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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孩子》第3章
第二章

  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爸爸的房子有條車道,邊上種植著白楊樹,哈山和我經常爬上去,用一塊鏡子的碎片把陽光反照進鄰居家裡,惹得他們老大不高興。在那高高的枝椏上,我們相對而坐,沒穿鞋子的腳丫晃來盪去,褲袋裡塞滿桑椹乾和胡桃。我們輪流著玩那破鏡子,邊吃桑椹乾,邊用它們扔對方,忽而吃吃逗樂,忽而開懷大笑。我依然能記得哈山坐在樹上的樣子,陽光穿過葉子,照著他那渾圓的臉龐。他的臉很像硬木頭刻成的中國娃娃,鼻子寬闊而扁平,雙眼瞇斜如同竹葉,在不同光線下會顯現出金色、綠色,甚至像寶石藍般蔚藍的眼睛。我依然能看到他那對長得較低的小耳朵,以及格外突出的下巴,肉乎乎的,看起來像是一團後來才加上去的附屬物。他的嘴唇從中間裂開,這興許是那個製作中國娃娃的工匠手中的工具不慎滑落,又或者只是由於他的疲倦和心不在焉。

  有時候,高坐在樹上我還會慫恿哈山,讓他用彈弓將胡桃射向鄰家那隻獨眼的德國牧羊犬。哈山從來不想這麼做,但如果我要求他,真的要求他,他不會拒絕。哈山從未拒絕我任何事情。而且他彈弓射得可厲害呢。哈山的父親阿里,常會來逮我們,也被我們氣得要瘋了,或許在別人看來是氣瘋了,但對阿里來說卻已經是儘量客氣了。他會用手指指著我們,將我們從樹上搖下來。他會將鏡子拿走,並告訴我們,他的媽媽說魔鬼也用鏡子,用它們照那些穆斯林信徒,讓他們分心。「他這麼做的時候會哈哈大笑。」他總是加上這麼一句,並對他的兒子怒目相向。

  「是的,爸爸。」哈山會囁嚅說,低頭看自己的雙腳。但他從不告發我,從來不提鏡子、用胡桃射狗其實都是我的鬼主意。

  那條通向兩扇鍛鐵大門的紅磚車道兩旁植滿白楊。車道延伸進敞開的雙扉,再進去就是我父親的宅邸。磚路的左邊是房子,盡頭則是後院。

  人人都說我父親的房子是瓦吉.阿卡巴汗﹡區最華麗的屋宇,甚至有人認為它是全喀布爾最美觀的建築。它坐落於喀布爾北部繁華的新興城區,入口通道甚為寬廣,兩旁種著薔薇;房子開間不少,鋪著大理石地板,還有很大的窗戶。爸爸親手在伊斯法罕(Isfaham,伊朗中部城市。)選購了精美的馬賽克瓷磚,鋪滿四間浴室的地板,還從加爾各答(Calcutta,印度城市。)買來金絲織成的掛毯,用於裝飾牆壁,拱形的天花板上掛著水晶吊燈。

  (﹡Wazir Akbar Khan,阿富汗十九世紀第一次抗英戰爭之英雄。)

  樓上是我的臥房,還有爸爸的書房,它也被稱為「吸煙室」,總是瀰漫著煙草和肉桂的氣味。在阿里的服侍下用完晚膳之後,爸爸跟他的朋友躺在書房的黑色皮椅上。他們填滿煙管──爸爸總說是「餵飽煙管」,高談闊論,總不離三個話題:政治,生意,足球。有時我會求爸爸讓我坐在他們身邊,但爸爸會堵在門口。「走開,現在就走開,」他會說,「這是大人的時間。你為什麼不回去看你自己的書本呢?」他關上門,留下我獨自納悶:何以他總是只有大人的時間?我坐在門口,膝蓋抵著胸膛。我坐上一個鐘頭,有時兩個鐘頭,聽著他們的笑聲,他們的談話聲。

