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春風一席,吹來槐花十里不勝香,李白桃紅滿城郭,正值京師一年中最是旖旎的五月時節。
今日風和日暖,雲淡天高,滿朝官員面上多帶喜色,卻不僅僅是因為氣候宜人,而是當朝天子在諸多官員的勸諫之下,終於同意重開經筵。
經筵乃皇帝為講經論史而特設的御前講席,始於漢唐,沿襲至今,為天子講學,正人主開廣心思,聳勵精神之所也,是朝中大事。若是勤勉之主,則經筵當日日開設,學問日日不輟。
然而當今聖上多以聖躬微恙、盛暑祁寒為由拒開經筵,有時一年能開三四次已是鮮見。朝臣甚為不滿,連連上書諫諍,斥責昭武帝惰怠厭學,有違帝道,皇帝也許是煩了,終於同意重開經筵,卻不知道這次能持續多久。
早朝過後,官員們移至文華殿。重開經筵,勢必要舉辦一次典禮,鴻臚寺早已籌辦好一切,大殿之上,案牘齊備,場面肅穆。
百官站於殿下,小聲議論。
“今日講官是誰?可曾聽說?”
“據說是兩個脅林,都是去年剛中的進士,顏閣老親自選的。”
“聖上時隔一年重開經筵,意義重大,怎就選了兩個脅林?”
“你們有所不知,皇上說……”吏部尚書劉岸傾過身來,嘆了口氣,小聲說,“說……'不要再看以前那些老臉'。”
眾官只能苦笑。
“肅靜——”御前太監清了清嗓子,“恭迎聖上御文華殿。”
百官齊齊跪拜:“恭迎聖上。”
昭武帝陳炤(讀招)在侍從的簇擁下步入文華殿,迤迤然坐於帝位之上:“平身吧。”
官員們剛起身,就見著昭武帝以袖半遮面,打了個哈欠。
內閣首輔顏子廉出列一步,拱手道:“陛下重回經筵,實乃明德正禮之舉,有垂範天下之態,我等甚為欣慰啊。”
昭武帝呵呵笑了兩聲,臉上卻明顯寫著不痛快:“這下愛卿能放過朕了?”
顏子廉恭敬道:“帝王大節莫先於講學,講學莫要於經筵,經筵一日不廢,則聖學聖德加一日之進,一月不廢,則……”
“好了好了。”昭武帝不耐煩地擺擺手,“趕緊開始吧。”
御前太監於吉高聲道:“有請今日講官,翰林院修撰沈鶴軒。”
只見一清瘦男子,著一身紅色講經服,雙手持笏(讀戶),莊重地走了進來。他年不過而立,俊秀儒雅,眉宇間流動著一股泯然正氣,一眼望去,就覺是襟懷坦蕩之人。
此人正是去年的新科狀元,而且非一般的狀元,是大晟近三百年曆史裡,第二個連中三元的絕世英才。歷朝歷代推行科舉,千百年來,能夠連中三元的,也不過十數人。
作為小小的修撰,除了殿試和狀元大典外,應該是沒機會再見皇帝的,可沈鶴軒面色極為平靜,既不因自己能夠為帝王講學而受寵若驚,也不因得見龍顏而惶惶恐恐,只是不卑不亢地下跪行大禮。
昭武帝來了興趣,探身往前不算,還要掀開面前的玉旒(讀流),想仔細看看沈鶴軒:“愛卿不就是那連中三元的稀世之才嗎。”
沈鶴軒拱手,莊重道:“為人君者,可不敬哉?”
昭武帝一怔,大概沒料到一個小小修撰,竟如此耿直,他自討了沒趣,放下玉旒,端正了坐姿,看沈鶴軒的眼神也變得不耐起來。
底下朝臣悄聲議論,有贊沈鶴軒敢於直言,不辱沒講學精神的,也有說他死板,早晚吃虧的。
沈鶴軒能聽到兩旁的窸窣之語,但眼睛都沒眨一下。可等了又等,卻沒等到皇帝叫他平身,他才皺了皺眉,並非擔心受罰,而是現在的發展不合禮法。
於吉悄悄看了皇帝一眼,昭武帝才不情願地說:“起來吧,講吧。”
沈鶴軒這才起身,走到講學案前。若是身份尊貴的講官,皇帝是要賜座的,像他這樣的七品小官,只能站講。他手持案卷,今日講得是《中庸》的君子之道,“闢如行遠必自邇,闢如登高必自卑。”
他講起學來抑揚頓挫,有玉石之聲,所講既通達古道,又聯絡今理,且不乏自己的獨到見解,對他的才學,百官皆是服氣的。
但昭武帝顯然並不這麼認識,他坐在龍椅上哈欠連連,沈鶴軒講得再好,在他聽來也是枯燥無味。
沈鶴軒講完之後,昭武帝很是敷衍地誇讚了幾句,他面上流露失望,施禮退走了。
於吉的聲音迴盪在大殿之內:“有請今日講官,翰林院編修燕思空。”
這一位大多數朝臣倒是沒怎麼聽過了,因此他們也狐疑起來,此人連三甲都未入,又是新科進士,怎會獲此殊榮?
要知道在經筵上講學的,不是已經身居要位、滿腹經綸之人,就是被內閣挑選來,給皇帝或太子備用的侍讀,沈鶴軒連中三元,得此機會合情合理,這個人又是何德何能呢?
