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篷!篷!」
一朵朵巨大的煙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了開來,那麼絢爛張揚,如同花朵綻放般,花瓣如雨般墜落……
皇宮西北角的冷宮之中,卻是一片寥寂冷清,空蕩蕩的,與皇宮其它地方的喧嘩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寢殿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穿著白色中衣的韓凌賦頹廢地靠著一個大迎枕坐在床榻上,眼神陰鬱地透過敞開的窗戶看著外頭夜空中綻放的煙火,渾身釋放出一種黯然萎靡的氣息。
半個月前,鎮南王蕭奕率南疆軍攻破皇宮後,沒有殺了旭和帝韓凌賦,而是將他圈禁在冷宮之中。彼時,一些見風使舵、貪生怕死的朝臣立刻提議廢帝,並拜蕭奕為攝政王,又由蕭奕做主從宗室旁支中擇稚子繼位為新帝。
今日是大裕新帝登基的日子。
皇宮乃至整個王都都沉浸在一片喜悅中,彷彿半個月前南疆軍攻破王都和皇宮時,那殘酷的一幕幕只是一場可怕的噩夢般。
然而,外面的人可以忘記,但是韓凌賦卻忘不了。
直至此刻,當時那濃重的血腥味似乎還在他的鼻頭縈繞不去,還有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屍體、那遍地的鮮血、那淒厲的慘叫聲、那驚心動魄的武器碰撞聲……一次次地將他從夢中驚醒!
至今他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明明是真命天子,他明明掃平了一切障礙登上了大寶,君臨天下……不過短短十年,他怎麼就成了階下囚呢?!
韓凌賦仰首望著夜空中那彎新月,今日是初一,新月如鉤,皎潔明亮。
他不由得想了那個女人,這些日子來,他越來越頻繁地夢到那個女人,白衣黑髮,陰冷如女鬼般的女人,他的元後,他的廢後——
南宮玥。
濃烈的恨意立即噴湧了上來。
若非是她與蕭奕暗中勾結在一起,自己何至於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終究是自己當年心還不夠狠,居然留下了南宮玥這個後患!
一步錯,步步錯!
這時,一道纖細的身形捧著一個木製托盤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一個偌大的葯碗,熱氣裊裊。
女子穿了一件柳色素麵褙子,一頭青絲挽著一個鬆鬆的纂兒,渾身雖然不著一點飾物,但依舊秀麗動人。
「筱兒!」
韓凌賦看著那款款走來的佳人,原本冰冷的目光變得柔情似水,心裡嘆息:哎,苦了他的筱兒陪他一起受苦!
「皇上,我剛熬好了葯。」白慕筱一邊說,一邊走到床榻邊,小心翼翼地把托盤放在了床頭櫃上,「皇上,腿上的傷今日可好些?」
雖然白慕筱還是稱呼韓凌賦為「皇上」,但兩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韓凌賦不過是一個廢帝。
白慕筱在一把小杌子上坐下,關切地掀開了韓凌賦身上的薄被。
薄被之下,散發出一種濃鬱的血腥味,其中混雜著古怪的藥膏味。
韓凌賦雙腿的膝蓋上包紮著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繃帶,繃帶下隱約滲出血漬,這是宮變那一晚,南疆軍追來時,兩支利箭正好射穿了韓凌賦的左右膝蓋……
他們被南疆軍擒住後,蕭奕甚至沒見韓凌賦一面,就直接讓人把他和白慕筱送到了這冷宮之中,之後只是派了一個南疆軍的軍醫來看過韓凌賦的傷勢,替他拔了箭,又敷了葯,開了藥方,留下藥草後,就走了。
如今這冷宮之中,只有他們二人,沒有一個下人,也只能靠白慕筱親力親為地照顧韓凌賦了。
韓凌賦感動地看著白慕筱,苦笑著道:「還不就是這樣!」
「皇上,傷筋動骨一百天,你且好好將養著。」白慕筱拿起一旁的葯碗,細心地吹了吹後,才遞給了韓凌賦。
韓凌賦一鼓作氣地喝完了那苦澀的葯汁後,道:「筱兒,你放心,我會好好養傷的。等我養好了傷勢,我們就想辦法離開這裡!」
蕭奕之前留著自己不殺,十有八九是為了暫時安撫大裕朝堂的人心,讓那些朝臣知道他蕭奕是「清君側,鋤奸佞」,並無篡位弒帝之心。
可是現在新帝已經登基,那自己這廢帝也就沒有價值了!接下來,蕭奕怕是就要對自己下手了……
他必須設法從這冷宮中逃走才行!
離開?!白慕筱愣了愣,知韓凌賦如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心裡隱約浮現一絲失望,一閃而逝。
她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說道:「皇上,我覺得蕭奕是不會殺我們的!」
韓凌賦面露驚訝,問道:「為什麼?!」
蕭奕秉性暴戾,他敢弒父殺母屠弟,敢率領南疆軍北上王都直破皇宮,敢廢帝另立新帝,這世上還有什麼他不敢做的!
據他所知,王禦史就是因為稱病沒有上朝,當日南疆軍就如狼似虎地衝進禦史府,將其直接拖走,並在午門斬首,家眷流放千裡。
這是個殺神!
這是一個無情無義、冷血嗜殺之徒,與他根本講不了什麼仁義道理!
