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攻城,能明顯看出金兵的頹勢。一來他們首戰不利,士氣低迷,二來此次出兵太過倉促,軍備不足,三來,這四退了卓勒泰的廣寧衛,已經成了金人心中的魔障,哪怕它現在危若累卵,依舊像是橫在他們面前的一座山。
但卓勒泰已經騎虎難下,不攻下廣寧,他有何顏面回金國。
角鼓連天,旌旗蔽日,大軍再次向廣寧衛投來猛烈的炮石,城牆下同袍的血跡未淡,又有新人來前赴後繼地來揮灑鮮血,人命賤如草芥。
封家軍依舊出現在了城牆之上,與廣寧將士們一同抗敵。
燕思空心中忐忑,因為封野若想跑,只有趁著現在卓勒泰大軍被牽製時突圍,卓勒泰若想要廣寧,便不會冒著中伏的風險去追封家軍。
就在戰事正酣時,封野的侍衛找到燕思空,傳他去見。
城頭有梁慧勇和元南聿督戰,他便跟著侍衛下了城樓,走進塔樓下的班房。
短短百步路,他走得十分沉重。
他拚盡性命也想守護廣寧,卻並不希望以封野放棄京師為代價,封家軍一路披荊斬棘,入主皇城,他亦付出了無數心血,豈能甘心白白給他人做嫁衣。
只是眼下,他們真的無路可退了。
燕思空推門進屋,見封野就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看著牆上的道道裂紋。
這裡不過是給城門守將休息的班房,十分簡陋,那些皸裂的痕跡,一如此時正遭遇炮石摧殘的廣寧城牆,他們腳下的土地也在跟著顫動。
“狼王。”燕思空低低叫了一聲,“你怎麼……”
“叫我名字。”封野背對著他說道。
“……封野,你還不宜這樣走動。”
“不是坐著就是躺著,筋骨都要鈍了。”封野轉過身來,一雙深邃地眼眸直勾勾地盯著燕思空。
燕思空將椅子搬到他身前︰“坐下吧。”
封野沒有坐,也沒有動︰“你不問問,我要與你說什麼嗎?”
燕思空心中一緊,但面上依舊鎮定︰“你若要走,我也無話可說。”
“跟我一起走。”封野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一定會奪回遼東。”
燕思空凝望著封野,慘淡一笑︰“你明知道不可能。”
封野看著燕思空,漆黑的瞳眸顯得格外地幽森,半晌,他輕聲道︰“我知道。”
“你走吧。”燕思空深吸一口氣,艱澀地說,“或許廣寧能撐到陳來,或許……總之,陳也不會將遼東給卓勒泰。”
“若我走了,你不是落入卓勒泰手中,就是落入陳手中,又或……”
燕思空沒有回答。
他不會再被任何人擒住,若廣寧城破,他會自我了斷。
封野眼中流瀉著哀傷︰“空兒,你過來。”
燕思空緩步走了過去,封野伸出手,撫摸著那冰涼的面頰,“我少年時,便夢想著與你長相廝守,為何僅是這樣簡單的願望,也難如登天?”
燕思空心中酸澀。
他該怎麼回答?“為何?”他也想知道“為何”。
是怪這世間、怪命、怪人?還是……怪自己?
窮盡一生,恐怕他都得不到答案。
燕思空只能搖頭。
“我承認,我想走,我不想辜負那些戰死沙場的封家將士,不想把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人,可是……”封野面色掙扎著,“我亦不想辜負你。”
燕思空瞪大了眼楮。
封野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說道︰“你不走,我不走。”
“你……”燕思空的聲音在發抖,“你真的願意……放棄天下?”為了他?
“若天下沒有你,我要這天下何用。”
燕思空一眨不眨地望著封野,似是一時難以置信,他心中五味陳雜,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
“況且……”封野黯然道,“廣寧百姓依仗著我,若丟下他們,我於心不忍。如今這內憂外患的局面,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倘若當初聽你勸告,不生出稱帝的野心,或許不會致天下大亂。”
燕思空啞聲道︰“封野,我……”
封野要為這個決定放棄什麼,他們彼此心知肚明。
古往今來,有幾個男人不想君臨天下,坐擁江山,那用幾十萬將士的性命堆壘起來的無邊無際的權力與財富,是世間最誘人的毒,誰能放手?
封野深情地注視著燕思空︰“你說你不會再動情,你說你只是利用我,我都認了。你不是一個好人,沒有多少良善正直的秉性,但我相信你是個情深義重之人,我反復回想著你為我做過的一切,我知道你曾經對我是有情的,只要你我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他的聲音輕顫著,“你會想起來的。”
燕思空看著封野,仿佛重新認識了這個男人。他看著這張臉從幼年變做少年,又從少年變做青年,他見過這張臉上的所有表情,天真的,喜悅的,深情的,哀傷的,凶狠的,憤怒的,暴戾的,憎惡的,悔恨的,他以為他已經將這個人看明白了,卻在此時被大大地出乎了意料。
封野真的願意為了他,為了遼東,放棄天下?!
