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到半山腰的時候,陸修依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兩個人就這樣在碎石道上停了下來。
許春秋不明所以地歪過頭去看他。
只見陸修微微一笑:「開始了。」
有什麼東西亮起來了,星星點點的,從遠處的山腳一路沿著碎石道延伸向上,蔓延到了他們腳邊。
數以千計的小燈連綿成線,幾乎要將這一整座廖無人煙的定溪山都點亮,一輪圓月爬上天際,彷彿和漫山的燈火相得益彰。
他想要模擬的是上一次他們一同看過的雪燈路,只是現在這個季節沒有雪,原本罩在蠟燭外面的冰罩改成了朦朦朧朧的毛玻璃,乍一看過去竟然沒有多少分別。
許春秋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在她塵封的記憶裡的某一個角落,彷彿也有這麼一座雪燈路,漫山遍野地將定溪山點亮了。
有句俗話叫做「燈月之下看佳人」,溫柔的光線打在許春秋的臉上,彷彿又平添了幾分姿色來。
陸修從口袋裡摸出一枚銀質的打火機給她:「你也來點一盞吧。」
上一次他們來的時候,陸修還不抽煙。
許春秋單手擋住風,「哢嚓」地一聲點燃,搖曳的燭火透過霧蒙蒙的玻璃發出微弱的光,她俯首將那盞雪燈放了回去,聚集在一起的燈光像是銀河一樣熠熠生輝。
她驚喜地轉過頭來,只見陸修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離開又重新回來,手中拿著一支蘋果糖遞給她。
上一次他們來得不趕巧,冬天的日本只有甜甜軟軟的鯛魚燒,沒有蘋果糖。
紅色的糖果包裹著透明質地的糖衣,煸炒後的蘋果變得綿軟,刷上糖衣炸得金黃,許春秋「哢嚓哢嚓」地啃著,脆脆的甜抿在唇齒間。
陸修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的側臉,昏黃的燈光將她的面部輪廓連同手中的糖果都描上一層金邊,可是許春秋的表情依然如舊,她並沒有任何恢復記憶的跡象。
陸修感覺到自己心底裡的那簇希望的火苗一點一點地正在熄滅。
定溪山,這是他們在日本的最後一站。
盧米埃爾藝術中心的私人飛機,同一家酒店的同一套房間,同一所成衣店裡負責接待他們的同一個店員,定溪山的溫泉,漆成紅色的二見橋,山下小攤賣的狐妖面具,還有漫山遍野星星點點的雪燈路。
所有能還原的,他全部還原了,曾經遺憾的地方,這一次全部都補上了。
布置這條聲勢浩大的雪燈路費了他很多精力,他包下了整個定溪山景區,提前令人準備好數以千計的玻璃燈,不惜代價地燒錢。
這條雪燈路是他孤注一擲的最後嘗試,如果許春秋仍舊沒能恢復記憶,那麼他們這趟周折坎坷的日本之行就完完全全是白跑一趟了。
陸修的心漸漸地涼了下來。
她低頭小口小口地啃在那枚脆甜的蘋果糖上。
蘋果糖吃完了,只剩下一根木簽子。
她仍舊什麼都沒有想起來。
——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話。
蘇朝暮的話躍然浮現在他的耳畔,那是百歲老人臨終在病床上迴光返照一般的最後一段話。
——哪怕是她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哪怕是她變成我這副模樣,垂垂老矣,滿頭白髮,甚至生活不能自理,你都要愛她。
陸修迎著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哪怕是她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嗎?
那個時候,孤身一個人來到將近一百年以後的世界的許春秋,面對著全無過往記憶的自己,也設想過同樣的問題嗎?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記憶的事情是著急不得的,無論再怎麼催促、再怎麼施加壓力,都沒有用的。
他伸手在口袋裡攥住了那枚銀質的打火機,忽然很想抽煙。
「抱歉。」許春秋輕輕地說道,「我知道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抱歉……」
陸修鬆開了打火機,把手從外套的口袋裡抽了出來。
他嘆了一口氣:「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太著急了。」
「再往上走一走就是神社了,你不是說想去那裡看看嗎?」
他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牽起許春秋的手。
漆紅的鳥居一如往昔地聳立在神社前,院子裡的櫻花樹已經開始落葉了,蜿蜒伸展的枝條上掛著綴有彩繩的繪馬,手水舍裡的竹管叮叮咚咚地滴著水。
許春秋有些好奇地指一指掛在樹上的繪馬:「這個是……」
「繪馬。」陸修說道。
他指一指賣繪馬的窗口問她:「要不要買一個許願?」
許春秋搖一搖頭:「我不信這個。」
「小時候每一年過生日,我都對著天上的星星許願,沒有一個願望實現過。」
陸修下意識地問道:「為什麼不是對蠟燭許願?」
「他不會給我買生日蛋糕的,」她有些勉強地笑笑,「我自己也沒有足夠的錢。」
許春秋沒有明說,但是他們彼此都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究竟是誰。
「在我的世界裡,沒有生日蠟燭,沒有流星,也沒有聖誕老人。」
可是有陸修的存在。
許春秋悄無聲息地移轉視線,一眨不眨地看向他的側臉。
如果上天告訴她,過去若乾年的願望全部疊加在一起,才能換得一個陸修的出現的話,那一定是一筆再劃算不過的事情。
只要有他在。
陸修聽到她的話,微微有些動容。
「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嗎?」
窗口裡的工作人員看到有人過來,抬起頭客氣地問道。
「要一個繪馬,謝謝。」
工作人員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們一番,重複了一遍問道:「只要一個嗎?」
「一個就可以了。」陸修微微頷首,他接過那枚繪馬,「請問可以借用一下筆嗎?」
許春秋看到他還是買了,伸出一根食指戳一戳他的小臂:「你怎麼還是買了?」
陸修微微一笑:「我信這個。」
可是他上一次造訪這座神社的時候,分明是不相信的。
他不相信天,不相信命,不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不過為了許春秋,哪怕那一點點希望再微弱、再渺茫,他都願意孤注一擲地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