  樓下的起居室有一面凹壁,擺著專門訂做的櫥櫃。裡面陳列著鑲框的家庭照片:有張模糊的老照片,是我祖父和納狄爾國王﹡在一九三一年的合影,兩年後國王遇刺,他們穿著及膝的長靴,肩膀上扛著來復槍,站在一頭被獵殺的鹿旁邊。有張是在我父母新婚之夜拍的照片,爸爸穿著黑色的套裝,朝氣蓬勃,臉帶微笑的媽媽穿著白色衣服,宛如公主。還有一張照片,爸爸和他最好的朋友和生意夥伴拉辛汗站在我們的房子外面,兩人都沒笑,我在照片中還是嬰孩,爸爸抱著我,看上去疲倦而嚴厲。我在爸爸懷裡,手裡卻抓著拉辛汗的小指頭。

  (﹡NadirShah,原為阿富汗第三次抗英戰爭英雄,後於內戰中勝出,一九二九年登基為國王,厲行改革,頗受人民愛戴,但遭激進派批評,於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八日被刺殺身亡。)

  凹壁可通往餐廳,餐廳正中擺著紅木餐桌,可以坐下三十人綽綽有餘。由於爸爸熱情好客,確實幾乎每隔一周就有這麼多人坐在這裡用膳。餐廳的另一端有高大的大理石壁爐,每到冬天總有橘紅色的火焰在裡面跳動。

  拉開那扇玻璃大滑門,便可走上半圓形的陽台;下面是佔地兩英畝的後院和成排的櫻桃樹。爸爸和阿里在東邊的圍牆下闢了個小菜園,種著蕃茄、薄荷和胡椒,還有一排從未結穗的玉米。哈山和我管那面牆叫它「病玉米之牆」。

  花園的南邊種著枇杷樹,樹蔭之下便是僕人的住所了。那是一座簡陋的泥屋,哈山和他父親住在裡面。

  在我母親因為生我死於難產之後一年,也即一九六四年冬天,哈山誕生在那個小小的窩棚裡面。

  我在家裡住了十八年,但進入阿里和哈山房間的次數寥寥無幾。每當日落西山,玩了一天的哈山和我就分開了。我穿過那片薔薇叢,回到爸爸的大宅邸去;哈山則回到他的小泥屋,他在那兒出世,在那兒度過一生。我記得它狹小而乾淨,點著兩盞煤油燈,光線昏暗。屋裡兩端各擺著一床墊褥,中間是一張綴有流蘇邊的赫拉特(Herati,阿富汗西部城市。)出產的舊地毯。屋角還有一把三腳凳,一張木頭桌子,哈山就在那上面畫畫。此外四壁蕭然,僅有一幅掛毯,用珠子綴串著「Allah u akbar」(真主偉大)的字樣。那是爸爸某次去馬沙哈德(Mashad,伊朗城市。)旅行時給阿里買的。

  一九六四年某個寒冷的冬日,正是在這間小屋,哈山的母親紗娜烏芭生下了哈山。我的媽媽因為生產時失血過多而辭世,哈山則在降臨人世尚未滿七日就失去了母親。而這種失去她的宿命,在多數阿富汗人看來,簡直比死了老娘還要糟糕:她跟著一群巡迴各地的歌舞藝人跑了。

  哈山從沒提及他的母親,彷彿她從來不存在過。我總是很好奇,他會不會在夢裡見到她,會不會夢見她長什麼樣子,去了哪裡。我還尋思他會不會渴望見到她。他會為她心痛嗎,好比我為自己素昧平生的媽媽難過一樣?有一天,為了看一部新的伊朗電影,我們從爸爸家裡朝薩伊納電影院走去。我們抄了近路,穿過依斯提克拉中學旁邊的軍營區──爸爸向來不許我們走那條捷徑,但當時他跟拉辛汗在巴基斯坦。我們翻過圍繞著軍營的藩籬,跳過一條小溪,闖進那片開闊的泥地,那兒停放著積滿塵灰的廢棄坦克。幾個士兵聚集在一部坦克車的影子下抽煙玩牌。有個士兵發現了我們,用手肘碰碰身邊的傢伙,衝著哈山嚷嚷。

  「喂,你!」他說,「我認識你。」

  我們從來沒見過他。他又矮又胖,頭髮剃得很短,臉上還有黑乎乎的鬍碴。他朝我們咧嘴而笑,不懷好意,我心下慌亂。「繼續走!」我低聲對哈山說。

  「你!那個哈札拉小子!看著我,我跟你說話吶!」那士兵大聲咆哮著。他把香煙遞給身邊那個傢伙,用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圍成圓圈,另外一隻手的中指戳進那個圈圈,不斷戳進戳出。「我認識你媽媽,你知道嗎?我和她交情不淺呢。我在那邊的小溪從後面幹過她。」

