眼?」

我也不明白。這邊有人愛得死去活來,被愛的男生一個個雲淡風清忙他們的功

課社團大事業。那間寢室風水可能不太好,先是小芬在那裡為愛哭過,然後是慧。

趙哥正穎卻都是一副青年才俊不受影響的樣子。

比較起來,我居然莫名其妙開始懷念起那個為了感情會傷神的亮鈞。我想我是

受夠了這些硬邦邦救國救民無趣的男生吧。

有時空堂真的沒事,就在校園裡遊魂一般閒晃。走著走著偶爾就揀個路邊的樹

下坐著看人看腳踏車。我們學校校地真的不算大,尤其是上下課時分,校園裡面就

好像鹿港做譙一樣熱鬧。一面看,一面幻想著有個帥哥會突然停下來開始跟我講話,

然後我毫無辦法的跟他開始戀愛,我就可以把現實中的一切通通都忘記。

不過也只是想想而已,一群群打鬧著邊走邊聊天的人們,或是匆匆忙忙趕著上

課的獨行俠,也都像時間一樣在我眼前流過。

又是杜鵑花開的季節,我拾起腳邊一朵豔紅色的杜鵑,模糊想起去年的這個時

候,我一出宿舍看到歪歪倒倒的「立雯對不起」。

「咳!」有人在我面前停下。清了清喉嚨。我抬頭看,是已經很久很久不見的

趙哥。天氣熱了,他穿著短袖襯衫和深色長褲,手上抱著書。

「啊。」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有點無措,畢竟我躲他們已經躲成習慣,他們也

知道。所以像這樣正面碰上,是很稀少的第一次。

「我記得不久之前還有人叫我一聲趙哥,現在就變成『啊』?」趙哥用他手上

的書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頭。「上課不上,妳坐在這裡發什麼呆?」

「我第七節才有課……」

「聽正穎說妳搬出宿舍了?」趙哥鏡片後面有神的眼睛盯著我。「妳那個室友

現在怎麼樣?住在外面一切都好嗎?」

吳正穎這個大嘴巴,下次遇到他我一定要狠狠教訓他,我發誓。

「妳不要一臉想殺人的樣子,正穎因為要幫妳搬家,連開訓典禮都來不及趕到。」

趙哥輕描淡寫的講著。「有空過來我們社團坐吧,妳現在應該很有空。還可以坐在

這裡看花。書還有沒有在唸?」

我想我是太孤獨了吧,才會被趙哥那種慣常的冷硬語氣下,無法掩飾的關心,

給弄得差點掉眼淚。

趙哥對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不管他其他地方再怎麼變,這個部份好像從我在山

上第一次遇見他以來,就沒有變過。刀子嘴的關心。

雖然一切都在變,連我都變了。

人的記憶機制很有趣,一段時間的沈澱之後,記得的不是大喜,就是大悲。很

多時候只會留下美好的,自動把悲傷粗糙的濾掉。

我此刻只衷心期望慧的傷口和病情,也能隨著時間過去,慢慢好轉。

「發什麼呆?嘉儀要我問妳的新電話跟地址,她春假要上來玩。」趙哥低頭找

出筆來就在筆記本的封面開始寫字,我乖乖報上地址電話。「住新店啊,房租貴不

貴?妳這樣早上就更有理由賴床不上課了。」

「我才沒有……」我小小聲辯解著。住在外面之後反而比較不會遲到,以前住

宿舍時還被趙哥笑過「女五到共同教室也會遲到?椰林大道塞車嗎?」

「沒有最好,大二都快結束了,妳不要還是迷迷糊糊的樣子。」趙哥寫好,抬

頭沈吟了一下,問我:「地址電話可以告訴亮鈞吧,他也在問。」

「亮鈞他……現在怎麼樣?」我有點遲疑地問。

「我還以為妳已經完全不關心了。」趙哥淡淡的笑了一下。「他跟宴玲已經重

新在一起,現在妳可以不再那麼仇視我了吧?」

重新,在一起了嗎?

不知道該怎麼樣解釋那種落寞。是我自己不要的啊,是我悍然推開一切,毫不

猶豫的拿刀冷靜切開所有懸念與掙扎的,我還引以為傲過。為什麼還是有那種刀子

切到自己心頭,被挖掉一塊肉的感覺?

我也以為我已經完全不關心了。

原來沒有什麼是天長地久的。那些花,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證,那些溫柔動聽的

情話,他的真心,通通都已經蒸發掉了。我以為切完之後是會留下傷口或遺跡的,

看樣子是錯了,這個世界有著我無法想像的復原速度和再生能力吧。除了我。

傍晚照例去跟強國委員會會員們鬼混。打球打得沒精打采的,被小伍學長罵:

「妳沒吃飽嗎?長球不像長球、切球不像切球,妳用點力還可以騙人家說妳在殺球,

現在這種只能算餵球。要是在熱身我會很感謝妳,現在我們在比賽耶!」

對面小伍的女朋友以及徫升學長配對已經輕鬆把我們做掉。小伍學長打混雙的

時候很沒耐性,每次都忍不住叫我們女生自己去旁邊撲蝴蝶他要認真打球。好不容

易今天拖他下來打,結果我打得這樣七零八落的,他已經很想揍我了。

「對不起嘛。」我還是沒精打采的道歉。「那我不打了,我下去旁邊坐。」

「搞什麼鬼啊,立雯,妳怎麼最近這麼沒精神?」小伍學長用球拍在我面前揮

了揮:「正穎最近又要開始忙輔選,有託我們多看著妳,妳這樣我們很難交代耶。」

「我怎麼樣幹嘛要對他交代。」我咕噥著。我要等他放下社團放下功課來關心,

大概是要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吧。「他幹嘛老選不煩,去年已經累死了今年還要

繼續,我真不明白到底有什麼吸引他?」

「妳不要這樣說,正穎很厲害的。」小伍學長抓了脫在一旁的襯衫埋頭亂擦一

通,一面說。「要不是他,妳以為去年老大可以拿到多少票?今年大論大新都有人

想出來選,尤其是大論那個副社長企圖心很強。正穎一個人就有辦法整合運作到讓

我們社裡的候選人順利出線,妳想他厲不厲害?」

「我沒說他不厲害,我只是不懂樂趣在哪裡而已。」我乾脆坐在場邊地板上,

仰頭看著其貌不揚身材也不好卻依然追得到如花美眷的小伍學長:「如果正穎這麼

厲害,為什麼他自己不出來選,老是在輔選?」

小伍學長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齊卻很白的牙齒。「有啊,我們本來要全力拱他

選學生會長。是他自己不肯的。他只肯輔選。」

「我還是不了解,搞這些社團啊選舉啊有夠無聊的也夠麻煩,為什麼這麼多人

樂此不疲,玩得不亦樂乎?光一個小小學生會長,你們就要社內初選,然後改革派

社團要整合推出一個候選人,跟什麼九大打對台……表面上很客氣很尊重,私底下

黑函批評攻訐一大堆。真噁心。」

「噯,這妳就不懂了。各社團的理念訴求都不同,要怎樣運作整合資源與人脈,

怎樣用各種有效率的方式把想法表達出來,這些都不是簡單的事情。正穎這人,套

句徫升學長的話,是將才啊。他以後前途不可限量。妳應該看他在民初營模會裡的

表現,跟他一起參加過營隊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忘記他,老大就是在那裡認識他硬把

他搶來我們社團的。要不然……」

還用你說,這種事情我好幾年前就知道了。我認識的偉人何止他一個。看學長

講的神采飛揚,我一點勁兒都提不起來。

Parliamentary law、付委動議、效力優先原則、德國基本法第三十八條國會

授權、社禁解除、自由之愛……這些東西玩久了不會膩嗎?真的很有成就感嗎?

我現在只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終於了解為什麼小芬會有那樣的習慣抱人抱得

緊緊的。只是因為心裡空虛。

打完球吃過飯,大夥兒就散了。我一個人在公館漫無目的的閒晃,準備去坐車

回住處。麻薯還是四個十元最後一天,水煮玉米看起來還是很香。天氣漸熱所以地

攤上的衣服也漸漸變清涼,站在騎樓想抓人去騙錢的美容沙龍小姐還是虎視眈眈。

我默默的穿過人潮,在正洶湧的夜市裡尋找站牌,準備回到更寂靜的地方。

此刻,不管是誰,只要在我面前出現,就能清楚看出我的落寞。我不是不知道

這樣的自己很危險。但是危險又怎麼樣?能在這麼湊巧的時刻來被我攀附,也是一

種機緣吧。

不過什麼都沒有發生。我日復一日的安靜穿梭在人群裡。漸漸習慣了孤單的感

覺。原來一切都會習慣,原來一切都只是自己想的。不去想就沒事了。

我不知道怎麼樣比較悲哀。是像小芬她們,愛得痛苦萬分?還是像正穎他們,

為了一些旁人嗤之以鼻不以為然的東西燃燒投入?抑或是,像我這樣,平靜無波的

渾噩度日,就算想要投注心血熱情,卻也找不到目標?

我也想要嘗試忘我的瘋狂的感覺。社團我試過,愛情我也試過,功課光看就知

道沒希望。難道我要發憤圖強大三開始拿書卷獎?還是乾脆我出馬競選學生會長好

了。要不然怎麼辦,到路上隨便抓個人問他要不要追我嗎?

五月選舉過去之後,亮鈞才打了電話給我。

「趙哥要入伍了,我們請他吃飯,妳要來吧?」拿著話筒,雙方都有些尷尬,

不知道從何開始。還是亮鈞有本事,稍微遲疑之後,很溫和的這樣問。

「好啊。」

「我們一直忙到最近,我是選委所以事情特別多,今年開票的過程又不順,狀

況連連。」亮鈞解釋了一下。他的嗓音還是那樣好聽,少掉以前我們相處到後來的

焦躁與煩悶,他又散發出那種溫柔放電的氣質。

我想我是故意的。故意忘記他跟我曾經走過怎樣的路,忘記他身邊現在應該有

個去而復返的宴玲,忘記我之前的不快與決心。

在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是他打來給我的,我沒有主動找誰,我沒有。我

只不過是像施前主席一樣,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而已。愛情太苦,相處太累,

我只要這樣聊聊天偷得一點熟悉的溫柔和呵護,就好了。真的。

那天我們電話講了三個多小時。掛了電話之後,大概是因為太累,我沒有翻來

覆去也沒有哭,就睡熟了。

「你的電話有催眠作用耶。」隔天我這樣跟亮鈞說。「以前從來不知道!」

「以前妳在宿舍總是迫不及待要收線掛我電話。」亮鈞輕笑。「既然這麼有用,

我以後天天打好不好呢?」

「我不知道。」想了很久,我只是這樣說。

當我說不知道的時候,是真的不知道。

在鳳凰花開的季節裡,台北進入熱到讓人想剝皮的盛夏。校園裡出現穿著黑色

學士服揮汗照相的畢業生,系館、社辦等地都開始一攤攤的送舊惜別活動。舞會飯

局多如牛毛,光是趙哥,我就送了三次。系上送、他們社團送、我們營隊也送。送

到最後我覺得他再不走我都想走了。

社團送舊是幾個社團聯合起來辦的舞會,「大」字輩的通通在一起一網打盡。

我很可憐的被推出來作連絡代表。

「我又不是社員!」我抗議。

「妳不是社員才怪,妳不是社員幹嘛坐在這裡吃我們的點心?」小伍學長一面

講還一面把咖哩餃推到我面前叫我吃。真是心口不一。我們剛剛結束讀書小組討論

會,大家正在閒聊兼吃點心的狀態中。剛剛帶討論的正穎身旁有幾個意猶未盡的組

員還在跟他繼續平和辯論著。

「吃你們一點東西就要跑腿,真是不划算。」我嘆口氣,拿起鋁箔包飲料要喝。

「而且來聽課來討論的都有得吃,又不是只有我,可是跑腿的只有我。」

「因為妳跟大論的人熟啊。大新妳也有認識的人不是嗎。」小伍學長笑嘻嘻。

「大論的精神領袖趙修誠、台柱楊亮鈞,不都是妳的老朋友嗎?」

高中時代參加的營隊不可不慎選,看我到今天還跟那些夥伴牽扯不清,真的是

影響深遠啊。

扯了幾句,強國委員會約好打球時間,正穎才結束討論略皺著眉過來。他毫不

猶豫的把我手上的奶茶又接過去開始喝。

「你為什麼老在搶我的東西吃?」我很無力的看著正穎咕嘟咕嘟把奶茶灌了下

去。「那是最後一罐了耶,現在你叫我喝什麼?」

「妳就讓他喝吧,他連晚飯都沒吃呢。」小伍學長說完走開了。

「幹嘛不吃晚飯?你減肥啊?」我有點驚訝的瞪著面前因為累和餓肚子,臉色

不是非常好的正穎。現在都已經九點多了!

「忙。」正穎用很簡單一個字回答。他還是略鎖著眉。「妳要回家了?如果等

我一下我可以順路載妳。」

正穎是真的順路,他家也住新店,不過是再進去一點的花園新城。我還沒來得

及回答,老大學長他們過來找正穎。

「剛剛勞工社的人有來要找我們討論二十九號遊行的事情。他們現在在社辦裡

等,我說我們這邊結束馬上過去。」老大學長看我一眼:「立雯要不要一起來?」

我連忙搖手。「不要不要。你們去忙吧,我自己坐車回家就可以。」

正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頭。「好吧,那妳自己小心點。」

我其實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收拾好東西出了活動中心,在夜裡的校園裡散著

步,我只是往語言中心的後門方向走。

是呀,我要坐公車回住處,應該從大門出去公館那邊的站牌的。不過,我還是

晃啊晃的到了後門。

「我以為妳先走了,打算等到十一點,妳沒來就算了。」亮鈞坐在語言中心側

門的台階上抽煙,看到我走近,不露痕跡的把煙熄掉,抬頭對著我微笑。

「你又在抽煙,討厭。」我皺皺鼻子。

「等妳的時候無聊啊。」他站起來,伸手輕輕順了一下我紮在腦後的馬尾:「頭

髮綁起來了?真可愛。」

「天氣熱嘛,所以綁起來。我們走吧。」老實說我一點都不想在這裡逗留。雖

說已經刻意避開比較多熟人出入的方向,我還是有不安全感。下意識的要避免所有

被熟人遇到的可能性,所以我們每次約見面或他要送我,都是這樣姜太公釣魚式的

約法。亮鈞在某個地方等我,等多久是自由心證。等到了就等到,沒等到也無所謂。

我能赴約就會去,不能的話也不必另行通知。

「要不要吃點東西?妳餓不餓?」亮鈞很體貼的問我,雖然他自己看起來也很

累了。我們往他摩托車的方向走。

「不用,謝謝。剛在討論會那邊吃過。」

「今天談什麼,還是性別議題?這幾次你們不是都跟我們大論一起辦嗎?」

亮鈞發動摩托車,我在後座忍不住把額頭抵在他寬厚的背上,吐出一口長氣。

「對啊,所以有很多不認識的人,都拚命瞪著我研究,好像我是什麼怪獸。」

「妳長得可愛嘛。」我聽到他的笑聲在胸腔裡震動。

「才不是。」我又嘆口氣。「你們這些名人最麻煩,只要跟你們扯上點關係的,

老是被當作怪物打量。尤其那些學弟妹,唉。」

「沒辦法,這幾個社團彼此之間太熟了。」亮鈞很了解的拍拍我的手背。「立

雯乖,沒事的。」

我躲在他的背後,閉著眼睛,一點都不想看身旁的風景。摩托車轉上羅斯福路,

一路上我都很沈默。身旁吵雜的人聲車聲喇叭聲轟隆隆的漫在四周,我只是很努力

的抱緊亮鈞的腰,把耳朵貼緊他的背,想聽清楚他穩定的心跳聲。

亮鈞常會輕笑著說我只有在摩托車上會肯緊緊抱住他。大概是怕掉下去。

不是的。不是這樣。我說過了,我只是需要一個支柱,一個可以填滿心中空虛

的標的物。剛從社團熱鬧的場景中退出,我總是害怕那種繁華之後孤獨更加難以忍

受的心慌。我渴求一個溫暖的,實實在在的擁抱。

就算除了擁抱之外的一切,甚至是擁抱本身,都必須跟別人分享。不過現在的

我已經考慮不了那麼多了。前緣重續、舊情復燃、吃回頭草、藕斷絲連。隨便怎麼

成語造句都好,我不在乎。他微笑看著我的眼光曾經讓我覺得彆扭,而此刻我只感

受到真切的關心與溫柔。

是會上癮的。是會產生依賴性的。就算我知道外面的一切還是風風雨雨,就算

我知道宴玲此刻是他的官方正式女友。那又怎樣。我一天只偷他短短的一小時或更

少,見到面時我會把所有的問題全部丟在腦後。而沒見到面時我也不牽記不懸念,

因為那不是我的工作,那是他現任女友的。

不是無法控制自己,而是這一次沒有打算控制。我受夠了孤獨的滋味。

在還可以汲取溫柔的時候,為什麼要放棄?誰知道我還能享受這種寵愛和呵護

多久?也許下一秒鐘,他就會變心。他的目光就會落在別的女孩身上。

一切都在以我所不了解的高速,奮力的變動中。下一次轉彎,可能面前就出現

完全不同的風景。如果只有五分鐘的好時光,那就享受五分鐘吧。反正若是猶豫不

前,我連那五分鐘的快樂都不會有。

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成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人。也許這都是亮鈞的

錯。他不應該這樣寵我,讓我主導這次的互動。要見面就見面,不見面他也不會說

什麼。我絕口不提宴玲,他也絕口不再提正穎。我們都從經驗裡學到了相處的訣竅。

只不過這樣的溫存一點都不踏實。

到我住處樓下,亮鈞車子一停,我就毫不留戀地跳下來。已經儲備夠了能量,

充電完畢,我可以面對一室孤寂和漫漫長夜了。亮鈞脫下安全帽,看著我被風飆亂

的頭髮,笑起來。

「這樣頭髮會有分岔,宴玲……」亮鈞順口說著,卻又硬生生打住,表情有些

尷尬,他抱歉的看著我,好像怕我會生氣。「呃,我是說,頭髮……」

「宴玲怎樣?」我只是聳聳肩,很自然的問下去。

「宴玲因為要常坐摩托車,所以把頭髮剪短了。」亮鈞很輕描淡寫。隨即換話

題:「妳明天大概幾點會回家呢?有沒有活動?要跟小伍他們打球嗎?我社團的事

大概弄到十點左右吧。」

「沒關係我會自己回來。」我無所謂的說著。只要從他背後走到面前,我就會

很下意識的把「不在乎、無所謂」這樣的武裝套上。一切都不要緊,我們,都沒有

百分之百的真心。因為我知道你沒有,所以我的也不會給你。

亮鈞只是用溫柔得會融化人的目光看著我。他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頰,落在下巴,

微微使力讓我靠近他。

「來,跟我說晚安?」他帶著笑的唇靠近我。

「晚安。」我輕輕一閃,溫柔的吻只是落在我臉畔而不是唇上。親暱度從情人

降成密友,這是我的解釋。我也不知道自己到這個時候還在堅持什麼。只是,有些

事情我真的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雖然這樣的無能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我頭也不回的走進公寓大

門,一點猶豫留戀也沒有。

畢業舞會,與我無關。我一開始就說我不想去,理由是不會跳舞。

「妳不會跳舞?妳有沒有更荒謬一點的理由?」趙哥在活動中心遇到我,下巴

微揚的這樣問。

「表演的舞跟舞會的舞又不一樣。」我說。「趙哥你有邀小芬嗎?她會不會來?

畢業典禮她應該會來吧?春假她不是說要來玩,怎麼都沒有?」

趙哥沈吟了一下。

「我不知道。」趙哥一向的莫測高深此刻又登場。「嘉儀,她最近……哎,有空

再跟妳說吧。」

聽到趙哥這樣講,我有「天啊到底你們還要怎樣」的感覺。

「我現在就有空。趙哥請說。」

趙哥大概沒料到我是這樣的反應,有點驚訝的看著我。我們一起站在活動中心

門口,雖是晚上了,在社團活動的人們還是把整個活動中心吵得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一陣陣悶熱的空氣不斷在我們身遭流動,夏天是紮紮實實的到了。

「她有在跟別的男生交往。」趙哥轉開頭,很空白的看著面前門內中庭裡,熙

來攘往的人們。「這樣也好,反正我要入伍了,我也不想叫她等我。她也不會等的。」

「我想……會吧?你要是開口,她會等的。小芬對你……」我很謹慎的選著用

字,有點不知道怎麼安慰的感覺。趙哥看起來有點落寞。

「等有什麼意義,我們之間的問題太多了,她肯去試試別的可能性,我覺得對

我們都好。之前她的死心眼啊……」趙哥也沒有講完,只是搖了搖頭。

「所以,你們分手了?」我皺著眉一點都無法相信。小芬居然什麼都沒說,趙

哥也是。不過我們的生活已經幾乎都沒有重疊的時候,這,能怪誰呢?何況這樣的

結果也是我所樂見的,雖然我絕對不會說出來。

趙哥沒回答。他這幾秒鐘的沈默很曖昧。依我對趙哥的了解,真的分手了他會

很爽快的說「對啊」,不過他沒有。

「你們沒分手對吧?」我的口氣出乎意料的淡漠。此刻的我跟一年前已經不同

了。才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毀壞自己的價值觀或硬要加以道德批判呢。人人有苦衷

事事有例外,我不再是那個因為弄不懂宴玲亮鈞趙哥之間三角關係而沮喪挫折的我

了,而我現在也就是另一個三角形裡的一角啊。

也許不只三角形,要把我們的關係圖畫出來的話,大概會是個立體多邊形吧。

趙哥看我一眼。「分手這種事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複雜,妳應該知道。」

「我?應該知道?」我有點呆呆的反問。

「妳不是也在淌這種渾水?」趙哥居然微笑起來。「我最近覺得妳長大多了。

像小孩子一樣迫不及待的劃清界線、黑白分明等等,已經都有在改進中。做人稜角

不能太多太露,就算有也要懂得藏,不是每個人都有義務要容忍妳,這樣的道理,

我想現在妳應該聽得下去了。」

果然像美女婷講過的,趙哥不管講什麼都好像在演講。我只是聳聳肩。

「本來想找個時間跟妳好好談談的,不過既然妳舞會不到,我就現在簡單說一

說吧。」趙哥說著,示意我跟他往旁邊比較安靜的角落走過去。高中時代覺得很英

徫神氣的值星趙哥,現在跟我之間的差距已經拉近了。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他有稜

有角的臉龐此刻依然嚴肅。

望著說有話要講又遲遲不開口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趙哥,我心裡想的卻是,我應

該要把社團送舊的請款明細送回社辦去的,不過這樣要走很遠到舟山路那邊。亮鈞

在語言中心側門等我。他會不會先走了?嗯,今天晚上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小芬?

