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時辰後,一具完整的屍骨躺在長方形的土坑中,完整地呈現在他們眼前,屍骨上穿著的青色衣裙早已經褪色,看來汙濁灰敗。
屍身上的血肉早已經腐爛,自然也就看不出屍骨的容貌與年齡,頭骨上一對黑洞洞的眼窩似乎在無聲地凝視著眾人。
司凜微微蹙眉,走近了一步,目光緊緊地盯著屍骨上的那個翠玉手鐲,他也認得這個鐲子……可是這真的是官夫人的屍骨嗎?
彷彿聽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官語白忽然說道:「是。」
這就是母親!
別人不知道,但是他和父親卻知道,母親的右臂要比左臂長幾寸。那是母親小時候,舅父頑皮地帶母親去爬樹,後來母親不慎從樹上摔了下來,摔斷了左臂,因為年紀小,很快就養好了,只是左臂自此就比右臂短了些許。
這還是他五六歲時頑皮,才開始練武,就上房揭瓦,母親怕他失了分寸,特意告訴他,讓他引以為戒……
往事在官語白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心口微微起伏著……
官語白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雙手的指尖狠狠地掐進了掌心,等再睜眼時,他就已經恢復了平靜,又是那個冷靜淡然的官語白。
旭日在東邊的天空冉冉升起,柔柔地灑在了山崗上,形成一片赤紅的血色……
官語白遙望東方,在心裡默默地說道:
父親,我終於找到母親了!
他們一家人很快就要團聚了!
可是人死不能復生,時光再也回不到從前……
官語白收回視線,眼簾半垂,吩咐道:「替我去找一個棺槨,我要把母親的屍骨先運回西夜都城。」
隨著響亮的應聲,謝一峰和風行很快就領命而去……
旭日繼續東升,將那滿山的霧氣衝散,卻衝散不了這漫山的蕭索、淒涼與孤寂。
一個時辰後,風行和小四就扛著一個沉甸甸的黑漆棺槨下了亂葬崗,將之安置在一輛板車上,一行車馬就這麼離開了亂葬崗,毫不留戀。
陽光在他們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陰影……
這一路,只有車軲轆聲和馬蹄聲回蕩在官道上……
兩日後,一行人就回到了西夜都城,那個棺槨被官語白暫時安置在王宮西北角的一個偏殿中,其他人也被他打發下去歇息……
謝一峰按捺著心裡的激越,恭順地退下了,休息一夜後,次日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地再次來拜見官語白。
官語白沒有在處理公文,他正悠閑地坐在窗邊喂鷹。
窗外,一隻白鷹停在枝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主人手中的肉干,肉干剛被甩出,它就立刻騰飛而起,叼入口中,然後又落回原來的位置,三兩口就吞了下去。
謝一峰在一旁看著,賠笑道:「少將軍,您這頭鷹養得可真好。」
小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也隨手扔出一塊肉干,那神情舉止彷彿在說,還用你說!
禦書房中的氣氛微微一冷。
謝一峰的面色尷尬了一瞬,他來是想看看官語白對他的態度會不會有所親近,想親口說他這一次居功至偉,卻不想官語白對他似乎還是不即不離,帶著幾分冷淡……
不該是這樣的啊!謝一峰暗道,心裡有一分挫敗。
這時,一陣微風從窗外吹來,官語白微微咳嗽了兩聲,臉色似乎又白了一分。
謝一峰急忙關切地道:「少將軍,這幾日您旅途勞頓,還是該好好休養才是,如今西夜日趨平定,以後來日方長,就算為著大將軍和夫人在天之靈,少將軍也該保重身子才是。」
聞言,官語白的目光從寒羽身上收了回來,朝謝一峰看去,謝一峰心念一動,急忙又道:「說來這一次夫人終於能魂歸故土,也是大將軍在天之靈保佑少將軍!」說著,他的眼眶又有些濕潤,一副忠義老僕的模樣。
官語白微微勾唇,笑意清淺,道:「是啊,這一次多虧了你……」
謝一峰心頭雀躍,正要謙虛幾句,卻聽官語白繼續道:「……過了九年都還記得母親的葬身之處。」然而,目光卻是冰冷如箭。
謝一峰咯噔一下,隱約感覺官語白的語氣、神態有些不太對勁。
「說來這西夜百姓還真是個個生性純良,居然沒有人對官夫人的玉鐲見財起意……」司凜嘲諷地加了一句,謝一峰還真是把他們當傻子了,那個翠玉手鐲雖然有了瑕疵,但是以它的玉質,拿去當鋪還是能值幾個銀子的……
「謝一峰,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官語白似是嘆息道。
謝一峰彷彿當頭澆下一桶冷水般,心口發涼:糟糕,自己大意了!不過……
小四冰冷的目光也射向了謝一峰,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恐怕謝一峰已經血濺當場。
「少……」
謝一峰才說了一個字,已經被官語白打斷:「九年前,你為了取信西夜先王,不惜以我母親來立功,」若非是因為謝一峰是父親的部下,母親又何以會中計!「九年後,為了取信我,不惜殺了西夜大王子……謝副將,整整九年了,你倒是一點也沒變!」
他的語氣的仍是不緊不慢,但話語中的內容已經足以讓謝一峰寒氣遍體。
怎麼可能呢?!官語白怎麼會知道的?!謝一峰難以置信地瞪著官語白,渾身彷彿被凍僵似的,一動也動彈不得,震驚得腦子一片空白,幾乎無法思考!