  眾士兵轟然大笑,有個還發出一聲尖叫。我告訴哈山繼續走,繼續走。

  「她的蜜穴又小又緊!」那士兵邊說邊跟其他人握手,哈哈大笑。稍後,電影開始了,我在黑暗中聽到坐在身邊的哈山低聲啜泣,看到眼淚從他臉頰掉下來。我從座位上探過身去,用手臂環住他,把他拉近。他把臉埋在我的肩膀上。「他認錯人了,」我低語,「他認錯人了。」

  據說紗娜烏芭拋家棄子的時候,沒有人感到奇怪。熟背《可蘭經》的阿里娶了比他年輕十九歲的紗娜烏芭,這個女人美貌動人,可是不潔身自愛,向來聲名狼藉。人們對這樁婚事大皺眉頭。跟阿里一樣,她也是什葉派﹡回教徒,也是哈札拉族人(Hazara,阿富汗民族,主要分佈在該國中部省份。)。而且她還是他的親堂妹,自然也就是配偶的優先選擇。但除了這些,至少在他們的外表上,阿里和紗娜烏芭毫無共同之處。風傳,紗娜烏芭那善睞的綠眼珠和俏皮的臉蛋曾誘得無數男人自甘墮落,而阿里的半邊臉的肌肉罹患先天麻痺,因此他無法微笑,總是一副陰鷙的臉色。要判斷石頭臉的阿里究竟高興還是難過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因為只有從他瞇斜的棕色眼睛,才能判斷其中是歡樂的閃爍,還是哀傷的湧動。人們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用在阿里身上再貼切不過,他只能在眼神中透露自己。

  (﹡伊斯蘭教(回教)分為遜尼(Sunni)和什葉(Shi a)兩大派系。兩派的分別主要在於對於穆罕默德繼承人的合法性的承認上。按什葉派的觀點,只有阿里及其直系後裔才是合法的繼承人,而遜尼派即信仰穆罕默德言行錄之教派,遜尼派約佔全球回教徒之百分之八十五,通稱為正統派。)

  我聽說紗娜烏芭步履款款,雙臀搖擺,那誘人的身姿令眾多男人跟他們的愛人同床異夢。但阿里得過小兒麻痺症,右腿萎縮,泛黃的皮膚包著骨頭,夾著一層薄如紙的肌肉。我還記得八歲那年,有一天阿里帶我到市場去買南餅(Naan,阿富汗日常主食,將麵團抹在烤爐上烘焙而成。)。我走在他後面,嘴裡唸唸有詞,學著他走路的樣子。我看見他提起那條嶙峋的右腿,搖晃著劃出一道弧形;看見他那條腿每次踏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右邊傾低。他這樣蹣跚前進而又能不摔倒,不能不說是個奇蹟。我學著他走路,差點摔進水溝,忍不住咯咯笑起來。阿里轉過身,看到我正學著他。他什麼也沒說。當時沒說,以後也一直沒說,他只是繼續走。

  阿里的臉龐和步伐嚇壞了某些鄰居的小孩。但真正麻煩的是那些較大的少年。每逢他走過,他們總在街道上追逐他,作弄他。有些管他叫「巴巴魯」,也就是專吃小孩的惡魔。「喂,巴巴魯,今天你吃了誰啊?」他們一起歡樂地叫喊,「你吃了誰啊,塌鼻子巴巴魯?」

  他們管他叫「塌鼻子」,因為阿里和哈山是哈札拉人,有典型的蒙古人種外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哈札拉人的瞭解就這麼多:他們是蒙古人的後裔,跟中國人稍微有些相似。學校的教材對他們語焉不詳,僅僅提到過他們的祖先。有一天,我在爸爸的書房翻閱他的東西,發現有本媽媽留下的舊歷史書,作者是伊朗人,叫寇拉米。我吹去蒙在書上的塵灰,那天晚上偷偷將它帶上床,吃驚地發現裡面關於哈札拉人的故事竟然寫了滿滿一章。整整一章都是關於哈札拉人的!我從中讀到自己的族人──普什圖人(Pashtuns,阿富汗人口最多的民族,其語言普什圖語為阿富汗國語。)曾經迫害和剝削哈札拉人。它提到十九世紀時,哈札拉人曾試圖反抗普什圖人,但普什圖人「以罄竹難書的暴行鎮壓了他們」。書中說我的族人對哈札拉人妄加殺戮,迫使他們離鄉背井,燒焚他們的家園,販售他們的女人。書中認為,普什圖人壓迫哈札拉人的原因,部分是由於普什圖人是遜尼派穆斯林,而哈札拉人是什葉派。那本書記載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我們的老師從未提及,爸爸也緘口不談。它還訴說著一些我已經知道的事情,比如人們管哈札拉人叫「吃老鼠的人」、「塌鼻子」、「載貨蠢驢」等。我曾聽到有些鄰居的小孩這麼辱罵哈山。