「我算是看著你們長大的。」半晌,趙哥終於開始,打斷我的胡思亂想。「對

於你們幾個,我其實都有很高的期許。我常常在想,妳要真的是我妹妹就好了,我

可以很直接的教妳很多事情,幫妳擋掉一些麻煩。妳的資質夠聰明,但是一開始就

分心了,所以功課社團都沒有辦法很專注的做出一點成績來。照理說妳不應該只到

這樣的程度的。」

我只是沈默的聽著,看著地下的磨石子地板。

「感情的事情,不應該佔去全部的心思。我也這樣告訴過亮鈞,他在這點上面

跟妳很像,會為了感情而影響心情,甚至影響功課工作。這樣是成不了大器的。」

趙哥說著,鼓勵似的拍了一下我的背:「正穎就好很多,他一向可以劃分清楚,公

歸公,私歸私,不會混淆。妳跟他那麼熟,這一點要跟他學。」

「趙哥,你到底希望我們……變成怎樣?」我忍不住反問。「我對公共事務、

政治議題一直沒有興趣,參加那個營隊只是以前高中教官點到我派出去的,並不是

我自願。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應該要……」

「立雯,妳是很有影響力的,只是妳自己不知道。或者說知道,但是妳不在乎。」

趙哥看起來是認真的,雖然我一個字都不相信。「我剛說過了,我對你們期望都很

高。不管以後你們之間發展成怎樣、誰跟誰在一起,彼此之間的互動跟來往是絕對

少不了逃不掉的。妳要是還叫我一聲趙哥,就聽我的話,多放一點心思在功課或是

社團上面,做點正事,想想前途,不要再繼續跟亮鈞這樣攪和下去了。宴玲這一次

是不會放開他的。」

我抬頭盯著趙哥。「是亮鈞告訴你的?」

趙哥搖頭。「這種事情瞞不了人。有時候社團開會才剛結束,他就不見人影,

可是宴玲明明還在。妳說,誰看不出來?宴玲也知道他是去找妳,我們都知道。妳

是在玩火,而且是賭著氣玩火。這樣到最後會燒傷自己,有什麼意義呢?」

那天晚上我決定繞到社辦去交代資料,然後自己坐公車回住處。一路上只是很

喪氣的在想,這一點都不好玩。我不要再見亮鈞了,就算他的懷抱再溫暖也沒有用。

趙哥講的那些話讓我覺得自己很糟糕。

不是不知道這一陣子以來自己很不負責任,只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那種腥味

更讓人無法忍受。何況,是趙哥!我曾經義正詞嚴的指責批判過的趙哥!如今在他

面前,我也做了同樣的爛事,這讓人覺得非常之窩囊。

連續一陣子都放亮鈞的鴿子,就算是姜太公也會想研究一下到底魚怎麼都不見

了吧。期末我們最後一場跟他們社團合辦的讀書會前,一向不參加這組議題的亮鈞

突然在系辦出現。我很快看他一眼,拿了講義就打算走人。

「立雯!」亮鈞追出來,在走廊上趕上我。我還是快步往樓梯走,一點都不想

久留。他們社辦這邊來往的人通通都是熟面孔,大論大新勞工都是同一個地方,隔

壁就是學生會,我可不想造成圍觀。

「妳最近……」亮鈞還是追到了,在樓梯上他捉住我的臂,不肯讓我走:「為

什麼連電話都不接?等妳也都等不到?怎麼回事?」

我掙脫他,試著用最冷淡的聲音說:。「不要拉拉扯扯,這裡經過的人至少有

一半認識你。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就是這樣。你以後也不用等我了。」

頭也不回地跑出活動中心,好像有什麼野獸在追趕一樣,我一路倉皇的跑著,

從森林系館旁邊那條暗暗的小路出了舟山路側門。喘息著好像肺要爆炸一般,沿

著暗暗的我跟徫升學長檢討過許多次的舟山路圍牆走,然後,發現自己一臉眼淚。

很快抹掉,眼淚卻又滿出來。我只是寂寞。我沒有惡意。趙哥的講法讓我覺得

自己好爛好糟。我已經重新下定決心要斷了要散了,做回一個人的自己。可是看到

熟悉的溫柔的亮鈞,看到他急急的來尋我,看到他打破不跟我在他們社團同時出現

的默契,為了等不到我……我還是差一點崩潰。

不是差一點,是已經崩潰了吧。不然我在哭什麼呢?

才走過水工所,後面就有人跟上來。還來不及反應,我已經被擁在懷中。

是亮鈞,他還是追上來了。

「傻瓜,妳真是傻瓜。」亮鈞也跑得很急,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好有力。我聽到

他的聲音失去平穩,在胸腔震動。「不要這樣子對我,我會覺得,妳好像又要離開

我了。我又要失去妳一次。」

「可是我們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埋在他溫暖寬厚的懷中,我嗚咽著說。

「給我時間,好不好?讓我去解決,一定會有辦法解決的。」他的聲音聽起來

那麼煩惱。

在他懷裡我反而止住眼淚,只是覺得很累很累,只想這樣賴著休息而已。可惜

這樣的懷抱終究不能久留。「要解決什麼,你想解決什麼?你跟宴玲沒有那麼容易

分開吧,你們的歷史那麼長,她對你也一直……」

「我們不要講她好不好?」亮鈞請求著,不肯放開掙扎要離開的我:「我不知

道誰對妳講了什麼,還是發生什麼事,不過我對妳的真心,妳不能懷疑!」

真心,又怎麼樣呢,慧對正穎,小芬對趙哥,甚至是宴玲對亮鈞,何嘗不是這

樣?旁人都看得出來的真心,又算什麼呢。愛情沒有道理,沒有是非,沒有對錯,

有的只是選擇吧。

要是選擇良心,就是選擇寂寞。可是這樣受到煎熬,一遍遍質疑自己,甚至越

來越討厭自己,又比寂寞好到哪裡去?一樣是不能跟自己獨處,無法忍受。

我還是掙脫了令人眷戀的懷抱。「我們都冷靜一陣子,我要想一想。」

亮鈞怎樣都不肯放我。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握得我發疼。「我好不容易重新等

到妳,妳不能這樣說走就走。」

離開他的懷抱,我登時冷靜許多。「你要是真的在等我,為什麼還是跟宴玲在

一起?現在這樣情況太複雜了,你跟宴玲的牽扯和歷史,不會比跟我的少。還是你

在宴玲面前,也這樣對她講?」

這話太重,一出口我就覺得太過分。果然,亮鈞一聽之下,臉色登時像是罩上

一層寒霜,又出現那種我很害怕的,很久不見的冰冷。

「有的時候,我不知道妳是單純,還是殘忍。這樣的話妳居然說得出來。」亮

鈞盯著我很久很久。「或者妳根本完全不愛我,只是因為寂寞,才回來找我。」

「我從來沒有回頭找過你。」我的倔強讓我沒有時間思考自己到底在講什麼。

「對,算我沒出息,是我看到妳落寞的樣子,完全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什麼

都沒辦法多想多思考。都是我的錯,是我一廂情願,這樣妳了解嗎?滿意嗎?」

認識這麼久,我從來沒有聽過亮鈞用這麼大的聲音跟誰講過話。然而我還是沈

默的看著地上,很麻木的很自暴自棄的想,好吧那我們就這樣也好,不要再繼續了。

好累。

我那一陣子流年一定是不利,可能是忘記安太歲?反正被亮鈞吼完不歡而散之

後,期末考才剛剛開始,就被正穎吼。

我剛考完統計跑去系辦吃便當鬼混,滿腦子都還是一堆數字公式模型測試標準

差所以呆呆的。一面吃一面還繼續弄數字帳面,等著晚一點要跟幾個其他協辦社團

的人對帳,好把畢業舞會的支出什麼的都結算完畢弄清楚。旁邊徫升學長正在跟學

弟妹們交接讀書小組的事情。他也是等七月入伍,閒來沒事就在社辦混。因為在期

末考所以社辦人少少的。正穎進來時沒人注意到,他通常沒事很少來社辦,除非是

有活動或有討論會才會出現。老大學長常笑說要找正穎,去學生會辦公室找比較快。

他一走進來,就直直過來我面前,砰的一聲把他的背包和手上的書都狠狠丟在

書桌上,發出巨響,把室內所有的人通通嚇一大跳。

我被嚇得差點跳起來。「你,你幹什麼?」

正穎平常帶點吊兒郎當,辦公時嚴肅是嚴肅,動怒倒是很少見。他是那種好家

教的男孩子,動作講話一直都很有規矩。這樣當眾摔東西讓大家都當場傻眼。

「嗯,學弟,我們去小小福買點東西喝吧,今天真熱。」徫升學長拉著幾個瞪

著眼睛張著嘴都呆掉的學弟妹往外走。

「妳又在跟楊亮鈞牽扯不清?」正穎簡直是咬牙切齒。「我早上在 238 遇到宴

玲,她要我問妳,到底打算怎樣。她說親眼看到妳跟亮鈞在舟山路牽著手。」

我的一股怒火被點燃,以驚人之勢熊熊燒毀了理智。還來不及多考慮,就像被

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痛得跳起來,脫口而出:「這關你什麼事?有話宴玲為什麼不當

面來問我?以前趙哥在的時候幫她出頭,現在輪到你嗎?趙哥七月才入伍,她已經

要找下一個目標、靠山了?」

「陳立雯,妳是瘋了嗎?要不要我重複一遍妳剛剛講的話給妳聽?」正穎吼得

我耳朵隱隱作痛。他額角都冒青筋,可見得是動了真氣:「妳這個沒大腦的女人,

有女朋友的男生妳怎麼能這樣亂來,何況他們雙方妳都認識,這樣不會良心不安嗎?」

「趙哥就沒有女朋友?嘉儀,難道宴玲就不認識?當初鬧成那樣,你罵過宴玲

一句沒有?」我不甘示弱的吼回去。誰怕誰啊,我從來不怕吳正穎,有什麼話大家

當面講清楚好了。「我有我的想法,我也是個普通人,我也會寂寞,為什麼我就不

能跟我的朋友走在一起?至少他在乎我,至少他願意陪著我,這樣也錯了嗎?」

「有我們難道不夠,我們難道都不關心妳?」正穎指著我的鼻頭:「不要為妳

自己的軟弱找藉口,妳只是不負責任的在玩火,妳知道楊亮鈞會陪著妳玩,所以毫

不猶豫的找上他。立雯,我看錯妳了,妳以前不是這樣的!」

「不要再跟我提以前!你們以前,也不是,這樣的!」我莫名其妙的就哽住了。

眼淚很不爭氣的衝入眼眶。

我用最兇惡的眼神瞪著正穎,可惜的是我的嘴角不受控制不停的下彎,委屈又

帶點心虛慚愧加倔強的眼淚就這樣迸出來,

「哭什麼,講不贏就用哭的,妳性別議題都白唸的嗎?」正穎語氣已經緩和下

來,可是他就是這樣,講的話會氣死人!

「那你吼什麼,大聲就贏嗎,你的議事規則才都白研究了。」我不甘示弱的反

唇相譏,接過正穎丟過來的一盒面紙,抽出來惡狠狠的擦乾眼淚。

吼完罵完哭完之後感覺爽了很多,我們可以比較冷靜的坐下來討論討論。在這

方面正穎已經成精了,我親眼看過前一分鐘他還在跟對方互相唇槍舌劍「你完全沒

有概念這一切都是胡攪沒有前途的我絕對不會支持」,下一分鐘雙方已經坐下來談

合作細節。

而我,我則是被他們訓練得不錯了。

「妳到底在幹什麼?」正穎拉把椅子坐下來。「楊亮鈞又來招惹妳?」

「其實也不能這樣說,我要負大部分責任,是我給他機會的。」剛剛的怒火氣

勢通通都像氣球被扎了個洞漏得光光,我很沒力的趴在帳冊資料上面。對正穎講坦

白話很簡單,一直都是。「我也不知道,前一陣子我的想法很亂。最近因為要考試,

強迫自己唸書,就有好很多。事實上,我也有一陣子沒見他了。我當然知道這樣下

去不是辦法。你以為我是安心要破壞嗎?我不是那種人吧?」

「那宴玲……」正穎講了三個字就沒有繼續講。聰明如他,很快也發現其中的

巧妙。宴玲只不過要拉他站在她那邊,用他當傳聲筒來宣示主權,好告訴我,其實

她已經知道這件事,也不打算裝作沒看見,這樣而已。

「沒想到,我也有被人利用來傳話的一天。」正穎後來自己笑起來。

「對啊你一世英名毀於一旦,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呵呵。我知道啦,關心則亂吧。」

我隨口鬼扯。

「這倒是。知道就好。」正穎居然沒反駁,看我一眼,好像有什麼話想說,又

沒有說出來。

我們就這樣靜靜相對了一會兒。我還是趴在桌上,看著他快要比女生還好的皮

膚泛著淡淡的紅,連耳根子都紅起來,覺得很稀奇。

「喂你的耳朵很好玩……」我忍不住伸手想摸摸看他耳朵是不是很燙,正穎卻

好像被電到一樣往後猛地一閃,害得我叫起來。「幹嘛啊你,我又不會打你!」

「我要回系館了。我兩點還要考試。」他有點狼狽的跳起來抓了背包就走。匆

匆忙忙,跟買完飲料回來的徫升學長他們擦身而過。學長很奇怪的看著正穎的背影。

「他在幹什麼?我們有幫他買飲料耶。來去匆匆的大概又沒吃飯。他剛剛發什

麼飆,有罵妳嗎?」徫升學長回頭問我。

「對啊,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他這個笨蛋,書都還在桌上。希望他下午不會

考砸。」我隨口扯個理由混過去,接過學長幫我買的飲料,道謝。

「我看,放眼我們總區加上法管醫學院的所有社團負責人,敢罵正穎是笨蛋的,

大概只有妳了吧。」徫升學長微笑。

幸好我不是烏鴉嘴,我們都沒考砸。

然而我講的話、我的決心,也不是都能實踐。

升上大三我下定決心要一切重頭開始。不要再想東想西的了,我好好的上課,

認真的用功。坐在教室裡面很努力的睜大眼睛聽毛豆大豆花生玉米的期貨指數如何

影響我國經濟甚鉅。

經濟就是選擇,老師說。

一切都是選擇,經濟是選擇。愛情也是,人生也是。

我選擇趙哥說的,比較有出息的生活。社團裡面也乖乖的接受擺佈,幫忙管管

支出,輪到我帶討論的時候,也會認真準備。有時候看著學弟妹單純甚至有點崇拜

的眼神,不禁有些失笑。

立雯怎樣看都不像大學生。這言猶在耳,現在學弟妹已經會抱著書很畢恭畢敬

的問問題,問完之後還規規矩矩小小聲的說「謝謝學姊」了。

說穿了也沒什麼了不起,在同一個地方跟同一群人混久了,講話的方式多少也

學到皮毛。評論起時事來,只要把學長們講過的片段稍作整理換個方法講出來,就

可以把那些稚氣未脫的小朋友唬的一愣一愣。當他們崇拜得快要五體投地的時候,

還要婉轉和善的唱高調諸如「學弟這樣不行唷,不能聽一樣就算一樣,來到這邊就

是要訓練自己的獨立思考,判斷能力,知道嗎?」

其實我是空的。整個人都是空的,是個殼子。空到我大笑的時候,會有回音在

胸腔裡震盪。震得心口都微微發疼。

正穎說那是吃太多胃脹氣的關係。「古代西施捧心其實都是胃氣痛。到了現代

呢,立雯捧心,也是因為脹氣,妳幹嘛一臉不服,我們七個人開會要吃的點心妳一

個人就快吃完了,水煮毛豆這種東西吃多了會脹氣妳不信嗎?」

「我聽你在唱歌。」我翻白眼,繼續剝我的毛豆。「這些算什麼,以前系上農

場實習也要種毛豆,學長他們收成的時候煮起來都是用鍋做單位的,那樣吃才過癮。

你的胃是世界爛,你不要吃。」

「快點剝,那是我的晚餐妳知不知道?我只有二十分鐘幫妳看這些講義,等一

下還要過去活動中心。」正穎伸手過來搶,眼睛還一面盯著要幫我修的讀書小組討

論大綱。好幾次搶到的是空豆莢,當場又丟回來。「有誠意一點!」

「我說你的胃怎麼比林黛玉更虛弱,是不是要用燕窩補一補?」這話不是亂講,

正穎要是一個臉很臭,十有八九是胃痛,不會是跟人吵架或是挨罵了。他跟人吵架

或挨罵如果要發脾氣,那他一年到頭都在生氣。

「燕妳的大頭鬼。」他順手又丟幾個豆莢到我身上。

早到的幾個學妹在門口看到我們把豆莢丟得滿地都是,掩嘴吃吃笑起來。她們

都還很害羞,不太敢主動過來講話。尤其是正穎,有幾個學妹看到他簡直就像看到

什麼偶像一樣,講話聲音還會微微發抖。

我總是微笑。其實還不都是普通人,都有喜怒哀樂,正穎感冒發燒板著臉鬧脾

氣不肯吃藥不肯看醫生,還要我或徫升學長等在旁邊好話說盡壞話也快要講完軟硬

兼施的時候,學妹們大概也想像不到吧。

而我,我穿著睡衣趴在住處唯一一扇小窗上吹風,面對夜裡靜悄悄的社區,小

聲清唱「講什麼山盟海誓講什麼永遠會作伙你我離開才短短三個月你就來變心找別

人」還要用很哀怨的哼法,無聊又落寞的模樣,大概也沒有很多人能想像吧。

「我要走了。妳這些今天一定講不完,我幫妳勾的講一講就夠了。下個禮拜開

始要討論共產黨宣言妳大概不會來吧。妳的資料不要忘記交給學妹她們整理。」正

穎跟幾個學弟妹打過招呼,把一堆豆莢通通留給我收拾,就很帥的走掉了。

「正穎學長怎麼都不留下來討論?我們都很想聽他發表意見耶。聽說他在開會

的時候,講話都沒有人敢打斷他。可是他看起來不兇啊?」學妹比較不怕我,跑過

來一面幫我整理桌子排椅子準備等一下的讀書會,一面笑著跟我說。

聽到這樣的問話,我突然就是一震。

生活被我刻意填滿,許多事很久沒有想起,以為已經快要忘記。這時候卻突然

像被撞開記憶的鎖一樣,洶湧的往事迎面掩至。我簡直害怕這樣的對話。「妳覺不

覺得趙哥很帥?不管,我就是要去找他跳舞!」「妳跟他認識多久?熟不熟?他參

加什麼社團?他是大名人耶!」

痴心都會被傷害嗎?那我寧願不要喜歡上誰。讓日子就這樣過好了。

跟我一樣在下定決心要改變要做個了斷的亮鈞,雖然斷的是我這邊,電話卻是

每隔幾個禮拜就會來一通。

「立雯,我覺得妳對我很殘忍。」沈默很久才講話,連招呼都沒有,就是亮鈞

打的。我總是很安靜的拿著話筒,他不出聲我也不響,也不掛掉,就這樣撐著。

「有嗎?」我說。「那你為什麼還打電話來?」

「我也不知道。」亮鈞聲音很苦悶,深深呼吸又吐出來,又吸氣,又吐氣。掙

扎半天才講:「好吧,我很想妳。」

「不可以。」我很直接的說。「我們說好的了。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再講這種

話。你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要是能控制我自己,妳覺得我還會打這通電話嗎?」他懊惱得要死。「我

跟自己說,我要戒煙,戒酒,戒妳。可是到後來發現根本戒不掉。」

聽他這樣講,我噗嗤一聲笑出來。話筒壓著的那邊耳朵開始麻麻的辣起來。

「講電話不犯法吧。」亮鈞求我。「我只是想聽聽妳的聲音。」

「你好噁心。」我還是控制不住詫笑。

「妳是一個沒有心肝的女人。」他在那邊詛咒。「出來陪我一下,半小時,好

不好?我們去吃景美夜市的燒仙草。吃完我就送妳回來。真的。」

「不行。宴玲知道了不會放過我。」

「只是吃東西,半小時。我已經在妳家樓下了。」亮鈞真的要磨起來是很厲害

的。「妳不下來,我就不走,在這裡站一夜。」

「你這爛人,你要讓我被宴玲恨死嗎?你還是不要……」我嘆氣。

「半小時。」他堅持著,完全不聽我的勸。

我還是去了。我們真的只是吃了一攤燒仙草,只是逛了一條街,我就回家了。

只不過走著走著,他的手就很自動的找到我的牽住。甩掉又來,甩掉又來。到後來,

我橫過去一眼,看到他溫柔得像陽光的微笑,我也只能軟化。

然後回家之後後悔得要吐血。很想拉開窗戶就跳下去算了。反正這裡才三樓,

跳下去最多殘廢而已又不會死。

「……所以小伍學長要你來帶國家契約論的討論,你有收到通知了吧。喔,還

有,跟你說,我是大爛人,怎麼辦?」這種時候我會打電話跟正穎懺悔,他好像我

的一把尺,每每走歪了,就要回頭檢查一下,而正穎就是那個端正規矩的清流。

「他又去找妳?」比起前面討論社團正事,正穎聽到這裡聲音馬上冷十度。害

我差點結霜。我在電話這頭聽到他摔東西,大概是社團行事曆。「馬的陳立雯妳給

我聽清楚,下次妳要是敢再赴這種約,妳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喂,青年代表吳正穎先生,請不要罵粗話,注意你的形象。」

