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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某》101、鬆動
盛望有一瞬間的怔愣,笑意從眼尾嘴角褪淡下去。

江添端著牛奶杯往他臉頰上輕碰了一下。他接過來喝了,瞥眼看見江添正在回复群裡師兄們的消息。

盛望看了一會兒,擱下玻璃杯對電話裡的人說:“行,時間你定?”

盛明陽就等他應聲呢,聞言笑道:“我下午就到了,這兩天都有空,現在爸爸不如你忙,得就你的時間。”

盛望說:“那就今晚吧,你幾點到?我去接。”

江添看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掛了電話。

“又有工作?”

盛望一手掛在他肩膀上,把手機扔到了桌邊:“嗯。我剛偷看了,你是不是今天也得請教授吃飯?”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越到節日越不得消停。

元旦的北京大雪紛飛,在屋裡窩上一天的美好願景被扼殺在了計劃裡。江添被師兄們叫走了,主要為了給教授過個公曆新年,順便八卦一下他和“老同學”的關係問題。盛望則去見了盛明陽。

儘管天公不作美,但畢竟是元旦,四處依然人滿為患。盛望在一家洋房火鍋店定了位置,這裡倒沒那麼吵鬧。

盛明陽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把襯衫袖子翻折到了灰色的羊絨衫外,四下掃了一眼說:“你那樓下不就有商場餐廳,怎麼跑來這麼遠?”

“你不是喜歡這家的和牛?”盛望說。

盛明陽愣了一下。

他確實喜歡這家的和牛,早前約上朋友叫了盛望在這裡吃過兩回。可能順口提了一句,也可能沒明說過,反正他自己已經沒印象了,沒想到兒子還記得。

這些年他們父子的關係就是這樣。盛望很孝順,非常孝順,方方面面細枝末節都能照顧到,甚至算得上熨帖。跟盛明陽二十多年前對那個小不點的期望和預想一樣,出類拔萃、玉樹臨風。按理說他該欣慰高興的,但又總會在某個瞬間變得落寞起來。


都說父子間必然要有一場關於話語權的拉鋸戰,就像雄性動物爭奪地盤,從掌控到被掌控,有些人能為此吵吵嚷嚷鬥一輩子。

但他們不一樣,他不喜歡毫無風度的吵嚷,盛望也不喜歡不講情面的爭鬥。

盛明陽一度認為自己是開明的,他跟兒子各佔半壁江山,和平融洽。很久之後他才意識到,他從未停止過圈畫地盤,只是他每圈一塊,盛望就會往旁邊挪一點,不爭不搶,卻越走越遠。

等到他終於反應過來,卻連影子都看不清了。

他偶爾會有點想念那個毛手毛腳的望仔,會嫌他語音太長只聽開頭,會按照他分享的內容給他亂改備註名。心情不爽會直接掛他電話,高興了就叫他“盛明陽老同志”。

他以前常覺得頭疼,現在卻再也享受不到了。

有時候悶極了,他會想藉著酒勁問一句:“你是在報復爸爸嗎?”

但他知道其實不是,因為盛望心軟,不會是故意的。正因為不是故意的,所以盛明陽才更覺得憋悶難受。

這次的北京之行其實並沒有那麼必要,他可來可不來。但昨天臨睡前洗臉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鏡子,發現自己鬢角居然有了白頭髮,還不是一根兩根,彷彿一夜之間催長起來的。

他撥著頭髮在鏡前站了一會兒,忽然特別想見一見兒子,想在新年的第一天跟盛望好好吃頓飯。

也許是年紀大了,比起事業有成過得體面,他更想听盛望用十來歲時候的語氣說一句:“盛明陽同志,你長白頭髮了。”

然而他抬起頭,卻只看見盛望合上菜單沖服務生笑笑,轉過頭來問道:“爸,你要酒麼?”

說不失望是假的,盛明陽沉默了一下,擺手說:“不了,水就行,最近見了好幾個喝出痛風的,我得節制一點。”

如果是小時候的盛望,一定會說“等瘸了就晚了”。現在他卻只是點點頭,道:“不是應酬還是少喝點吧。”

服務生端來了花膠鍋底和兩份蘸料盤。盛明陽喝了一口清水,帶上笑意另起了話題:“前陣子去杭州,跟小彭也吃了頓飯,他還跟我告狀呢,說你忙起來日夜顛倒,逮你一回不容易。”

