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朝野上下又迎來一波駭浪,皇帝正式頒下詔書,立皇五子韓凌樊為太子。
之前立太子的一些程序在前兩年都已經大致完成了,如今只剩下了祗告太廟和最後的冊封典禮。
八月十四,早朝後,禮部尚書和欽天監便來禦書房求見皇帝,欽天監選出了三個吉日由皇帝挑選告廟的日子。
禦書房中,在摺子遞上去後,就是一片沉寂。
皇帝面沉如水地看著摺子上寫的三個日期,始終不語,右手一會兒執筆,一會兒又放下,一會兒再次執筆……
皇帝沒出聲,禮部尚書和欽天監也不敢出聲,就這麼君臣無語。
隨著時間過去,沉默讓空氣變得漸漸沉重,禮部尚書和欽天監暗暗交換著眼神,惶惶不安。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從禦書房外傳來,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小內侍慌忙地走了進來,焦急地稟道:「皇上,涇州來報,鎮南王世子率三千騎兵北上,已經過了江口城,正一路向王都而來……」
聞言,禦案後的皇帝面色大變,拿著禦筆的右手一抖,筆尖的墨汁就滴落下來,正好落在禦案上的那張摺子上,一滴指頭大小的墨跡在米白色的紙張上,黑得刺目!
皇帝抬起頭來,眉宇緊鎖,脫口而出道:「鎮南王想幹什麼,他這是想用三千人向朕示威不成?!大膽逆臣!看來他們鎮南王府果然是要謀反了!」
皇帝越說越氣,火直上湧。
禮部尚書和欽天監可不敢接皇帝的話,兩人皆是俯首看著鞋尖,噤若寒蟬。
「啪!」
皇帝憤怒地隨手扔下了禦筆,拔高嗓門下令道:「給朕速召內閣覲見!」
「是,皇上。」
那小內侍急忙應聲,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留下了這滿室的寂靜與怒氣……
半個多時辰後,幾個內閣大臣就匆匆地趕到了禦書房。
皇帝的怒意在這段時間的等待中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層層上升,待眾臣一行禮,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對兵部尚書說道:「陳元州,你給朕立刻派兵前去圍剿,活捉蕭奕!」
怒極的皇帝咬牙切齒,眸中一片通紅。
幾個內閣大臣心裡暗暗嘆息,都是默不作聲。
尷尬的沉寂蔓延開來,這本身也是一種無聲的反對。
看著幾個內閣大臣俯首不敢看他,皇帝彷彿當頭被倒了一桶涼水般,心火瞬間熄滅了。他深吸幾口氣,漸漸開始冷靜了下來。
「不行!」皇帝若有所思地又改口道,他緩緩地轉動著手中的玉扳指,思緒轉得飛快。
鎮南王既然能打下百越、南涼和西夜三國,就不是個蠢人,他派蕭奕北上,卻讓其隻帶區區三千人肯定是有後招。
眾所周知,鎮南王一向不喜蕭奕這個嫡長子,所以多年來把蕭奕留在王都為質……當年南疆軍大敗百越後,蕭奕親自帶著奎琅回王都獻俘,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皇帝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鎮南王這是在等著朕出兵呢……」
他若是真的出兵,就正中鎮南王的下懷,然後鎮南王就可以打著為子報仇之名,率軍北伐,口號就是「除奸佞、清君側」雲雲。
只要師出有名,鎮南王就不怕壞了名聲,就不怕將來遺臭萬年!
縱觀歷史,諸如此類的事可謂俯拾皆是。
此時,禦書房內的君臣都想到一個地方去了,皆是面露凝色。
越是這個時候,他們越要行事謹慎,決不可以給鎮南王任何機會、任何借口動兵。
皇帝帶著期待的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內閣首輔程東陽。
程東陽沉吟片刻後,便含蓄地提議道:「皇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鎮南王世子遠道而來,大裕乃禮儀之邦,自該派人前去相迎……」
「相迎」是明面上的借口,去接洽並試探蕭奕來王都的意圖才是真正的目的。
皇帝眯眼思索了一會兒,立刻就準了。
事到如今,也唯有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當日,宣平伯就奉皇命離開王都,一路南下……
然而皇帝的心卻無法因此放下,甚至於隨著時間的過去,心越提越高,連著幾日都是輾轉難眠。
如此忐忑地等了七八日後,宣平伯於八月二十回到了王都,他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自然是消瘦憔悴了不少,可是皇帝看著竟比他還要疲累。
宣平伯給皇帝作揖行禮後,就恭聲稟道:「皇上,臣在華圩城見到了蕭世子和安逸侯……」
安逸侯?!皇帝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宣平伯繼續說道:「他二位表示此次來王都是迎接官大將軍以及官家滿門……」
說到後來,宣平伯的聲音中有些僵硬。
這官家滿門除了官語白以外都死絕了,官語白這次來迎的當然是親人的棺槨。
聞言,皇帝呆若木雞。
宣平伯帶來的這個答案完全超乎皇帝的意料,皇帝非但沒有鬆一口氣,反而心沉了下去。
原來蕭奕是和官語白一起來的,原來他們早就是蛇鼠一窩!