「妳真的是大爛人!」正穎氣得要死。「有點出息好不好,要吃宵夜多少人可

以陪妳,妳幹嘛他一叫就去?」

「哪有,誰說一叫就去,他有求我,求很久,我實在沒辦法。」

「白癡!」他又吼,害我要把話筒拿遠一點。「那我求妳不要再跟他糾纏不清

了,妳怎麼都不聽?」

「我有聽啊,我前一陣子不是都很不錯嗎?」我微弱的抗議著。「反正,反正

就一次,他,大概是路過吧,我也只是……」

「他家住在仁愛路!路過妳的大頭鬼啊!」正穎深呼吸,用力壓制情緒。「好,

我要冷靜。我不能被二百五打敗。」

「你說什麼?誰是二百五?」我很不高興的反問。

「是我。我是世界上最大的二百五,才半夜一點在這裡聽妳講這些,放著我一

大堆的事情不做。」正穎已經恢復平靜,聲調升降自如,真是了不起的人才。「妳

給我聽清楚,不要再去見他。趙哥講的話妳都聽,我講的妳不要當放屁。」

「好啦,聽到了啦。你講話越來越粗魯了。」我皺著眉抱怨。

從夏末到秋初,再到冬天,我簡直像是陷入什麼詛咒一樣,不停的循環著愚蠢

而辛苦的情節。

不要說別人了,連我痛恨這樣的自己。下過一千次一萬次決心,不要再見他,

不要再因為他聲音裡面的苦悶而心軟,不要被他溫柔和煦的笑容給迷惑。

有時成功,有時則不。

「他到底有什麼魔力,來,我們理性的分析一下,才能對症下藥。」正穎這把

尺有時亂沒人情味一把的。「妳把楊亮鈞的好處講給我聽。一條一條來講。」

「……」速食店裡,我很迷惘的看著面前皺著眉非常嚴肅的正穎。

「講話啊!」他居然是認真的。

「他讓我覺得,我是個女孩子,百分之百的女生。在他面前不用談國家大事政

黨走向,只要風花雪月。」我有點尷尬的慢慢講著。

「好,寫下來。」正穎這傢伙真的埋頭就寫。他那手漂亮硬筆字在公文用的十

行紙上留下簡單扼要「風花雪月」四個字。「還有呢?其實妳是不是女孩子幹嘛要

別人來證明,難道妳懷疑過嗎?」

「你在講什麼?!」我拿可樂裡的冰塊丟他。

「還有什麼?繼續說啊。」

「想不太出來。反正,他講話很恐怖,會讓人的決心跟意志通通都消磨殆盡。

他可以出一本甜言蜜語大全。」我用手撐著下巴,很喪氣的說。

「他出我就去買。」正穎頭也不抬的繼續記錄著。

「你不用吧?你要交女朋友的話,大概連追都不用追就會成功,可惜你根本沒

時間也沒意思搞這些。」

「妳怎麼知道?」他還是埋頭苦寫。

「拜託,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我忍不住算了一下。「哇,我們也認識……

快四年了耶!」

正穎一直沒搭腔。我自顧自算了半天,終於發現他很沈默的拚命寫寫寫,忍不

住探頭過去看。「你在寫什麼,我又沒講話?」

潔白的公文紙上,他寫的字簡直可以裱起來掛牆上當裝飾。我一面看一面跟著

朗讀起來:「……春風吹放自由花、為樑為棟同支大廈、看我們重建燦爛的新中華……

這,這是個什麼鬼啊?」

「以前的校歌。」正穎悶悶的說。「我用來壓脾氣的。默寫兩遍就沒事了。」

「你不會是在學生會開會也搞這招吧?」我簡直快要昏倒。「虧你想得出來!」

「怎麼,妳看不起我們高中?」他總算抬頭,果然一臉風平浪靜。

「了不起喔,你們是市立高中好不好,我可是省立高中畢業的呢。省大還是市

大,你說說看。」

一扯到這種事情他就有得講了。直轄市跟省的地位難道我還要他教嗎,我小學

就讀過了。等到他把中央預算分配不均的現況講得差不多之後,我也餓了。關於理

性分析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這是比較好的情況。比較爛的時候,我心情惡劣到連講話都不想。眼看著前幾

天還冒著涼風在我住處社區巷口的便利商店買好溫熱咖啡,等了一個半小時,打電

話上來怎樣都要拗我出來陪他喝罐咖啡,還很無辜的說「因為妳都不肯跟我去咖啡

店啊」的溫柔男人,在營隊工作會議大家都在的場合裡,坐在宴玲旁邊,只用很空

白而陌生的眼光淡淡掃我一眼。

我被那一眼看得險些吐血。

「你又打電話來幹嘛,我不想跟你多講了。」之後我只是很灰心的說。

「妳就狠得下心講這種話?妳要我怎麼辦?吳正穎就在妳旁邊,我要是跟妳多

說兩句,說不定他手上的書就砸過來。何況,旁邊那麼多人,大家都在注意我們。」

亮鈞懊惱的說。

「你不要找藉口了,推到正穎或別人頭上幹什麼,明明是宴玲也在的關係吧。」

我痛恨這樣無聊的對話,這樣沒意義的爭執,何況這個人跟我還什麼都不是。「你

有本事去跟她分手,再來找我。」

「我跟她分手只是遲早的事,我們最近一直在吵架,氣氛很爛,可是營隊……」

「我、不、想、聽、了!」我覺得個性裡最陰暗最糟糕的一面,通通開始張牙

舞爪。我用最大的力氣對著電話吼:「你放過我吧,不要再找我了!」

摔下電話就是哭,哭得臉都腫起來,隔天眼睛像一條線,路都看不清楚,走路

像用飄的去社團。

「妳……」正穎只看我一眼,又低頭去看他自己的書。很平淡的說:「現在不

要跟我講話,我不會讓妳更好過。」

「我叫他不要再來找我,這次我是認真的。」我咬牙切齒的說。「非常,非常

的認真。我再理他,我就是小狗。」

「我如果再相信妳,我才是小狗。」

結果不但是我在人狗之間不停變換身分,連正穎都被我拖下水當了好幾次小狗。

「妳根本不需要我的幫助,妳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也不想救自己,靠別人有什

麼用。」正穎很累的時候會這樣跟我說。越近年底,他的壓力就越大。他們系是工

學院有名的課程重、功課忙,此外要社團學生會兩頭跑,加上他在外面努力青年救

國,什麼座談會研討會參加個沒完,沒事還要準備報告聲明文稿之類的。忙到這種

程度,還要被我煩。只能感嘆交友不慎。

嘴裡雖沒說,我還是很感激他的。畢竟他沒有喊過一聲累,也沒有放棄過。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能體悟,那需要多麼大的忍耐度和意志力。

也是很久以後回頭看,我才能看出,那段完全不像自己、不受控制的日子,有

多麼驚險。如果沒有社團,沒有正穎這樣無論再氣再累再火大再失望,也沒有走開

的朋友,我不知道將會摔到怎樣的深淵之中。

雖然很慘,雖然很令人也令自己痛恨,但那樣的軟弱與猶豫終究是自己的一部

份,我再不願意承認,也不能抹去這個事實。

反反覆覆,厭倦到麻木甚至有些噁心的感覺,終於在隔年寒假劃下句點。不過

不是正穎的功勞,不是亮鈞終於放棄或終於跟宴玲分手,不是趙哥放假出來找我把

我痛罵一頓。通通都不是。

是小芬。她讓我看到深淵。

小芬在一個寒流來襲的夜裡重新出現。她打電話到家裡找我,叫我去美女婷的

咖啡店裡等她。堅持只參加前置作業不肯上山幫任何一點忙的我,寒假只是窩在家

裡發霉,很矛盾的看著電話發呆,所以有她來找,非常的高興就前嫌不計的去了。

約的那天美女婷的店是公休日,我們在暗暗的,椅子都搬在桌上的店裡碰面。

美女婷從頭到尾都在吧台後面擦杯子,只跟我點個頭當作招呼。我還來不及奇怪美

女婷的冷淡,就被小芬嚇到了。

直到見面,我才很震驚的發現,厚厚冬衣下的小芬,整個臉頰都有點凹陷,完

全不再是以前那個圓滾滾臉蛋圓滾滾眼睛青春可愛的她了。最恐怖的是她眼睛裡再

也沒有火花,只是很安靜的看著我。

這不是她。這不是我十七歲寒假時認識的小芬。這是一個陌生人。我簡直想掉

頭就走。

「陪我去高雄兩三天好不好。婷婷要顧店,不能去。」連寒暄都沒有,小芬一

開口就這樣問。坐在我對面,一隻手撐著臉畔,很累的樣子。我跟她現在簡直像是

隔著千山萬水。我多麼想念窩在我身旁像無尾熊一樣掛在我脖子上的她。

「去高雄?什麼時候?為什麼?」我實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趙哥受訓完

分發到空指部服役,見紅就放假,小芬若要去找趙哥應該是往北走才對,何況,她

若是要去找趙哥,又約我一起去幹什麼?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趙哥說的,他們已經分手,或類似分手了。

小芬不答,眼睛只看著桌面。

「妳要去玩?找朋友?」我想了一下,還是問出來:「妳是不是,是不是有新對

象了?我聽說……」

「要去做個小手術。」小芬抬眼很快看我一眼。「我從來沒有新對象啊,那是用

來氣趙修誠的,不過沒成功。太失敗了。立雯,我整個人生都很失敗。妳知道嗎。」

「妳,妳說,妳在說什麼?」

「我不能要這個孩子。」她只是簡單而疲倦的說。沒有痛苦,沒有眼淚,什麼

都沒有。只是很空白很麻木的很淡的講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錢我有一點,還

有婷婷借我的,應該夠。可是我不想一個人去。立雯,陪我去吧。」

刷的一下我的眼眶整個辣起來,在什麼都還沒弄清楚之前,我已經簌簌發起抖。

放在桌面上的雙手完全無法控制的震動,差點碰掉水杯。

「這麼激動做什麼,又不是第一次。」小芬還是低著頭,手指一下一下摩擦著

餐桌面。居然還笑了一下。

我沒有看過那麼蒼白那麼冷的笑。

「妳就這麼沒出息!妳有沒有聽過避孕藥?保險套?」我用力抓住小芬的手,

把她整個人拉過來,她失去重心差點摔到椅子底下。我用盡力氣吼著,覺得一陣陣

撕裂般的痛楚不斷在全身竄流。帶著哭調的聲音在空空的咖啡店裡迴盪。眼淚跟著

很沒出息的飆出來,到後面根本連話都講不清楚。「妳,到底要我,怎麼樣?妳要

我,怎麼幫妳?」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噎著,喘息著。

「我不是說了嗎,陪我去一趟高雄。」小芬像一個木偶一樣任我搖晃,還是掛

著那個空洞得令人發冷的微笑。

「妳不要這樣,我求妳,不要這樣。」我抱住她,不停不停的掉著眼淚。「不

要再這樣好不好,趙修誠是一隻魔鬼,妳不要再跟他糾纏下去了好不好?小芬,我

求求妳,算我求妳好不好?」

「現在講這些幹什麼?」小芬像隻貓咪一樣縮在我懷中,瘦瘦的只有一點點,

好像用力一點就會捏碎的感覺。她的聲音卻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妳越講我越

覺得自己很賤。」

美女婷這時走過來,很冷的說:「我妹在高雄,妳們到了她會去接。」

我哭得眉目不清淚眼模糊,不知道是在痛悔青春年少的消逝,在痛悔已經遠去

的純真,還是痛悔在愛情裡受苦的所有俗世凡人。我罵小芬的話一句句像是雙刃刀

一樣砍傷她也砍傷我自己。我又有什麼資格講別人。程度雖不同,那樣的反覆軟弱,

我也不是沒有啊!

「立雯,還是妳乖,女孩子真的要潔身自愛,要不然到最後,吃虧的都是自己。

妳要這樣繼續乖下去,好好的,單單純純的,等到那個對的人,會愛妳的人出現。」

小芬抬手摸著我的頭髮。她那種空洞的語氣讓我渾身戰慄。

我還是抽泣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小芬的臉在我眼前,我這才看到,剛剛她

一直用手遮住的臉頰上,有清晰的,紅腫的巴掌印。我驚叫起來。「小芬,妳的臉!」

她慘慘的扯扯嘴角,沒講什麼。不過美女婷冷冰冰的插進來:「是我打的。怎

樣?要是打得醒她,我拚著打死她的危險也要打。」

就算是寒假裡,台中都有寒流來襲了,高雄的太陽依然刺眼溫暖。可惜一點都

傳達不到我心中。

我在大太陽底下笨拙的騎著美女婷她妹妹的小綿羊,去市場買美女婷交代要買

的東西,看著魚老闆熟練地殺魚剖肚刮鱗片,胸口一陣驚人的疼痛襲來。回家借她

妹妹住處的廚房煮。水咕嘟咕嘟冒著泡。

本來十五分鐘前還活著的魚,現在已經是一塊一塊的,死了。

很冷靜的把魚塊丟進配好的湯頭裡開始煮,我還慢條斯理照美女婷的交代調整

好火候大小,然後才走進浴室裡面,開始大嘔特嘔。嘔得像是我的心都要被嘔出來,

痛苦的咳嗽,整個喉頭不斷痙攣。

從此我痛恨魚湯。我痛恨灼亮得虛偽的冬日太陽。

我的十七歲還留在山上。我的二十一歲,連同許多其他,都死在高雄。

開學沒多久遇到西洋情人節。我約好亮鈞一起吃午飯。

有些記憶,就算你用盡力氣想要消滅要毀棄,卻依然驚人地生命力超強不肯剝

離。那天中午就是這樣的一個回憶。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自己站在小福的水泥廣場,

身後有熱鬧的什麼活動正在進行,樓梯下面搭著臨時的小台子,一男一女正拿著麥

克風賣力的講著鬧著,祝大家情人節快樂喔!我們請到吉他社副社長玉女學姊來表

演一首自彈自唱,大家請掌聲鼓勵!

亮鈞在歌聲裡從人群裡走過來,溫柔的,和煦的,眼睛含著笑,帶著一點難言

的喜悅,他默默的看著我。身旁嘈雜的聲音人群都像是背景一樣,襯得我們之間更

靜。

「妳會主動找我,我好高興。」他依然溫柔的看著我,好像我是全世界他唯一

看得見的女人。他的笑還是一樣好看,他的聲音還是一樣好聽。他整潔的襯衫牛仔

褲還是一樣清爽。他的眉目還是那麼俊朗神氣。

我只是笑了一下。「我們去吃飯吧,一面吃一面講。」

鬧哄哄的中午吃飯時間,到處都是學生。我們最後決定在學校側門巷子裡的茶

藝館解決午飯。茶藝館的簡餐上得很快,熱騰騰的冒著煙,還送一杯飲料,紅茶綠

茶隨便挑。

我把我的無錫排骨吃完了,泡沫紅茶也喝完了。而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動面前

的食物。綠茶冰塊已經融光,他的荷包蛋凝結在飯上。

「這些都是你的東西,現在還給你。」抹抹嘴,我很平靜地把裝著他借我的書、

CD、資料、寫給我的信和卡片等雜七雜八東西的紙袋推過去。亮鈞臉色凝滯、他

大概看得出來我這次一點賭氣的意思都沒有了。

我已經不再在乎。所以平靜不是裝的。他看了我這些年,他會知道。

他不肯接,我也不在意。推過去的時候碰到餐盤,紙袋倒了,東西滾到地上。

掉出來我參加營隊時照的照片,和幾雙手套,有皮的,有棉布的,還有那雙很久以

前他幫我撿的,後來還給我的毛線手套。

「妳……」看到那雙舊毛線手套,亮鈞的眼睛居然紅起來,聲音都啞了。「立雯,

妳為什麼……妳……」

「我已經不再需要。」我只是簡單的這樣說。

他曾經說過,沒有他的手握住我的幫我保暖時,就要記得戴手套,所以他後來

送過我兩雙,笑吟吟的解釋:「我不在的時候要代替我的手。」

「妳不能這樣對我,我是真的,真的想要跟妳在一起的。」他像是困獸一樣抓

著頭髮,悶聲控訴著。臨桌學生模樣的客人也開始看過來了。

「亮鈞,再見。」

我們曾經那樣單純的期待著愛情的出現。我們曾經那樣快樂的互相陪伴,我們

曾經那樣矛盾地互相傷害互相懷疑,我們曾經那樣無望的期盼著有一天一切都會改

變。

我曾經為了你心動。曾經。

一個人走出茶藝館,中午的太陽灑在身周,我幾乎睜不開眼。穿過小巷,穿過

校門前的廣場,經過植物館前面的流蘇樹,我很空白的走著。模模糊糊的想起,大

一剛進來的時候是秋天,我曾經看著這棵流蘇樹非常驚訝的對身旁剛認識沒多久的

室友慧說:「小慧,妳看,這樹葉好綠喔!」

然後到了春天發現流蘇會開小白花,很高興的跟學姊報告:「原來白流蘇這名

字是這樣來的!」

此刻我只是繼續走過去。並不怎麼坑洞的椰林大道一直往前延伸,盡頭可以望

見蟾蜍山上,湧起白白的雲。碧空如洗,今天,是個難得的,燦亮得讓人眼底發疼

的好天氣。

走著走著,時間也就這樣走過去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通識課本地植物認識裡,老師說,流蘇是先花後葉的。開完

一樹潔白清香小花之後,彷彿脫去華麗嬌美外衣,用安全而沈默的濃綠來等候過整

個夏季。

讀書比起其他的一切,是投資報酬率最高的一件事情。我很安靜的在系上出沒,

很安靜的唸書。系上的同學偶爾跟我聊天,總是用有點距離的眼光看我,好像我跟

他們不是同系三年的同學。

原來是不需要割裂什麼的。人來人往,反正到最後大家都會分開,何必這麼累

的自己拿刀動剪。何況像小芬,我寧願永遠不再聽到她的消息,不再看到她黯淡沒

有神采的臉龐。相濡以沫是垂死前的掙扎,我甘心寂寞的在水缸裡游過來,又游過

去,日復一日,篤定而枯燥的,平靜。

很簡單的過日子。沒有喜歡或不喜歡。我用了很大的代價換到這樣的簡單,所

以非常珍惜。

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已經長大?

當發現快樂不再是理所當然,而是需要自己用力去爭取的時候。

夏天正式登場,期末報告讓我在自己小房間裡面揮汗咒罵,熬夜熬得頭暈暈的。

交報告的時候對於毛豬這種可愛的動物以及其價格已經有非常深刻的了解了。關於

精緻農業那就等到下禮拜再享受吧。我拎著封面精美大方排版清爽動人的報告到系

上去交。開玩笑,這種東西我大一開始就做得風生水起,沒看過豬跑也知道豬肉價

格(這是我啦),在一個連續三年都擔任校內重要選舉候選人文膽的吳某某薰陶帶

領下,連影印店老闆看到我都自動給我打折。

「好,好,放在桌上就可以。」老師真享受,研究室裡面冷氣讓我一點都不想

離開。他老人家很滿意的點著頭,坐在那張看起來很舒服的高背皮椅上,呵呵呵的

笑說:「期末考考卷我已經改完了,成績在這邊,來看吧。」

「老師,不用了,真的。」我很用力的搖頭往後退。

「來看啊,妳這學期看得出來有用功,成績好很多。」老師還是呵呵笑著。「暑

假有沒有計畫,要不要打工?妳報告都是做得最漂亮的,老師很喜歡。還有,妳的

學長啦,趙修誠,他一聽到有缺就推薦妳。」

「老師認識趙……學長?」

「怎麼不認識,他是我的研究生啊。」老師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線。「他大學

的時候搞運動搞得太過火,差點考不上研究所。不過被我罵過幾次之後有收斂一點。

妳要不要考系上研究所,有沒有在準備?趙修誠跟我提過幾次妳這個學妹,他很看

重妳的。相信妳一定很優秀,才能讓他這樣推薦。」

就這樣,因為趙哥的關係,我找到第一份打工。其實是工作笑咪咪的跑來找我

吧。到農委會去當工讀生小妹,專門幫忙弄圖表整理統計資料然後生出一份份漂亮

整齊的報告書來。

工作不難,只是很煩瑣,錢也不是很多。但是這樣的機會據說是搶破頭的。老

師是那種大名人,在農委會當官之餘還在系上兼課,學長他們都開玩笑說系主任馬

屁可以不拍,這老師的馬屁絕對要搶著拍。

一次去系圖還書,正要出來的時候,聽到兩個同學在交談。

「……我也不知道,出國嘛沒錢,研究所考不上,我又不想考中興。高考也不

可能,錄取率那麼低,我對本科系也沒有那麼喜歡。」

「那妳打算幹嘛?」

「找工作吧,我有點想找廣告公司。」先前那個停了一下。「我又不像有些

人,還老師欽點去農委會打工的。」

「哎唷那種人有什麼好羨慕的,她從一進來就很積極在巴結那些搞政治的,

說三大那幾個社團裡每個都有她的相好。搞不好到老師面前也是來這套……」

我沒有回頭。我並不想知道講話的人是誰。

時間花在哪裡是看得出來的。我沒有跟同學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我前面幾年都

沒有認真讀書。我的大學生涯也蠻失敗的,又怎麼能期待別人喜歡我。此刻我只是

被動的往前走著。沒有想去的地方,沒有想念的人,只是很安靜很沈默的一天天過。

反正前面會發生什麼事、遇到什麼人,都不是我所能控制。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

往前走吧。

不走也不知道能幹嘛。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想做什麼。面對趙哥那

種期許,只覺得很好笑。然後進公務機關打雜就覺得自己很適合當公務員。我一來

沒才能二來沒野心,渾渾噩噩的,每天倒茶影印打字做圖表整理圖檔就覺得很充實

了,下班去坐公車的時候老覺得勞動後看到的夕陽真美麗,人生嘛還不就是這麼一

回事。

去打工的時間居然比上學還多。我大四的課很少,又沒打算考研究所或高考,

社團跟強國委員會在相熟的學長們陸續畢業入伍之後,就不再那麼讓人想去了。所

以簡直像是提早畢業了一樣。

「寒假營隊要開第一次準備會議了,來幫忙?」正穎也好不到哪去,他在外面

一個什麼基金會已經當到副執行長,忙得吐血。到底在忙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這

些人在搞的大事業我從來也沒有興趣知道。

他講這話的時候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秋高氣爽了。我這才發現,原來台北的秋天

已經悄悄的到了啊。中午雖然還是熱得讓人吃不消,早晚卻都有可喜的涼意。我討

厭的冬天又快來了嗎?