盛明陽口中的小彭全名彭榭,微信名八角螃蟹,這麼多年來跟盛望一直斷斷續續地聯繫著。他在廣州念的大學,盛望去找他玩過兩回,他也來過北京。畢業後各自忙成了陀螺,見面閒聊便難了不少。


螃蟹家底不錯,畢業後上了倆月班就受不了管束,跟他爸借了點啟動資金,辭職下海撈金去了。因為夠義氣又能喝能說,居然混得很不錯。

有陣子盛明陽生意碰到了坎,想找人疏通一下關係,兜兜轉轉繞到了兒子那裡,盛望找的就是螃蟹。

兩邊一串,盛明陽自動跨了個輩分,跟螃蟹成了生意夥伴。

“還行吧。”盛望撥好醬料,把空盤遞給服務生,“他上次當爸爸了在那乾激動,我不是陪他聊到了凌晨三點麼。​​”

盛明陽笑起來,從手機裡翻了個幾張照片劃給盛望看:“你看過他那小孩沒?我那天去見到了,眉清目秀,挺端正的。”

“這才幾個月你都能看出眉清目秀了?”盛望沒好氣地說,“當年你還說政教處的徐主任長得端正呢。”

盛明陽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哪個徐主任,然後便愣住了。

這些年他們父子之間見面聊天,很少會提到附中的人和事。那就像一塊禁區,只要提了,十有**會以沉默收場,盛明陽不愛自討沒趣。

這是盛望第一次主動提及,還是以開玩笑的口氣。盛明陽心里莫名一陣發酸,就像撬了很久的岩石終於有了鬆動的痕跡,他這個做爸爸的幾乎有點感動了。

花膠雞濃稠金黃的湯汁在鍋裡汩汩沸著,服務生給他們燙了和牛,分夾進兩人的餐盤裡。盛明陽在騰騰的熱氣中低下頭,因為吃得匆忙,還被燙了舌尖。

他連喝了幾口水,想把話題和氛圍繼續下去,於是逮住螃蟹一陣深挖。聊他怎麼一畢業就結了婚,聊他跟他爸打的借條到今年終於還清了,聊他一家三口長了一張臉,都很有福相。他爸媽最近什麼事也不干,天天圍著孫女轉,要星星不給月亮。

興致上頭一不小心就聊進了雷區。

盛明陽說:“你什麼時候也給我弄個小玩意,爸爸就可以金盆洗手享享天倫之樂了。”

他也就是話趕話蹦了這麼一句,說完就覺得不太妥當,看到盛望停頓的筷子,更有點後悔。但礙於服務生還在給他們燙肉,他又緩緩鬆了一口氣——還有外人在,盛望不至於說什麼太過的話。

盛望只停了一瞬,便繼續蘸起了料。吃完那口又喝了水,這才擱下杯子說:“這個可能不行。要不我給你弄隻貓,或者以後領一個回來,想要孫子或者孫女,你說了算。”

盛明陽剛夾起一筷子牛肉,聽到這話便頓住了動作。他懸著筷子僵了幾秒,緩和地笑了一聲:“行,你還小,我知道你們這年紀的人都這樣,問就是沒有,再問就是不要了。先不說這個,等以後— —”

盛望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卻很平靜:“以後可能也是這樣。”

盛明陽抬起眼,正要張口,盛望又道:“江添回國了。”

沉默瞬間在父子之間蔓延開來。盛明陽終於沒了胃口,擱下筷子。他朝服務生掃了一眼,對方目不斜視燙完了最後一片肉,夾進餐盤,說了句“慢用”便識時務地走開了。

那一瞬間,時光彷彿又倒流回了數年前的那一天。他們也是這樣沉默著坐在車裡,直到其中一個主動開口。

當初是盛明陽,這次是盛望。

他說:“就前幾天的事,他回國做項目,我們在飯局上碰到了。”

盛明陽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皺著眉,良久才接話道:“然後呢?”

“你今早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在他那裡。”盛望停頓了一會兒,坦然地說:“我還是喜歡他,還是打算跟他在一起。”

盛明陽擱在桌上的手指抽動了一下。

某一瞬間,他想,如果不是在這樣的餐廳就好了,如果周圍沒有這麼多人……但緊接著他又意識到,那又能怎樣呢?盛望再也不是那個他一拽就走的少年了。

再然後,另一種認知漲潮似的從底下翻湧上來。他終於知道為什麼盛望接電話的一瞬間是帶著笑的,也終於知道為什麼岩石開始鬆動了。

很荒謬,他作為父親,一邊在忐忑期待著這一天,一邊又想把這些摁回去。他想要結果,不想要那個原因。

但這並不由他說了算,他只能選擇全盤接受,或者粉碎徹底。

盛明陽盯著桌面上的某一點出神許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抬眼道:“如果我還是以前那個態度呢。”

