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輕聲訴說起小時候的事。

德睿皇后被昭武帝所不喜，他這個長皇子自小跟著受盡冷落，連太監宮女也能欺辱，冬日的炭火總是不夠的，夏天要日夜受蚊蟲叮咬，宮份總是遲發或被克扣，甚至有兩次差點死在文貴妃的陰謀之下。德睿皇后要靠著為其他妃嬪做繡品，換取銀兩讓日子好過一些。

陳說得平靜，但聽來實在觸目驚心，自立儲風波伊始，文貴妃就想除掉他們母子二人，可他卻活了下來，豈不是上天眷顧？

只是老天爺對德睿皇后這個可憐的女人就沒那麼心慈手軟了。

陳說到最後，聲音微微顫抖著︰“這輩子，只有母后真心對我，她一生沒害過任何人，為何連我坐擁天下的這一天也等不到？”

元南聿聽來心中頗有觸動，不管陳在他眼裡有多惡，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傷悔恨卻是他能感同身受的，只是他也無法開口安慰陳，他只是靜靜地聽著。

“所有錯待過我和母后的人，都會付出代價。”陳冰冷地說。

元南聿遲疑地說︰“你已經殺了很多人了。”

陳陰狠地說︰“不夠，我要讓父皇好好看著，看看他種下的惡果，讓他余生都在痛苦中度過。”

“你不要庶出的長子，賜死齊曼碧，跟你恨的父皇又有什麼區別。”

陳低低笑了兩聲︰“我比他聰明，他就不該讓我生下來。”

元南聿隻覺背脊發寒。

陳有些失神地望著元南聿的臉︰“我曾以為，燕思空是除母后外第二個對我好的人，我錯了，他只是利用我。”

元南聿皺起眉。

“沒關系，我現在不需要他了。”陳輕輕撫摸著元南聿的臉。

“你也不需要我。”元南聿冷道。

“與需不需要無關，我就是要你。”

元南聿嘲諷道︰“因為你得不到燕思空，便拿我報復他。”

陳面色沉了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說了，錯待過我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元南聿握了握拳頭，轉過了臉去。

陳凝視著元南聿的側臉，將身體更貼近了幾分，小聲在他耳邊說︰“你沒有錯待過我，雖然你射了我一箭……便算是我們扯平了吧。”

元南聿沉默著。

“說來，如今也只有你，不圖我什麼。”陳不禁黯然，“可你偏偏想要離開我。”

“我不屬於這裡。”

“你屬於這裡。”陳收緊了結實的臂膀，緊緊抱著元南聿，“因為你屬於我。”

元南聿深吸了一口氣。

陳閉上了眼楮︰“我已許久不曾安睡過，你成天說要殺了我，但我卻……卻覺得只有你不會害我。”

元南聿的眼眸中閃過詫異之色。

“你心裡想什麼，總是寫在臉上。”陳輕笑著，“該說你磊落呢，還是傻呢。”

元南聿不忿地翻了翻眼皮，不止一個人說過他藏不住心事，燕思空從小就說，這些年他已內斂許多了，這話從敵人口中說出來，格外令人惱怒。

陳不再說話，他抱著元南聿，伴著一室沉默，很快沉入了夢鄉。

元南聿起初渾身僵硬，拚命想離陳遠一點，可連方寸的距離都挪不開，倆人近到他能感受到陳的呼吸噴薄在自己的脖子上，他睜著眼楮看著房頂，心裡想著，如此冷酷的人，身體居然也是熱的。

他本想趁陳睡著之後悄悄離開，可困倦不斷來襲，他眼皮發沉，沒過多久，就跟著睡著了。

倆人交頸而眠，看來是那般地親密無間。



回宮之後，陳好幾日都沒有出現在元南聿面前，這頗有些不尋常，元南聿不禁有些心急——當然不是心急想見陳，而是心急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大同。

這天夜裡，元南聿都要就寢了，管家突然敲響了他的房門，說陛下召他即刻入宮。

元南聿一邊在心裡痛罵陳，一邊換了衣服，匆匆忙忙地趕往皇宮。

到了乾清宮，孫末正在門外焦急地踱來踱去，一見元南聿，簡直像見了救星，忙道︰“元將軍，您可來了，陛下喝多了，一直找您呢。”

元南聿聽到陳喝多了，竟有幾分慶幸，若陳是清醒的，他反倒不知如何面對，畢竟倆人在香禪寺的那一夜可是同榻而眠的，陳多半要拿這事揶揄他，實在令人心煩。

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想進去，他沒好氣道︰“陛下喝多了，早些休息便是，召我來幹嘛。”

“陛下不肯休息啊，您快進去吧。”孫末湊到元南聿身邊，壓低聲音道，“陛下還在為德睿皇后傷懷，今日早朝又”孫末瞄了元南聿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樣“反正，這幾日脾氣大著呢，您萬萬不要頂撞陛下。”

“早朝怎麼了？”

“朝堂的事，說來話長，您快進去吧。”

