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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讀(光·淵)》第5章
☆、5.於連 四

   那個人身材高挑,穿一件黑襯衫,西褲挺括,插著兜,雙腿很放鬆地在前交疊,長發掉在肩上,只要有人跟他對視,他掃過來的目光立刻就會盛上兩碗笑意,不要錢似的無差別放送。

   郎喬長到這麼大,還沒見過特意在公安局門口風騷的男人:「陶副,你朋友嗎?」

   陶然好像有點牙疼。

   郎喬非常敏銳,立刻意識到氣氛有點不對,莫名其妙地問:「怎麼?」

   陶然剛想走過去說話,一直默不作聲的駱聞舟突然伸手扣住了他的胳膊肘,沖那人一抬下巴:「費渡,你上這來幹什麼?」

   費渡把長腿一收,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哦,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塊地姓駱。」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眯著眼,費渡瞅著他似笑非笑,全然不明所以的郎喬無端感覺到了一股劍拔弩張的殺氣。

   片刻後,費渡十分找揍地一哂,先行收回了目光,轉向陶然:「陶然上車,再不走駱隊要給我貼條了。」

   陶然還沒來得及回話,駱聞舟就冷淡地打斷他:「我說下班了嗎?你們倆馬上跟我回局裡,要盡快找張局匯報進展,還要加個案情討論會。」

   郎喬:「……」

   剛才不是說「明天再說嗎」!

   費渡懶洋洋地嘆了口氣:「上司更年期真是人間慘劇之一,那這樣吧,陶哥和那位漂亮的警花姐姐坐我車走,我送你們回市局,辛苦一天了,好歹坐個寬敞點的車伸伸腿。」

   「這都嫌不寬敞?費總,那你可千萬別體驗押送車,那個保證讓你連胳膊都伸不開。」

   「謝謝您提醒——陶然,我在你們單位附近的西餐廳訂了位置,就算加班,也得先吃飯吧?」

   「我們人民公僕不吃飯,殺人犯都沒抓著呢,還有臉吃飯?」

   郎喬到現在還沒弄清自己得罪誰了。

   完全插不上話的陶然終於忍無可忍:「行了,你倆沒完了!」

   駱聞舟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跟上——郎大眼,看什麼看?想看小白臉回家自己看去,別在這耽誤工夫!」

   「嘖,美人,要不要考慮改行來我們公司?」費渡沖郎喬很「霸道總裁」地一歪頭,「你這樣的去當警察也太暴殄天物了,我給你開五倍的薪水。」

   陶然回頭瞪他:「你也少說兩句!」

   費渡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分外「乖巧」地一點頭,同時當然又搓了把火:「好吧,看在你的份上。」

   駱聞舟:「陶然,怎麼還磨蹭!」

   兩位大爺誰也得罪不起,陶警官只好衝著無辜的夜空翻了個白眼,快步跟上駱聞舟。

   走了幾步,他下意識地一回頭,果不其然,看見費渡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見他回頭,費渡好像早料到這一幕一樣,倏地一笑,伸出兩根手指,在自己嘴唇上貼了一下,然後沖陶然輕輕一彈。

   陶然:「……」

   國際社會要是也給花花公子設個獎,費公子可能已經拿到諾貝爾了。

   駱聞舟一路把警車開成了嫦娥三號,豬突狗進地貼地飛回了市局,那看似笨重的大SUV卻能一直優哉游哉地綴在他們後面。

   郎喬忍了半天,沒忍住嘴欠了一句:「那個小鮮肉是誰啊?車開得真夠溜的。」

   陶然回頭遞給她一個隱晦的眼神,讓她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然而已經晚了。

   駱聞舟從後視鏡裡看見費渡把車停在了市局門口,直接打電話給隔壁交警大隊:「咱們門口有個違章停車的,你們抓緊貼條去,那小子有的是錢,多貼幾張。」

   過了一會,有個小交警戰戰兢兢地給他回了電話:「駱隊,我貼條了,跟他說『違章停車,罰款兩百』。」

   駱聞舟:「怎麼了?」

   小交警說:「哦,他給了我一千,說要再停八百塊錢的。」

   駱聞舟:「……」

   郎喬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頭兒,還開會嗎?」

   駱聞舟:「廢話!」

   然而駱聞舟不可能一直扣著陶然不讓走,他們一天的工作成果清晰明了,著實沒那麼多班好加。

   費渡用罰單疊了個小船,開著空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在車載香氛裡好整以暇地循環著一首英文歌,循環到第八遍的時候,陶然出來了。

