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野自小生長於軍營,又有被狼“收養”的經歷,尋常孩子的童年他不曾體會過,因而跟元思空在一起的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新鮮。
元思空其實從不擅玩樂,他最大的愛好是讀書,得虧他有個“專精此道”的弟弟。
上樹掏鳥下水摸魚,春來捉蟲冬來滾雪,沒有元南聿不會的,雖然他現在連床都下不了,卻並不妨礙他給元思空出謀劃策,指導倆人去哪兒玩兒、怎麼玩兒。
可日子久了,元南聿又開始抱怨起來:“二哥現在滿口都是封野、封野的,你要把聿兒忘了吧。”
“我怎麼就忘了,我哪日沒有來監督你讀書?”
元南聿狠狠拍了拍床板:“對,你就記著這個!”
元思空忍著笑:“讀書是正事,不可一日懈怠。”
元南聿不滿道:“你成天跟那小殿下到處玩兒,我躺在床上不是讀書就是發呆,換你你躺得住?”
“我躺得住。”
“你……再說,你以前只跟我玩兒,現在有了小殿下,我除了早上根本見不著你。”
元思空傾身過去,捏了捏元南聿的臉:“封野身份尊貴,爹要我好好陪他,這比相馬還要重要,而且,給大同府的馬快要選完了,他在廣寧也待不上幾日了。”說到此,他心裡突然有些堵得慌,天高地遠,若就此分開了,便不知此生還會不會再相見。
元南聿撅起嘴:“其實,我也不是不要你和他玩兒,我是想和你們一起玩兒……二哥成天與我說他,說小殿下長得極好,人小志氣大,我卻連見也沒見過。”
元思空又怎會不知道元南聿在想什麼,看著那落寞的小臉和黯淡的雙眸,他也有些不忍:“聿兒,你若答應我,不出屋,不出聲,我便把他帶來家裡,讓你瞧瞧如何?”
元南聿眼前一亮:“真的嗎?為何不讓我出屋。”
“小殿下性子野得很,若是見到你,也定要跟你一起玩兒,爹難不成敢抗命?你下了床,有個什麼閃失,可怎麼辦。”元思空考慮得很周全,“所以,你若好奇想見他,倒是可以,但你不能讓他見你,絕對不可以,不然出了什麼事,別說爹。我第一個不饒你。”
元思空都可以想像,封野見到一個跟他長得如此相似的人會是什麼反應,定是又好奇又新鮮。可他私心裡就是不想讓封野見到元南聿,不僅僅是擔心元南聿的腿,還因為……還因為只有封野是只屬於他的,除封野之外的所有人事物,他都要跟元南聿分享,而元南聿得到的總是比他多得多。
他唾棄自己竟有這般自私的想法,卻怎麼也遏制不住。
就讓封野成為他一個人的回憶和秘密、成為那個只有他擁有而元南聿沒有的例外吧。
元南聿自然妥協:“好好好,二哥就讓我看看他長什麼樣子就好,不然我真要活活悶死了。”
元思空拿起書:“那今日的早課……”
“我背了!我昨日便已經背了,我這就背給你聽。”
元思空笑了。
——
隔日,元思空將封野帶到了元府,為了不至興師動眾,他誰也沒說,和封野偷偷從後門溜進去。
“那是我爹和我娘的廂房,往東走是廚房。”元思空眨了眨眼睛,“廚房裡有好甜的梨子,我們去偷幾顆如何?”
封野叫道:“好啊!”
他們躲著大人,悄悄往廚房摸去,對於孝子來說,這便像冒險一樣刺激。
其實元府本來也沒幾人,家丁不過兩個,他們一路誰也沒碰著,順利鑽進了廚房,一人拿了兩顆梨子,吃一顆、揣一顆,邊啃邊相視而笑。
封野道:“你睡哪間?去你屋裡玩兒。”
“我屋裡啥也沒有。”
“那我們還玩兒些什麼。”
元思空嘿嘿一笑:“我家院裡有一棵好大的銀杏,我們去爬樹吧。”
“好啊!”
那棵銀杏足有百歲,根深葉茂、直衝雲霄,在元府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瞧見它。元思空已跟元南聿說好,這個時候帶封野去爬樹,元南聿坐在窗邊就能瞧見他們。
那銀杏樹被元家兒女從小爬到大,大腿粗的樹杈上還有元卯打得一個簡陋的小木屋,元思空上上下下極為嫻熟,他本想給封野演示一下怎樣爬最為省力,封野卻蹭蹭蹭地自己先上去了,動作敏捷得像只酗兒。
“封野,你當心點兒,你若摔著,我就死定了。”元思空在樹下喊道。
“你真囉嗦,我才不會摔著呢。”封野率先爬上了樹屋,興奮地朝元思空用力揮手:“思空,上來啊。”
元思空挽起袖子就要爬上去,卻突然聽得有人在喊他,他緊張地回過頭,仔細辨認,真的是元卯的聲音,他趕緊應答了一聲:“爹。”他忙朝封野比手勢,讓封野鑽進樹屋。
封野一扭身就鑽進樹屋躲了起來。
元卯走進了天井:“空兒,你今日沒去找小殿下?”
