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皆以為,封野是在晚宴之上被燕思空的才情所折服,因此有了私交,這讓往後倆人互相走動不至顯得突兀。
封野嫌棄燕思空府上簡陋,今日送幾匹絹布,明日送兩壺好酒,燕思空也不客氣,照單全收。
倒是那日之後,他們並未見過面,因為封野已經去趙傅義那兒報導。
京師衛戍駐軍約有三萬餘人,主要由城郭之內的三千禁衛軍和景山的兩萬守軍組成,另有七八千人分佈在密雲、開封諸路。其中,順天府副總兵趙傅義帶領的景山守軍對防禦外敵和內異起著最關鍵的作用,即成掎角之勢守衛京城,又可內外相制,使京師之兵足以製諸道,則無外亂,合諸道之兵足以製京師,則無內變。
封野去的,便是這支精銳部隊,且接連數日沒有回京,肯定非常繁忙。
燕思空也並不清閒,皇帝壽典在即,他們對史卷在做著最後的複核,以求不出一字一句之紕漏。
這夜,他正巧審到了十五年前的擎州之戰。這場戰役便跟廣寧守衛戰一樣,是烙印在他心上的一道疤,當然,被大肆粉飾一番後,該負其罪的人,將罪責推諉得乾乾淨淨,韓兆興這個名字使勁地刺著他的神經。
修長的指尖輕輕撫過那已然乾涸的墨跡,只覺每個字彷彿都躍出紙面,爆發出極具張力的漆黑,將真相與正義網羅進不見天日的深淵。
突然,燕思空的手指頓住了。
他發現了一個錯字。具體來說,是漏字,年號昭武二字,此處少了一個“昭”,更巧合的是,“武”字之下,有一處接近頁沿的空隙,若在這裡加上一個字,則看起來渾然天成,絲毫不突兀。
他心頭微顫,腦中閃過一個想法,他不動聲色地抬起頭,見著周圍數位同僚,都在挑燈苦讀。
他用手輕輕蓋住了書頁,大聲打了個哈欠,困頓地說:“膳房怎麼還不送來宵夜?我要餓得坐不住了。”
劉釗林也抱怨道:“可不是嗎,已是丑時了,該送來了。”
燕思空道:“不若我們休息片刻,去院子裡透透氣、醒醒神,宵夜也該送到了。”
沈鶴軒道:“那就休息一會兒吧,我讓內監去催一催。”
夏日晚風宜人,幾人在院中或站或立,閒聊上幾句,談論的內容也大多是皇帝壽典。
“這案卷工作,約莫三五日就能完工了,到時我們定要好好喝一頓,慶祝慶祝。”梁隨笑道,“也一解疲倦啊。”
“梁兄要去哪處解疲倦啊。”劉釗林擠眉弄眼地笑。
“這個嘛……我帶你去,你自然就知道了。”
幾人哈哈大笑。
談笑了一會兒,膳房果然送來了宵夜湯水,他們移步到一旁的茶室享用。
燕思空吃了兩口,藉故要去方便,離開了茶室,文淵閣佔地不大,他從後院很快繞回了前廳,快速跑到自己的案牘之前,拿出一張宣紙,提起筆,模仿起面前翻開的書卷上的字。
這一段文字乃劉釗林所寫,他認得此人字跡,他找到劉釗林寫的“昭”字,用心模仿起來。
當年葛鐘矯偽李伯允函件誣陷元卯,他也學瞭如何模仿別人的字跡,但凡讓他抓到機會,有朝一日,他定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現在就是個好機會。
統率修史工作的雖然是大學士霍禮,但皇帝分配這個極易請功的美差時,謝忠仁力荐內閣次輔王生聲,此人與謝忠仁狼狽為奸,禍亂朝綱,他才是此次修史工作的實際主導者,若修史出了問題,他難逃責咎。
模仿了十數個,燕思空覺得基本難辨真假了,便凝神專注地在那個“武”字之後,加了個“昭”字。
武昭二字,在如今泛指“漢武、漢昭”二帝,當今聖上之年號由昭武錯寫成武昭,此事可大可小,若有心,就大有文章可做。
燕思空寫完之後,將那草紙團成一團,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裡,若無其事地回到了茶室,繼續吃他的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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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史工作徹底完成後,翰林們都鬆了一口氣。
已經在文淵閣住了四天的燕思空,終於回了趟家,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休息了半日,晚上還要赴一個他辭讓不掉的局——去青樓。
翰林院雖然自古為培養閣臣宰輔的搖籃,是天下讀書人的神往之地,進了翰林,便是頂頂好出身,有了登閣拜相的資本,但一群學識豐茂、前途似錦之人聚在一起,可不會一心只讀聖賢書,他們要交際,要應酬,要積累自己的從政資本。很多京官白日插科打諢,晚上舞榭歌台,卻不只是翰林院獨有,整個王朝的風氣如此罷了。
夜幕降臨,他換上一身常服,打算出門。
原本該去給他叫馬車的阿力,卻走進屋來,用雙手比劃著。
燕思空挑了挑眉:“靖遠王府的人來了?”
阿力點點頭。
燕思空走出門,見是封府的車夫。
那車夫恭敬道:“燕大人,我家世子有請燕大人到府一聚。”
“世子從景山回來了?”