想著,皇帝額頭的青筋跳動了幾下。
三年前,官語白奉旨南下,起初還不時有消息傳來王都,漸漸地,就再無一點動靜……
短短數年,鎮南王府連百越、南涼和西夜三國都打下了,而官語白卻沒有支言片語傳回王都,皇帝又怎麼可能不對官語白生疑!
總歸也就兩個可能,要麼就是官語白被鎮南王殺了,要麼就是官語白被鎮南王收買了,背叛了朝廷!
如今看來,必定是後者無疑!
好你個官語白!
皇帝的眸中迸射出一道銳利的冷芒。
他自認對官語白不薄,不但為他洗刷了官家的冤情,還封他為世襲三代的二等安逸侯,卻不想他竟然忘恩負義,這麼輕易就被鎮南王給收買了!
官家竟然出了這麼一個不忠不義之徒!
看來官語白這些年來一直為當年官如焰以及官家滿門之事懷恨在心,一旦尋到了機會,就立刻圖謀不軌……
皇帝眯了眯眼,心口的怒火燒得更盛。
即使是當年他不慎冤枉了官家那又如何?!
他不是為他們官家平反了嗎?
他不是已經儘力補償了嗎?
有道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天子受命於天,臣受命於君,官家身為臣子自該感恩戴德,自該謹遵為臣之道。
可官語白這逆臣倒還敢記恨起天家來,還膽敢勾結鎮南王府,背叛朝廷!
真是枉費他對官語白信任有加,委以重任!
皇帝幾乎掰斷了手中的玉扳指,怒火在胸口翻騰不已,嘴角勾出一個扭曲的冷笑。
如此看來,當年他也不算冤枉了官家!
說到底,就算是當年官家暫時沒有叛國之心,那將來呢?!
一旦他們對朝廷心生不滿,是不是就會心生異心?
比如現在的官語白,比如現在的鎮南王府……
「來人!」皇帝深吸了一口氣,果決地下令,「召內閣覲見……」
皇帝一聲令下,一眾內閣大臣就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到了禦書房中。
在皇帝的示意下,由宣平伯把此行南下的所見所聞又大致說了一遍,然後皇帝便沉聲把問題拋給了幾位閣臣:「你們看,現在應如何是好?」
皇帝的聲音聽似平靜,實則那壓抑的怒意已經快要像火山爆發般噴湧出來。
這一點,幾位閣臣作為天子近臣,都是心知肚明。
眾臣圍在一起商議了一番後,還是由程東陽上前道:「皇上,依臣等之見,安逸侯和蕭世子千裡赴王都也不過是為了帶回官如焰的骸骨,區區小事,對大裕無礙,就算成全他們又有何妨?」頓了一下,程東陽斟酌著詞句道,「皇上,謹慎為上,不能給鎮南王任何北伐的借口!」
其他幾位大臣也皆是俯首作揖,以示附和。
禦書房裡,安靜了下來,皇帝目光沉沉地看著站在正前方的幾位閣臣,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墨來。
他堂堂一國之君卻被幾個臣子逼到這個地步,他這個皇帝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皇帝隻覺得心中像是有無數頭野獸在咆哮著、嘶吼著、掙扎著,他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可是,哪怕皇帝再不情願,形勢比人強,他終究不得不做出選擇,做出妥協。
來日方長,他既然是大裕天子,就須得以大裕江山為重!
