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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星》第200章 無憂(一)
  照明符暖色的光漸漸散去,四周變得清晰起來。清晨的白霧挾裹著夜裡的寒露徐徐鋪開於天與地,院子裡,有清脆的聲音“叮叮當當”地響著。

  這是一個雪後的清晨。

  “柴桑,這麽早就起來鑄劍了?”有人的聲音響起,帶著善意的調侃:“想多鑄幾把劍給閨女存嫁妝啊?”

  “嘿嘿。”被調侃的人也不惱,只是憨厚地一笑。

  柴桑?簪星心中微怔,那不就是無憂劍的鑄劍師嗎?這是無憂劍的記憶?

  院子的最中間,站著一個中年男人。比起高深莫測、總是沉默古怪的鑄劍師來說,這個男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普通匠人。他身材矮小,皮膚粗糙黧黑,容貌甚至可以說是醜陋,佝僂著背,正在火爐邊叮叮當當地打鐵。

  院子裡堆滿了積雪,寒冬臘月,他卻光著膀子,打得滿頭是汗。洗得發白的褲子上布滿了補丁,看上去家境並不是很好。

  簪星走到他身邊,柴桑毫無所覺,專心致志地做著手中的活計。

  這裡是無憂劍的記憶,存在於記憶中的人,看不到簪星。

  他正打著,冷不丁從屋裡傳來“咿咿呀呀”的啼哭聲,柴桑一愣,丟下鐵鉗就往屋裡跑,簪星好奇地跟過去,就見那間破敗的、搖搖欲墜的紅泥屋內,柴桑站在榻邊,正手忙腳亂地給嬰孩換尿片。

  “哎喲,不哭不哭,爹在這裡,爹爹保護你。”男人笨拙地安慰懷中的嬰孩:“我們無憂最乖了。”

  無憂?

  簪星看向繈褓中的孩子,這應當是個女嬰,不過三四個月大小,裹著件花繈褓,正對著扮鬼臉的柴桑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無憂是柴桑的女兒,他用女兒的名字為劍命名?

  匠人不會回答簪星的疑惑,她只能順著無憂劍的回憶看下去。

  接下來,是柴桑照顧年幼女兒的一段日子。

  匠人柴桑是月支國的一位鑄劍師,聽聞他們家族世世代代都是鑄劍師,祖上還曾是專為皇室權貴鑄劍的高人。不過後來就漸漸沒落了,到了柴桑這一代,日子更是過得捉襟見肘,連飯都吃不飽。至於所謂的鑄劍世家,鄰人聽了也只是付之一笑。

  柴桑父母早亡,妻子也在女兒出世後不久病逝,隻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兒,柴無憂。

  柴桑很寵愛這個女兒。

  他每天努力地做活,多賺些工錢,全拿來給無憂買吃食衣料。白日的時候他一邊打鐵一邊照顧無憂,晚上的時候就點起油燈,在燈下給無憂做鞋做襪,縫補小衣裳。

  起先他並不會做,握鐵鉗的手拈起繡花針,總有幾分蹩腳與笨拙,如同女兒白嫩的小手落在他粗糙的掌心,總是令他小心翼翼、不知所措。待後來,慢慢地就熟練了。他的衣裳針腳做得比鄰居家嬸子還細膩,辮子扎得比城裡最愛俏的姑娘還要好。

  人人都誇他有一雙巧手,無憂雖然沒有娘,卻仍然無憂無慮,漂漂亮亮。

  牙牙學語的嬰孩很快就長大了,長成了唇紅齒白的小姑娘,長成了嫋嫋婷婷的豆蔻少女,長成了明眸皓齒的二八佳人。

  柴桑在院子裡打鐵,鄰人經過,笑著問門口繡花的姑娘:“無憂,日後可要找你一個像你爹一樣對你好的夫君啊。”

  女孩子不服氣道:“我才不要找一個像我爹那樣的夫君呢,我要找,就要找一個才華橫溢,會讀書會寫字的公子!”

  “什麽讀書寫字,你就是想找個俊俏的。”鄰居家的小虎對她扮了個鬼臉:“你就是嫌你爹醜!”

  無憂氣得從凳子上站起身來,追著要打小虎:“胡說,我爹才不醜,我爹一點兒也不醜!”

  柴桑一邊打鐵一邊看著他們打鬧,笑得眉眼舒展。

  他本就長得矮小,容貌也粗陋,偏偏得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年輕與衰老,美麗與醜陋,像春苗與枯木,鮮花與朽泥。

  無憂十七歲的時候,許了一戶人家。

  對方是書香門第的少爺,生得一表人才,文質彬彬,容貌果如鄰人說得那般俊俏。最重要的是為人謙遜溫和,才華橫溢,還會偷偷買杏花糕給無憂。

  人人都說柴桑得了一位好女婿,匠人私心裡卻犯了難。對方雖然稱不上高官厚祿之家,卻也吃穿不愁,說起來,是他們家高攀。對方的彩禮不低,作為父親,自然要為女兒準備豐厚的嫁妝,以免到了婆家被人瞧不起。

  夜裡無憂睡著後,匠人披著衣服點起燈,在桌前盤算著家中還能拿出來多少銀錢。房屋莊子什麽的,他實在負擔不起,除卻一點銀錢,他還想給無憂置辦一件最美的嫁衣。

  一顆腦袋從門口探出來:“爹,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幹嘛呢?”

