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膠唱片在留聲機的匣子裡悠悠地轉著,顧鈞一身西裝革履,修長挺拔地站在宴會廳裡。
他後梳著背頭,領帶打成溫莎結,站在衣香鬢影的宴席中好似一幅畫。他的嘴唇上斜斜叼著一根沒有點著的雪茄,單手「哢嚓哢嚓」地把玩著一枚銀質的打火機,看上去有點不耐煩。
扮演俞樹的演員朝舞池的方向指了指,把那位早早和他定下婚約的沈二小姐指給他看。
顧鈞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不以為意地評價:「庸脂俗粉。」
「好好好,你梁大少爺眼光高,看什麼都覺得庸俗,」俞樹翻了個白眼道,「那你倒是說說,什麼樣的在你眼裡不庸俗啊?」
顧鈞原地轉了一圈,一雙挑剔的眼睛四下打量著,視線突然不動了。
這便是男女主角的初見。
和顧鈞不同,這一場戲許春秋沒有一句台詞,正是這種沒有台詞的段落才最考驗演員的功底。
攝像老師推著機器調整了一下機位,拍攝繼續進行。
許春秋抱著一捧爭相吐艷的臘梅,披著風雪從院子裡走來。
顧鈞看得出神,許春秋似有察覺,於是抱著滿懷的梅花緩緩地轉過來,視線驀然與他對上。
「哢!」
還沒等許春秋繼續下去,封徒生突然抬手叫停了。
他不說原因,只是皺著眉頭:「這段重新來一遍。」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許春秋的心一下子跟著提起來。
是她的情緒拿捏得不夠好嗎?感覺錯了?男女主角的第一次見面,她是不是應該再含蓄一點,收著點演?
「第三場一鏡二次,各部門注意——」
許春秋深吸了一口氣,攬一攬懷中的梅花,第二次從庭院裡走進取景框中。
抱著梅花時的無所察覺,留意到有人正在注視著自己時下意識地轉過身來,他們的目光似有似無地在半空中交匯。
那一瞬間許春秋想起了《擇日瘋》劇本扉頁上的一段歌詞。
「記得吧初識是在北平滿座高朋席上位」
「彼時廳堂兩端慵懶目光遊離中猛一匯」
「不知名與姓也默然,斂笑遙舉杯,便方知在座諸位」
「皆非我類,隻那一人絕非碌碌之輩」
許春秋怔愣了一下,微微收緊了抱著梅花的手臂,蝶翼似的睫毛輕輕地忽扇了兩下,她抿著唇,揚起一個淺淺的笑。
每一個細枝末節的肢體動作,每一處細微的表情,她都在腦海裡過了一遍,這一遍應該沒有任何問題了吧。
卻只聽封徒生又一次抬手叫停:「哢!」
「再來一遍。」
仍舊沒有原因。
許春秋的心態隱隱約約受到了些影響。
這一場儘管拍的是男女主角的初遇,可是在場的演員卻不少,不光是梁浮生和曲驚鴻,還有充當僚機的俞少爺俞樹,穿著絲綉旗袍的沈二小姐沈瑜,以及舞池裡抱在一起跳舞的紅男綠女。
光是群眾演員和配角就要有個好幾十號人,更別提片場裡忙前忙後的場務和各個部門的工作人員老師們了。
這一場過不了,所有人就都得陪著一起耗。
第三遍了,許春秋全神貫注地將自己投入角色中去,任何一點微小的表演細節都沒有放過,可是封徒生仍舊皺著眉頭。
「再來。」
他想了想,扭頭對攝像老師說:「著重拍許春秋,再來一遍。」
許春秋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像是背上扛了一整座山。
江曼穿著沈二小姐的絲綉旗袍,低頭把玩著衣服上別著的那朵臘梅花。
她看著許春秋一而再再而三地NG,忍不住幸災樂禍起來:「小許老師你可得爭點兒氣啊,這麼多人陪著你呢。」
她這是在變相地指責許春秋耽誤所有人的時間。
許春秋原本知道自己應當把她的話當作耳旁風,可是一看到舞池裡的群演老師們,還有舉著打光板架著斯坦尼康的攝像老師,一顆心便跟著沉了下去。
江曼說的……好像也沒錯,的確是她在拖累整個劇組的進度。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哪裡做得不夠好,於是只能朝著四面八方鞠躬表示歉意。
群眾演員裡有一大部分都是封徒生以前合作過的,工作團隊更是他用慣了的,他們早就習慣了封導的神經質,反倒是安慰起了她:「沒事沒事,你不要壓力太大,也不用覺得麻煩我們,大家都是做演員的,這都是應該的。」
「小許老師的演技大家都有目共睹,剛才的那一鏡已經非常不錯了。」
「封導這是對你有更高的期待呢……」
「……」
封徒生抱臂站在機器前,眉頭緊緊地鎖著,從臉色上看不出他的態度。
許春秋深吸了一口氣,打算直截了當地問個清楚。
她提起戲服的下擺,還沒等她走過去,就被顧鈞擋住了,他抬手朝著封徒生的方向虛指了一下:「封導應該是正在想事情,最好不要現在過去打擾他。」
許春秋點點頭:「我就是找他問問,剛剛那一段我到底是哪裡不行,要這樣一遍接一遍地重來。」
她懷裡抱著的梅花還沒有來得及放下,最頂上的一截臘梅花枝趁著她說話的功夫,不知不覺間從上面溜了下來,掉在地上。
顧鈞俯身替她撿起來:「不用想太多,你演的沒問題。」
「可是……」
那怎麼還NG這麼多遍,許春秋欲言又止。
只聽他繼續道:「封導拍戲就是這樣的,習慣了就好。」
「這場戲太重要了,一直NG也是正常。」
封徒生的神經質從他拍戲的風格上可見一斑,就連他自己對這場戲應當達到的效果其實也是模稜兩可。許春秋的曲驚鴻本身已經演繹得出神入化,可是他只知道許春秋可以更好,她還有可能做得再好一點。
他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究竟是哪裡還差了那麼一點,如果這一幕表演的人是江曼的話,他大概早就爽快地讓過了,可是對著許春秋,他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重來」。
封徒生把劇本捲成筒狀湊到嘴邊:「休息五分鐘,我們再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