   陶然是個不太講究的人,斜挎個舊公文包,一頭亂毛,皮鞋也不知道幾天沒擦過了,下巴上貼著創可貼,臉上還帶著點焦頭爛額的疲憊,著實不是個禍水藍顏的形象,他上前敲了敲費渡的車窗:「您還沒移駕呢?」

   費渡把車窗搖下來,循環的《You raise me up》迫不及待地車窗的縫隙中掙脫,「呼啦」一下飛入夜色裡,悠揚地散開。

   陶然聽了這首歌,臉色卻不知怎麼的一變,但還不等他說什麼,費渡就若無其事地關上了音響。

   「你們拉架的視頻被傳到網上了,我正好看見,」費渡下車來,伸手指了指陶然下巴上的創可貼,「有點擔心你,沒事吧?」

   陶然苦笑了一下——處理十起群眾鬥毆事件,也不如夾在駱聞舟跟費渡中間心累。

   「行了,下回我躲著點那更年期還不行嗎,」費渡接過他的包,「你想開車還是想坐車?」

   「勞駕,那『更年期』跟我一屆。」陶然拉開車門進了駕駛座,「你怎麼又換一車?」

   「你不是嫌我那幾輛車都太鬧騰嗎,」費渡漫不經心地繞到副駕上,「我就又買了一輛,這個又便宜又穩重,以後接你專用。」

   陶然系安全帶的手倏地一頓,隨後他看著費渡,正色說:「我但凡能工資高點、值班少點,早娶上老婆了,現在說不定孩子都會走了。」

   「我知道,」費渡手肘撐著一側車窗,偏過頭對他笑,「你看那些追星的小孩,一天到晚花錢花時間付出,人家也沒什麼目的,就圖自己開心。我對你好也是這一天最大的享受,你疼我這麼多年,就當忍忍我了。」

   陶然:「……」

   費渡:「陶然,我請你吃飯吧。」

   「看見你我就飽了。」陶然騰出一隻手,在費渡頭上按了一下,「叫誰『陶然』呢?別跟我這沒大沒小的。」

   「我……」費渡一句含情脈脈的話到了嘴邊,隨即卻陡然變了調,「這是什麼鬼!」

   原來陶然警官作風簡樸,背的挎包大約還是大清國年代生產的,著實年久失修,拉好的拉鏈時常會看心情自己又裂開,費渡沒注意,也沒分清那破包的頭尾,一不小心讓口衝下,一個文件夾從裡面漏了出來,幾張照片亂七八糟地落在了他腿上,屍體的臉在黯淡的光線下格外青面獠牙。

   費渡當場抽了一口涼氣,要不是綁著安全帶,他險些直接蹦起來,「這拍的是死人嗎?怎麼這麼難看?」

   「那是重要資料,別亂動,趕緊給我收拾好。」

   費渡僵硬地直著脖子,堅決不肯低頭和腿上的死人對視:「不、不行,我暈血。」

   「沒血。」陶然心累地嘆了口氣,「你連鬼見愁駱聞舟都不怕,還怕死人?」

   費渡摸索著把散落的照片和資料往文件袋裡塞,一隻手遮著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果然沒看見血,他這才微微鬆了口氣,排雷似的捏著一張張散亂的資料,把他們歸位。

   這艱巨的任務讓費渡老實了五分鐘,過了一會,他突然問:「他殺嗎?」

   陶然應了一聲:「嗯,不過還在調查,案件細節不好洩露。」

   費渡「哦」了一聲,果然就不問了,他把文件夾歸位,重新夾好,低頭藉著一點微光研究包上的壞拉鏈,隨口說:「可憐。」

   陶然:「嗯?」

   「滿懷憧憬地去見什麼人,沒想到人家覺得他死了比較好。」費渡對著拉鏈頭打量了一會,動手鼓搗起來。

   陶然一愣:「怎麼說?」

   「唔,」費渡說,「你們不是單獨拍了死者的外衣,上面的標籤還沒剪。」

   「那件衣服已經排查過了,是附近一家小店裡賣的,店主和監控都證實,衣服確實是死者自己來買的。」

   「我沒說是凶手披上的,殺個人難道還得再搭一件衣服嗎?」費渡笑了起來,「新衣服不剪標就穿出來,很可能衣服價格比較高,超出了他的消費水平,又因為一些場合需要穿,所以想穿一次再退貨,一些不太寬裕的學生剛開始面試的時候會這樣——他是左撇子嗎?」