「不要。」我很直接的拒絕。「我要打工啊。」

正穎笑。「沒看過打雜也打得那麼投入的。」

我們坐在共同教室的中庭喝剛在小小福買的冷飲。因為是上課時間所以外面空

空的沒什麼人。帶著乾燥細沙的秋風揚起我從大一留到現在的長髮,很不客氣的撲

到身旁正穎的面前。他愣了一下。

「妳頭髮怎麼已經這麼長了?」正穎好像有點訝異的說。

「不剪就會長長啊,這是基本常識好不好。」我沒好氣的握住髮稍,扭了幾下

藏到衣領裡面。

他看著我。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態又出現了。我一直覺得他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我

說,只是沒有說出來。我用手上的奶茶空罐推推他。

「怎麼了?」

正穎沒回答,只是默默看著我。

我突然覺得一股不舒服冒了上來。我不喜歡這種氣氛。至少不是也不能是在我

們之間!皺起眉頭,我劈頭就說:「喂這位施主,你有話直說好不好,這樣怪里怪

氣的幹什麼!」

正穎笑起來。「妳越老耐性就越爛。」

「亂講,誰老啊?」我把空罐丟到他身上。

「好了,好了,我要去開會了。」他這才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妳總

算正常一點啦。看妳之前那麼冷的樣子,真是不習慣。」

「我……有嗎?」

「有。」正穎居高臨下看著我。他又停頓一下。「妳現在,應該好多了?」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所以只是面無表情瞪著他看。

「有些事情該丟的就要丟,該忘的就要忘,要不然……」正穎轉回去看著中庭,

慢慢的說:「要不然永遠都會停在一樣的地方。」

「不停在這裡,要去哪裡?」我有點無奈。「你們都有很高很遠大的目標要追

求,要努力,所以馬不停蹄的一直往前跑。可是,不是每個人都這樣的啊。我也許

就會是這樣安安靜靜過一輩子嘛。每個人都要當偉人,誰來當普通人?我就是個普

通人。」

「普通人?」正穎笑起來,薄薄的嘴角揚著,很愉悅的樣子。午後金燦的秋日

陽光灑在他的側面,他的淺藍色上衣反光成近白色,襯著背後的磚牆,居然讓我有

點睜不開眼睛。

「我是啊,一個普通人。有很多奇怪回憶的普通人。」我把臉埋在圈在膝上的

肘彎裡。「有的時候我寧願自己不要記得那麼多。可惜人的記憶功能是不能洗掉的,

不然我還真想去洗一洗。」

「所以,妳還沒有忘記?」停了很久,正穎把手插在褲袋裡,還是看著前方,

閒閒的問。

「怎麼可能忘記,我想回憶就是會跟著人一輩子的吧。這就是辛苦的地方。」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正穎在問什麼,我只是直覺的這樣反應。

他後來也沒有再問過我。事實上,從那次在共同教室中庭遇到,談了一下午之

後,正穎就消失了。

當然不是被外星人綁架那種消失,而是,我們的生活真的不再有重疊。社團我

們都很少去,去的時間也都碰不到一起。他在外面的事業越做越大,偶爾還會上報。

社團學弟妹看到都會很高興的把報紙剪下來貼在社辦留言簿。

我看到的時候心裡只是很模糊的在想,啊臉瘦的人真佔便宜,好上相。

這個青年才俊,曾經陪著我走過很長一段路的呢。因為我們那麼熟,所以現在

可以很容易的感覺到,他要走開了。他不再是一通電話可以找得到的正穎。也不是

晚上不知道又從哪裡開完會出來,累得慘慘的順路經過社辦把我撿回家的正穎。

我沒有問,他也沒有多解釋。隱約知道我們繼續走下去,可能會變成怎樣的局

面。但此刻的我們都沒有足夠的能耐去面對那種可能性,所以很有默契的,慢慢,

輕輕拉開了距離。我不再抓著他訴苦討罵挨要找軌道可以回歸正常光明。他也不再

事必躬親的盯著我指著我罵。

我不知道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曾經一度,我們那麼接近,我那麼放心的跟他不

自覺的撒著嬌。這種互動是很微妙的,只要有一方稍微往後退一步,警醒如我與他,

很快就會知道該修正態度了。

然而我們還是好朋友。也只有我敢在晚上一點打電話給他劈頭就說「明天的座

談會,主講的王老師臨時有事趕不過來,你要來坐鎮充場面。」

「明天什麼座談會?」正穎已經很累了,他的嗓音有點沙啞。

「大陸社社史回顧與未來使命。這種你不必準備吧?上台隨便講講大家就很崇

拜了。明天下午兩點。」

「妳這是晉惠帝口吻,我哪一次上台之前沒有準備?」正穎檢討我:「認識不

只一天兩天了,妳還講這種話。」

「好好,以後如果你發了,有記者來訪問我,要問我關於你的事情,我一定會

記得說,吳正穎吳部長,喔還是你要當市長?總統?好啦吳部長呢,上台前都會盡

力準備,講稿通通自己寫,是個非常努力非常優秀的人才,唯一的缺點就是脾氣急

躁可以了吧。」

在聽前面他都很正經八百的嗯嗯嗯附和,到最後一句正穎破口笑出來:「我脾

氣哪裡急躁,我是世界上最有耐性的人,尤其是對妳!」

本來是隨口開著玩笑,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他這樣說,我很久很久沒有什麼感

覺的胸口,突然又隱隱的做痛起來。

是啊,一開始每個人都對我好。可是到了最後,都迫不及待的要改變,要離開,

要消失。沒有什麼是天長地久的,不管是學長,是情人,還是好朋友。

再不捨也要堅強的放開手。我再也不要嘗那種心頭好像被挖掉一塊肉的痛。停

了好久,他那邊都喂了好幾聲,我才清清喉嚨說:「我知道啊,很感謝你好不好?

我會記得跟記者誇獎你的耐性一級棒的,讓大家都崇拜你怎麼樣?」

「不用幫我宣傳,妳知道就好。」他的微笑好像沿著電話線流了過來,我閉起

眼睛,就可以看到他挺直的鼻樑,和揚起的嘴角。「座談會,我會過去,妳叫學弟

他們放心吧,一定是他們求妳來找我的對不對?他們下午找過我只敢問我有沒有空,

我說沒有。原來是座談會開天窗。就知道他們一定會打妳這張牌。」

「沒辦法,老朋友了嘛。」我還是閉著眼睛,覺得眼眶熱熱的。

「是啊。」正穎同意。「老朋友。」

我沒有哭。後來的幾年裡面,我的淚腺像是壞掉了,也許是之前太過任性的使 用它吧。想到擊壤歌裡面小蝦講的,有人勸她不要老往台大跑,小心把在這裡的氣數提前用盡,以後想進都進不來。

我的感覺、情緒和眼淚,大概已經被我揮霍完了。

大四下我與系上根本完全沒有關係了。除了一個禮拜少少幾堂課上課來下課就

走之外,根本連校園都很少進來。坐在新店客運上面經過校門口,我只是很空白的

看著一對對情侶,一個個背著書包要進去或要出來的學生,一群群高談闊論或騎在

摩托車上集合準備要出遊的人們,或是復興美工穿著制服來寫生的小朋友,托兒所

老師帶著一隊手牽著手的小娃娃。傅園還是一樣蓊鬱沈綠,今年的流蘇開花了嗎?

杜鵑呢?社辦前面那區的蒲葵是不是又掉了滿地種子?

車子引擎發出隆隆的聲音,司機催了油門往前開。開過去之後,我就不再看也

不再多想我的四年到底在裡面得到什麼,又失去什麼。

畢業其實也沒什麼。火辣辣的六月穿著黑色學士袍熱到會長痱子。班上約好拍

團體照的前幾天我實在受不了自己的長髮,就去剪掉了。結果在約定的校門口一出

現,同學們就很驚訝的瞪著我看,好像不認識我一樣。

「妳捨得啊?那麼長的頭髮耶,我們都覺得妳的頭髮好漂亮說!」我的女同學

們張大嘴不敢置信。

「妳是不是失戀啦?哈哈哈!」比較皮的男同學趁機開我玩笑。

我只是摸摸很涼快的後頸,咧開嘴微笑。

反正長或短也沒有人關心,連我自己都不在乎了,剪短之後整個頭好像減輕好

幾公斤一樣,洗頭髮只要三分鐘,之後連吹乾都不必,甩一甩就好,簡直像小狗一

樣。洗髮精也很省,真是好處多多啊。唯一的壞處是又開始會被認成高中生。不過

我相信我內斂的糙老氣質可以彌補這個缺憾。哈哈。

算是很好命的吧,畢業之後就順理成章的繼續留在農委會,從打工變成正職。

不過因為是空降的約聘雇人員,所以有時候會被指指點點。隔壁辦公室的小姐從我

大四開始來打工就眼睜睜的觀察我觀察了四個月,之後開始跟我在走廊上正面相遇

會打招呼,一直到最近才跟我比較有說我笑。她說一開始就聽講我是國王人馬。所

以蠻不屑的。

「後來看到人之後,覺得也不過就是個高中生嘛!沒什麼好怕的。」她是那種

姿色平平但是打扮不遺餘力的。無聊的時候我會撐著腮仔細數算她今天身上到底穿

了多少顏色。雖然有點俗氣不過熟了之後就覺得她其實蠻照顧人的。有時候中午會

跟她一起吃飯,她吃完飯還會拉我去逛南門市場買菜。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貼近家庭

主婦的生活了。連超市衛生紙打折都好像大新聞一樣要發內部信件通知大家。

「哎唷,妳要打扮打扮啦,每天都穿得這麼素,好像學生一樣!」安琴姐老是

這樣叨唸我:「要不要我帶妳去逛街買衣服,我女兒今年十歲都穿得比妳漂亮,自

己還很有意見,我買的衣服嫌難看!」

我還是傻笑。

「還有那個頭髮,妳怎麼剪成這種學生頭,女生就是要留長頭髮才漂亮,最好

是燙一燙比較有型。我跟妳說那個南門市場後面喔,有一個師父弄得不錯,我下次

帶妳去。」

說真的,我其實很享受這樣的關心。雖然同辦公室的大家有時很受不了安琴姐

的囉唆,老覺得她管東管西的,多用幾張紙影印她都有意見,連我吃什麼當早餐都

要探頭進來批評幾句。不過,比起我剛來那幾個月大家冷冰冰的只是觀望的態度,

我真是太感謝天底下有安琴姐這種熱心人了。

炎炎夏日,每天就是泡在冷氣房裡上班,我居然對這樣的生活甘之如飴。正穎

入伍前打了電話給我,劈頭就是取笑:「社會中堅,妳最近忙什麼?」

我在辦公室接電話,把桌上幾份稿子標題據實報告給他聽:「六月份國際農情,

肥料管理法簡介,降低毛豬、柑桔、芒果生產成本計畫成效之評估。」

「非常景仰。」正穎哈哈大笑。「我要去報效國家了,出來吃個飯吧。」

「現在?」我看看鐘,中午休息時間快到了沒錯。「你在哪裡?」

「敝人高中母校附近。十二點在妳們辦公室外面等妳。」

大太陽晒得柏油路面都好像要融化一樣軟軟的。我站在辦公室外面,用手遮著

眉額擋去刺眼光線。馬路對面,淺色上衣牛仔褲清爽挺拔得驚人的正穎對我揮了揮

手。

一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清楚感覺到,正穎是多麼出色的一個男孩子。而我只是

這樣心念一動,馬上就有排山倒海的恐怖感襲來。我絕對,絕對不要再往下想了。

他已經走到我面前,一雙神氣的濃眉略皺起來,一面伸手幫我把額前汗溼的短

髮撥開:「幹什麼臉色這麼不好看,中暑啊?妳是晒不怕是不是,大中午的站在太

陽底下。」

「沒,沒有,我們去吃飯吧。」

吃著飯我們很輕鬆的扯著一堆無聊的話題,比如他要我列舉國際農業組織的縮

寫與全名。結果我也是亂答一通,APEC WTO OECD APO這幾個連他都知道的以外,就

掰不出來了。被他罵不長進。

「我是普通人。」我討饒。

「妳不是普通人,妳只是堅持要當普通人而已。」正穎沒吃多少飯,不過把冷

飲喝得光光的。

「你就是這樣,老是空肚子喝一堆冷的東西,看你去當兵以後怎麼辦,胃這麼

爛的人。」我瞪著他依然白皙的臉色。

「不會有事的。」正穎淺笑。「妳氣色不錯啊,頭髮剪掉了。真像是……」

「像什麼?」我很戒備的看著面前一直在微笑的他。「注意你的措詞。要是再

讓我聽到高中生三個字,絕對跟你沒完沒了,請不要輕易嘗試。」

「像我剛認識妳的時候的樣子。」正穎說。

然而一切都不一樣了吧。我們都走過那麼長的路到達現在的地方。如果此刻還

是跟剛認識的時候都一樣,那麼這一路以來的辛苦風波又是為了什麼?

吃過飯,正穎送我回去上班。我們並肩走在南海路上,有學生穿著建中制服打

打鬧鬧的從身邊過去。大概是來學校參加活動之類的?正穎略瞇著眼睛看身旁這些

小毛頭,若有所思。

「我認識妳的時候,也就是那個樣子。」他後來這樣說。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這麼懷舊?」我勉強的開著玩笑。「不會是老了吧?」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位老兄突然脫口而出。我

們已經走到門口。正穎笑嘻嘻的,一點依依不捨的樣子也沒有:「好啦,我後天開

始要去保衛國家了。妳自己多保重啦,摸魚不要摸太兇。有空再來找妳。」

「好。」我點點頭。

結果他騙了我。當兵一年十個月裡面,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空,只知道他沒有來

找過我。關於正穎的消息,還要趙哥來告訴我。

趙哥,對啊,就是那個趙修誠。他退伍之後理所當然的跟在我們偉大的老師身

邊擔任機要秘書。他來上班的第一天,走進辦公室大門,我正在刷卡。他在我身後

猶豫了非常久不知道該不該叫我。

「感覺好恐怖,好像是時光倒流了很多年,我在山上第一次看到妳,就是這個

樣子。一模一樣。」趙哥後來這樣說。

我嘆口氣。不要再這樣說了吧。只是剪了頭髮啊,其他的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換成是以前的我,看到趙哥可能直接掉頭走開,或是張嘴吐他一臉口水。現在,現

在我才不會這樣。時間就是最好的療傷藥,而且,我不是說過了,我的眼淚跟愛恨

情緒都已經用完。我不會再為了他浪費我的穩定心情。

「立雯,這些資料趕快看一看,四點以前把新聞稿寫出來。晚上妳跟我們一起

去開記者會。」趙哥走進我們辦公室找我交代工作,其他在聊天看報紙的同事就會

很警覺的端正儀容肅穆坐好認真辦公。氣氛凝重起來。我實在很受不了這種特別待

遇。唉。

「我……」

「快點,妳手上的工作先放著,這個記者會很重要。」

我眼睜睜的看著趙哥走出去。預官兩年下來,加上跟在老師身邊處理大大小小

事情,趙哥整個人都已經煥發出社會菁英的氣息,他本來就嚴肅,又都不太跟人招

呼,所以我們處室的人,其實大概是會裡的所有人吧,對於這位新任機要秘書都有

點敬畏加害怕。

「妳跟他很熟唷?是妳學長?」安琴姐中午吃飯的時候問我。「他是不是一直

都那麼不苟言笑?」

「對。」我點點頭,不想多說。

「可是我看他對妳很好。」

我簡直想翻白眼。這位仁兄在我手上的把柄何止一項,我要讓他身敗名裂應該

不是太困難的事情。在這種時候趙哥真是應該非常慶幸他前輩子燒了好香敲破許多

木魚,不然要是換成美女婷在我的情況,大概早就沒有趙秘書這個人在這裡了吧。

「他早上買珍珠奶茶給妳喝不是嗎?還特地送到辦公室來。」安琴姐繼續絮絮

叨叨:「我們會計室那邊的幾個小姐都覺得他對妳有意思。」

我一口菜差點就直噴到對面安琴姐化妝稍濃的臉上。

「全天下男人都……」我本來想講一點狠話的,想一想還是算了。萬一安琴姐

問起「妳幹嘛對他這麼深惡痛絕」那我不是還要解釋半天。進公務機關做事也有一

年多了,謹言慎行這種美德我已經知道要好好鍛鍊自己學習精通。所以我只是搖搖

頭。

「他不錯啦!年輕又優秀,主委欽點的呢。」安琴姐逕自吃著她的清炒蕃薯葉:

「不過話說回來,妳也是這樣進來的,人家就是機要秘書呼風喚雨的,妳怎麼還窩

在經研科。」

「經研科有什麼不好,我們……」

「立雯,吃飽沒有?」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們科長居然也在餐廳吃飯。他端著

餐盤走過來:「剛剛趙秘書過來找妳,妳吃飽就過去幫忙吧,下午的工作我讓別人

代替妳。妳下午是要做計量模型的評估報告?」

「還有我的毛豬年度匯報……」我很冤枉的接口。這兩個計畫都是我一路參與

到現在,臨時要換手我實在很不甘心。

「去吧,去吧。」科長呵呵笑著。「妳在我們科是大材小用。趙秘書那邊有比

較重要的事情讓妳去忙。妳要好好加油啊。」

我看著面前平日百般刁難,退我稿子退得理直氣壯毫不留情,有錯字還會被他

罵「小學有沒有好好唸」的科長,今天這樣笑吟吟的捧我,讓我覺得他的笑容好像

是用保鮮膜貼上去,一撕就可以撕下來的。

科長走過去之後,我突然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妳蒸蛋不要吃嗎?我幫妳吃好了。」安琴姐目睹整個經過,看著我寂寥的表

情,只是扁扁嘴:「你們科長最會拍馬屁,有名的兩面人。當初進來的時候他還在

大家面前發過飆,說憑什麼一個大學剛畢業的黃毛丫頭進來就是六職等,想當初他

努力多久打拚多久才升到這裡。笑死人,明明是自己考績爛。活該。立雯,妳好好

幹,哪天回來當他主管嗆死他。」

又來了。為什麼大家都對我有這麼高的期望呢?走到哪裡都一樣,我到哪一天

到哪裡才能休息?年紀輕輕的就要休息我知道我很沒出息,可是我這麼長進又是為

了什麼,我只想要穩定的工作,穩定的生活,穩定的心情啊。

「要不然跟趙秘書湊一對好了。」安琴姐看我不搭腔,以為我在認真思考怎樣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以後要回來欺負科長的。「趙秘書看起來也是很有才幹的,主

委那麼倚重他,他偏偏又對妳不錯。妳跟他在一起的話,跟他撒個嬌,叫他給你們

科長一點麻煩,他一定不會拒絕的。保證有效。」

我只是苦笑。科長跟我又沒有深仇大怨,就算有,我也絕對不想找趙哥去出頭。

事實上,公事是非牽扯不可,除此之外我真的一點也不願意跟他有什麼交集。

有時覺得無奈。人跟人的緣份,不管是善緣與否,好像註定了就都逃不掉。我

居然這麼早就變成一個宿命論者,真是亂沒出息一把的。

我其實很懷念趙哥退伍回來以前的日子。那時候我不用加班,不用上山下海的

跟著出差視察,不用出去拋頭露面,不用忙到連飯都沒時間吃。那時候雖然同事都

不是很接近,但至少客氣寒暄還是有的,不會像現在一看到我就閉嘴不講話,眼光

光的盯著我看好像我頭上突然長出花兒來一樣。

「下午我要跟主委去立法院,妳陪副座去中部辦公室聽防颱的簡報。致詞趕快

寫一寫在車上要給副座看,三分鐘左右。重點寫出來就好,不要亂扯。」趙哥打電

話過來交代工作時,我還在跟我的農情月刊奮戰中,還一面吃我的便當。只有十分

鐘給我吃飯,我現在不吃就要等到晚上,而且要舟車勞頓,非搶時間不可。啊看這

張幻燈片拍得多好,高雄139號米是生產花東池上米和關山米的主要品種唷。我一

面看一面就覺得手上捧著的便當越吃越香。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啊。

「妳沒有在聽對不對?好。」趙哥在電話那邊很快的發現。我還來不及回答,

他就掛了電話。

完了,接下來他一定會御駕親征過來飆我。這樣的情況只要是我在辦公室裡的

時候,每天都要發生個一兩回。同事們通通都敢怒不敢言。我可以從他們怨恨的眼

神中讀得出來。畢竟大老闆的心腹一天到晚來辦公室裡晃個幾圈,對小職員來講絕

對不是好事,這我很能體會。可是我又能怎麼辦,趙哥老想要栽培我成為一個救國

救民的女英豪,可惜我一點興趣與天分都沒有。

果然,不到三分鐘,我才剛吃完便當,趙哥就出現了。他穿著白襯衫黑長褲打

著領帶,標準幕僚打扮,一股嚴肅之氣跟著他一起出現。害我們開著空調的辦公室

當場溫度又向下掉了幾度。趙哥看著我手忙腳亂收拾桌面的樣子,本來大概想罵我

的,也沒罵。

「吃飯的時候不要一面做事,這樣會消化不良,小心變成像正穎那樣。」趙哥

輕描淡寫說。「妳手機還沒拿回來對吧,今天帶我的去台中好了。下午要找我們的

話,打給司機。我們應該都會在立法院。」

「正穎?」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還以為我聽錯了。

趙哥有點困惑的看著我。「妳不知道?」

「知道什麼?」

「正穎有胃病妳不知道嗎,他就是老這樣趕來趕去吃飯都沒有辦法吃,所以年

紀輕輕的就胃很糟糕。妳自己多注意一點。」

「喔。」

已經好久都安於把生活用工作填得滿滿的日子。每天上班都像打仗,被趙哥呼

過來喝過去的操,回家都累得不成人形倒頭就睡,連夢都沒有。結果今天趙哥才講

了幾句,回憶就好像被風吹開了幾頁的舊書裡偷偷透出來的乾燥香氣,很模糊,但

久久不散。

正穎當兵去了。應該沒有那麼多外務,胃會不會養壯一點?趙哥退伍回來之後

更黑更結實,正穎應該也會吧。

其實還有另外一個人現在也應該在服役。只是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了。

車行平穩,我坐在前座寫講稿。我們副座一面很親切的跟我聊著天。「陳秘書

還在忙啊?趙秘書交代的?喔他是妳學長嘛。什麼時候要訂婚啊?」

我的下巴當場掉下來。這是什麼結論?「副,副座,我想,您搞錯了。我跟趙

秘書,我們,他只是我學長。」

「我弄錯了?他不是妳男朋友?」副座也尷尬得要命。「我聽說他女朋友是他

以前學妹,所以一直以為是妳……」

天啊!我哀號一聲,覺得頭頂冒出一陣煙。有拉開車門跳下去的衝動。偏偏這

時候開著車的司機還呵呵笑著湊趣:「哎唷,小姐不好意思承認嘛!沒關係啦不用

不好意思,妳跟趙秘書很搭的,他對妳很好喔。」

我右手已經在摸索門把準備要拉開跳車了。要不是左手緊緊抓著阻止中,大概

明天就會上報。「農委會副主委赴台中公務途中發生車禍,副主委與司機毫髮無損,

但同車機要人員傷重不治……」好我新聞稿寫太多了。職業病。

整個下午心情都很惡劣。那種嘔法不是旁人能夠想像的。這就是所謂的沒吃到

羊肉惹了一身臊。偏偏事情又多,光是主委要的傳真趙哥就打了四通電話過來遙控。

因為拿的是趙哥手機,打來找他連絡事情的又一堆,我當場淪為電話秘書,而且是

很煩躁的電話秘書。

「喔我是他的助理。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可以請問哪裡找嗎?」我肩膀夾著

手機講話,手忙腳亂在傳真,一面用眼角餘光注意會議室裡面的動靜,一面還要跟

走過去的主管打招呼,臉部肌肉已經快要抽筋了。「好我會轉告他,沒問題別客氣。」

「好啦我正在傳,已經傳過去上半年度的,再等五分鐘好不好?」這是趙哥又

打來催。我簡直想把電話摔到地上或對著那邊大吼,不要再打了!讓我專心做事絕

對會更有效率吧!

偏偏又夾紙。滿頭大汗的打開跟我們辦公室那台長得不像的傳真機,努力觀望

半天,正小心翼翼拉著那張皺成一團的罪魁禍首時,電話又、響、了!

