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梁大少爺和沈家的那位二小姐好事將近啊!」
「梁少爺?是哪位梁少爺?」
「還有幾位梁少爺啊,留洋回來的那位梁浮生少爺啊。兩個人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可之前不是一直有傳聞說,梁少爺屬意的另有其人嗎?」
「另有其人,你說曲老闆啊?這不是說笑呢嗎,那梁大少爺又不傻,人家梁家是什麼樣的門第,戲子怎麼能娶回家裡來過日子呢……」
「你不知道吧,曲老闆都被投進大獄有段時日了,說是犯了什麼『漢奸罪』。」
「曲老闆?漢奸罪?你說笑呢吧,曲驚鴻在北平戲院不是向來不接待日本人嗎?」
「想當年曲老闆在北平戲院唱戲的時候是何等的風光啊,怎麼偏偏落得了這樣的下場?」
「人總是會變的嘛,誒,不提也罷……」
「……」
黑色的洋車吐著尾氣,從王八樓開出去了二裡地。
路上人有點多,布衣馬褂的小市民交頭接耳著從馬路中間穿行,司機王伯掏出帕子在額頭上抹了兩把,車子慢騰騰地往前一點一點地蹭。
梁浮生坐在後排的座位上,摸出雪茄盒子來抽了一根叼在嘴上,正低頭找打火機的功夫,窗外的聲音飄進了車窗裡。
他的動作倏地僵住了。
半晌,他把雪茄煙從口中拿下來,握在手心裡攥成了渣子。
王伯在駕駛座上順著後視鏡偷眼朝後看,半句話不敢說,只是在心裡嘆氣,既是嘆梁浮生,又是嘆曲驚鴻。
前面的人流稀疏了些,王伯鳴著汽笛,車子右拐進入一條小道,正經過一座破落的戲院。
梁浮生無意識地從車窗往外掃了一眼,隻一眼就彷彿視線被灼傷了一樣,他猛地扭過頭來,無聲地搖上了車窗。
已經消散的過往雲煙重新聚攏起來,許許多多本應被遺忘在記憶角落裡的往事重新浮現在眼前。
他大概要用一輩子去忘記民國二十五年的那個初春。
……
民國二十五年,北平。
每逢年關總是有大批的留學生學成回國,英國、德國、法國讀書回來的留學生們在歸鄉的輪渡上拿捏著西洋的腔調,仔細一聽卻是在一見如故地聊起內憂外患的祖國。
梁浮生擰著眉頭從船上下來,輪船坐得久了,好像連平地都在他的眼前晃悠著。
他拎著小羊皮質的行李箱剛剛踏進梁公館,好一番輾轉才回了北平,他還沒有來得及喘勻一口氣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家裡的傭人張媽好像比他出國之前老了不少,她邁著細碎的步子替他把外套收拾起來,催促了一句:「少爺,夫人讓您抓緊時間下樓去,穿得講究些。」
她接著壓低了聲音:「今天的酒會,沈家的二小姐好像也要出席。」
梁浮生抬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疲憊地呼出一口氣:「知道了,我換件衣服就下來。」
戰場混亂,世道動蕩,但是這些都不妨礙軍閥豪富飲酒作樂。
牆角的留聲機匣子裡,黑膠唱片悠悠地轉著,帶著輕微噪音的舞曲不急不緩地奏著,舞池裡的男男女女相擁著旋轉。
梁浮生一身西裝革履挺拔地站在大廳裡,他後梳著背頭,領帶打成溫莎結,西裝的袖口下面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襯衫邊。他抬起左手來,轉正了手腕上的銀表來看了一眼,有些手癢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根雪茄來抽。
還沒有來得及點上,他猛地又想起來門廳裡還有不少女士在場,於是他沒有點燃,只是斜斜地叼著,單手「哢嚓哢嚓」地把玩著一枚銀質的打火機。
紙醉金迷的名利場,多少人擠破了頭地想要躋身其中,可是他隻覺得煩躁。
「出國一趟你還學會抽煙了?」
有人照著他的背後拍了拍,一隻手沿著某個刁鑽的軌跡,把他口中的煙奪了下來。
是他閉門合轍的酒肉朋友俞樹。
俞樹把他的煙奪下來以後低頭一看,撇一撇嘴:「嘖,沒點著啊。」
梁浮生聳一聳肩:「好久不見。」
只見俞樹勾肩搭背地勾手攬住他:「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我們裡昂大學的高材生回來了。」
梁浮生這一年二十二歲,剛剛在法國的裡昂大學取得了學士學位。
他擰著眉毛推開了俞樹的胳膊,苦笑道:「你就別挖苦我了,旁人學成歸來都來救亡圖存的,我這算是什麼?」
他是被叫回來成親的。
「你可知足吧,」俞樹拍拍他的肩膀,「你家裡給你指好了的那位未婚妻今天也來了。」
「知道,」梁浮生捏了捏鼻樑道,「我才回來,行李箱都還沒有來得及放下來,張媽就沒完沒了地在我耳邊絮叨那位沈二小姐,形容得跟個天仙似的。」
「這形容得倒是不誇張,確實是個美人。」俞樹搓一搓手,「我指給你看看?」
梁浮生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沈二小姐穿了條毛呢料的印度絲綉旗袍,肩領上披著淺色的皮草,左胸心口處還別出心裁地別了一枝臘梅。
她白且瘦,漂亮的五官化了精緻的妝,愈加突顯她的雅緻、嫻靜,如同軟風細雨的「人間四月天」。
可是梁浮生只看了一眼就別開了視線,不以為意地給出了一句評價:「庸脂俗粉。」
俞樹睜大了眼睛:「不是吧兄弟,沈二小姐可是北平交際場上出了名的淑媛,哪兒俗氣了?」
梁浮生挑眉用視線示意:「好端端的臘梅,別在她的衣服上反倒顯得艷俗至極。」
「好好好,你梁大少爺眼光高,看什麼都覺得庸俗,」俞樹翻了個白眼道,「那你倒是說說,什麼樣的在你眼裡不庸俗啊?」
梁浮生原地轉了一圈,一雙挑剔的眼睛四下打量著,視線突然不動了。
「怎麼了,看愣了?」
俞樹在他的眼前揮了揮巴掌,梁浮生把他的手撥拉到一旁去,沒有說話。
俞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側纖細的影子披著風雪從庭院裡進來,她的懷裡抱著一大捧爭相吐艷的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