“呃,沒有。”
“你在這裡做什麼?”
“屋內有些悶,我出來透透氣。”
“那正好,胡百城的馬兒這幾日耳淌濃水,他牽來了,你去給他瞧瞧。”
“……是。”元思空遲疑地往樹上看了一眼,他不敢讓元卯知道。
“怎麼了?”
“沒什麼,空兒這就去。”元思空用力咳嗽了兩聲,跟著元卯走了。
封野其實沒聽清倆人說了什麼,但從木屋的縫隙裡看到元思空跟元卯走了,等倆人走遠了,他才從木屋裡爬了出來,撅了段兒小樹枝把玩,思索著是在這裡等元思空回來,還是自己去逛逛。
樹屋離地足有八、九尺,在這裡可以看到元府的每一間房子,簡直一覽眾山小,他無聊地環視四周,突然見著一間屋子的庭院裡有一棵矮樹,樹上掛著元思空的衣服。
那便是他的房間了吧,封野突然有些好奇,元思空的屋子裡都有什麼呢,會不會有很多書?
他躺倒在了樹屋的地板上,心想,一會兒元思空回來了,定要去他房裡瞅瞅。
這一等,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元思空還沒回來,封野失去耐性了,決定自己去元思空屋裡,介時元思空還不回來,他就乾脆回驛館算了。
封野爬下樹,哼著小調,往元思空房間走去。
他走到門前,悄悄推開了門,小腦袋往裡探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果真是滿滿一架子的書,再往裡看,是兩張床,一張床上赫然還躺著個人。
封野一驚,連忙掩上了門,可腦中回想了一遍,不對呀,那衣服,那背影,不就是元思空嗎?
封野復又推門進去,小聲叫道:“元思空。”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封野關上門,跑了過去,用力推了一把床上的人:“元思空!”
元南聿心裡叫苦不迭,他在窗戶邊見封野過來,就挪上床裝睡,以為可以躲過去,沒想到這小殿下如此不依不饒,元思空的警告言猶在耳,可現在……現在他該怎麼辦?他只能硬著頭皮轉過身,遮遮掩掩地以小半個側臉對著封野。
封野愣了愣,總覺得眼前的元思空有點不一樣:“你……”他“你”了半天,也說不上哪裡很是古怪。
元南聿咽了嚥口水,大著膽子,壓低聲音道:“你怎麼來了?”
屋內沒有點燈,光線昏暗,其實並不能完全看清眼前之人的臉,封野也沒作他想,生氣地說:“我一直在樹屋上等你,你倒好,居然跑回屋睡起覺來了?”
元南聿心臟跳得比打鼓還快,卻突然玩兒心大氣,亢奮難捱,他握緊了拳頭,腦中回想著元思空跟他講過的與封野相處的種種,故作鎮定地說:“我忽覺頭暈,想回來躺一會兒就去找你。”元南聿想,還有什麼比現在裝成元思空更好玩兒、更刺激的?
小時候他也曾和元思空互相裝做對方戲弄人,但家人總是能一眼看穿,騙外人也沒大意思,他們早就不玩兒了,如今面對這小殿下,他又覺得有趣起來。
“頭暈?”封野將信將疑,探過身,用溫熱的小手摸了摸元南聿的額頭:“沒有發熱啊,怎就頭暈呢。”
“我也不知。”元南聿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今日不能陪你爬樹,也不能陪你跑馬了。”
“太陽都要下山了,還跑什麼馬。”封野環視四周,發現了熄滅的炭火盆:“你屋裡好冷,怎麼不燒炭火?”
“還沒有那麼冷,娘說炭火太貴了,睡前燒一燒就可以了。”元南聿腹誹道,還不是因為你,害爹被罰了俸祿。
封野哪有什麼貴賤的概念:“你若不適,在這麼冷的屋子裡只會加重。”他跳下床,“我幫你燒。”
“小殿……封野!”元南聿叫道,“真的不用。”
封野卻不理他,將炭火盆拽到了床邊,點燃,邊用火鉗翻著。
元南聿絞盡腦汁,想著怎麼才能把封野請走。雖然裝成元思空是很刺激,但若敗露,元思空一定會很生氣的。
就這麼低頭思索的時候,他沒注意到封野又移回了床邊,對著他蓋在被子下的傷腿一屁股坐了下去。
元南聿疼得“嗷”了一聲。
“怎麼了?!”封野嚇得猛地蹦了起來,結果一下撞翻了炭火盆,盆裡的炭塊四下飛濺,有一顆直飛向元南聿。元南聿一時情急,忘了那是燒得通紅的火炭,竟伸手接住。
他又“嗷”了一聲,瞬間把火炭扔了出去,但掌心和指肚都燒得火辣辣地疼。
“思空!”封野抓過元南聿的手,急道:“你的手!”