“是的,下午剛到。”
“不巧,我已有約,你且回禀世子,明日我再登門拜訪。”
“這……”車夫有些為難。
燕思空問道:“阿力,馬車呢?”
那車夫道:“燕大人要去何處?小人送您吧。”
“不必了,你回去吧。”乘封府的馬車去逛窯子,也未免太招搖了。
阿力叫得車很快到了,燕思空上了車,馬車遙遙朝著汀蘭閣行去,那是京城最以雅緻聞名的妓---院。
這次聚會的,與那日痛飲一夜只為目睹小狼王進京的差不多是同一些人,依舊是周覓星組的局,此人喜好玩樂,夜夜笙歌,是出了名的紈絝子,偏偏其父乃順天府尹,主管京師周遭的政務司法,位高權重,人人都要巴結。
週覓星最近迷戀汀蘭閣花魁夜離,據說在此女身上砸了重金,眾人都對這傳聞中有傾城之姿的女子好奇不已,燕思空也不例外。
燕思空到的時候,稍微遲了點,照往常酒宴早已開始,可今日一桌人竟在等著他,燕思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主動自罰了三杯。
屋內有歌姬吟吟彈唱,有舞姬偏偏起舞,眾人談笑風生,氣氛很是熱烈。
梁隨調笑道:“周兄,何時讓我們見見夜離姑娘啊。”
眾人也紛紛催促。
週覓星得意道:“著什麼急嘛。”
“周兄這樣藏著掖著,我們當然著急了。”
“我幾時藏著掖著,我是怕酒未盡興,還想多灌你們幾杯呢。”
“盡興,絕對盡興。”一人恭維道,“放眼京城,也就周兄能夠得到夜離姑娘的青睞,換作旁人,就是把金山搬來,夜離姑娘還未必稀得看呢。”
“可不是,全賴周兄一表人才,周兄如此有艷福,真是羨煞小弟啦。”
週覓星哈哈大笑,滿面春風:“要說夜離啊,真是個奇女子……嘿,我也不賣關子了,現在便讓你們一飽眼福。”他拍手叫來汀蘭閣的鴇母,在她耳邊說了幾句,那鴇母眉開眼笑地走了。
過了半晌,舞樂再起,門扉被緩緩推開,一個著純白紗羅仙裙的女子,在丫鬟的擁簇之下盈盈走了進來。
那女子當真國色天香,既有冰肌雪膚,又有玲瓏身段,一雙杏眸楚楚動人,兩片薄唇柔潤嬌紅,雖是出入煙柳之地,卻彷彿不沾世俗之氣,高貴得像個世家小姐。
屋內接連響起讚歎之聲。
隨著夜離一起進來的,還有七八名女子,分別坐在了他們身旁。這裡不愧是京城有名的妓館,那些姑娘個個容貌出眾,又不會過分諂媚使人厭倦,將這些已經喝至半醉的男人們迷得暈暈乎乎的。
燕思空和來服侍他的姑娘碰杯對飲,含笑不語。無論見到怎樣絕色姿容的女人,他心中都毫無波瀾,就連他自己也曾懷疑自己是否有龍陽之癖,可他對男人也一樣。情愛之於他,就如一件派不上大用場的布巾,他可以戴,也可以不戴。
夜離優雅欠身,用溫柔的嗓音向屋內眾人問好。
週覓星站起身,親自扶著她的手,將她帶到了琴凳旁,倆人還低頭耳語了幾句,看來極為親密,眾人起哄不止。
夜離坐下之後,一邊為他們撫琴助興,一邊以風情萬種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落到燕思空身上的時候,她略微頓了一頓。不僅是因為燕思空出眾的容貌,還因為那對少見的清醒眼眸。
燕思空沖她微微一笑,夜離也婉約頷首。
“燕公子。”身旁的女子著迷地看著燕思空俊雅的臉蛋,輕輕偎進他懷裡,“是否這酒不對你胃口?”
燕思空晃了晃酒樽:“不會,這酒正好。”
“那怎不見你醉?”
燕思空笑道:“你讓我陶醉,我何須喝這酒?”
女子掩嘴輕笑,一派羞怯,無論是裝的,還是真的,都恰到好處地撩撥著人心。
就在興味正濃,眾人都沉溺在那曼妙琴聲中時,突然,一聲爆響,門扉被粗暴地推開!
一屋子人均嚇了一跳,驚魂未定地朝門口看去,就見那以一夫當關之氣勢昂首立於門口的,竟然是靖遠王世子封野?!
封野的目光掃過所有人,最後落在了燕思空身上,自然,還有被他摟在懷裡的娼---妓。他目光沉了一沉,緊繃著臉,周身氣息彷若有形一般鋒利,叫人大氣都不敢喘。
“這……世子?”週覓星酒醒了大半,有些惶恐地看著封野,此人不循禮教,多少有幾分野蠻,如今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他根本想不通自己哪裡得罪他了。
封野拱手,皮笑肉不笑道:“真是巧了,周公子竟也在此,我喝多了酒,找錯門了。”
週覓星這才鬆了一口氣,笑道:“可不是巧了,原來世子也喜歡這汀蘭雅閣,早知如此,今日就邀上世子一起了。”
“現在也不晚。”封野大步走了進去,“多我一杯酒,周公子不會介意吧。”
“在下受寵若驚啊,來人,趕緊給世子看座!”
燕思空皺眉看著封野,封野也隔空看著他,狼一般凌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