元南聿沉著臉，推門進去了。

屋內一股濃鬱的酒氣撲鼻而來，給皇帝喝的酒，那自然是網羅天下佳釀，可此時聞來全沒有芳香，隻令人直皺鼻子。

陳歪在躺椅上，腳邊七倒八歪的全是酒壺，手裡還拎著一個，他迷蒙地眼楮朝門口的方向看來，元南聿卻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到自己。

元南聿掩上了門。

陳還在看著他，目光漸漸專注起來。

元南聿道︰“身為一國之君，竟酗酒至醜態畢露，帝王威儀何在。”

陳嘲弄一笑︰“‘一國之君’？‘帝王威儀’？狗屁！”

元南聿皺眉道︰“你怎麼了？”

“他們……不讓朕為母后修單獨的皇陵。”陳含糊地說道，“母后……曾去過一次香禪寺，一生念念不忘。”

“德睿皇后畢竟是皇后，理當在皇陵安眠。”

“安眠？”陳瞪直了眼楮，突然大聲說道︰“伴著冷落她的丈夫和欺辱她的嬪妃，如何安眠！”

元南聿不說話了。

陳晃悠著站起了身，指著自己心口說︰“朕是皇帝，是她的兒子，為何連她葬在何處也不能做主？為何啊？！”

元南聿見著陳頭髮蓬亂，雙眼赤紅，那狼狽的模樣哪裡像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帝王。

陳狠狠將酒壺砸在了地上，粗聲吼道︰“他們就是見不得朕順心！這也管，那也管，連朕的床幃之事都要管，朕登基以來，殫精竭慮，日理萬機，沒有一日疏怠懶惰，他們卻處處……處處與朕對！”

元南聿沉聲道︰“忠言逆耳，大臣們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

“他們是為自己著想！”陳一腳踹翻了椅子，“他們為自己的前途、為家族的興榮、為身後的聲名，獨獨不會為了朕，沒有人為朕著想！”

元南聿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那一步，竟激得陳目露凶光︰“你也一樣，你也成天想著離開這裡，離開朕，朕許你美眷姻親，許你榮華富貴，讓你在朕面前放肆，你還是想走！”

“我說過，我不屬於這裡。”元南聿平靜地說，“陛下何必強人所難。”

“那你屬於哪裡？屬於誰？屬於大同？屬於封野？！”陳幾步走到了元南聿面前，一把揪住了元南聿的衣領，惡狠狠地將他的後背撞在了牆上︰“憑什麼，憑什麼封野什麼都有，燕思空，你，他什麼都有，憑什麼！”他雙目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

“可你有皇位。”元南聿無畏地看著狀似瘋狂的陳，“你從他手裡搶走了天下，這還不夠嗎。”

“皇位，哈哈哈哈哈，對，皇位。”陳大笑不止，竟是笑得眼角滲出淚水，“我見……見燕思空最後一面，他說，說等我坐上那皇位，便知道什麼叫做‘孤家寡人’……”

元南聿抿了抿唇，頭一次覺得，陳有些可憐。

“大臣們爾虞我詐，后宮也勾心鬥角，就連一個小小的內監，肚子裡都藏著自己的心思。”陳一眨不眨地看著元南聿，“自從坐上那皇位，我沒有一刻敢……放松戒備，每天都在想，誰在騙我，誰想害我，誰要利用我，每個人都……各懷鬼胎，好像做了皇帝，我就不是……人了。”

元南聿扶住了陳搖搖欲墜的肩膀，嘆道︰“陛下，您喝多了，我扶……”

“不要叫我陛下！”陳一把抱住了元南聿，用蠻力將他慣倒在地。

元南聿正要起身，陳卻死死抱住了他，突然，他聽到耳邊傳來壓抑地哭聲。

元南聿怔住了。

陳抱住他哭了起來︰“我想我娘……”

元南聿怎麼也沒料到陳會酒後失態至此，一時完全亂了陣腳。聽著陳的哭聲，他竟感到有些心酸，腦海中不禁回想起初見陳時的情景，那落魄的少年看到燕思空時兩眼放光，那種真心的喜悅與依賴絕不是偽。

想來陳對燕思空，確實付出過真心，燕思空也曾真心要扶他承繼大統，只是後來一切都扭曲了，一切的一切，都被命運扭曲了。

元南聿心中唏噓不已，一時竟忘了推開陳。

他感到有什麼濕熱的東西蹭在了自己的臉上，那是陳的眼淚，下一刻，他的唇貼上了摻著眼淚的柔軟的唇瓣，陳顫抖地親吻著他，沒有強橫，沒有掠奪，反而像是在懇求他的安慰。

元南聿僵住了，他想起了他與陳在楚軍軍帳中的荒唐日夜，他們曾經無數次親吻，他們曾經瘋狂纏綿，那些最恥辱卻也最私密的回憶一瞬間全都湧上了心頭，讓他突然感到這個緊緊抱著他的人，不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