“沒事,小傷。”元南聿倒抽了一口氣,比起手,他的腿要疼得多了,不知道封野這尊臀一坐,他又得在床上多躺幾天,簡直欲哭無淚。
“你等著,我去弄些冰來。”封野轉身跑出房間,沖向了廚房。
正躲在牆角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元思空,見封野突然跑了出來,愣了一愣,趕緊跑進屋裡。
他診完胡百城的馬,回去找封野,結果爬上樹一看,人早就不見了,卻在樹屋之上,眼看著封野正走向元南聿的房間。
那原本確實也是他的房間,是因為元南聿腿傷不便,他才暫時搬去客房住的。他慌忙爬下樹,想去阻止封野,卻見封野已經進去了,正思索著是進去解釋,還是靜觀其變時,封野又一臉焦急地跑了出來。
那表情不太尋常,元思空擔心元南聿,趕緊跑進了房間,就見炭火盆倒在地上,火炭灑了一地,元南聿表情痛苦,他心直往下墜:“聿兒! ”
元南聿見到他,苦笑道:“二哥。”
“聿兒你怎麼了?”元思空跑到床前,有些慌張,“你們打架了?”
“不是。”元南聿委屈道,“那兔崽子非要燒火炭,又是一屁股坐我腿上,又是把火炭盆打翻,我腿疼,手也疼,二哥他是不是故意的?”
元思空聽得稀里糊塗,見元南聿說話都顛三倒四了,看來是真的很疼,他忙掀開被子,仔細察看元南聿的腿,見並無大礙,才翻開他的掌心,但見皮肉焦灼,必然是很疼,他“嘖”了一聲,“得拿冰敷。”
“他去拿了。”元南聿深吸一口氣,“算了,腿沒事就好,二哥,他沒發現你,不是,他沒發現我,哎呀,不是不是,他沒發現我不是你!”
“你當真騙過去了?”元思空有些不敢相信。見元南聿今日又穿了件和他一樣的衣裳,也難怪能夠迷惑住封野。
倆人的衣物全都一樣,元思空並不喜歡和元南聿穿成一對雙生子,但元南聿喜歡,無論他說多少次,元南聿總是有意無意地在同一天和他挑同一件衣服,沒想到今日反而幫了他們。
“嗯,他真的沒發現。”元南聿咧嘴一笑,“我厲害吧。”
“他只是剛剛沒發現,一會兒等他回來了,難道以為我們變鬼了不成。”元思空懊惱地捶了捶腦袋,他就不該答應元南聿,怎麼但凡跟封野有關的事兒,總是容易出紕漏?
恐怕倆人真是命裡反沖……
元南聿想到了什麼,急道:“二哥,你快想想辦法,不能讓他發現,他若知道了,爹就會知道,爹知道了,會罵死我們的,而且肯定會找人天天看著我!”
元思空又怎麼想不到,只是鬧了這麼一出,這要怎麼瞞……
他看到地上的炭火,急中生智,突然蹲下身,伸手就抓。
元南聿驚道:“二哥!”
想阻止已經來不及,元思空義無反顧地抓起了一枚火炭,火辣辣地劇痛瞬間穿透了神經,元思空咬牙沒有叫出來,他扔掉了火炭,反手看了看。
元南聿瞪著眼睛,額上全是汗。從小到大,他是惹禍最多的那個,元思空是最乖的那個,可若依出格之事大小論“英雄”,他十件比不上元思空一件,只不過元思空總是不容易被大人發現罷了。
外面傳來了一陣小跑聲,那輕巧的腳步一听就是孝子。
元思空道:“聿兒,你躲一會兒,我把他打發走了就來給你處理手傷。”
“好。”
元思空趕緊抱起元南聿,將他藏進了櫃子裡,自己躺在了床上。
剛蓋好被子,封野就衝了進來,用袍子的前襟兜著冰塊。
“思空。”封野噔噔地跑過來,小臉上滿是著急,還有不願意表現出來的歉疚,“快敷上。”
“我沒事了。”元思空攤開手,“其實也不怎麼疼。”
封野嘟著嘴,不大情願地說:“怎麼你跟我在一起,總是受傷。”
元思空笑道:“這算哪門子傷,幾天就好了。”
“你還能彈琴嗎?”封野拉著元思空的手,“我還沒聽過你彈琴。”
“不礙事,最多留下點疤。”元思空動了動手指,“靈活得很。”
封野鬆了口氣:“那就好。”
元思空抓住冰塊:“封野,你先回去吧,一會兒我娘要給我送飯,她看見這一屋子狼藉,再看到你,我要被我爹罵死。”
“可是……”封野遲疑地看著他的手。
“我沒事,皮外傷罷了,你快回去,不然我真要吃不了兜著走。”元思空哀求道。
封野點點頭:“好吧,我從後門出去。”他輕輕晃了晃元思空的手,小聲說:“你還來找我玩兒嗎?”
元思空毫不猶豫道:“我明日就去找你。”
封野這才笑逐顏開:“那我走了,明日見!”
元思空見封野離開,才重重籲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