  柴桑將記帳的本子藏到身後,笑道:“盤算給你做嫁妝呢。”

  “什麽嫁妝?”無憂臉一紅:“咱們家哪有錢做嫁妝?”

  “就算沒錢也不能少了咱閨女的嫁妝,”柴桑難得與女兒玩笑:“要不爹給你打把劍帶到婆家去,日後婆家要是有人欺負你,它來保護你。”

  無憂嘲笑道:“爹打的劍,用來砍柴還差不多,還保護我。我才不要。”

  “咱們家可是鑄劍世家,”柴桑佯怒:“說說,想要把什麽樣的劍?”

  “嘿嘿,那我要把漂亮的,最好是銀白色,如果劍柄處能刻一朵霜花就好了,我不喜歡太沉太重的,如果能輕巧一些那就更好,要一眼看上去就很不凡......爹你幹嘛走了,我還沒說完呢!”

  聲音漸漸地小去。

  院子裡打鐵的聲音卻越來越頻繁。

  為了給無憂置辦嫁妝,柴桑開始接更多的活,他其實已經不再年輕,體力比不上從前。每日這樣不停歇地打鐵,原先陳舊的宿疾便逐漸顯露出來,一到下雨天,膝蓋疼得厲害。

  無憂也察覺到這一點,拉著柴桑回屋,氣道:“這樣下去不行,爹你又不是年輕人,這種天氣就不要打鐵了,回屋休息!”

  柴桑表面上應了,待無憂出門的時候,背著無憂又偷偷打上了。

  城裡布莊裡的水羅緞要三兩銀子,用來裁做嫁衣最好。他快要湊齊錢了,等拿到緞子交給無憂,無憂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新年在即,年一過,女兒就要出嫁。他這一生雖無甚本事,卻已十分知足。

  一直到這裡為止,所有的記憶都很從容。那些柴桑與無憂相處的日子似乎填滿了記憶的每一個空隙。零碎而又溫暖,它不厭其煩地重複瑣碎的日常,似乎對這段記憶戀戀不舍,以至於時間流逝得十分緩慢。

  簪星不知道外面現在如何了,她無法從這段記憶中脫離出去,只能耐著性子繼續看下去。這或許是無憂劍想要她看到的。

  她想,這可能不只是無憂劍的記憶,也是少女無憂的記憶。

  記憶的畫面開始逐漸變得模糊了,流逝的時間變得不穩定,似乎對於記憶的主人來說,接下來的這段回憶十分痛苦,使他內心飽受巨大的煎熬。

  月支國的新年,大地被積雪覆蓋,家家戶戶簷下掛起了燈籠,大門貼了春聯喜字。無憂將屋門前最後一朵窗花貼得整整齊齊,聽見外面經過的路人說話。

  “天香樓又開始賣春酒了。”路人催促:“快點去,少二十個銅板呢,晚點就買不到了。”

  無憂望了望天色,已經是傍晚了。

  明日就是新年,月支國的商販都不會開張,本著想要早些賣完回家的心,許多小販都會將東西賣的很便宜。春酒到了這個時候買比平日裡少二十個銅板,最是劃算。柴桑好酒,素日裡卻舍不得酒錢很少喝。

  他還在屋子裡張羅明日的年夜飯,無憂將銅板揣到荷包裡,自己出了門。

  記憶到了這個就停止了。

  周圍變得漆黑,時光不再流逝,月支國的雪雖然厚重,可那只是存在於記憶中的假象,並不會對人有任何知覺,可簪星竟卻會覺得冷。

  那是一種無孔不入的、似乎要鑽入人心底的冷。從腳心生起,一點點蔓延侵噬,爬上人的四肢,爬上人的五髒六腑,冷到骨頭縫中。

  無憂沒有回來。

  又過了很久很久,“轟隆——”一聲,雷聲炸響在耳邊,似乎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起。

  簪星看到柴桑拖著生病的軀體,四處尋找女兒的下落,賣酒的商販告訴他,無憂在傍晚的時候買過酒,之後就離開了。

  可她沒有回家。

  那個矮小的不起眼的男人瘋了一般在新年的前夜找尋女兒的蹤跡,直到第二日,有人在坊市的街頭看到了一具橫陳在地的女屍。

  女孩子神情驚恐,衣衫不整,渾身上下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她死在了新年的第一天。

  那些暖色的光芒潮水一般的褪去,記憶開始變得蒼白、晦暗。鋪天蓋地的絕望與悲傷瞬間席卷了整個小院,簪星看到柴桑伏在女兒身上失聲痛哭。

  活了半輩子沉默寡言的男人,哭得撕心裂肺,絕望又無助。

  那種極度的悲傷幾乎要透過記憶傳遞給每一個人,簪星也控制不住地濕了眼眶。

  有經過的路人告訴柴桑,昨日夜裡經過酒樓時,看見一個女孩子被幾個醉漢拉拉扯扯地上了馬車,看模樣,是月支國將軍家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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