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驚魂不定地看著官語白。
官語白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難道是因為自己殺了西夜大王子?!
又或者是更早?!
既然官語白全都知道,為什麼一直隱忍不發地等到了現在?……難道是為了夫人的屍骨?
謝一峰心裡一陣驚濤駭浪,他怎麼想不明白官語白是如何知道的!
他嘴巴動了動,垂死掙扎道:「少……少將軍,您是不是對末將有什麼誤……」
他的話說了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官語白目光淡淡地看著他,雲淡風輕,如同一個儒雅的文人書生,卻不由得讓謝一峰遙想起當年……
誰也別想騙過他們官家軍的少將軍!
當年在官家軍時,任何人、任何事都騙不過少將軍的火眼金睛,任何陰謀詭計在少將軍的眼前都不過是雕蟲小技,不過是班門弄斧,最後只會輸得一敗塗地!
高彌曷不正是如此嗎?!
窗外,驟然響起白鷹嘹亮的鷹啼聲,它振翅從枝頭飛到了窗檻上。
那一聲鷹啼聲對謝一峰而言,彷彿是平地一聲旱雷起,他渾身的力氣似乎被某種力量抽走似的,軟軟地倒了下去,像一灘爛泥似的癱倒在地。
心已經沉至谷底!
這一次,他肯定是沒有任何活路了!
官語白賞罰分明,以自己的罪狀,罪無可恕!
想著,謝一峰絕望的眼睛中漸漸變得恍惚、渾濁起來,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過去的畫面。
當年,明明官語白已經從朝廷的種種反應中知悉皇帝對官家軍的忌憚,幾次向官如焰建議,至少為官家軍留一條後路,卻都被官如焰拒絕……直到那一天,欽差攜聖旨到了西疆,聖旨上怒斥官如焰和官家軍的種種罪狀,並下令押解官如焰和官語白前往王都論罪。
當日以官家在西疆的威信,但凡官如焰一句話,必然一呼百應,無論是西疆獨立還是乾脆揮軍東去來個「清君側」嚇唬嚇唬那個愚蠢的皇帝,皆是輕而易舉,歷史上也有先「清君側」、後「黃袍加身」的大將張況印珠玉在前……
但是官如焰那榆木腦袋卻相信皇帝會還官家一個公道,竟然沒有任何反抗就任由欽差收繳了兵權,束手就擒。
官語白身為人子,自然不能丟下父親,他在聖旨到之前就提前安頓好了官夫人,自己則隨官如焰一起淪為階下之囚……
那一天,是官家軍的噩夢!
當時,還有一些官家軍將領如官如焰般對皇帝抱有一線希望,但是謝一峰清楚地知道,官家父子這一去是不可能再有活路,他得為自己打算!
大裕有這樣的皇帝,任何一個有能力的武將都無出頭之日,就算是南疆的鎮南王府看著風光,恐怕皇帝的屠刀下一次就要架到他們蕭家的頭上了……謝一峰反覆斟酌後,決心投靠西夜。
已經過世的西夜先王高西止憑一己之力,整合了西夜十二族,如此氣魄,如此手段,堪與先帝比肩,應有容人之量,不似大裕皇帝心胸狹隘!
可是,他初到西夜,聲明不顯,高西止一直不肯用他,他在西夜當了數月的閑人。為了立功和取信高西止,他便想到了官夫人。
他特意去翡翠城找官夫人,哄騙她他們已經把官語白從天牢中救出,要帶她去與官語白會和,實際上卻帶著官夫人去了西夜,把她獻給了高西止。高西止就令他親手殺了官夫人,而他也做了,從此才得了高西止的重用,成為他麾下的一名重將,執掌西夜三萬大軍。
他本以為這件事除了兩任西夜王,不會有人知道,沒想到,九年後,這真相還是敗露了!
也難怪官語白收留了他這官家舊部,卻一直沒有重用他,原來就是在等著這一刻……
官語白,他還真是能忍!