白慕筱理了理思緒,耐著性子解釋道:「皇上,蕭奕生性狠絕,所以弒父殺母屠弟,卻絕非單純的殘暴,他能率領南疆軍打退南蠻,得南疆民心,甚至於走到今日這一步。蕭奕可謂『梟雄』也。」
聽白慕筱言辭間竟然對蕭奕還頗為讚賞,韓凌賦的臉色有些僵硬,眼神幽暗。
白慕筱隻當做沒看到,繼續說道:「蕭奕既是梟雄,自然明白留著你,更利於安人心、穩定朝局。大戰方休,大裕已經千瘡百孔,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這個道理蕭奕明白,可是韓凌賦卻不明白……
「皇上,我們不能逃,」白慕筱情真意切地握住了韓凌賦的手,「只有留下,才有機會!」
都說建文帝出逃,明成祖朱棣因此一輩子如芒在背,但也僅止於此……再也沒有「以後」了。如果像老鼠般一輩子躲在陰暗的角落裡,那麼「活著」又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皇上,一時的失敗不代表永遠的失敗,只有耐心等待時機,我們未嘗沒有機會再逆轉局面!你可不能就這麼放棄啊!」
就如同歷史上的明英宗,雖然一度被其弟朱祁鈺奪走帝位,軟禁於宮中足足八年,但最終還是複位稱帝,此後半生順遂。
既然明英宗可以複位,韓凌賦也可以,只要他耐心等待,細心籌謀!
被白慕筱眼中如火焰般的熱情所感染,韓凌賦的心底也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他激動地反握住白慕筱的手,道:「筱兒,你說的沒錯,機會一定會來臨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話語間,他又變得意氣風發,兩人相視一笑,神色間濃情款款,情意綿綿……
冷宮中的日子分外乏味,這裡沒有宮女,沒有太監,除了一日三餐送來的粗茶淡飯,其他的一切都要白慕筱親自動手,打掃、洗衣、熬藥、洗碗……伺候受傷的韓凌賦。
白慕筱從小到大還沒做過這麼多粗活,更沒有這樣伺候過人,可是想著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愛的人,為了他們的將來,她還是忍了下來……
一個多月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去了,她忽然就發現自己瘦了,手粗了,頭髮也乾枯了不少,臉色蠟黃……這段時日每一天都忙忙碌碌,只有三個時辰可以休息,讓她覺得身心疲憊,她開始深深地意識到今時不同往日。
晾完了剛洗好的衣裳和被褥後,白慕筱就拖著沉重的身子回了寢殿,她覺得很累,她想休息一會兒……
可是她一進殿中,就眉頭一皺,一股噁心的尿騷味撲鼻而來。
她再往前走幾步,就對上了韓凌賦那窘迫的臉龐。
「筱兒,我……我……」韓凌賦滿臉通紅,羞憤欲絕,「我叫過你……」可是他叫了許多遍,白慕筱都沒有回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才失禁了……
白慕筱握了握拳,壓抑著心中的厭煩與噁心,一遍遍地對自己說,這是她愛的人,可是腳下的步子卻不自覺地放緩,道:「皇上,我來幫你換身衣裳。」
然後,連昨天剛換上的被褥也要重洗了……
一炷香後,白慕筱就抱著裝滿衣物的木盆出了寢殿,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嘆息聲轉眼間就隨風而逝。
春去秋來,日復一日,對於白慕筱而言,接下來的一年變得那麼枯燥、乏味而漫長,度日如年,卻又不得不一日日地過下去……
這一日中午,白慕筱取了宮人送來的食盒就回到了寢殿。
寢殿中,韓凌賦仍舊是坐在床榻上,長發披散,神情煩躁陰鬱。
過去的這一年,韓凌賦變了許多,他瘦了一大圈,身上的中衣有些空蕩蕩的,眼下一片青影,形銷骨立。
一看到白慕筱來了,他就陰陽怪氣地說道:「你去哪兒了?」
白慕筱直直地看著滿臉鬍渣子、不修邊幅的韓凌賦,心中滿是失望,口氣中就不免透出一分不耐,提了提那食盒道:「皇上,我是去取食盒了。」
「是嗎?」韓凌賦眉頭微蹙,上下打量著白慕筱,「取飯需要那麼久?你不會是想要獨自逃走吧?」
韓凌賦越說越是煩躁,他的膝蓋已經養了一年了,傷口表面早已經結疤了,但是他的雙腿卻使不上一點力氣……他的膝蓋骨碎了,再也好不了!
如今的他不過是一個不良於行的瘸子,談何複位?!
想著,韓凌賦就覺得渾身刺骨的寒意,眼神更為陰鬱。
白慕筱在幾步外提著食盒停下了腳步,神色淡淡,床榻上散發著一種古怪汙濁的異味,撲面而來。
這樣的對話在最近這半年來已經發生了許多次,他總是懷疑她,懷疑她有異心,懷疑她嫌棄他……她一次次的容忍也不過換來他的變本加厲。
韓凌賦變了,僅僅一年,他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暴躁易怒,陰鬱頹廢,他已經不是當年她認識並愛戀不已的如玉公子。
他變了,一點點的挫折就把他徹底擊潰了!
看著眼前這判若兩人的韓凌賦,白慕筱覺得無力而心冷,她早就受夠了!
「信不信由你!」白慕筱淡淡道。
她竟然如此對他!韓凌賦的眸中頓時燃起熊熊的怒火,額頭青筋浮動。
對韓凌賦而言,曾經的白慕筱是朵聰慧、體貼的解語花,有超越男子的驚世才華,還能不時地在政事上給予他獨到的見解,可是自從他受傷以後,白慕筱起初還體貼細心,漸漸地,她似乎發現他的傷好不了,就對他越來越懈怠,越來越不耐!
韓凌賦隨手拿起一旁的空茶杯就朝她砸了過去,「啪」的一聲,正好砸在白慕筱的腳邊,無數碎瓷片飛濺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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