「我這邊夾紙啦!給我三分鐘修理,你先把剛傳的拿過去給主委。」我接起來

劈頭就說。「不要再打了,我修好馬上就傳。你打我還要接電話,這樣更浪費時間!」

一片靜默。只聽到對方清了清喉嚨。

我馬上意識到這不是趙哥。毀了。

「對不起,對不起。趙修誠現在在忙,不方便接電話。我是他的助理。請問是

哪一位?」我趕快放軟聲音。剛剛才誤飆過某新貴立委,也是接起來不分青紅皂白

就叫人家不要亂打我已經在傳了,害得對方笑得快要岔氣,我在這邊慚愧得想挖地

洞鑽。

對方還是不講話。我已經快要相信這是一通打錯的或收訊不良的電話了。

「喂?」我已經成功的把夾在裡面的紙拉出來。撫平再來傳一次吧。正騰出手

要從肩上接過電話切斷時,終於對方開口了。

「妳是,立雯?」

我只是一呆。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通常會裡都是叫陳秘書,陳特助,

陳小姐,或是喂。我們大老闆也就是以前的老師叫我們都是連名帶姓的趙修誠陳立

雯。科長對著我假笑的時候會裝熟叫名字,可是絕對沒有這麼好聽這麼溫柔的聲音。

這個聲音的回憶慢慢清楚了起來。我知道他是誰。

奇怪,居然沒有什麼很激動很強烈的感覺。大概是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

重新聽到他的聲音吧。因為一時也不知道要講什麼,我只是很簡單的說:「對不起,

我正在等電話進來,可不可以先掛掉等等再說?」

「妳好嗎?好久不見了。」亮鈞的風度還是無懈可擊:「在忙?那我就等一下

再打。」

我丟下電話繼續傳真,好不容易弄完,裡面的簡報也結束了,一堆人簇擁著我

們副座出來,趕著上車去南投山區巡視,我在車上還繼續跟中部辦公室的人談年度

預算的情形,一面還要做筆記。電話被我塞在皮包裡,到底後來還有沒有響過我也

不知道,趙哥這隻手機不好用,進山裡收訊就很爛。果農代表招待我們吃晚飯的時

候還被他們笑:「哎唷陳小姐妳的機子要換了啦。拿我們的去打,收訊很強喔,山

上都四格!」

回到家都過了午夜一點。我洗完澡頭一碰到枕頭馬上就昏迷過去。睡沒幾個小

時感覺上根本才剛閉上眼睛鬧鐘又響了,很悲情的起床去上班繼續忙到眼冒金星。

如此這般好幾天以後,才突然想起來。喔,對了,那天下午。亮鈞。說要再打的,

打了嗎?應該是跟趙哥有事情連絡吧。

想起來的還有大三寒假過後沒多久,那個燦亮明朗得不可置信的冬日午後,我

走過流蘇樹前的心情。眼底微微發疼的感覺還記憶猶新。怎麼已經兩年多過去了?

好像還是上個月的事情啊。

然而最多也只有這樣。念頭閃過,之後就丟開沒有再想起。目前我比較關心的

是我的毛豬和睡眠時間。

事情結束,愛情成為歷史,通常都是像這樣的。突然有一天發現一切都已經過

去。突然有一天,發現連排斥都不再排斥,厭惡逃避通通都不見了。剩下來的只是

一個白白的模糊的印子,永遠不會褪去,但也永遠不再鮮明。我們都會背著這樣的

印子若無其事的活下去。結痂脫落之後不會有人一天到晚去檢視傷口,因為已經看

不清楚了。到最後連怎麼受傷的大概都不會記得。

在那個時候我莫名其妙地特別想念正穎。一路走來的掙扎與反覆,他看得最清

楚,所以此刻我真的很想跟他報告這樣的心情轉變,讓他知道我沒有讓他失望,然

後就可以強迫他要崇拜我。

正穎完全失去連絡已經快要兩年。要找他還是找得到,我相信隔著幾間辦公室

裡的趙哥一定就知道怎麼連絡正穎。還有強國委員會的眾大老們也是神通廣大之

輩。不過,我什麼都沒有做。

他如果決定要走開,我憑什麼要拉著他?我欠他的已經太多。我都可以任性的

一次次拿刀揮砍切斷我們之間的聯繫,也不管是不是砍傷了他。他已經一次次不厭

其煩不動聲色的重新撿起來接上。這一次如果是他接過那把刀,我也沒有立場去阻

止吧。

那麼會講話,在台上那麼雄辯滔滔的人,關於他自己的心情與想法,在我面前

卻永遠講得那麼少。為什麼要到這時候,我才能慢慢感覺到,以前那段日子的陪伴

跟耐心,是多麼可貴的真心和溫柔?

我想念正穎,想念單純而無知的自己,想念理直氣壯指著對方鼻子痛快講出心

裡想法的感覺。因為知道已經過去,已經不再,所以可以放心的想念。

已經習慣這樣的情緒,與我的工作、生活共存。反正人生嘛還不就是這麼一回

事。最近這句話已經成為我的口頭禪。被趙哥操到快要累死,感冒發燒依然在週末

慘兮兮的來加班,在辦公室外面遇到記者朋友,被很驚訝的問「妳臉色好難看,禮

拜六還加班啊?」的時候,我就是這樣苦笑著回答。

禮拜天,因為在感冒,理直氣壯的關手機埋頭苦睡。可以中午才起床,當場覺

得世界真美好。鼻塞跟感冒引起的昏沈就已經不算什麼了。我特地找出衣櫃裡最舊

最寬鬆最舒服的超大號圓領衫牛仔褲,光腳穿著球鞋很痞的走路去家裡附近的菜市

場散步兼買菜。這就是都市粉領新貴的週末活動。走著走著想到我已經很久沒有跟

安琴姐去南門市場了,那個賣水果的老闆大概已經忘記我,也不會算我便宜一點還

送兩顆橘子一面說「小姐這剛到的很甜妳吃吃看喜歡再買」了吧。

熱騰騰的人氣湧在面前,我一直喜歡傳統市場多過於超市。一攤攤看過去,洶

湧的周日買菜人潮,很多全家出動的。燙著短卷髮穿連身洋裝的歐巴桑到處都是,

有的手上牽著小孩,有的跟一臉不耐煩的先生正在討論買什麼,有的對菜販威脅利

誘:「你算便宜一點我就多買,要不然我要去別攤看了。」

再過十年,我是不是就會變成她們其中之一?然而現在覺得,那樣也沒什麼不

好。平凡的,沒有大起大落的生活,有老公有小孩,每天煮三餐,週末上館子,忙

累之際還可以抱怨先生都不幫忙作家事薪水就那麼一點點繳房貸都快不夠人家誰誰

誰都已經升級配股你還在這裡窩。兒子不聽話只愛打電動玩具這次月考又慘兮兮明

天要換季你制服快去找出來我幫你改學號。

想到這裡,我突然笑出來。也許這真的就是我的希望吧。我想做一個最普通的,

最庸碌的人,操最俗氣的心,擔憂最細微末節的事。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可以回去

的地方,有人在等我。如此,一切的煩躁都可以得到紓解。一切的辛苦都有了目標。

提著大包小包的收穫往回家的路上走著。路有點遠,尤其是生著小小的病,提

著這些生鮮蔬果在大太陽底下走!到了家附近的便利商店門口,我放下今日戰果,

在人家店門口很貪婪的享受一下冷氣。

後面突然有人咳嗽了一聲。

老實說跟趙哥、老師他們那些人混在一起慣了,開會也開了不下幾百次,已經

被訓練得很厲害,知道怎樣的咳嗽是喉嚨癢,怎樣的咳嗽是要罵人的前奏,怎樣的

咳嗽是發語詞。現在我後面這個人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我沒有回頭。以為是擋到人家的路,只是連忙讓開。沒想到那人很遲疑的伸手

拍了一下我的肩。

轉頭,發現是個年輕男人。身材算高大,很陌生的臉孔。不過相當帥,所以我

就很現實的和顏悅色沒有瞪人。

「啊,我認錯人了。真是對不起。」對方很有禮貌的道歉。雖說這樣,深深雙

眼皮很有神的眼睛還是盯著我不放。我差點以為他是要搭訕來了。天啊現在是什麼

情況,長得這麼帥的男人還要在路上跟我這種痞子到極點衣服都大得不合身牛仔褲

還有破洞的人搭訕?

「剛剛我在後面看,以為妳是我認識的一個人。」那個皮膚黝黑輪廓深邃得簡

直像混血兒的帥哥很客氣的說著。我莫名其妙的尷尬起來,拉拉衣服,又把手背在

身後,不知道該講什麼。

「跟我長得很像?」半天我才吐出這一句。好歹我也是受過訓練,要上台要跟

記者講話都還算流利的,現在居然腦筋一片空白。

「其實不太像。」對方笑起來。「是背影像,還有髮型,和衣服。妳是土木系

的嗎,哪一屆畢業的,我好像沒看過妳?」

「我?不是耶,為什麼這樣問?」我很奇怪的反問。

「妳的衣服啊,這是我們系上球隊的隊服。」陌生人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變得

很溫和。「其實這件原來是我同學的。妳看,四號。很久以前被一個老朋友借去穿,

她說很帥。後來就送給她了。」

我低頭看看,這件洗得已經褪色,連上面字樣圖案都看不太清楚的破破圓領衫,

居然可以讓這個帥哥認出來還停下來跟我講話,真是奇蹟啊奇蹟。

一直走回到家門口,在掏鑰匙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是以前寢室學姊的衣服

啦!我的衣櫃曾經受到很大的破壞,那時跟學姊借來應急的,沒想到就忘了還,一

直到今天。

可能是剛剛看了太多閤家歡畫面,可能是這個星期天午後陽光太好,也可能是

剛剛那個男的真的太帥,我一個人在公寓裡洗衣服整理房間洗菜煮飯,突然清清楚

楚的覺得,寂寞就站在我身邊。平日工作雖然忙到吐血,但是心裡一直有一個角落,

始終在沈默而被動的期待著什麼。

那麼好看的男孩子,講起故人時的溫柔,是連陌生人如我都看得出來的。一面

洗著菜,一面感受到緩緩升起的失落感。我已經像這樣心如止水多久?是不是已經

太久,所以才會讓這樣一段小插曲,一個路人,幾句對話,在我的心裡造成一陣陣

漣漪?

不是為了一個陌生人心動。相反的,是因為「沒有感覺」這件事而對自己失望。

無論經歷過多少風雨,無論怎樣壓抑強迫自己,在心裡的那個角落,我似乎始

終是那個十六七歲的自己。世界寬闊,我初遇一個個意氣風發神采動人的男孩子們。

也許嚴肅,也許溫和,也許聰穎,通通有著飛揚明亮的青春。那時候的我像是一塊

還沒動工的原石,等待另一塊石頭的碰撞來產生眩目火花。而現在,石頭已經被鑿

開,碎碎的已經不再有強大潛能去產生什麼。

我的失落感可能來自於懷念吧。懷念還能戀愛,還會心動的自己。

你們,都怎麼想起我?在路上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會不會衝動的過去拍

她的肩,還是掉頭避開?回頭如果真是我,如果我們又重遇,又會是怎樣的情形?

不過反正也沒有時間傷春悲秋了。幸好有工作啊。不知道誰講過的,工作就是

最好的麻醉劑。重新打開手機就發現裡面有九通新留言。我敢打賭裡面至少有七通

是趙哥打的。肥料價格的新聞稿寫好快點傳過來,上次叫妳整理毛豬因應下半年度

S G 陰影的資料到底弄好沒老師有在問。漁會補助款的情況妳去了解一下寫個報告

來。明天晚上妳要陪老師去跟經濟部的誰誰誰吃飯,記得先打電話給他助理確定時

間。感冒好一點沒有?

嘆著氣把留言都清除,打開筆記型電腦乖乖開始工作。周日的傍晚暮色在山邊

繚繞,隔壁鄰居的炒菜爆香從小窗戶飄了進來。看來我以後還是努力加班週末也不

要休息好了,要不然像這樣一個人安靜吃著滷味海帶一面整理毛豬照片,又有什麼

好處。

日子一天天的,上班下班睡覺起床,也就過去了。

然後那年的年底,家裡打電話來說,接到一張喜帖。

喜帖!這輩子第一張紅色炸彈!真是震撼!原來我們已經要開始這種互毀式的

轟炸了嗎?我媽在電話那頭唸給我聽:「謹訂於一月十九日為長男勉華、次女佳儀

完婚,設筵通豪飯店B1六點半入席……雯哪妳是認識男方還女方?妳有同學要結婚

了喔?」

掛了家裡電話我馬上撈過記事本找到小芬電話打過去。劈頭就問:「妳,妳要

結婚了?」

「立雯?」小芬呵呵呵的笑起來。「對啦!妳這個大忙人,家裡電話永遠沒人

接。找妳找不到,所以伴娘就被婷婷先搶去做了,妳有空來嗎?來當招待好不好?」

「妳要結婚了?」我還是很白癡的重複問著。「結婚,跟誰?」

「跟我老公啊!」小芬嘆口氣:「很呆的啦,妳看到一定會笑我。可是我們去

算命啊,說要在明年以前結婚比較好。過年前的好日子很少耶,就挑到那一天。妳

要來喔!」

有千言萬語卻通通問不出來。什麼時候認識的交往多久是怎樣的人為什麼會想

嫁給他,到此時這些好像都不再重要。只要聽到她的笑聲,我就打心底暖起來,覺

得一切都值得,什麼細節都不必關心了。

「好,我一定去。」我的嘴角都完全無法控制的彎了起來。有多久,已經有多

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隔天我去跟趙哥請假。趙哥皺眉頭。「那天是農曆宜嫁娶的好日子,老師從早

到晚都有應酬,晚上還有主席餐會。妳我的行程,妳自己看,這麼滿。妳還要請假?」

「就是好日子所以才要請假。」我笑嘻嘻的說。我當然知道這樣很壞,可是在

心裡忍不住狂笑。趙修誠,是你沒有福氣,是你的大損失,讓你懊悔痛苦一輩子好

了。人家她已經有新生活已經往前走了,你現在意氣風發位高權重走進辦公室大家

連大氣都不敢出又有什麼用。身邊沒有人啊。就算有,會是那麼愛你為了你可以放

棄一切的愛法嗎?

你已經錯過了。你沒有好好珍惜。不會再有人那麼愛你了,簡直是賭命下去愛

的。這些,你知道嗎?

活該。

不過已經不再重要。我笑容滿面很愉快的告訴趙哥,沒關係,這天如果不准假

不如就開除我好了,就算總統召見也沒用。我那天就是要請假。

「妳到底要幹什麼?」趙哥皺著眉,很嚴肅的看著我。「家裡有事?」

我搖頭。「一個好朋友要結婚。」

結果到了當天還是硬被工作纏到中午之後才能脫身。我火車票都買好了,時間

一到對著農會代表們很抱歉的說對不起有急事要走人,剩下的我們下次再說。講完

起身就走,完全不管他們在後面叫囂你們政府官員一點誠意都沒有。

舟車勞頓,一直到快要入席了,我才抵達飯店。房間裡面滿滿的都是親友。小

芬化了濃妝,已經回復舊時大半神采,一襲露肩婚紗襯托身材非常火辣。看到我,

小芬笑開了一張臉,過來拉著我。

「立雯。」她整個人像大大的洋娃娃,假睫毛長長的好像小扇子。笑得眼睛瞇

瞇的好可愛。「辛苦妳了,還麻煩妳從台北趕下來。」

「妳這麼客氣,我會怕啦。」明明是開著玩笑,明明是喜氣洋洋的,為什麼我

的眼眶就熱了起來,然後毫無辦法的發現我的淚腺又重新啟用了。鼻子一酸,眼前

很快的一片模糊。

「哭什麼,妳要嫁女兒啊?」美女婷打扮得更加艷光四射,緊身改良式旗袍居

然可以這麼辣,不簡單。她搖曳生姿的走過來,一面笑我一面用她的白緞手套幫我

擦眼淚。

「沒有啦,隱形眼鏡不太舒服,我去洗手間一下。」我扯著三個人都清楚的謊

言,忙忙避到浴室去擦乾眼淚,好好洗了一把臉。從皮包裡找出粉餅,我深呼吸一

口,開始細細化妝,描眉,點唇。仔細而肅穆的,像是什麼儀式一般。

一定要很美很亮眼。

要給小芬,最慎重的,最認真的,一點點悲傷陰霾都沒有的,祝福。

待我粧點完畢出來,親友們都已經下樓去準備入席了。房裡只剩下小芬跟伴娘

美女婷。婷婷正在幫小芬整妝。

「妳老公,什麼單位的?」因為只剩下我們在房裡,我毫不客氣的插著腰拉開

嗓門質問:「太不夠意思,已經都要結婚了,之前什麼都不告訴我!」

「是妳自己忙到翻過去好不好,打電話給妳好幾次都找不到人!」小芬一面被

婷婷擺佈著別頭紗戴首飾,一面冤枉的叫起來。

「她老公是我們介紹的喔!」婷婷得意洋洋。「那時候我跟我家那個死人說,

你認識那麼多狐朋狗黨幹嘛不介紹兩個給佳儀。結果介紹了幾個都沒下文,到這個

林勉華,就成啦,出去吃過幾次飯林勉華就說要娶她。」

「哪有啦!」小芬叫。聲音裡都滿著笑意。

「哪裡沒有,叫他來問。」婷轉頭就叫:「喂林勉華,你自己說,你是不是親

口講過這句話?」

被叫林勉華的人也就是今天的新郎,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我這才發現他默默不

出聲的站在門口很久了。貌不驚人,很普通的一張臉。身材也是中等,唯一的特色

就是鼻子大大的耳朵也大大的耳垂很厚。但是有一雙很溫柔的眼睛,只是笑笑看著

我們嬉鬧。

我很自動的走過去跟他握手。「你好,我是……」

「立雯。」他很自然的接下去。「佳儀說過的。」

「怎麼樣,就跟你說是個大美女吧,我的朋友都是美女!」小芬興高采烈的喊

過來。

林勉華只是憨憨笑著。不管我再美婷婷再美,對他都沒有意義。因為瞎子都看

得出來,他現在眼裡只有小芬。

奇怪,我的淚腺開關是壞掉了嗎?

除了一對新人以及伴娘伴郎之外,放眼望去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我跟小芬的同

學們坐在一起,很撐的聊一些放諸四海皆準的話題,比如股票天氣,還有什麼時候

計畫要結婚婚紗要去哪家拍佳儀他們的拍得蠻不錯看林勉華真是化腐朽為神奇。感

覺很像跟老師一起出去應酬。一方面是這幾年訓練出來的結果,一方面是心情實在

太好,所以從頭到尾都笑嘻嘻的很是平易近人。

菜才上了三分之二小芬他們就出去換裝準備要送客了。席間我的手機響了好幾

次,此刻接起來是我們另一個機要人員。「陳小姐妳在哪裡?主委現在還在世貿,

主席餐會時間拖太久了,妳可不可以先過去林森南路的招待所跟次長他們打一下招

呼……蛤妳在什麼地方,台中?妳是說台中嘉義台南的那個台中?」

因為在地下室收訊不好,我拉開嗓門講話感覺很尷尬,只好往外走。一面走一

面繼續吼:「對啦!台中啦!不是,我是有個朋友……你叫趙秘書過去啊!次長要

談補助款的事情,我資料早就給他了!」

「趙秘書喝醉了啦!怎麼去!」

趙哥的酒量一向是我們三個機要裡面最好的,有時候自己被敬了好幾輪回頭還

能幫老師擋酒,所以聽到這裡我蠻驚訝。「趙秘書喝醉了?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啊陳小姐妳怎麼可以跑去台中,現在回來好不好,那個補助款的

東西我一點都不清楚,主委說要妳來啦……」

「要我現在回去?你開玩笑!我跟你用講的好了。你把重點記一下。上半年度

的四百七十萬明細通通都已經做出來,不夠的地方,我們本來要挪那個農會的……」

「我聽不清楚啦!」我的同事當場給我裝死。「妳快點回來,主委說去坐晚班

飛機。趙秘書怎麼可以准妳的假,我們今天從早忙到晚都快要脫水了。」

「我還不是開會開到三點!農民代表都很兇耶!」我站在宴客廳門口對手機吼

叫:「我趕不回去啦!次長不爽的話明天叫他去會裡好了,他還不是怕被立委飆,

這種事情每次都要推到我們頭上……」

一抬頭看到換上一襲亮紅盤金旗袍,喜氣洋洋的小芬被老公牽著從電梯出來,

我馬上當機立斷:「啊收訊怪怪的我聽到雜音,就這樣啦我不管了。」然後就關掉

手機用力塞到皮包裡。

「還在忙喔,妳一定很忙,真的很高興看妳來。」小芬還是那個瞇瞇眼的笑法。

我走過去,毫不考慮的用力抱了她一下。

「妳一定,要,很快樂。」這樣簡單的七個字,我居然哽住兩次,講不完。

「我會。」她也緊緊抱了我一下。

然後美女婷端著送客的糖果盤過來就開始大叫。「她的妝!不要抱了!妝會花

掉!誰敢哭出來我就揍人了!」

結果掉眼淚的是那個叫囂著罵我們的辣妹。

「立雯,我從以前就知道,妳會變成一個很偉大很能幹的人喔。」趁著還沒散

席,只有我們幾個人在外面,小芬戴著白緞長手套的溫暖小手緊緊握著我,很認真

的看著我說:「妳現在已經是了。不過工作之外的事情也要多想想,如果有不錯的

機會一定不能隨便放掉。妳如果要結婚的話伴娘我去當,就這樣講好了。」

我啼笑皆非。忍著要掉眼淚的衝動,我抗議著。「妳的都沒讓我當……」

「伴娘怎麼可以比新娘漂亮,妳做夢。」小芬笑得好淘氣。

「妳講這話是什麼意思?」美女婷聽到了,一面在用她老公遞過來的面紙小心

翼翼擦眼淚還不能讓眼線花掉,一面罵過來。

「我幫妳找了一個司機喔,妳們也很久沒見面了對不對。」小芬講得我莫名其

妙。她只是咪咪笑著放開握著我的右手,對我身後招了招,揚聲說:「你現在才來

只趕上送客,喜酒沒喝到紅包還是要給。你這個大忙人!」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身後那人笑著說。「立雯,妳來喝喜酒怎麼還是一