謝一峰面色灰敗地苦笑,身形踉蹌,好像隨時就要倒下一樣。
是啊,官語白能耐心地蟄伏了九年,鎮南王府非但沒有如他所預料般被皇帝剷除,還在官語白的助力下拿下了西夜……
自己終究不是官語白!
所以,自己淪落到了這一步,而官語白又冉冉升起了,這一次官語白沒了官如焰的束縛,這一次他又能走到哪個高度呢……
謝一峰閉了閉眼,不敢再想下去。他勉強定了定神,抬眼看向了官語白,聲音幾乎是從喉嚨間擠出:「不知少將軍打算如何處置末將?……末將在西夜軍中多年,知道一些西夜的機密。」
只要官語白願意放他一條生路,他可以把所知統統招供!
官語白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平靜無波,淡淡地說道:「西夜已經歸了南疆,無論它曾經有什麼機密,都不重要了!」
頓了一下後,官語白的語氣變得銳利:「謝副將,你是官家軍叛將,背信棄義,謀害舊主,這些年更屠殺了不少大裕百姓,本侯今日就以軍法處置你!來人!」
他話落之後,立刻就有兩個目光銳利、身穿簡單青袍的髙壯男子步履輕盈地進來了,他們都沒有穿著南疆軍的盔甲,他們都是官家軍的舊部。
當他們的目光落在謝一峰身上時,都是赤紅一片,眼睛無法控制地瞠大,其中有不屑,有仇恨,有羞辱……他們官家軍俱是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國的好男兒,卻出了這麼一個卑鄙小人!
他們兩人一左一右地把謝一峰的胳膊鉗住,謝一峰驚恐地大叫了起來:「少將軍,西夜還有二王子在逃,難道你就不想知……唔……」
謝一峰的話沒機會說完,就被人用一團抹布強硬地塞上了嘴,被人粗魯地從禦書房拖出,拖過滿是黃沙的地面……
謝一峰的嘴巴還在不死心地「唔唔唔」叫著,卻沒有人有興趣聽他在說什麼。
此時,謝一峰的心像是破了幾個洞似的,陣陣寒風颼颼地穿透其中,透心涼。
他才知道原來真正的絕望竟是如此,是你明明還有籌碼在手,可是別人已經沒興趣聽了……
為什麼?!
難道官語白就不怕那西夜二王子流亡在外,籠絡西境和北境的幾族力量,自成一國,與都城兩兩對峙嗎?
難道官語白不想以最快的速度平定整個西夜嗎?
……
謝一峰的眼睛幾乎都瞪了出來,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也許官語白是真的不想,也許西夜越亂對官語白而言才越有好處,否則一旦西夜安定,狡兔死走狗烹,鎮南王世子是不是就該對官語白下手了呢?!
自己錯了!
謝一峰扭動著身體,又是「吚吚嗚嗚」地嘶吼著,想告訴他們,他還有別的價值,他知道……
然而,他迎來的只是那兩個官家舊部冰冷厭棄的眼神,以及那高高揮起的長刀,刀鋒在陽光下綻放出刺眼得令人無法直視的寒光。
銀光一閃,刀光如閃電般落下,勢如破竹!
謝一峰的雙目越瞪越大,心中的恐懼也越來越濃,心跳幾乎停止!
死亡也只是眨眼間的事,鮮紅熾熱的鮮血隨著長刀劈在謝一峰的脖頸上,四濺開來,鮮血飛濺上那兩個官家舊部的臉上、衣袍上、手上……看著觸目驚心。
然而,這兩個男子的表情中卻不見兇殘。
只有虔誠與肅穆。
官家軍的事就由官家軍的人來了結吧!
兩人不由都看向了禦書房的方向,幽幽地嘆了口氣……
嘆息聲隨風而逝……
此刻,禦書房裡已經多了一個人,一身黑袍的司凜取代寒羽隨意地歪在了窗檻上。
官語白的目光盯著一旁放在爐子上的水壺,熱騰騰的白色水汽從壺嘴中冒出,他眼明手快地提起了水壺,滾燙的熱水從壺嘴中傾瀉而下,落入下方的茶盅中,褐紅色的茶葉在熱水中沉浮……
司凜不客氣地拿起了其中一個茶杯,也沒拿茶碟和茶蓋,就隨意地對著茶杯吹了吹,飲起茶來。
「好茶。」司凜微微一笑,贊了一句。
這時,官語白也泡好了第二杯茶,不緊不慢地捧起了茶盅,每一個動作都是說不出的優雅。
然而這種優雅看在司凜卻是說不出的壓抑。
他忽然笑眯眯地邀請道:「小白,江南春光無限好,你也該歇一歇了,你這破身子還是該去溫暖的江南將養著……」
逝者已逝,大仇已報,再留在西夜也不過是觸景傷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