  隨後那個星期,有天下課,我把那本書給老師看,指著關於哈札拉人那一章。他隨便翻了幾頁,嗤之以鼻地把書還給我。「這件事什葉派最拿手了,」他邊收拾自己的東西邊說,「把他們自己送上西天,還當是殉道呢。」提到什葉派這個詞的時候,他皺了皺鼻子,彷彿那是某種疾病。

  雖說同屬一族,甚至同根所生,但紗娜烏芭也加入到鄰居小孩取笑阿里的行列裡去了。據說她憎惡他的相貌,已經到了盡人皆知的地步。

  「這是個丈夫嗎?」她會冷笑著說,「我看嫁頭老驢子都比嫁給他好。」

  最終,人們都猜測這樁婚事是阿里和他叔叔──也就是紗娜烏芭的父親之間的某種協定。他們說阿里娶他的堂妹,是為了給聲名受辱的叔叔恢復一點榮譽,儘管阿里五歲就成了孤兒,也並無值得一提的財物或遺產。

  阿里對這些侮辱總是默默以待,我認為這跟他畸形的腿有關:他不可能逮到他們。但更主要的是,這些欺辱對他來說毫不見效,在紗娜烏芭生下哈山那一刻,他已經找到他的快樂、他的靈丹妙藥。那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沒有產科醫生,也沒有麻醉師,更沒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儀器設備。只有紗娜烏芭躺在一張髒兮兮的褥子上,身下什麼也沒墊著,靠著阿里和接生婆在旁邊幫手。紗娜烏芭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幫助,因為,即使在降臨人世的時候,哈山也是秉性純良──他無法傷害任何人。幾聲呻吟,數下推擠,哈山就出來了。臉帶微笑地出來了。

  先是愛搬弄是非的接生婆告訴鄰居的僕人,那人又到處宣揚,說紗娜烏芭看了一眼阿里懷中的嬰兒,瞥見那兔唇,發出一陣淒厲的笑聲。

  「看吧,」她說,「現在你有了這個白癡兒子,他可以替你笑了!」她甚至不願意抱一下哈山,僅僅五天之後,她離開了。

  爸爸僱了那個餵過我的奶媽給哈山哺乳。阿里跟我們說,她是個藍眼睛的哈札拉女人,是從巴米揚﹡來的,就是那個有巨大的佛陀塑像的城市。「她唱歌的嗓子可甜了!」他常常這麼說。

  (﹡Bamiyan,阿富汗西北山城,為中亞佛教中心,山谷中建有高達五十三公尺與三十八公尺的大佛像,並有許多石窟壁畫,極具宗教與藝術價值,為聯合國認定之世界遺產。二○○一年遭塔利班政權炸毀。)

  她唱什麼歌呢?哈山跟我總是問,雖然我們早就知道了──阿里已經告訴過我們無數次了,我們只是想聽阿里唱。

  他清了清喉嚨,放聲唱起來:

  我站在高山之上,

  呼喊阿里之名,阿里,神靈的獅子。

  啊!阿里,神靈的獅子,凡人的國王,

  為你我悲傷的心靈帶來喜樂!

  然後他會提醒我們,喝過同樣的乳汁長大的人就是兄弟,這種親情連時間也無法拆散。

  哈山跟我喝過同樣的乳汁。我們在同一個院子裡的同一片草坪上跨出我們的第一步。還有,在同一個屋頂下,講出我們的第一個字。

  我說的是「爸爸」。

  哈山說的是「阿米爾」。我的名字。

  如今回頭看來,我想,一九七五年冬天所發生的事情──以及之後所有的事情──早已在這兩個字裡埋下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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