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空的胸膛就這樣無遮無掩地袒露在了封野面前,記憶中白皙滑潤的皮膚,如今卻伏了一片猙獰地燒傷疤。
那些傷疤就像盤踞在肌理之上的醜陋的妖怪,凹凸著、虯結著、綿延著,有的已與膚色無異,有的仍是淡淡地藕荷色,它們昭示著這具身體的主人,曾經經受過怎樣的痛楚。
封野看著那些刺目的傷痕,一時忘了呼吸。
燕思空起初還下意識地想遮,但最終並沒有動,他偏過了臉去,不想看封野的神情,無論是震驚的,愧疚的,還是傷心的,他都不想看。
當封野從僵硬中回過神來,他的身體無法自抑地戰栗著,心口傳來撕裂般地劇痛,利箭穿胸的痛甚至不能比擬十一!
他拉扯著燕思空的衣物,卻隻覺渾身脫力,這雙能開二石弓的、號稱天生神力的臂膀,此時卻連輕飄飄的衣料都無法掌控,他口中囁喏著︰“還有哪裡……還有哪裡……”
燕思空一把從封野手中搶回了自己的衣襟,輕聲說︰“手臂和小腿罷了,早已經好了。”
“……為什麼……”封野的聲音沙啞得難以辨認,“不告訴我……”
燕思空伸手抹掉了唇角的血跡,他的口吻平淡如斯︰“告訴你做什麼呢。”
封野用赤紅的雙目瞪著那片胸口,想著燕思空是懷著怎樣的絕望心死,走進那地獄般地火海,眼前便陣陣地暈眩,悔恨與心痛如潮水般撲湧而來,將他滅頂,也將他醍醐灌頂。
是啊,告訴他做什麼?他既沒能保護燕思空免受烈火灼燒之苦,也不能幫燕思空撫平傷痕,他一錯再錯,再錯再錯,他一生最愛的人,為他付出最多,被他傷得最深。
他恨命運弄人,他恨小人讒言,但他最恨他自己,因這世上給燕思空最多痛苦折磨的,正是他自己。
他口口聲聲說著對燕思空用情至深,卻極盡傷害羞辱強迫之能事,燕思空口口聲聲說著對他情至意盡,卻為他赴湯蹈火,生死枉顧。
可笑他從頭至尾覺得,自己才是愛得更多的那一個。
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燕思空,也從來沒有關心過,這個人真正想要什麼。
燕思空忽覺胸膛有點滴濕濡,他訝然轉過臉來,就見著大顆的淚水從封野眼中垂落,砸在那些傷痕之上,留下微弱的余溫。
“對不起……”封野渾身脫力地趴在了燕思空身上,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對不起”,眼淚洶湧而下。
燕思空瞪大眼楮望著山洞頂,悲傷在體內安靜地流淌,所到之處,都覺分外的寒冷。
“對不起……空兒……對不起……對不起……”此時的封野,不是那所向披靡的蓋世狼王,不是那問鼎京畿的攝政王,也不是那封邑四府的鎮北王,他就像一個無措又無助的孩童,將頭埋於燕思空的胸膛,痛哭失聲。
燕思空的眼淚終是淌了下來,像是春雪融化之後的泉眼,源源不斷。
封野聽著自己用哭腔說著︰“對不起……我不再勉強你……你……走吧……”他聽著那聲音在耳邊徘徊,卻不敢辨認,他寧願死也不願意放開的手,卻不得不放,他殘存的理智逼迫自己說出了那句話,下一瞬,已經後悔。
燕思空輕輕抱住了封野的腦袋,任淚水決堤而下,在動搖之前,他啞聲說道︰“等你,傷好以後……”
封野閉上了眼楮,心已成灰。
當他們天明離開時,侍衛用帶來的火藥炸毀了山洞口,將整個山洞做了封魂的棺槨。
回去的路上,封野一言未發,便是當著將士們的面,他也難以掩飾那失魂落魄。
直到回到府中,封野才拉住燕思空的手,雙目空洞地望著他︰“你想要什麼,想去哪裡,盡管與我說,我……”他越說聲音越微弱。
“不必了。”燕思空也覺有些恍然,他搖著頭,“不必費心。”
“……你早有準備了。”封野僵硬地點了點頭,慢慢松開了燕思空的手,沉默地轉身離去。
看著封野那滄桑而孤寂的背影,燕思空依靠在廊柱上,心緒繁雜萬千。
自那日之後,封野不再要求燕思空與他同寢,但每日三餐,都要與燕思空同食,席間,倆人絕口不提山洞中發生的事,只是封野時常看著燕思空,看到失神,再恍惚地移開目光。
沒過多久,京師傳來了新帝踐祚的消息,陳終於登上大寶,君臨天下,改年號為“泰合”。曾被封野扶立為帝的十三皇子被廢黜,一刻不留地送去了地方。
陳登基後,便依約昭告天下,封野為封邑黔州、大同、宣化、遼東四府的鎮北王,四府之軍政法稅皆由鎮北王統禦。那詔書是燕思空寫的,王朝為權臣改製,秦以後千年不曾有過的封邑重現,此事如此荒唐,如此駭人聽聞,卻被燕思空寫得引經據典,滴水不漏。
當聖旨從京師快馬加鞭地送到大同,封野是站著領旨的,且腰板挺得筆直,聽完監官的宣讀,面上表情都未動過。
燕思空想起封野說過,這輩子除了祖宗父母,不再跪任何人,他確實做到了。
而看著封野終於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鎮北王,燕思空感到自己是時候離開了。
全天下的能臣強將,在朝廷之外還有了北境四府可為之效命,要不了多久,封野將擁有許多慕名而來的謀士,北境將在他們的輔佐之下日漸強盛。
他終於可以放下心了。
只是,接到封邑聖旨的當天,本該是全軍慶賀、酒宴不眠的時候,封野卻不慎從馬上摔了下來,徹底斷絕了將士們開懷暢飲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