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史一案,在一個尋常的早朝上始生波浪。
昭武帝看了蔡中繁的奏章,常年沈溺享樂、疏於朝政的他,勃然大怒,當堂質問王生聲。
從蔡中繁的奏章送達內閣,已經過去了三日,這看似平靜的三日,其實不知經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京外官員所上奏的折子,需逐級送遞,進京後先入內閣,由閣臣票擬出意見,一同呈達御前,勤勉之主當每日批復奏章,通常要充分考慮票擬的內容。同時,設司禮監秉筆太監五名,輔助皇帝處理政務,而經由皇帝或秉筆太監批復後的奏章,最後,還要交由司禮監掌印太監做最後的批紅,方可生效、執行。從內閣至司禮監,奏章的命運其實只由皇帝一人定奪,可當人主如昭武帝般惰怠,幾乎不怎麼看奏章時,司禮監掌印太監作為二十四衙門第一宦官,則必然坐擁主理朝政的大權,也正因為此,多年來彈劾謝忠仁的奏章多半石沉大海。
因此,這封矛頭直指王生聲的疏奏,能夠被昭武帝看見,其中不知道有多少驚心動魄的細節。
而燕思空一開始策劃此事,就有信心將事態擴大,因為蔡中繁曾經是吏部功考司主事,經他之手提拔的官員遍布朝野,儘管他現在失勢了,但名望尚在,何況閹黨廣播仇怨,有如此好時機對付他們,自然一呼百應。
這封疏奏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筆誤有意無意尚且不論,新編史已經印製千冊,發往各地及海外邦國,昭武、武昭這般顛倒錯漏,極為諷刺,必遭天下人恥笑。
聽說早朝之上,王生聲和霍禮臉色青白,跪地告罪、辯解,昭武帝許是考慮到倆人均是閣臣,雖然極為不滿,但未當庭問罪,而是下令徹查此事,追回所有已發出的史卷,重新審核。
早朝之後,翰林院所有官員均被禁足於文淵閣內。大部分人不明所以,議論紛紛,只有燕思空和沈鶴軒端坐於案牘之前,神情肅穆,一言不發。
昭武帝尚未動用三法司,而是先派了於吉來調查那一章主筆何人,審核何人,很輕易便查出了劉釗林、燕思空和沈鶴軒三人,還有另一名叫林粵的小文書,作為那一卷的資料收集人,也被牽扯了進來。
四人暫未被下獄,只是那一日,輪番接受了盤問,將事情徹底縷兩個清楚。
劉釗林被分配到這段年份,林粵協助其研讀史料,劉釗林主筆,燕思空复核,沈鶴軒三核,霍禮總審,王生聲主持,此案所需負責之人已清晰明了,可究竟該受何種責罰,才是這件事的關鍵。
不難想像,此時謝忠仁等正在為王生聲求情,而對立一派必然不會輕易放過這個良機,畢竟王生聲為人謹慎,多年來首次露出了尾巴。
燕思空雖然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局面,但事態的發展,他無法參與,甚至無法第一時間得知消息,只能聽憑發落,此時他跟其他人一樣忐忑難安,卻非害怕,而是事情不由自己掌控時的焦慮。
於吉將其他翰林均放走了,只留下了涉案的幾人。
顏子廉客氣道:“於公公,這幾人要如何發落?總不能一直將他們留在文淵閣裡。”
於吉笑了笑:“顏閣老,陛下一是派我來查,二是未將他們下獄,便是留了余地,陛下也未明示,放歸家中總不合適,不如就暫時羈押在此吧。”
“這……”顏子廉頓了頓,轉而道,“於公公,可否讓我親自審一審他們?”
於吉微微皺了皺眉,似乎一時拿不好主意。
這於吉是司禮監提督太監,御前太監第一人,主管皇帝的衣食起居,和宮中所有禮儀事務,雖然不如謝忠仁那般獨攬政權,但因為深受皇帝信賴,連謝忠仁也不敢得罪他,他不參與黨派鬥爭,極難籠絡。
顏子廉拱手道:“既然公公決定將他們暫時羈押於閣內,那就也算得上是我翰林院的內務。”
於吉回禮道:“閣老請便吧,但只可一個一個審。”
“多謝於公公。”
顏子廉深邃的目光掠過沉默的眾人,最後,落在了燕思空身上,“思空,你隨我過來。”
在場之人皆是略有不解,燕思空既不是主筆,也不是主持,這不上不下的一個人,顏子廉為何第一個要審他?