禦書房的空氣沉悶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外面也是亦然,王都的盛夏又熱又悶,雷雨不斷,給朝堂上下的心頭都蒙上了一層陰雲。
就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中,時間眨眼就過了數日,八月二十八,蕭奕和官語白率領三千幽騎營抵達了王都近郊。
得了消息的皇帝立刻派韓凌樊和韓凌賦出城,兩位郡王率領數百名禦林軍親往城外的十裡亭相迎。
這時,赤紅色的太陽已經落下了一半,天空還敞亮著,臨近傍晚,郊外的天氣溫暖如春日,微風徐徐。
很快,就聽到隆隆的馬蹄聲自遙遠的彼方傳來,如悶雷,如戰鼓,天地為之撼動。
馬蹄聲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近,眾人腳下的大地似乎都在隨之輕顫不已。
前方百來丈外,一眾如烏雲般的黑甲騎士朝這邊飛馳而來,最前方是兩個俊美的青年,一個著紅袍,一個著白袍;一個張揚,一個溫潤,如同日月交相輝映,不由得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韓凌樊和韓凌賦自然是一眼就認出了這二人——
蕭奕和官語白!
韓凌樊遙望著這絕世風華的二人,眼神恍惚了一瞬。
他還清晰地記得四年多前南疆大敗百越,鎮南王世子蕭奕奉旨帶奎琅回王都獻俘,那時,就是他親自出城來迎蕭奕入城。
彼時君臣一心,普天同慶,他又何嘗會料想到短短數年大裕和南疆會走到今日這背道而馳的地步!
還有官語白……
曾經為大裕駐守西疆、戰無不勝的官語白,這二人本來可以成為守護大裕邊疆的兩支絕世名劍,可如今卻……
哎——
一聲幽幽的嘆息在韓凌樊的心中響起,其中是失望亦或是唏噓,也唯有他自己知道……
「踏踏踏……」
在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蕭奕和官語白越來越近,兩人的形容清晰地映入韓凌樊和韓凌賦的視野中。
韓凌賦目光灼灼地盯著蕭奕,盯著他隨風飛揚的烏髮,盯著他一身紅衣,鮮衣怒馬,張揚如火。
這個蕭奕還是沒變,如當年在王都時那般肆意張揚!
不過區區一個紈絝子弟,如今竟要他堂堂大裕皇子親自來迎!
想到這裡,韓凌賦不由一陣心緒起伏,面上卻是不顯,嘴角含笑,目光溫和。
隨著「籲」的一聲,蕭奕、官語白一行人在十來丈外停下了馬蹄,但四周飛揚的塵土仍舊如灰霧般瀰漫著,跳躍著……
蕭奕胯下的烏雲踏雪打著響鼻,踏著蹄子,似乎還未盡興。
「何人在此攔住本世子的去路?」蕭奕隨口問道。
韓凌賦一夾馬腹,驅動胯下的白馬上前了幾步,對著前方的蕭奕和官語白朗聲道:「蕭世子,安逸侯,父皇聽聞二位千裡而來,特命本王與五皇弟在此相迎。」
韓凌樊也驅馬往前,與韓凌賦並肩而立,介面道:「蕭世子,安逸侯,幾年不見,別來無恙!」
蕭奕的目光從韓凌賦的身上輕飄飄地劃過,落在了韓凌樊的身上,嘴角微勾。
「五皇……不對,現在該叫敬郡王了。」蕭奕隨意地對著韓凌樊拱了拱手,算是打過招呼,舉止甚為隨意,完全沒有下馬行禮的意思。
官語白亦然,只是淡淡地一笑:「敬郡王別來無恙。」
見這二人分明就是無視了自己,韓凌賦的眸色一沉,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馬繩,心道:豈有此理!一個藩王世子,一個二品軍侯,見到自己堂堂郡王兼皇子,竟然如此怠慢,甚至是無視自己!實在是猖狂至極!
真正是小人得志!韓凌賦心中恨恨道。
韓凌賦雖然恨不得甩袖而去,卻還是有幾分理智。這個時候他要是走了,那麼這件差事的功勞就徹底屬於五皇弟了,說不定還會引起父皇的不喜……
韓凌賦暗暗咬牙,冷靜了些許,對韓凌樊道:「五皇弟,蕭世子和侯爺遠道而來,想必是舟車勞頓,要敘舊還有的是時間。」
說著,他看向了蕭奕和官語白,「還是由本王與五皇弟先帶蕭世子和侯爺去驛站安頓歇息一下吧。」
韓凌賦的嘴角噙著一抹溫潤的淺笑,看來風度翩翩,如同一個體貼周到的主人。
他心裡自然是有自己的計較。
蕭奕和官語白此行帶了三千兵馬,大裕想要一舉拿下這三千兵馬不難,難的是不能讓鎮南王府抓到把柄趁機發難,可也不能任由蕭奕為所欲為,一旦讓這三千人進了王都,變數就太大了!