燕思空倒吸一口氣︰“你可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反悔的。”
“我知道。如若能,我便回到從前,好好對你。”封野苦笑道,“或者回到更早的從前,不叫你經歷那些痛苦折磨。”
燕思空隻覺眼圈酸澀,心臟猛烈地顫動著。
這世上對他用情最深的人,傷他也最深,可到了生死關頭,給予他希望的,依然是這個人。他愛過,也恨過,如今國難當前,過往的恩怨情仇都變得渺小而遙遠,他只知道,當封野決定留在廣寧的那一刻,他是感動和感激的。
燕思空望著封野的眼楮,低聲說︰“封野,謝謝你。”
“我不需要你的謝。”封野目光灼灼,“我只要我們長相廝守,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塊兒。”
燕思空啞聲說︰“好,你我同生共死。”
封野從懷裡掏出了什麼東西,燕思空低頭一看,那是兩條項鏈,各嵌著一枚月牙形的鋒利狼牙。
封野看著那狼牙,面上流露出溫柔與哀傷︰“這是魂兒的牙,我們戴在身上,它便生生世世都伴著我們,可好?”
燕思空鼻頭一酸,點了點頭。
封野將其中一條戴在了燕思空脖子上,又將另一條給自己戴上了,燕思空以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堅硬地狼牙,仿佛還能回憶起那獨目巨狼溫暖厚實的皮毛。
他很想魂兒,他這一生總是在不斷地失去,以致對“失去”趕到麻木了,可魂兒於他而言,已不僅僅是一匹狼,更是一個摯友,這世間再也沒有那麼大、那麼威風的狼,他真的很想它。
封野展臂將燕思空抱進了懷中︰“魂兒會在天上庇佑我們,讓我們打贏這場仗。”
燕思空也抬起手,回抱住了封野。
封野的身體微微一震,表情由詫異變做喜悅,他更收緊了雙臂,恨不得這相擁的時刻就化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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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野與燕思空一同返回了城頭督戰,盡管那裡危險重重,但只有主將與將士們一同站在炮石刀箭之前,才最能鼓舞士氣。
佘準召集而來的上千個江湖義士,由徐楓帶領著做遊擊軍,專偷金兵後方,攪亂他們的陣法,盡管這些人均是一身武藝,各顯神通,但人數實在太少,他們大大拖延了金兵的攻勢,但無法左右成敗。
廣寧就在這樣的絕境之中,頑固地支撐了一天一夜。在金兵猛烈的進攻之下,防線三度出現缺口,金兵爬上城頭,但被將士們拚死狙殺,然而城門也已經快要被破城槌撞爛了。
城防之戰,闕一便能潰千裡,廣寧已是油盡燈枯。
燕思空站在殘破的城牆之上,面上盡是絕望。
真的無力回天了嗎?
或是天就要亡遼東?
他握緊了手中佩劍,哪怕城破人亡,他但凡一口氣尚在,也要多殺一隻金狗!
“將軍!將軍!”塔樓上的守衛大喊道,“有、有援兵——”
眾人皆驚詫。
梁慧勇穿過一片狼藉的城頭,爬上塔樓,向遠處眺望,果見著大軍的軍旗從地表徐徐升起,那是……
“是、是楚王!”梁慧勇失聲喊道。
燕思空與封野對視一眼,神色復雜,元南聿更是幾步飛上了塔樓,定楮往南看去,那逐漸清晰的令旗,果真印著大大地“楚”字。
陳來了,比佘準預估的還早了一日。
梁慧勇自是高興的,雖然他已被封野所折服,願意效忠狼王,但守住城池更重要,楚王的到來,至少能挽救廣寧。
楚軍一到,卓勒泰知道大勢已去,隻得下令收兵。他收兵收得極為倉促,用落荒而逃來形容更加合適。
可堂堂華夏之疆土,豈容蠻夷即來即走,此時正是斬草除根的天賜良機!
他們眼見著楚軍分了兵,一股奔廣寧而來,一股去追卓勒泰。
幾人站在城頭之上,眼看著三軍主帥大 旗下,那個一身戎甲的男人,正被大軍簇擁著慢慢靠近城樓。頂著紅纓的帽盔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但那對野心勃勃的犀利眼眸,那暗潮洶湧的王霸之氣,令人於萬軍之中,也能一眼將他分辨出來。
陳!
燕思空和封野神情冷凝,居高臨下地看著陳。
以天地為棋盤,封野和陳下了一場腥風血雨、震蕩山河的棋,這局棋,下得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
一將功成萬骨枯。
如今,下棋的兩個人,終於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