身開會打扮還提公事包,真是失禮。」

「爛人!」我聽到聲音心頭就是一陣暖流湧起。還沒回頭就已經忍不住叫起來。

「這是誰啊!我不認識你啦!」

啊,真的,好久不見了。

我們的老朋友。

「妳不要叫,妳比他更難找,人家我一通電話就找到他,妳比他更大牌!」小

芬放開我,接過糖果盤很端莊的站好定位,對旁邊一直沒出聲只是微笑看著的她老

公偏偏頭,嬌嬌的介紹:「這也是我以前營隊的朋友。我們都認識很久了喔,他們

現在都是政府裡的官,很厲害的。」

「你好。謝謝你來。」林勉華有點羞澀的跟大方瀟灑一身整齊西裝的正穎握手。

「恭喜你們。佳儀就拜託你照顧了。」正穎笑著對林勉華說:「總算了卻了我

們一樁心事。佳儀很恰的,以後要是被她欺負,儘管來找我們,保證幫你出氣。」

「你們,你們是誰啊?你跟誰?」小芬圓圓眼睛裡閃著頑皮的笑意,她故意學

著正穎的語氣調侃他,然後大家的眼神通通瞟過來我身上,讓我耳根子莫名其妙辣

起來。

裡面來喝喜酒的親友們已經開始往外移動。新人接受著大家的祝福,一面跟雙

方家人親戚打著招呼,這是二姨這是勉華的大舅還有這應該要叫表姊……

「你……」被親友人潮推擠到一旁角落的我抬頭看著正穎,一堆情緒亂七八糟

的講不出來。他跟兩年前那個陽光晒得融人的中午時看到的樣子幾乎完全一樣,沒

有胖起來,沒有變黑,沒有變老。中間分開的這段時間好像蒸發得乾乾淨淨,絲毫

沒有困難的就可以把前段後段接起來,而過程,就這樣消失了。

消失到哪裡去了呢?我也不知道。

「妳等一下要回台北?我有開車,載妳吧。」正穎一直微笑著,唇紅齒白的從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這樣。

我們跟著一堆親友一起湧出來。小巷裡都塞滿喝完喜酒要回家的車子,頗費一

番工夫才把他那台黑色福斯弄出來開上路。

「你發了喔,還買新車。」我一上車就開砲了。「到底在忙什麼,為什麼連影

子都不見,你不是說會跟我連絡,跑到哪裡去!騙子!」

「妳也沒找我啊!」正穎熟練的開著車,嘴角一直噙著笑。「妳是現代大禹,

過家門而不入。我們直接上高速公路了?」

「我怎麼找,而且是你自己說會跟我連絡的!」

「想找還是找得到吧,佳儀就找到了不是嗎?」正穎趁著紅燈轉過來看我一眼。

我有點心虛的閉嘴。剛剛在飯店時那種喧譁熱鬧情緒慢慢在消褪。我們沈默了

一段時間。車子開上高速公路。

這麼久不見,應該有很多話要講要問的。結果什麼都沒有講到問到,就這樣一

路回到台北。

因為,呃,我睡著了。

唉真的不能怪我啊最近工作繁忙舟車勞頓加上德國國民車舒適安靜駕駛技術很

棒又快又穩……好吧我承認是我沒用,可是人都是吃五穀雜糧的,又不是鐵打的,

怎麼可能不累。還有,說到這個五穀雜糧,我們農委會呢推薦的良質米……

「喂,到家囉。」被正穎叫醒的時候,我迷迷糊糊的還在夢裡背良質米品種,

今年推薦的有台中秈十號,台中一八九號,台梗二、五、八、九號……等等好像還

漏了,還有什麼……還有一個很重要的……

「這樣也能睡,就不怕被載去賣。」

從夢中醒來,看到身旁坐著又陌生又熟悉的正穎,突然覺得有股很安心的感覺。

很久沒有這樣在車上放鬆到毫無辦法的睡著了。出去辦公在路上一定都在搶時間,

不是寫稿子就是講電話,或是要跟主子簡報、跟趙哥對行程跑流程等等,就算通通

都沒有趙哥還是要精神講話,交代東交代西的,我只能睜大眼睛很用力的撐。

「高雄一三九號!」我終於想到最後一個,脫口而出。正穎哈哈大笑起來。

「妳真是忙昏頭了。夢話都在講公事。」他把車熟練的停下,在我們社區巷口

的便利商店門口。「再過去單行道,我就進不去了。妳等一下。」

我看著他下車走進便利商店,還迷迷糊糊的在想,現在是幾點?我為什麼在這

裡?他怎麼又出現了,從哪裡來,又會往哪裡去?不過剛睡醒的精神狀態不適合思

考這些大問題,我只是呆呆的坐著。夜裡像個超大透明塑膠盒透出明亮燈光的便利

商店看起來好像很溫暖。正穎帶著兩罐飲料出來。回到車上,把牛奶丟給我。

「你又喝這個!」我看著他拉開拉環開始喝冰咖啡,猛然想起這位仁兄連晚飯

都沒有吃,忍不住伸手去搶:「你要胃穿孔了啦!給我!」

正穎動作很迅速的把咖啡換到左手,高高舉起不讓我拿到,我硬是探過身子要

搶,一來一往的好不熱鬧,一如我們以前打鬧的樣子。

結果我還沒回神,他的右手已經圈住我的腰,一用力,我的臉栽到他肩頭。

「你……」我整個人僵住。他的臂攬住我,一陣陣熱流開始從腰際一直燒上來

到脖子、臉上。

世界像是靜止了五秒鐘。好像一百年那麼長的五秒鐘。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怦怦怦怦的好像從擴音器裡播出來,還越來越大聲。

然後,一陣清脆的手機鈴響打破了這片好像帶著電流的沈默。

我驚跳起來,連看都不敢多看身旁人一眼,就掙扎著脫出他的懷抱,開門下車,

落荒而逃。靠在車門旁,被冷風一吹,神智才算清楚了一點。

我,我在幹什麼?那他,他又在幹什麼?

正穎在車內接電話。那手機鈴聲「妳是我的陽光」還殘酷的縈繞在我耳邊。各

位,我絕對不會把主委或趙哥的來電設成這種可愛美妙的音樂好嗎,這麼甜的曲子

不要跟我說是吳媽媽打來找兒子的。騙、鬼、啊!

趴在車頂上喘了幾口大氣,正穎匆匆講完電話也下車。在那一端,我可以看見

他依然白皙的臉上浮起尷尬的淡紅。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這麼忸怩的樣子。上一次

是什麼時候?已經久遠得不復記憶。一定是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吧。以前。

「嗯,我,剛剛,對不起……」像正穎這樣英明神武的人果然也結巴了。

為了怕造成更尷尬的局面,我連忙打斷他,用刻意輕鬆愉快的語氣:「謝謝你

送我回來,有車階級果然不一樣。到底現在在哪個單位這麼發,快跟我們講講,有

機會提拔一下。」

果然氣氛就有點扭轉回來,正穎明顯的冷靜下來。他的臉雖然還透著淡紅,神

色卻篤定許多。他看著我,似笑非笑。

「妳真的不知道?」

「真的啦!」

正穎探身進車裡撈他的西裝外套,摸出名片,丟在車頂滑過來給我。

「陸委會?!」我看了尖叫起來。這麼近,根本算是層級相同的機關嘛,我一

天到晚跑中央聯合辦公大樓,他們陸委會的經濟會報我也跟我們主委去開過,怎麼

從來就沒有人告訴我!太狡猾了!

「我也快走了,那張名片就快不能用啦,給妳當紀念。」正穎笑。

然後「妳是我的陽光」又非常不識時務的響起。正穎眼明手快的關掉手機。

「女朋友查勤啊?」我盡量用最取笑最調侃最老朋友的口氣講這句話。一面藉

著便利商店透出來的燈光,努力看著面前那張小紙片上的字。只是字通通都浮起來,

已經看不太清楚。

正穎沒答腔。半晌,我終於抬頭看他,只見夜色中,他臉上還是那個似笑非笑

又帶點尷尬的表情。

我已經不知道要講什麼了。這麼多日子以來不願正視的想念與期待,都在他的

默認中慢慢死去。我是不會承認的。反正也沒有別的人知道,就讓這一切通通埋葬

在心底深處的角落裡吧。

要不然,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走回去就可以,很近。謝謝你送我回來。我剛謝過沒有?」我知道此刻我

的聲調很虛假。不過已經很習慣站在老師辦公室前面擋駕,對著快要撲上來咬死我

的記者們很無辜的睜大眼睛說「我們主委已經離開了喔」其實知道老師根本還在裡

面打電話。所以這種程度的已經不算什麼啦。「不愧是陸委會的,訓練得真好,有

夠會保密的!女朋友下次帶出來跟我們吃吃飯認識認識吧,我幫你鑑定。」

正穎還是似笑非笑,嘴角撇著。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妳是說真的?」

「真的。」我發誓我這輩子沒這麼真心又虛偽過。

「好,我問問她。」

隔天去上班,兩個黑眼圈讓我從鏡子裡一看到就有衝動把鏡子砸掉。安琴姐在

走廊上遇到我,拉著我叫:「哎唷!妳是都沒睡好喔,要補啦!我跟妳說那個四物

雞精不錯,妳不要不信喔,女人的青春這樣亂用也是會老的,妳別仗著自己年輕就

亂糟蹋!」

女人的青春會老,男人的也會吧。我的十年也就是人家的十年,憑什麼相信有

人會心甘情願的等呢?我又是誰,對不對?

慘笑著唯唯諾諾應付過安琴姐,一面走一面傷春悲秋,才進辦公室,馬上被老

師電召。

「陳立雯,妳昨天跑到哪裡去?」我們老師不笑的時候就一點也不和藹可親。

「你們要走也不講清楚。快點去把補助款的資料整理好傳真過去經濟部,下午要開

會了,到現在資料都還沒到手上,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

「老師,可是,我,我前天就把簡報給趙秘書了……」我很小聲的囁嚅著。

「還講趙秘書,趙修誠昨天晚上醉到要勞動司機扶上車。」老師往後一靠,他

的辦公椅嘎吱一聲。然後老師嘆了一口氣,大概也是捨不得飆我們吧。我們幾個怎

麼為他賣命他是看得出來的。「不是我說,陳立雯啊,妳是不是跟趙修誠吵架?鬧

鬧脾氣沒有關係,女孩子嘛!總是嬌一點,不過該辦的該交代的公務也不能這麼任

性,丟著就跑。妳看妳一不在,趙修誠就這樣失魂落魄,依我看,該定下來了啦,

選個日子什麼的,應該也不是太難,事情辦一辦兩個人好專心工作……」

等,等一下,這是什麼跟什麼啊?啥是「事情辦一辦」,聽不懂啦!為什麼大

家的結論都這麼詭異?我瞠目結舌的瞪著從學校就一路跟過來,共事好幾年的老師。

「老師,您弄錯了啦,趙修誠,他,他心情不好應該跟我沒有關係啦。」我結

結巴巴的解釋著。認真考慮要不要把著名台詞「女友結婚了新郎不是他」搬出來。

「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搞不懂啦。」老師揮揮手。「快點去把資料弄一弄,

還有,打個電話給趙修誠問問情況,他不能來上班的話,妳要跟我過去行政院。」

「主計處的事情嗎?那一定要他來,我不行。」我連忙推卸責任。「我馬上去

打電話找他。」

落荒而逃,一出主委辦公室,就看到趙哥從另一頭走來。他還是那個嚴肅端正

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一絲頹廢萎靡的痕跡。真厲害。我真想看看他昨天爛醉的樣子。

「被老師飆?」他很了解的看著我。

「趙哥你太不夠意思,補助款的東西我不是早就交給你了,結果居然開天窗,

害我被老師電。」我忍不住抱怨了幾句。

趙哥只是苦笑,不願多談。「我剛已經傳真過去了。等他們回音一來妳就修稿

子,十二點以前要送過來給老師。」

討論了一下今天的公事會議與行程,我正要回自己辦公室的時候,身後的趙哥

突然叫住我。

「立雯。」趙哥咳嗽一聲。這是有話要說的咳嗽法。我回頭等著。

「有話問我?」半晌趙哥都沒開口,我只好反問。

「她……好不好?」

一聽到這裡我馬上完全無法克制的眉開眼笑,也不管他消息是從哪裡來的。「很

好,好得不得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趙哥現在的表情。不過再怎麼用力看,我也只看到一張很

平靜的臉。趙哥是那種七情不上面的人,認真講起來我還沒看他發過什麼脾氣。趙

哥沒多問也沒多說,擺擺手進老師辦公室去了。

老實說我有點失望。本來還在想可以看到趙哥痛心懊悔的表情,不過看來是我

太天真了。要從臉上就看得出什麼蛛絲馬跡,那我們通通不用混了,先被記者生吞

活剝拆吃落腹再說。

就這樣嗎?船過水無痕,一切的愛恨情仇通通一筆勾消?不過不這樣的話還能

如何,難道人家還要吐血給我看嗎?要吐血也要等到公事辦完,不過我有生之年大

概看不到那一天吧。公事真是如麻啊。

結果那個週末我們會裡吃尾牙。我親眼看著趙哥在我面前,不但敬酒來者不拒,

還都很豪爽的乾杯。平易近人得讓我們都覺得天要下紅雨了。而且更誇張的是,他

喝的酒都是貨真價實,不像我們另一個機要跟我,他喝沖得非常淡的威士忌,我根

本就是拿烏龍茶魚目混珠。

「趙秘書心情太好了喔?」我們另一位機要也正在傻眼。

「我猜他是心情太不好了。」我絕對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可是嘴角已經出賣

我了。笑吟吟的。

「他心情不好,妳怎麼看起來這麼高興?」我的同事很奇怪的看著我。我還沒

來得及回答這個怪怪的問題,老師就帶著一堆處長科長之類的過來了。

「來來來,今天怎麼都沒跟老師喝到酒,快敬老師一杯。」我看我們老師自己

也快要不行了,紅光滿面很豪邁哈哈大笑中:「這妳們企劃處的處長,來,敬一杯!

還有妳以前的經研科長,也要敬!不要讓人家說老師都沒有好好教你們!」

「陳秘書又漂亮又能幹,跟趙秘書好事近了吧?」我以前的科長又開始裝熟,

講的話讓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真是好事,好事,主委啊,這個主婚人您是絕對

推不掉的啦!到時候我們會裡一定要好好熱鬧一下……」

我被這群中年歐吉桑起鬨得快要抓狂,很勉強的掛著笑臉,用力洗脫:「不是,

不是這樣啦,你們,老師,你們都弄錯了,我,我……」

「不好意思囉!女孩子家臉皮薄!」大家轟笑起來。鬧得我頭痛不說,我還真

是越描越黑。場面對我太過不利,我眼角餘光瞥見站在一旁無事人模樣的趙哥,端

著他的酒杯還是笑笑的,當下心頭火起。

「拜託你,趙哥,跟大家講清楚好不好,我受不了這種關心!」我也是仗著點

酒意,走過去毫不考慮的拉著趙哥的手臂。

「吵架了,我們弄得人家小倆口吵架啦,大家別說了別說了。」結果他們更樂,

風言風語講得越來越像真的。我火大得都快要吐血。

「大家只是開開玩笑,熱鬧熱鬧而已,妳幹嘛這麼認真。」趙哥一反平日的嚴

肅深沈,只是微笑著。

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尾端往上竄爬。在眾人哄堂大笑中,我僵著身子轉身

就往外走。握著酒杯的手還一直簌簌發抖,抖得裡面的烏龍茶都濺出來。

太卑鄙了。這算什麼,我以後還要不要在會裡立足?先是國王人馬,然後又要

被貼上這種粉紅色標籤,我的努力我的辛苦,通通被這些標籤給污染了。再怎麼拚

命工作,人家只要一句「哎唷她是國王人馬」「她還不是靠趙修誠的關係」就可以

把我打入冷宮。

走出來餐廳外面,剛剛大家的笑鬧聲還在耳際轟轟作響。我突然想起每次喝酒

喝到一半都要出去吹風的正穎。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原來是這種感覺。

「立雯,妳在生氣?」趙哥追出來,他騙得過別人可騙不過我,雖然走路還很

穩講話也很清楚,但是他已經醉了。

「你說呢?趙哥,你自己應該很清楚吧。」我轉頭用很冷的語氣質問。說真的,

我很想罵粗話。「剛剛那算什麼?」

趙哥苦笑著,手指爬梳一下他粗硬的短髮:「我有點醉了,明天大概完全不會

記得自己講過什麼。」

「爛藉口。」我很無情的扁扁嘴。

趙哥沈默的看著我,考慮很久,幾度欲言又止。

「趙哥,想問我什麼嗎?」我又開始忍不住幸災樂禍。看他這幾天輕描淡寫的

樣子實在氣不過,我很想在他傷口上抹一下鹽巴。就算是洩憤也爽。

果然,認識這麼久又同事這麼久,我不會猜錯的。他猶豫的開口:「我只是不

明白,她……到底,怎麼,這麼快就結婚?對方……人,怎麼樣?」

「那些都不重要吧?」我笑吟吟的接口。「她現在過得很好,很快樂。這才是

最重要的不是嗎?」

「對啦。」趙哥被我這樣一搶白,有點無奈的摸摸鼻子。「那她,有沒有……

問起我?」

「沒有。怎麼會呢?」我裝出最無辜最詫異的表情睜大眼睛回答。

趙哥被我弄得啼笑皆非。有點感慨的嘆了一口氣:「妳也學得很精了。講話越

來越有政治人物架式。」

「都是趙哥教得好。」我嘻皮笑臉的回敬一句。

「妳真的已經長大了。」趙哥用很複雜的眼神看著我。「想起以前剛剛認識妳

的時候,連話都不太敢講,怯生生的一個小女生樣。現在也這麼強悍了。」

我只是一怔。這樣的形容法我曾經從另一個人那裡聽到過。之後隨著而來的糾

纏與風雨,都是我不願回想的一切。所以聽到這些話,就開始寒毛直豎。

你們都是因為這樣,所以才喜歡我、關心我嗎?然而我並不是一個柔弱羞怯的

小女生。我一直都不是。以前是,只不過因為我還沒有長大。

「我不是,不愛她啊。可是她的情緒太直接太強烈,我無法隨之起舞。」趙哥

在旁邊的花台上坐下。酒精的關係讓他多話起來。「我,我需要一個比較穩定的伴

侶,可以是我的左右手,而不是拖累我需要我用盡心力去應付去哄撮的。立雯,她,

她跟我在一起,不會快樂,也不會幸福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解釋這些給我聽,有什麼用?」我還是微笑,忍不住說出了真

心話。「我只知道,你讓她傷心,你讓她痛苦。思念與牽掛,兒女情長這類的事情

你都不屑一顧。趙哥,你的心思都放在大事業上面,就算有過女朋友,也許不只一

個,但在我的標準裡,你還是不懂愛情是什麼、怎麼去愛人吧。」

講完,看著默默聽我一聲都不出的趙哥,才驚覺自己滔滔發表了一篇演說。而

且是面對一個我從十多歲起就當作老師當作長輩,領著我前進交代我該怎樣做該怎

樣想,他的話我很少敢忤逆的人。而此刻,我真的覺得我不再需要仰望他了。

原來,我已經趕上,甚至超過了。

我們靜了很久。

「誰說我不懂。」趙哥只是看著地上的花磚,很低很低的說:「只不過我愛的

人從來沒有愛過我,這並不表示我不懂愛情。」

「你愛的人,沒有愛過你?」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芬她簡直……」

「不是她。」趙哥抬頭,鏡片後的眼睛很平靜的看著我。

「不是她?」

我們對望著。令人窒息的沈默僵在兩人中間。看著趙哥一點都沒有開玩笑意思

的嚴肅面容,專注的眼神,我的喉頭發緊。

「我……」趙哥才剛吐出一個字,我馬上毫不考慮的揚起手,手上的酒杯狠狠

被我摜到地上!

乓噹!碎成一千片一萬片。裡面的茶液濺溼我淺灰色的長褲褲腳。

一切恢復平靜。

「你已經喝醉了。明天醒來,你完全不會記得自己講過什麼。」我很冷靜的說:

「而我,我什麼都沒有聽到。你要是再多講一個字,明天開始請準備幫老師找新的

機要秘書,幫你自己找新助手。我說話算話。」

過完年我若無其事的回去上班。趙哥也是完全沒有任何異樣的繼續他的菁英生

涯。不過我覺得趙哥有跟老師談過,因為過了一個年之後,老師絕口不再提什麼好

事不好事的。至於別人怎麼看,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反正下定決心,如果這件事

情又被提起,就是我走路的時候。

沒錯,有些人嘴臉看了很噁心,對某些人也心存芥蒂。不過,轉過臉來還是可

以笑笑的敷衍。工作就是工作。其他的,我已經學會不再浪費時間與精力去沮喪難

過或逃避。

行政院各部會新春茶會的時候,我遇到了老朋友。

那個場合裡各部會大頭首長都出席了,機要們不管平日熟或不熟的都很熱絡的

互相招呼著。媒體記者也在,大家和樂融融的不斷握手交換名片寒暄互相介紹……

我穿著端莊、笑容文雅的陪在我們老師身旁,冷不防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

「喂,今天是妳來啊?趙修誠呢?」

回頭一看,居然是西裝筆挺堪稱人模人樣的小伍學長!我打心底高興得大叫出

來。「小伍學長!好久不見!」

「可不是,聽說妳越來越長進啦?你們主委最厲害了,這種場合就知道要帶美

女出來,看剛剛多少人圍在妳們這邊,妳明天一定上報的我跟妳講。」小伍學長還

是快人快語一點都沒變。

「學長給我名片!你現在在哪裡?」我趕快掏出我的名片遞過去。小伍學長笑。

「我在外交部啦,跟正穎他們一樣在北棟,妳過來找他的時候可以順路來看我。」

小伍學長笑嘻嘻的:「妳等著接帖子吧。」

「什麼時候?你要結婚了?哇!終於!」我做出謝天謝地的表情。

「什麼終於不終於,恭喜妳不會講唷?我可是工作一穩定就準備結婚了。哪像

你們,拖啊拖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小伍學長敲了一下我的頭:「下個月九

號,跟正穎一起來啊。」

說到曹操,曹公就到。遠遠的正穎從門口就看到我們,跟我們招了招手。他身

旁還是有一堆要應酬的人,打招呼寒暄了半天才走過來。

「學長恭喜,我帖子收到了,一定去。」正穎先恭喜了一下小伍學長。

「好好,你們都要來呀,我可是留了一桌特別給你們這些老朋友的,不來不夠

意思。」小伍學長哈哈哈的愉快得不得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人都走遠了還可

以聽到他的笑聲。

「遇到老朋友,真高興。」我由衷的說。

「還有呢。」正穎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出來了,他瞄我一眼。「我介紹個新

朋友給妳認識,怎麼樣?」

他這樣一說,我馬上就想起「妳是我的陽光」。要不然他臉上那個怪表情是怎

麼一回事?討厭。

還來不及說不要,正穎已經拖了一個女孩子過來。乍看之下嚇一跳,哪裡找來

個真的洋娃娃,臉蛋紅撲撲的,大眼睛長睫毛,我從來沒看過那麼有趣的自然捲頭

髮,彎彎的到頸邊捲成一個一個小圈圈,此時被拖過來正一臉不高興的嘟著嘴,還

是可愛得要命。

「楊茜,這妳要叫立雯姐。」正穎笑著介紹。

楊茜本來很不開心的樣子,看到我反而眉開眼笑,堪稱色若春曉,真的可愛得

讓人想生氣都氣不出來。她過來握著我的手很親熱的搖了一搖:「立雯姐,久仰大

名。我是楊茜。」

「妳也在陸委會工作嗎?大學畢業沒?」我被她這一聲立雯姐叫得心花怒放,

當場一見如故起來。

「我在市黨部,去年剛剛畢業的。」楊茜笑嘻嘻的纏著我直問,連聲音都清脆

好聽:「立雯姐,妳跟吳大哥認識很久了對不對?他以前是什麼樣子?你們一直都

是好朋友對嗎?我有好多事情想問妳耶。我跟妳說喔,吳大哥他……」

「咳。」正穎咳嗽一聲,對楊茜使個眼色:「妳有規矩一點好不好。立雯,妳

們主委在找妳。趕快過去吧。」

被正穎拉走的楊茜還在跟我山盟海誓。「立雯姐,我有空去找妳喝茶喔!」

我走回老師他們那一群人旁邊,繼續打起精神努力寒暄應酬拜年。心底湧起的

奇怪情緒,就先按捺著不管了。

好吧,吳正穎,算你狠,算你有本事,把到這麼漂亮的美眉。

結果這次工作好像也無法麻醉我的情緒。越到晚上,越疲倦的時候,我就越容

易想起那個清脆的可愛的聲音。我也曾經是那樣青春年少的女孩啊,現在只不過大

了三四歲,在社會這個大染缸裡面滾了幾年,居然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而且比起

人家那種天生的濃眉長睫眉目如畫,唉,當場悲哀起來。

那種寂寞的感覺無法言說。看著小芬他們都喜氣洋洋的結婚去了,出雙入對的,

學長、同學、朋友……個個都要走上這條路,都這麼篤定的找到另一半。我的另一

半在哪裡呢?