唯一的解釋,恐怕只有此人受顏子廉賞識了,畢竟去年的殿試,皇上並未親臨,由顏子廉代勞,因此這一年的進士,都算他的門生。
片刻,只見一身形頎長之男子走了進來,一樣的暗紅朝服,一樣的雙手持笏,但走得不如沈鶴軒那般拘謹,反倒有幾份瀟灑。
百官好奇,扭頭去看,多少有些吃驚。
那男子不過二十出頭,竟是顏如冠玉,俊美無匹,一聲紅衣襯得他白皙的皮膚彷彿在發光,波光流轉之間,盡是一派風流才子的氣度。
昭武帝復又好奇起來,但想到剛被沈鶴軒當眾斥戒坐姿,也就只是輕咳了一聲。
燕思空跪地行一叩三拜大禮,朗聲道:“臣,燕思空,拜見聖上。”
這其實是燕思空第一次見到昭武帝。殿試時是顏子廉主持,狀元大典他稱病沒去。
“愛卿平身。”
燕思空站了起來。
“愛卿,抬起頭來。”
燕思空依言抬頭。他看著端坐於金鸞大殿之上的真龍天子,那渾濁的雙目、虧虛的面容、臃腫的身體,哪怕裹著雍容華貴的黃袍,也遮不住那撲面而來的腐朽與昏庸。
燕思空握著竹笏的雙手暗自收緊,眼中閃過一絲陰沉。
昭武帝渾然不覺,讚歎道:“愛卿有潘安之貌啊。”
燕思空恭敬道:“謝陛下,微臣不敢以皮相自持。”
“你進士第幾啊?”
“回陛下,第九。”
“愛卿真乃才貌雙全,可有婚配?”
顏子廉用力清了清嗓子。
昭武撇了撇嘴:“好了,開講吧。”
燕思空走到講學案前,翻開準備好的案卷。他今日講的,也是《中庸》,講“君子道不遠人”,講“'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
燕思空聲音清亮,徐徐而至,雖然不若沈鶴軒那般端重莊嚴,但也是引經據典、通貫古今,時而還要加上一些有趣味的話,慢慢地,昭武帝竟然聽進去了。
“君子之道,道純,則內外如一,仰則觀向於天,俯則觀法於地。執柯伐柯,苛求於人,不若苛求於己,忠恕之道,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講到這裡,他又說了一個滑稽典故,惹得昭武帝哈哈大笑起來,竟然給他賜了座。
燕思空講完,昭武帝連連夸贊:“愛卿說得有趣啊,你這些典故,都是從哪兒聽來的,可是真的?”
燕思空微笑道:“微臣不才,愛看些野史雜文,陛下且當笑談罷,但講學之義,孔孟之道,微臣不敢有半字謬言。”
“哈哈,好,講得好。”昭武帝指著燕思空對顏子廉說,“顏愛卿,此人可是你的學生啊。”
顏子廉躬身道:“正是臣的學生。”
“你今日選得此人,不錯。”
“謝陛下,能令陛下感悟講學之樂趣,老臣甚是欣慰,老臣在此懇請陛下,將經筵恢復至……三日一次。”
昭武帝卻不買賬:“此事再議吧。”
顏子廉卻不氣餒,還想說什麼,於吉卻接收到昭武帝的眼色,高聲宣布:“今日經筵,到此為止,午宴已設好,請諸位大人前去赴宴吧。”
燕思空默默地跟著百官退出了文華殿,他走了幾步,突然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正在移駕的皇帝,堪堪是狼顧之相,眼神銳利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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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筵上得到皇上的誇讚,燕思空可算大出了一把風頭,有意結交的官員在路上不免與他寒暄幾句,他面帶微笑,應對的恭敬又巧妙。
午宴按照品級賜座。能夠參加經筵的,至少都是三、四品以上官員,這裡品級最低的自然就是燕思空和沈鶴軒。
倆人在離聖位最遠的地方,坐一張桌子。
落座後,燕思空拱手道:“沈兄今日所講,令小弟又有了新的想法,真是受益匪淺啊。”
沈鶴軒回禮,淡淡說道:“賢弟過獎了,你今日所講引經據典、又趣味橫生,為兄自嘆弗如。”
倆人僅是落座的時候客套了幾句,午宴之中,便幾乎沒再說過話。
燕思空一直在跟旁邊的禮部左侍郎楊越把酒談笑,沈鶴軒則一個人獨自吃酒吃菜。
燕思空其實心裡很清楚,沈鶴軒有些看不上他。倒跟進士第幾無關,沈鶴軒看不上的,是他的巧言令色。他很羨慕沈鶴軒,單純而正派,秉持著一股子尚未被玷污的正氣闖入這渾渾宦場,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哎,你可聽說,靖遠王世子要回京了?”
燕思空一愣,猛地扭過頭去,問向正在跟同僚閒聊的楊越:“楊大人,您剛剛說什麼?”
“哦,靖遠王的世子啊,聽說他要回京了。”
“就是那個傳聞中的'小狼王'封野?此子不得了啊……”
燕思空握緊了酒杯,大腦陣陣地發木。
封野……
一個如此遙遠的名字,跟那段糾纏他一生的夢魘一般遙遠,但也一般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