蕭奕似笑非笑地掃了韓凌賦一眼,如何看不出對方的心思。
他眉尾一挑,隨意地甩了甩手,笑道:「天色還早,不著急!皇上真是有心了,還惦記著本世子,派二位王爺親迎,說來本世子與皇上也有幾年未見了……」說著,他故意惋惜地搖了搖頭,「可惜了,皇上今日沒來!」
蕭奕這寥寥數語說得韓凌賦的臉色已經變了好幾變,當他最後一句出口時,後方的數百禦林軍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蕭奕此言到底何意?!
難道是想借著這個話題非要帶這三千人入王都拜見父皇?
還是想讓父皇親自出城來迎他?!
這也太狂了吧!
韓凌賦蹙眉暗自揣測著。
韓凌賦深吸一口氣,正想再說什麼,卻見蕭奕仰首看著天空,漫不經心地又道:「這天看著好像要下雨,還是麻煩敬郡王帶我們先去驛站吧。」
此時,夕陽落下了大半,天空已經是半明半暗,無聲地表示著暗夜即將到來,乍一眼望去,也不知道那是陰雲連綿,還是夜幕……
韓凌賦的嘴角有些僵硬,心中實在搞不懂這個蕭奕到底是在玩什麼花樣,但是既然對方肯配合去驛站,那就再好不過了!
「蕭世子,侯爺,請。」
韓凌樊做了個請的手勢後,一行人就動了起來,浩浩蕩蕩地往東而去,一路來到了五裡外的一個驛站。
驛站的人早就得了消息,收拾好了房間,在驛站門口相迎。
方圓幾裡都隨著這三千人的到來而騷動了起來,幽騎營的將士們熟練地在驛站附近的一片平地上紮營安頓,至於蕭奕和官語白自然是被驛丞迎進了驛站中。
韓凌樊和韓凌賦總算是鬆了口氣。
這一趟的差事還是出乎意料的順利!
他們隻擔心官語白會想回王都的安逸侯府,畢竟那是官家老宅。沒想到官語白對此隻字不提……
兄弟倆交換了一個眼神後,又帶著那數百禦林軍策馬而去,回王都去向皇帝復命。
馬蹄聲由近而遠,人影遠去……
驛站的一間天字型大小房中,兩雙烏黑的眸子在一扇窗邊目送著浩浩蕩蕩離去的禦林軍,眼睛的主人悠閑地飲著熱騰騰的茶水。
蕭奕收回視線,笑吟吟地對著官語白擠眉弄眼,「小白,我掐指一算,皇上今晚恐怕又要睡不著了!」
官語白慢慢地飲著茶水,在茶水裊裊升起的白氣中,他的眸子顯得幽深莫測,淡淡道:「心中有鬼,才會疑神疑鬼。」
說著,官語白朝窗外望去,那是韓凌樊等人離去的方向,那是王都的方向,官家老宅就在那裡……
他知道皇帝在怕什麼,可是皇帝卻不知道他對王都、對所謂的老宅根本毫無留戀。
如今人都沒了,一個他們沒住過幾年的舊宅子又有什麼好去的!
早在三年前啟程赴南疆的時候,他早就已經把宅子裡該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
如今就只差帶他父親的骸骨去與母親團聚了……
夕陽一點點地落下,只剩下西邊天空的那一抹紅艷,映得官語白的眸子通紅一片,彷彿是血,又彷彿一簇在燃燒生命的火焰。
蕭奕順著官語白的目光也看著那夕陽落下的方向,忽然撫掌道:「小白,說得好。」蕭奕沾沾自喜地笑了,「也難怪我一向睡得好!」
他言下之意就是誇自己生平問心無愧。
聞言,小四無語地眼角抽動了一下,而官語白卻是笑了,瞳孔中又有了生氣,渾身的氣息也柔和了不少。
說得好。
人生在世,問心無愧便是!
至於皇帝怎麼想,朝臣怎麼想,天下的百姓怎麼想,他們是顧不上了!
他們只要守著他們的一方「南域」就好!
兩人相視而笑,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南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官語白的聲音在蕭奕耳邊驟然響起:「阿奕,很快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等他替父親他們收了骸骨後,他們就可以回家了!
蕭奕應了一聲,嘴角勾出一個燦爛的笑靨。
是啊,南疆才是他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