當然比較有精神的時候常常會很自戀的想,我才不需要另一半,我已經是完整

的個體了哼哼哼。天下以我最無敵啦。不過這是天氣好睡得飽又有吃飯的情況下才

能產生的進取心態。大部分時候累得慘慘的,一個人像狗一樣的爬回家連澡都沒力

氣洗躺在床上就昏睡過去時,在將睡未睡之前的那一剎那,我還是覺得寂寞慢慢的

在我身周蔓延,好像快要吃掉我。

雖然這樣,還是沒有近水樓台順水推舟的打算。這些年來,在別的方面我不敢

講有什麼進步,但在「自己要什麼」這件事情上面,我已經被磨鍊得很清楚,閃閃

發亮不利也光了。

小伍學長的婚宴我是一個人去的。沒有找正穎,他也沒有來找我。我沒打算找

他。有女朋友的人我還是不要亂找吧,哈哈,這還是以前他教我的呢!

當天一直到散席他都沒出現。連電話都沒有。

「正穎就是這樣,忙得要命,過一陣子要黨內登記了,他大概會被徵召出來選

市議員吧。」徫升學長現在在某政治雜誌社當記者,小伍學長婚宴時坐在我旁邊,

我們閒聊時說到正穎。說著說著,學長笑起來:「有熟人真好,他們陸委會有名的

保密到家,正穎幫了我不少忙呢。不過他要是出來選議員我們就沒這條線啦。」

「他才幾歲啊,要選市議員?」我瞠目結舌。

「夠啦,他雖然不一定選得上,但知名度已經該開始打了,這屆不上,下屆就

會上,下屆不上,再下一屆絕對沒問題。黨裡面很想推那種年紀輕形象好學歷高的,

這次選不上大概會讓他出國唸個學位再回來。妳都沒跟他聊過這些嗎?」

我很奇怪的看著徫升學長。「他幹嘛跟我聊這些?我們很久沒連絡了。」

「怎麼可能?」徫升學長笑得很有內容。「妳在農委會的事情,還是他告訴我

的呢!可惜我不跑那條線。」

我沒說什麼。這些老朋友都還把我們湊在一起,有什麼用,人家身邊都有個可

愛得要命的洋娃娃了。我怎麼老是被亂七八糟湊成堆,像趙哥也是。真正是見到鬼。

從飯店出來,我婉拒了學長他們要送我的提議,只是很舒服的在暮春夜色裡散

著步。要去哪裡我不知道,只曉得最後還是要回到我的窩裡,睡一覺起來很沈默的

準備去上班。反正一天一天都這樣過了。

我突然發現我慢慢開始在享受「散步」這件事情。緩慢的,安靜的走著,已經

沒有那種茫然無頭緒的感覺,也不再需要趕快抓著一個什麼人什麼事來麻醉或引開

自己的注意力。散步本身就是很舒服的。寂寞也好,感傷也好,不堪回首或去日苦

多都好,這一切都是造成今天我所以為我的種種原因啊。我正在學習跟這些情緒與

記憶一起愉快的共生。

那天晚上真的走得很愉快,一路從希爾頓一直走到正穎他們的中央聯合辦公大

樓附近,才乖乖的去找站牌坐車。回到家附近還施施然走進便利商店買飲料喝。看

到冰櫃裡的咖啡,忍不住失笑。有個大笨蛋老愛喝這種東西,怪不得胃不好,那個

小美人有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會不會管他?

想到這裡心底還是泛起怪怪的疼痛。好像自己的東西就這樣被拿走了。不過正

穎也不是我的東西,我們做朋友可以做一輩子吧。其他的,就都不要再多想了。

結果很三八的買了一罐健康水果醋回家喝。一面喝一面笑。我吃醋了嗎?好像

有一點吧。

天氣漸漸熱起來,春天好像只有一個禮拜就結束了,然後是夏天開始展現威力。

五月份已經熱得叫人有點受不了,天氣熱就容易累,每次跟老師他們出去東奔西跑

交際應酬到後來,還要買蠻牛之類的東西喝才撐得下去。

偏偏這一陣子因為黨內初選快要到了,應酬特別多,一下跟這個吃飯一下跟那

個吃飯,說吃飯又不是正經吃飯,通通在談事情。政界這種豬哥文化是可以做不能

說的,平日任妳呼風喚雨到了那樣的場合大家三杯下肚當場就把妳當小妹。更慘一

點的還會塞錢給妳(這把人當什麼那我就不想多說了)。看對方年高德劭還醉醺醺

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感覺真是啼笑皆非。然後隔天起來還得精神抖擻完全不

當一回事的繼續辦公開會寫新聞稿整理資料幫主子們準備小抄。唉。錢歹賺啊。

黨內初選結束之後,我們副主委叫我去他辦公室。

我才剛發完新聞稿回來,接到這種電召頭皮就開始發麻。不會是又要抽回來改

吧,每次這樣擺烏龍我們就得要忍著被刮的風險去跟相熟的記者千拜託萬懇求。我

覺得再這樣磨鍊下去,連我這種小人物都要胃穿孔。

「來來來,陳秘書,妳坐。」副座笑呵呵的好像心情不錯。而且他要我坐耶!

長官辦公室裡的沙發椅從來不是給我們坐的,現在得到特殊待遇我簡直受寵若驚到

不敢相信。瞪著眼睛看站在旁邊不曉得為什麼也在的趙哥。他都沒坐了我算哪根蔥

啊,所以我還是乖乖的站著。

「你們都坐下,都坐。」副座揮揮手很堅持的樣子。他還親自走過去關上門。

完了,我頭皮開始發麻。這天有異象,我要大禍臨頭了。

「是這樣。我剛剛已經跟主委還有趙秘書初步談過了。」副座總算也坐回他那

張大辦公椅上,很親切的說:「主委答應借將。趙秘書要跟我一起走。妳呢?也是

跟著趙秘書吧?你們老師也說出去磨鍊一下很好。不過還是看妳自己的意思。」

「啊?」我聽得一頭霧水。轉頭看趙哥。

「副座要出來選不分區立委。」趙哥很簡單的解釋。「黨內初選已經結束,確

定提名了。」

「啊,恭喜。」我趕快說。

「競選的事情,有很多要忙的,很快要開始準備。這邊的工作,雖然不急著交

接,不過怎麼樣也先有個心裡準備……」副座看我沒有反應,以為是同意了,就很

理所當然的自顧自講了起來,相當愉快。

「呃,副座,對不起。」我很小聲但堅定的插嘴:「我,我不想去。」

這幾個字一講出來,房間裡其他兩人都好像被雷打到一樣轉頭瞪著我,本來在

講話的副座也中斷了。

「妳不走?可是這邊妳……」趙哥皺起眉頭,大概沒有料到我是這樣的反應吧。

「如果會裡不能留,那我就離開啊。」我非常清楚自己心裡的決定。這就是該

分道揚鑣的時候了。我並不想待在趙哥的羽翼下面一輩子。「可是,對不起,副座,

我可不可以不要去助選?」

副座笑容慢慢的褪去。「妳不幫忙?」

我搖頭。

「為什麼?」

「我,我覺得我不適合。」我終於把心裡想講的話講出來了,啊,好爽。

「可是我看妳做得很好啊!」副座很困惑。「你們幾個都是我跟主委很得力的

助手,所以我才會想要一直用你們。而且妳跟趙秘書搭檔已經這麼久了,大家都知

道你們的默契很好……」

就是這樣我才更不要去。我陪笑臉:「是趙秘書能力強,換成誰跟他搭檔都一

樣啦。副座,我真的不適合,對不起。」

我眼看著一向對我不錯的副座臉色從容光煥發變成有點豬肝色,實在非常過意

不去。可是我怎麼樣都不想去淌這渾水。大不了包袱收一收走人嘛。老師如果是看

在趙哥的面子上才用我的,那趙哥一走勢必我就要喝西北風。希望他至少給我一個

月通知好讓我去找工作。唉。

我們出了副座辦公室,趙哥用很複雜的眼光看著我。

「妳不是賭氣吧?」

我搖頭。「趙哥,我對選舉真的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我想,此刻也許就是我

離開這個環境的時候跟機緣了吧。」

趙哥沒說什麼。只是繼續很安靜的看著我。

「妳是離開不了的。」趙哥後來這樣淡淡的說。

「謝謝趙哥的預言。」我嘻皮笑臉的對著他一鞠躬。

一個月後,副主委跟趙哥一起辭去農委會的工作,開始專心為年底的選戰做準

備。

我?我果然沒有辦法離開這個環境。趙哥的位置是我去頂替的。此刻我是農委

會主委的機要秘書。哦天啊。

趙哥離職前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給我魔鬼特訓,把他工作細節跟人脈全部一

股腦的要塞到我頭殼裡面。每天被他磨鍊得奄奄一息,連我們老師都看不過去。

然後要離開前最後一次跟我們下中部辦公室,回來的途中,半夜的高速公路上,

趙哥還在仔細講解開預算審查會的時候應該怎麼爭取、怎麼跟那些強勢立委周旋時,

老師發話了。「趙修誠你也讓她喘口氣嘛!開了一天會現在還要她上課寫筆記!有

什麼不懂的弄不清楚的,大不了以後遇到了再問不是嗎?」

趙哥只是微笑。「我能教的時候就盡量教啊。」

「該放手的時候就要放手,你會發現,她根本已經會飛了,你還在擔心她會不

會走路。」在後座的老師呵呵笑著,拍拍趙哥的肩。

我抬眼看著後視鏡中,淡淡笑著沒有答腔,低頭在後座燈光下繼續翻閱筆記的

趙哥。堅毅的五官,剛硬的線條。

「八百億預算,不要覺得很多,這是帳面上聽起來而已。我們的單位多,光是

林務局林試所就消化掉多少?妳要用數字去說服人。從國家公園開始講起……」趙

哥沒有抬頭,只是用一貫平靜的語調繼續跟我傳授著他的心得。老師在旁邊也是無

可奈何的笑笑。

莫名其妙的覺得頰邊涼涼的。伸手去摸,才發現自己哭了。

趙哥,謝謝你這幾年來的帶領與教導。

正式接任趙哥的工作之後,才真的覺得趙哥是超人。我以前只是他差遣的小卒

就老是在唉聲歎氣的。現在面對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更複雜的情況,每天忙得連

唉聲歎氣的時間都沒有。有多餘的時間只會拿來敬仰我的前人趙修誠。

公事已經夠忙,然後又發現中年的歐吉桑跟歐巴桑要囉唆起來,程度是不相上

下。讓我每天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陳立雯啊,我跟妳講,女生老想做女強人是不行的。趙修誠有什麼不好,妳

講給老師聽聽看?」我們老師簡直在說笑話。我在幫他整理資料打報告弄得一個頭

兩個大,他在旁邊翻草稿,嘴裡還不饒過我:「老師打包票,趙修誠當老公很不錯

的,妳要不要試試看?」

我翻白眼。「老師,這種事情,不能試的啦!」

「誰說不行。ㄟ我跟妳說,當初我跟妳師母,我們是相親結婚的,結婚前根本

雙方都不認識,才見過兩次面,我一看就覺得,嗯,這個女生蠻乖巧的應該可以當

老婆。我就決定要試試看。結果,也很好啊!我們結婚都三十多年了!」

「那是老師運氣好。」我又回去瞪我的電腦螢幕。

「妳怎麼不說是妳師母運氣好?」老師呵呵呵笑得一臉皺紋。「反正老師覺得,

妳要快點開始想這種事情了,結了婚以後心比較定,才能專心在工作上衝刺……」

「老師,你剛不是說女生不要老想做女強人嗎?」我嘆氣。

「唉,是沒錯啊。」老師也跟著我嘆氣。「我就是不喜歡用年輕的女孩子做事,

提心弔膽的不知道她哪天突然就跑來說要談戀愛要結婚要生小孩。我告訴妳,陳立

雯,妳不可以給我半途而廢。我跟趙修誠花了這麼多時間栽培妳,妳一定要給我做

出一點成績來。」

「……」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說到趙修誠,我看你們也真的蠻好的啊,為什麼……」

「老師。」我抬頭很冷靜的問:「下午審查會有改時間嗎?」

「沒有吧?有改妳應該會先知道不是嗎?」老師一臉不解的看著我,不懂為什

麼我突然這樣問。

「好,如果沒有改時間,那表示我要在一個半小時以內把這些預算的東西做完。

老師要跟我繼續聊天的話,一定做不完。那我們打電話過去改時間怎麼樣?」

眼看著我拿起電話要打,老師這才悻悻然起身結束他的中午唸經時間。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我才清靜了半小時,英明神武的想把資料整理到最

簡潔的程度,老師只要一眼瞄過去就馬上可以知道狀況回答問題……結果壯志未酬

身先死,因為安琴姐跑來了。

「喂,前天我說的那件事,妳考慮得怎麼樣?」安琴姐總算比老師有點建設性,

不是指她講的話,而是她來還帶著伴手禮,熱騰騰的包子兩個。呵呵!我很沒志氣

的當場接過來開始狼吞虎嚥。

「快點,人家在等回音。」安琴姐非常知道我這種人要用食物收買。我猜她很

想在進我辦公室以前身上掛個牌子寫上「吃人嘴軟」四個大字提醒我。

「我沒有時間啊!」我叫起來。「妳看,我連吃飯都沒有時間吃!」

「所以跟妳約吃飯時間,妳可以一面吃飯一面認識朋友。這個男生是很優秀的,

我跟他媽媽啊是很好的朋友喔,所以家庭狀況我很了解,保證單純啦。」

「是不是我們農委會認可的優良品種?」我實在很沒力的癱在椅子上。

「不是我在說,以前趙秘書管妳管得死死的,有他在妳旁邊守著,誰敢動妳什

麼腦筋。現在他走了,妳當然要好好把握機會認識新朋友對不對。我跟妳說啦,男

人喔就是這樣,妳要趁著年輕多看幾個多認識認識,這樣才能貨比三家不吃虧啊。

我以前喔就是太乖了,只認識過一個男朋友後來就嫁給他,現在要怨也只能怨自己

當初太傻太單純。妳啊千萬不要這樣,我看妳也是很容易被騙的樣子……」

我很讚嘆的看著安琴姐滔滔不絕完全沒有打算停的講下去。真厲害,我們會裡

發言人應該讓她當才對。下次要跟老師建議一下。

「陳秘書妳的電話,二線。」對講系統一響我就如獲大赦的趕快接,不敢看安

琴姐一臉怨忿的表情。不管是誰,快來救我吧。天啊我的耳朵怎麼沒有燒壞,真是

神蹟。

接起來是個甜甜的好聽的聲音。「立雯姐?我是楊茜,妳記得我嗎?」

「記得啊!」誰不記得?我有點驚訝的問:「妳……怎麼……這隻電話應該……」

「我剛說我是妳的表妹,就接進來了。」楊茜果然是個鬼靈精,她格格笑著:「立

雯姐,妳今天下午有沒有空,要不要喝下午茶?」

「下午茶?」我的字典裡面當場搜尋不到這三個字。

「對啊,妳等一下是不是要去開預算審查會?我下午也會過去立法院,在那邊

見面好不好?」這小姑娘有前途,頭腦清楚、講話有力,加上長得又那麼可愛,前

途真是無可限量的遠大。看我馬上被她擺平。難怪英明神武的吳正穎遇到她也是伏

首稱臣被手到擒來……

「我,嗯,下午不知道會弄到幾點。不好意思。妳要跟我談什麼呢?我們電話

裡不能講嗎?」

猜對了,其實我並沒有很想去。萬一她要問我關於正穎的事情那怎麼辦?要我

當戀愛顧問嗎?我一來沒能耐二來沒興趣,這種約還是不赴為妙。

突然覺得胃裡開始冒酸水很不舒服。大概是剛剛包子吃太快了。

「反正我在休息室等妳,妳能來就來好不好?拜託,立雯姐,我有些事情真的

很想跟妳聊一聊耶。還有,請妳不要告訴吳大哥我打過電話給妳喔。」

「為什麼?」

「他會罵我。」楊茜還是格格笑著好像一點都不怕的樣子。「他不准我來吵妳。

可是我好想跟妳喝茶耶,要來唷。」

掛了電話我真是覺得非常的無力。各位親愛的男性同胞們請管好自己的女朋友

吧,不要沒事來刺激人好不好,我的胃雖然堅固耐用,但也經不起這樣的蹂躪啊。

下午審查會「只」開了四個多小時。還是因為有審查委員先走,達不到法定人

數,只好休息的。我跟老師準備回會裡,車子還沒來,就站在門口等。累得慘慘的

不說,老師還在提醒我晚上要跟某某立委一起吃飯。這立委就是喝醉酒塞過錢給我

的。我當場拿出電話找我們另一位男機要。

「妳幹什麼?」老師皺眉。

「我不要去吃這頓飯。」我丟下這一句給老師,就對著電話講:「方秘書,晚

上這一攤你去。」

老師跟方秘書都鬼叫起來。我不知道要掩哪一隻耳朵。

「重金屬污染的新聞稿?好我幫你寫。」機要們開始條件交換了。「今天晚上?

應該沒什麼要談,大概是拉票吧,你們男生去好好喝一頓,看我對你多好。」

「以前都是趙修誠寵妳,才讓妳這樣為所欲為。」老師眼見已經無法挽回,對

著笑嘻嘻收好電話的我嘮叨:「飯局我都沒得挑,還輪到妳挑三揀四的,愛去的才

去不愛去的就不去?」

「老師,那個林立委會叫我幫他倒酒耶!」我很冤枉的叫起來。「他上次還給

我小費!他當我是誰啊?」

「他那天喝醉了啦。」

「喝醉又怎樣,他怎麼不叫男生去倒酒,怎麼不塞錢給男生。」我還是悻悻然。

我們師生倆還在你來我往講個沒完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很高興的叫我:「立

雯姐!」

我一聽到這三個字就頭皮發麻。果然是楊茜。她一出現好像帶來陽光一樣,周

圍都亮起來,男士們通通對她行注目禮,楊茜只是很開心的跑過來纏住我。害我非

常受寵若驚。

「立雯姐,妳有沒有什麼問題要問我?」被她軟硬兼施的拖到立法院後面一家

很小的咖啡店裡面,才坐下,她就笑嘻嘻的看著我問。

我愣愣的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孩子。真的很漂亮。而且是那種聰明的漂亮,一股

伶俐聰慧從眼睛裡透出來。這種感覺,跟正穎好像。

我沈默了很久。

「妳應該有問題要問我啊,對不對?」楊茜等得有點急了,不知道為什麼,她

用很期待很迫切的眼神看著我。

「好吧,那我問了。」我清清喉嚨。

「嗯,快問。」楊茜睜大眼睛表示認真。那雙眼睛是琥珀色的,長長的睫毛,

彎彎的眉。啊真是,我要是是個男人被她這樣盯著,大概已經什麼都答應她了吧。

這個可愛到像洋娃娃的女孩子,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正穎跟她,已經在一起多久?

很久以前在車上,我曾經以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的那個時候,打電話來的,是不是

就是她?

正穎在她面前,都怎麼講到我?帶著笑,或是很沈默?啊我居然想唱歌了。

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嗯,妳的上幾代裡,是不是有外國人?」我深呼吸一口,按捺住所有胡思亂

想,終於才問了出來。

乓瑯一陣響,楊茜打翻了面前的糖罐。

「這問題是不是不太禮貌?」我趕快道歉。「對不起,我只是很好奇,如果不

是有混血,怎麼……妳的頭髮這麼捲然後皮膚很白眼睛又是咖啡色?」

「立……雯……姐……」楊茜不可置信,一時好像腦筋短路一樣只是張著嘴什

麼都講不出來。

我們就這樣看著對方好半天,尷尬的氣氛好像卡通裡面什麼妖魔鬼怪要出現以

前製造氣氛用的白色煙霧緩緩升起,越來越濃,越來越濃……

「好吧,嗯。」我想再這樣下去大概也沒有什麼建設性,再瞪前面這個小美女

也不會放我走的樣子。「妳今天找我出來,應該有話要說。妳要說什麼呢?」

楊茜那個被打敗的表情越來越嚴重。「妳,妳都不想問我什麼嗎?像吳大哥的

近況,他為什麼婉拒黨裡的提名,還有,他的打算?」

「我為什麼要問這些?」我非常奇怪的反問。「有什麼特別原因我需要知道嗎?」

而且,就算我真的要問的話,為什麼是問妳?