他們只當顏子廉偏愛燕思空,也未多想,只有沈鶴軒面上浮現了疑慮的神色。
顏子廉把燕思空帶進了自己的書房,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燕思空大幅躬身,然後跪了下來。
“讓你坐你就坐。”
燕思空頓了頓:“謝老師。”他站起身,坐在了椅子裡。
“如今情形你大致也知道了,皇上向來優柔寡斷,此時謝忠仁定然在為王大人求情,王大人多年來也算恪盡職守吧。”顏子廉不屑地哼了一聲,“雖然並無大用,但是皇上念在過往情分,說不定會大事化小。”
燕思空拱了拱手:“老師說得有道理。”
“我怎麼見你並無喜色?”顏子廉瞇起眼睛看著他,“難道你不希望自己被從輕處罰嗎?”
燕思空平靜說道:“學生自然希望我們被從輕處罰,但學生以為,若陛下當真在謝公公的勸諫下大事化小,這事卻並不會小事化了,從輕處罰王大人,必然要從重處罰我們。”
顏子廉點了點頭:“你能想到這一層,不錯,那麼你以為,此事應該如何解決?”
燕思空抿唇不言,而是靜靜地看著顏子廉,半晌,才道:“學生不敢說。”
“你有何不敢說?”顏子廉挑起了眉毛。
“老師信不過學生,學生自然不敢妄言。”
顏子廉瞇起了眼睛:“你什麼意思?”
燕思空站起身,而後鄭重跪地:“王大人作為次輔,多年來在閣內與老師掣肘,相信老師並不願意見到王大人輕鬆脫罪。”
顏子廉低低地“嗯”了一聲:“說下去。”
燕思空深深地望著顏子廉:“蔡大人的疏奏是如何躲過司禮監的爪牙,最終被皇上看到的,相信老師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顏子廉輕輕摸了摸白須,面色嚴肅,他瞪了燕思空一會兒:“繼續說下去,我想听聽你的妄言。”
燕思空低下頭:“學生不敢。”
“說。”顏子廉一拍案,“你還要不要你的前程?”
燕思空悄悄勾了勾唇角,再次抬起頭,鄭重道:“那學生就直言了。相信這三天時間,老師和同僚們做了不少工作,才能讓蔡大人的疏奏不至石沉大海。如今此火燒得正旺,若不趁此時添柴,定會悄無聲息地熄滅,我等區區七品芝麻官,就會分攤此案的罪責。”
顏子廉點點頭,眼中浮現激賞:“那麼,該怎麼把這火燒得更旺?”
“王大人為官多年,連我都知道他貪墨、賣官之事,想必老師與同僚們更加熟悉,此時陛下正厭惡王大人,是彈劾他的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只要將他過往之事一一上達天聽,這編史錯字就顯得不那麼嚴重,到時老師與諸位大人再為我等求求情,方才真能大事化小。”
顏子廉低低笑了笑:“思空,你始終是個明白人。”
“老師過獎了,學生不過想要自保罷了。”燕思空道,“況且,學生能想到的,老師必然也早已想到了。”
“不錯,此事已經在我等的運籌之中,若能除掉王生聲,對閹黨將是一個極大的打擊。”
燕思空心中一喜,顏子廉能對他說這番話,證明他已經開始接受自己進入更深一層的權利網。
“你們都是我的學生,我自當盡力挽救你們,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老師請問。”
顏子廉突然將身體前傾,一雙灰褐的眼眸深深地盯著燕思空,那目光老道而犀利:“你……是當真沒核出來嗎?”
燕思空微微一怔,而後雙手伏地,顫抖道:“學生是真的沒有核出來。”
顏子廉坐直了身體,輕聲道:“好吧,你暫退下吧。”
燕思空心中緊繃的弦稍鬆。
顏子廉太聰明通透了,在這樣的人的眼皮子底下耍心機,無異於鋌而走險,可正因如此,這個人才是值得他投注的。只是,他必須更加小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