   陶然一頓,他去了一趟何忠義的租屋,飛快地把所有東西的位置回顧了一下:「不是。」

   費渡一聳肩:「左腳上的鞋磨損痕跡明顯——人的優勢手和腳不在一邊的情況當然也有,但是我覺得更大的可能性是,他這雙鞋是借的。」

   可是按照那位校園保安的證詞,何忠義死前見面的人應該是個熟識的男性,多半是同鄉,甚至有可能是親戚——否則不會使用方言。

   此時正好到了目的地,陶然把車停好:「你的意思是……死者生前刻意打扮過,那他見的很可能是個女人?」

   「也不一定,雖然花心思借了衣服和鞋,但打扮偏向於拘謹正式,我看他更像是面試工作,或者見一個對他來說很敬重的人,如果是去見女孩子,那個女孩也應該是經人介紹後初次見面的。」費渡把舊公文包的拉鏈打開又重新拉好,輕輕拽了拽,果然沒再散開,他把包遞給陶然,「拉鏈頭鬆了,給你重新緊了——比如說我如果出來見你,就不會穿三件套,只會額外噴一點香水。」

   費渡的眼睛並非純黑,顏色有一點淺,在暗處尤其流光溢彩,他直勾勾地盯著什麼人的時候,眼睛總好像有話要說,叫人不由自主地沉在裡面。

   可惜,陶副隊瞎。

   他只是很認真地順著費渡的話考慮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問:「那你覺得殺死一個人以後,在他額頭上貼紙條,又會是什麼意思呢?」

   費渡索然無味地抽回目光:「哦,可能是防止詐屍。」

   陶然:「……」

   「也可能是殺完人後悔了,下意識地模仿別人表達對死者尊重和悲傷的動作。」

   陶然想了想,追問:「如果不是蓋住整張臉呢?比如只是一張小紙條,粘在死者頭髮上,只蓋住他額頭到眼睛之間那一小塊。」

   「額頭?長輩教訓小孩,強勢的人欺負弱勢的人,懲罰寵物……都會擊打額頭——還有可能代表一張標籤,商場賣的東西才貼,紙條上寫了什麼?」

   「錢。」

   費渡挑了一下眉,他的長眉幾乎要斜斜沒入鬢角,看上去有種冷峻的俊美。

   「怎麼?」

   「不知道,一個字太少了,過度解讀容易誤導。」費渡一笑,「陶然,到你家了。」

   陶然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和他討論的太多了,他推開車門正想走,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回頭問:「你吃飯了嗎,上去等會,我給你下碗餛飩。」

   費渡明顯一愣,目光有一瞬間滑開了:「你邀請我去你家?不怕進展太快了?」

   他雖然把話說得很曖昧,人卻坐在車裡沒動。

   「不想來就說不想來,反正你也不差這一口。」陶然握住車門,微微彎下腰,「手伸出來。」

   費渡莫名其妙地伸出手,陶然掏出一把東西塞進他手心:「你想投入一片大海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換好衣服,自己下去游兩圈,而不是死抱著個救生圈在旁邊泡腳——你並不想掰彎我,別再胡鬧了,哥回家了,你回去開車慢點。」

   費渡沉默地看著他走進有些老舊的筒子樓,低頭看了看陶然給他的東西。那是他早晨送花時候夾的卡片,香水味還沒散淨,還有一把奶糖。

   奶糖是個挺古老的牌子,好幾年沒在市面上見過了,費渡一直以為廠家倒閉了,不知道陶然從哪找來的……

   也可能是以前吃剩的過期糖,反正散裝看不見生產日期。

   費渡剝開一顆吃了——舊時的便宜貨,口感很糙,黏牙,好在夠甜。

   他打開音響,把陶然聽了直皺眉的那首歌重新拎出來無限循環,安靜地坐了一會。

   直到將一把糖都吃完,他才起身換到駕駛座,剛一動,他發現車上還落了張照片。

   那是一張很小的證件照,掉到了座椅縫隙,收拾的時候沒看見。

   費渡打開內置車燈,拿起那張屬於死者的證件照片。不同於方才青面獠牙的屍體,這一次,他看清了死者的長相。

   費渡盯著照片上那年輕人額角的月牙疤,緩緩地皺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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