「你們不是很好的朋友?朋友要互相關心啊。」

「如果交情有這麼好,我不用問,他應該也會告訴我。」我已經開始想結帳走

人了。左顧右盼的想找服務生來。雖然我不用去喝酒,但是要寫新聞稿還有整理資

料都不是輕鬆好玩的事情,晚上老師他們應酬回來搞不好還要開會。我繼續在這裡

混絕非明智之舉。

「哇!完全一樣!」楊茜驚叫:「跟吳大哥講的完全一樣!他說妳一定是這樣

的反應!」

聽她這樣說,我又重新仔細打量了一下楊茜。在我面前提到正穎,她的神色除

了驚訝嘆服之外,沒有任何扭捏不自然。沒有戒心,沒有敵意。

不對。這整件事情都不對。

我閉起眼睛,冷靜的,盡量不帶情緒因素的,從頭到尾的把事情在腦海裡想過

一遍。別的不敢說,這幾年訓練下來,這種工夫還是有的。

等我睜開眼睛,就看見面前的楊茜笑吟吟的托著腮在等我,非常好整以暇。

「妳不是吳正穎的女朋友?」整理很久,我只是這樣問。

她笑得很開心。「有人跟妳說過我是嗎?」

好吧,吳正穎,算你狠。下次再跟你算帳。

我只得繼續問。「妳想來撮合我跟他?」

「沒有,我不敢。讓他知道的話,我會沒命的。」楊茜吐吐舌頭:「我只是在

想,立雯姐妳跟吳大哥都好會撐喔,他那麼嘴硬的人都還忍不住要打聽妳的消息,

妳大概也會有同樣的需要,所以我送上門來讓妳打聽。不過妳放心,我跟妳身邊的

人都不認識,我什麼都不會講出去的。」

在這個圈子好幾年了,已經習慣那種講話要繞好幾圈,或是長篇大論之後什麼

重點實話根本都講不出來的人,突然跑出來一個楊茜,真是令我招架不住。我只是

愣愣的看著面前言笑晏晏的她。

她到底是單純沒心機呢,還是年紀小?真的覺得我可以就這樣相信她?

「我們,我跟他一直都是好朋友。」我突然發現自己很認真。「我們各自選擇

了想過的生活,想走的路。也許不再有交集,不過我想朋友就是要互相尊重吧。」

「立雯姐,吳大哥沒有什麼選擇不選擇,他只是在接受妳的選擇。」楊茜微笑。

「你們的事情我常聽小伍學長還有徫升學長在聊,我們都是這樣覺得。不過,立雯

姐,妳選擇的,真的是妳想要的嗎?」

「當然。」我好像反射一樣的回答。

「吳大哥說,妳只是弄清楚自己『不要』什麼之後,然後選擇丟掉或躲開。我

覺得他說得對。像今天,妳不是從一開始就想躲開我,一點都不願意聽我講話嗎?

要不是我一直逼妳纏妳,妳根本不會聽我多講,也不會有機會在這裡釐清某些想法

與觀點了,對不對?」

一股被揭穿的懊惱馬上刺向我。我這才明白過來,我面前這個笑吟吟的小姑娘

長得像洋娃娃,乍看之下甜美直爽,腦袋卻比我精明聰慧百倍。我的意圖想法被她

看得一清二楚。

可惡,為什麼我身邊都是這種聰明人?

「生氣了?」楊茜吐吐舌,笑得很淘氣。可愛得讓人沒辦法對她扳張臉。這女

孩子的老闆是誰啊,我真同情他。「我也覺得自己很雞婆。不過我想以後吳大哥還

是會感謝我幫他這個大忙的吧。看他那樣撐著我們都幫他很痛苦。他的胃搞不好就

是這樣弄壞的。」

「他對妳有什麼恩,妳需要這樣報答?」我悶悶的反問,簡直想問她幹嘛不以

身相許算了。

「我欠他一個很大的人情。」楊茜很簡單的說。她的表情變得有點尷尬,有點

說不出來的惆悵。不過一閃即逝,馬上回復正常活潑:「這件事關係有點大,現在

多了一個妳知道,我要不是殺妳滅口,就是要妳也欠下我人情。吳大哥感激我幫他

追回來妳,會更感激我,我就能挾以自重高枕無憂了。」

「追還要人幫忙,這算什麼追。他沒有意思的話,何必勉強。」我啼笑皆非:

「妳還是太年輕、知道太少了。我們之間不是那麼簡單容易的。已經走到這裡,就

是這樣了吧。我想我們應該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楊茜用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我看不出來哪裡不容易不簡單啊。男未婚

女未嫁,都沒有男女朋友。你們明明都在等對方,可是沒人想先動。這樣下去又有

什麼意義。」

「妳到底知道多少?他跟妳說過什麼?」我實在忍不住問。「為什麼聽妳講得

很清楚的樣子?」

「我跟學長他們從大學就認識啊,我是炯炯社的,跟大陸社本來就有互動。後

來到青年黨部的時候他們都常常來指導來參加活動嘛。」楊茜說:「立雯姐,妳真

的都不關心吳大哥喔。原來是從以前就這樣,不是現在才這樣。他的朋友,他的生

活,他的一切,妳都沒有主動參與過對不對,這樣的話,再深的愛情都會氣餒吧?」

走出咖啡店,天都已經黑了。我們在紅磚道上沿著圍牆慢慢往立法院大門方向

走。一路上我都很沈默,因為不知道要講什麼。

「立雯姐,妳還是要繼續『好朋友』下去嗎?」楊茜後來聳聳肩:「我也不知

道我還能說什麼。不過你們這樣一點也不像。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朋友,明明在意

對方,卻連對方近況都不肯關心,住院都不願意去探望,這連普通朋友都說不上,

簡直像仇人。」

「妳說什麼?」我嚇了一跳,當場停下腳步。

「啊哈,被我猜到了。」楊茜回頭,眼睛閃著很狡黠的光芒:「妳不知道吳大

哥住院了對吧?」

我真的被這小妮子搞得人仰馬翻。楊茜一定有高人指導過,否則年紀小小怎麼

就已經這般厲害,對方的反應瞭若指掌,迂迴套話毫不費力,看似單純可人卻完全 都不是那麼一回事。

看來人還是有極限的。再怎麼訓練我還是到達不了那種境界與程度吧。我只是

個再普通也不過的普通人。算了,反正我早就有認知了。

當我終於下定決心買了花和水果,找到工作空檔要去看正穎的時候,才走到病

房門口就被嚇了一跳。一直排到外面,滿滿的都是慰問的花籃。花團錦簇的好像開

花店。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我很好奇的在讀花籃上面的卡片,非常讚嘆。

「立雯?」

老實說,如果現在從病房裡走出來的是火星人我都不會這麼驚訝。我瞪著面前

風度翩翩,依然有著溫和微笑和漂亮眼睛,一絡頭髮掉到眉間,很瀟灑的撥上去,

動作那麼自然那麼帥氣的,亮鈞。

為什麼男生只要簡簡單單襯衫長褲就有這麼大的差別,穿得糟的像鹹菜乾,穿

得好的馬上一股英氣逼人而來。我只是靜靜的看著面前的他。

略帶尷尬的相對無言,連他都有點無措的樣子。

「妳來探病?」終於還是亮鈞打了圓場。「好久不見了,有沒有空?我們下樓去

喝杯咖啡吧。裡面黨團的代表才剛來,他們還有得講呢。」

「你也來看正穎?」好久以後,我終於找到話可以問。正在看點單的亮鈞抬頭,

微笑了一下。

「很意外?」他又回去研究要點什麼,輕描淡寫的回答:「我倒是有預感會遇

到妳呢。還在想碰到妳的時候要講什麼,想了好幾天。結果看到妳還是講不出話。」

If I should see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

(Byron: "When we two parted")

好吧,拜倫都說多年後相見要以沈默以眼淚互相問候了,我們幹嘛要例外。我

繼續沈默。眼淚倒是不用,大庭廣眾的呢。

「越來越漂亮囉。」點好咖啡,亮鈞偏著頭打量我一下,笑笑的:「有沒有什

麼好消息?妳跟你們主委一樣低調,大家都說最神祕的就是妳了。」

「大家是誰啊?」

「就是大家,這圈子這麼小,有消息都傳的很快的。妳什麼都不知道,別人也

不知道妳的事情,真是厲害。」亮鈞都沒有變。聲音還是那麼好聽,態度還是那麼

令人覺得舒服溫暖。我們之間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從多年前山上相識之後,直

接跳到這裡,一切的一切都在刻意與不刻意的掩埋中痊癒,沈沒。

時間,都流到哪裡去了呢?

此刻心平氣和的面對著他,我才真真切切感覺得到,原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

原來人是真的會活到二十七歲的。

我檢視著自己的平靜,訝異著。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再也不用許願

或下定決心自己要更像個大人。

「所以,你現在在哪裡啊?我是真的不知道耶。」

「沒想到大家八卦的講法是真的,妳跟吳正穎還在原地踏步啊?都這麼久了!」

亮鈞做出個驚訝的表情。「那我當初幹嘛要放棄?太不值得了,你們也要想想我的

犧牲嘛!」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你講什麼啊?這跟正穎有什麼關係?討厭。」

「好了,不鬧妳了。」說沒變還是變了。這樣輕鬆愉快的開玩笑,以前在我們

之間是不存在的。原來脫開情人間沈重的溫柔甜蜜,分手後的僵硬冷淡,我們還是

可以這樣相處啊。亮鈞很溫和的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裡工作。

「哇!」我聽了大吃一驚。這麼年輕就在黨團裡面擔任要職,真是不簡單。「那

你……跟正穎……」

「就是常常接觸啊,那時要提名的時候,幾乎天天跟他吃飯。那個選區反正不

是他就是黃復興黨部的人。本來已經初步決定是吳正穎了,結果他後來就莫名其妙

宣佈要退出,讓給黃復興那邊的趙國任出線。這件事情聽說還跟市黨部的楊茜有點

關係,細節妳可以自己去問他。」

「哼。」我只是冷哼一聲。我要問他的何止這些。吳正穎,你準備受死吧。

「不要這樣,妳的表情好像要去揍他似的。」亮鈞一直在微笑。「雖然我也很

想揍他這個好狗運的幸運兒,不過,他都胃出血住院了,就饒過他吧。」

「那個笨蛋,他到底在搞什麼鬼啊?」我氣鼓鼓的抱怨起來:「搞到胃出血,

這是怎樣的好運?」

「有妳這樣關心他,怎麼不令人想揍,怎麼不是討厭的好運氣。」亮鈞做個落

寞的表情,又逗得我笑:「我看如果是我胃出血妳才不會來探病呢。對不對?妳一

直都是非常狠心的啊,立雯。」

我只是一直笑。「對不起。」

「不要這樣說。」亮鈞輕輕的說。「我沒有怪過妳。」

我覺得上天真的眷顧我。這樣的分別重逢,比我自導自演,自行安排的,要好

上千倍萬倍。

只因為我們都已經完全走過,已經完全不再在乎。

很愉快的喝完這杯咖啡,我重新回到樓上病房門口。

走進午後的陽光灑滿窗前的病房,裡面安安靜靜的,正穎一反平日的整潔俐落,

穿著條紋睡衣盤腿坐在床上,還是略皺著眉專心在看文件,面前攤了一床的資料。

人沒怎麼瘦,他本來就不胖了。臉色不好看。手上還吊著點滴。

「喂。」我站在病房門口,抱著雙臂,擺出興師問罪的傲慢模樣,冷冷的出聲:

「你賣命啊?生病不休息還在看公文?」

正穎好像早就知道我會來,聽我這樣說,依然頭也不抬的看他的資料。

「這是你對待好心來探病的人的態度嗎?你有沒有一點自覺啊?」走到床前,

看他鬍渣都長出來有點憔悴的模樣,覺得好好笑。這就是平日威風八面神氣凜凜的

吳正穎嗎?哈哈哈哈哈虎落平陽你今天註定被我這隻狗欺負了。忍不住一直笑。

「很開心?剛跟誰去喝咖啡?」正穎還是沒抬頭,講出來的話大概可以讓掛在

旁邊支架上的點滴都馬上結冰。「要約會到別地方去約,幹嘛把我這裡當婚友中心。」

「有什麼關係,反正很方便啊,你這個大名人,來探病的一大堆,我每天坐在

病房門口大概都可以遇到老朋友,好好連絡一下舊感情,免得什麼都不知道,給人

家騙得團團轉。」

「妳……」正穎被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咬牙切齒。「妳到底是來探病,還是來

謀殺我的?」

「這麼激動幹什麼,病人可以這麼激動嗎?」我還是涼涼的說著。

結果講沒兩三句風水就輪流轉,換我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決定要退出選舉?」我挑了一個最簡單最近的問題開砲。

「楊茜去找過妳了?還是剛剛楊亮鈞講的?」正穎看我一眼,終於很平靜的說:

「我想出國去進修,換換環境。反正有個呆子就算身邊都沒人了,也不會來找我。

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從十七歲開始等,等了她十年,又有什麼用。而且可以順便

賣給楊茜一個大人情,何樂不為。」

「什麼樣的大人情?」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個十年不十年的,只是先被好奇給佔

領了。楊茜那麼伶俐高明的女孩子,還會甘願欠下這麼大一個人情?

「不能說。」

「什麼叫不能說,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不能說?為什麼要騙我!你一直在騙我

對不對!」想到自己被耍得團團轉,不禁心頭火起。

「我沒騙妳啊,是妳自己想的。我從頭到尾講過『楊茜是我女朋友』這句話嗎?」

老兄他居然喊冤。「混政界這麼久了,妳難道不曉得真正的實話是沒有模糊地帶的。

沒有正面承認的,通通都不能做數嘛。」

「你是故意的!你也沒有否認啊!」我簡直想掐死他。「你給我講清楚,到底

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正穎似笑非笑的表情原來是這樣來的,他現在就是這樣看著

我。「我只是想看看妳吃醋的樣子。」

「你……」

對峙了半天,終於還是我忍不住又問:「你還敢說你等了十年,後面這段時間

跑到哪裡去?」

「我在等妳來找我啊!男人也是有自尊的!」他鬼叫起來。「已經為妳做了那

麼多,等妳等了那麼久,妳如果都不懂、都不感激,也沒有想要有什麼改變的話,

我還能怎樣?我只能放棄啊!」

「所以你也曾經想過要放棄嘛。」我很不甘願的說:「這樣講起來還不是我來

找你的!說什麼等我?講得這麼好聽!」

「想過要放棄?」沒想到正穎居然苦笑。我從來沒看過他那麼無奈那麼認命的

表情。所以看得呆呆的。「我從認識妳開始,大概每天都想過要放棄,妳知道嗎?

至少想了兩三千遍了。」

「真的?」我非常驚訝。「從一開始?」

「對啦。」正穎很彆扭的把頭別過去,悶悶的,非常不想承認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那種啼笑皆非的尷尬過去之後,才感覺到一股暖流慢

慢的開始在身周循環。

這麼倔強,這麼傲的他,想過幾百幾千次要放棄,終究還是沒有走成。

我還要求什麼呢?

後來?後來也沒怎樣。日子還是一天天的慢慢過。

農曆年之前,老師終於決定在這一任做滿就要退休去養老,轉任什麼顧問之流

的。他安排了好幾個工作叫我去,我都說不要。

「妳到底要怎樣,去摘月亮嗎?」老師很不高興:「栽培妳這麼久,現在什麼

都不想做?經濟部那邊妳已經算很熟了,次長早就講好要妳過去幫忙。要不然去劉

某某那邊做特助啊?趙修誠現在在內政部,還是妳要去內政部?跟他打個招呼……」

「都不要。老師,我自己有打算啦,您好好去享清福就好,不用擔心我,我會

常常去看您的。」我嬉皮笑臉的打哈哈。

「還是妳要去農發會?我知道他們有一個缺,現在……」

「老師,真的不用啦。」桌上電話響,我馬上打斷老師皺著眉頭完全拒絕接受

事實的嘮叨:「電話!老師您的電話!要不要接?」

「這是妳的辦公室,是妳的電話啦!」老師發脾氣:「我不管妳了!」

老師總算氣呼呼的走了。我才鬆口氣接起電話,對方也是一肚子苦水。

「學姊!是我啦!我是清文!」這是以前社團差了好幾屆的學弟,才剛畢業沒

多久,現在在徫升學長的雜誌社工作的:「徫升學長有跟妳提過我要找妳吧?」

「有。」我嘆口氣。「學弟啊,我能講的到哪裡都一樣。我們主委純粹是因為

個人因素不續任,他會在下禮拜開記者會公開這件事。與政黨高層沒有關係,也沒

有任何人授意。」

「不是啦,學姐,我們不是要問這個。」他很哀怨的打斷我。我自己想想也對,

他們雜誌社跑這條線的不是這菜鳥。「我們是要做幾個新銳的專題,已經採訪過陸委

會的吳正穎先生。他好酷喔,私事一句都問不出來,可是我們主編交代要加一點軟

性的東西。徫升學長說要來問妳。妳跟他很熟嗎?從大學就是好朋友對不對?」

「哪有,我跟他不熟的。有一段時間沒連絡了。」我在這邊忍住笑。菜鳥就是

菜鳥。「你想知道什麼?」

「不熟,真的嗎?」學弟畢竟還很嫩,唬一下就唬過去了。他半信半疑的,一

面發牢騷:「我之前就有聽說他要結婚了,問他對象是誰、是怎樣的人,問了半天,

他只回答三個字!有人這樣的嗎?這是跟我們記者、學弟過不去嘛!三個字叫我們

怎麼寫?學姊妳幫幫忙啦,到底是怎樣的人妳知不知道?認不認識?」

「哪三個字?」我很好奇的追問。

「喔,他說是『普通人』。天啊!」學弟又開始哀號:「這要我怎麼寫嘛!吳

正穎哪有可能跟個普通人……」

「他不會亂講話啦,他說是普通人就一定是普通人。」我只是忍無可忍的讓笑

意從嘴角蔓延到全身,暖洋洋的:「你知道,就是結婚之後,會待在家裡當家庭主

婦,專心相夫教子的那種普通女人嘛。」

「普通人到處都是啊,這講法太敷衍了。到底是誰?我們想採訪她。學姊妳可

不可以幫我們問問看?」

「好啊,我幫你們問。」

掛了學弟叫苦連天的電話,我馬上撥另一個號碼。

「喂,什麼是普通人啊?」我劈頭就是這樣問。

對方一聽就笑起來。「不然是什麼?妳自己堅持是普通人啊。難道妳要我公佈

姓名照片嗎?」

「我才不管,反正我要收山洗手了。台北政界讓你們去亂搞吧。」我看看手錶:

「你還要多久,我已經可以走了。」

「妳開過來就差不多了。」

我開著那輛黑色福斯過去中央聯合辦公大樓接正穎。今天,我們要上山。

「對了,我一直忘記問你。」他上車之後繼續講手機,忙得不得了的樣子。等

他好不容易講完掛掉,我才抓到機會開口。「你手機的音樂……是怎麼設的?」

「什麼意思?」

「誰是你的陽光?」我哼起那首耳熟能詳的甜美音樂:「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

正穎笑吟吟的只是聽,完全沒有打算回答的樣子。被我瞪了一眼。

「好聽,妳繼續唱嘛。」

「少來,你老實講,楊茜的號碼是不是設這個音樂?」

「對啊。」他還是輕描淡寫,自顧自的開始翻閱報紙跟公文。

「哼。」我就知道。他們倆個之間一定沒有他們講得那麼簡單。不過算了,誰

沒有過去。這個可惡的人已經瞞過我不知道多少事情了。我也要學會他們的莫測高

深談笑用兵。敵不動我也不動,哼!

「哼什麼?」正穎笑起來。「我的手機音樂是用類別分的,要這樣說,徫升小

伍也都是我的陽光嘛。黨的標誌是什麼?青天白日不是陽光還有什麼別的?只有妳

這呆子不知道,連記者都知道啊。」

「不會吧?」我簡直想用頭去撞方向盤。「你這是什麼分類法?」

「很簡單啊,沒辦法接的時候,一聽音樂就知道是哪邊打的。聽到綠袖子就知

道是友黨囉。」

「那現在這個是什麼?」我親耳聽見大黃蜂的飛行開始愉悅的播放起來。「新

黨的誰要找你嗎?」

「不是,大黃蜂是記者,大概又是徫升的那個學弟。」正穎把手機關掉。「妳

認真開車好不好,大度路小心一點開,不要亂飆。」

趕到山上已經入夜了。差一點點遲到。正穎是應邀來演講的。一到就被工作人

員迎了進去。

而我,我從燈火依然輝煌的上課大樓走出來,沿著以前記憶中的路徑信步遊蕩

著。今年是暖冬,山風雖勁,感覺卻不冷。只是很舒服。

很多景物變了,很多沒有。就像我的母校椰林大道盡頭早已看不到蟾蜍山,現

在是富麗堂皇的新總圖。不過流蘇樹都還在,一樣濃綠,一樣會開小白花。還有眼

前這條曾經讓我摔倒、讓我初嘗愛情滋味的小徑,兩旁都已經裝上明晃晃的路燈,

情人們大概要另謀他處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晃蕩了多久。只是在享受散步這件事情。回憶溫柔地在我腦海裡

一頁頁緩緩翻過,啊我記得這門口,我記得這宿舍,我記得這台階……但是,通通

都已經跟回憶裡記錄的不太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呢?又說不上來。

「快點啦!演講已經開始了!值星一定會罵我們的啦!」

「都是妳吃得那麼慢……」

兩個小女生從我身旁擦過。匆匆忙忙的往上課教室方向跑。稚嫩的嗓音那麼熟

悉,我的心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扯住,令我忍不住回頭張望。

而我彷彿看見,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和一群才剛認識的好朋友,從山上漆黑的

夜色裡走下來。朗朗的笑聲清脆而輕快,好像灌滿氫氣的氣球,可以飄飄飄地,直

飄到天上。

飄上天之後,也就不會再回來了。

走好啊。妳們的青春正待開展,大道就在眼前。就算跌倒摔疼了,也不要放棄

不要沮喪,哭一場之後,要勇敢的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喔。

要毫不猶豫的奔向幸福,奔向妳想去的地方。

回到上課大樓,中場出來休息的正穎正一面跟學員們講話,一面抬頭看過來。

不著痕跡的四下一看到我,就走過來。

「怎麼回事?」他低聲問我。「眼睛紅紅的?」

「有嗎?大概是吹了風。」我只是把手繞進他的臂彎。臉靠在他肩頭,然後偷

偷在他肩上印掉自己的眼淚,一面隨口找著話題。「今年的寒假,放到什麼時候?」

「我怎麼知道?我們沒有寒假已經很久了啊。」正穎握緊我的手。穩穩的嗓音

伴著旁邊年輕小朋友的清脆談笑聲,縈繞在耳際。「我該進去了。妳要在這裡等我

嗎?還是要開車下去山下?妳如果有事可以先走,我找……」

「我在這裡等你。」我只是簡單而堅定地說。「等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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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集,十三萬七千多字。

真令人難以相信。

無論如何,真心感謝大家陪伴我走到這裡。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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