“很正常。”盛望說,“你如果說換就換我反而比較意外。但是我想說的跟以前不一樣了。”

“你那時候說,讓我告訴所有人我喜歡男的,看別人甚麼反應。”盛望很淺地笑了一下,說:“你這幾年不在這邊,可能不知道。我跟很多人說過了,只要有人問,我就敢說。結論挺奇怪的,沒有一個人指著我說你是不是瘋了。”

盛明陽忍不住道:“那些都是外人,外人當然不管你!”

“所以外人都不在意,家里人擔心的是什麼呢?擔心我被人說荒唐、變態?這個邏輯很奇怪啊不覺得麼?”盛望收了笑,有點無奈地說,“爸,除了你,我真的再沒聽人這樣跟我說過了。”

盛明陽瞬間沉默下來。

許久過後,他握著杯子沉聲道:“那是當面,你怎麼知道人家背地裡不說?”

“大街上的人那麼多,每天背地裡說的話數都數不清。這個人圓滑、那個人木訥、這個人太高、那個人太矮,這個人厲害金光閃閃,那個人廢物一無是處,就是背地裡說我喜歡男的,跟我剛剛那些話有什麼不同麼?誰不被說?”

盛明陽沒了話音。

盛望看著他,又說:“那時候你還問我,如果不覺得荒唐,為什麼會難過。還能為什麼呢,爸?”

盛明陽當然清楚是為什麼,只是在質問的時候偷換了概念。他對江添說過“盛望心軟”,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兒子為什麼難過。

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輪迴。為了讓他高興,盛望這幾年再沒高興過。現在卻輪到他小心翼翼,只想換盛望笑一下了。


盛望說:“我現在敢去公墓了,也敢跟我媽說我喜歡江添,我想跟他在一起。我覺得我媽應該不會罵我,可能還會跟我說新年快樂。”

他默然良久,抬眼對盛明陽說:“你會跟我說這句話麼?”

有那麼一瞬間,盛明陽幾乎要開口了。但也許是沉默太久,口舌生了銹,他心裡酸澀一片,卻怎麼也說不出那四個字。

盛望也沒有逼迫,他有著成年人的體面和圓融,又跟少年時候一樣心軟。

他們近乎沉默地吃完了這頓飯,盛望本想開車送他回去,盛明陽卻說雪天路滑,讓他不用來回折騰。

可能父子就是這樣,想听的話打死說不出口,無用的嘮叨又總是一堆。最後還是盛望替他叫了一輛專車。

盛明陽上車的時候,盛望站在車窗外替他扶著門,臨行前對他說:“爸,新年快樂。”

這話扎得他心裡一陣密密麻麻的難受。

盛望在店前澄黃的光下站了一會兒,直到那輛車沒入長街連成線的尾燈流中。雪停了一個下午,這會兒又漫天遍野地下了起來。盛望拉高了圍巾,正要往停車場走,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撐著傘從天橋上下來。

那人和少年時候一樣,喜歡敞著前襟,在北方的夜裡顯得高瘦又冷清。他的大衣衣擺被風吹攪得翻飛起來,雪沫打在上面,湮出星星點點的濕痕。

他順著台階走到店門前,掃掉前襟的雪衝盛望說:“又不打傘,淋得爽麼?”

盛望僵了一晚上的眉眼終於舒展開來。他晃了晃手裡的鑰匙說:“我開車了。”

“你怎麼過來了?”盛望跟他並肩往車那邊走。

江添指了指對面的商業區:“剛好在那邊吃飯,看到你說洋房火鍋就過來了。”

“幸虧我站了一會兒,不然你要追著我車屁股跑麼?”盛望說。

“我瘋了麼雪天追車。”江添不咸不淡地說。

“顯得感情比較深。”

“算了吧。”

盛望閒著的那隻手默默伸出一根中指,還沒抻直,又被他哥精準地摁了回去。

“工作聊得怎麼樣?”江添問。

盛望坐進駕駛座,悶頭繫著安全帶。他發動了車子,掃開擋風玻璃上薄薄的雪層,匯入大街的車流中才開口道:“其實不是工作,我爸找我吃飯,我順便跟他又出了一次櫃。”

江添對於“盛明陽單獨找盛望”幾乎有心理陰影,一聽這話當即皺著眉看過來。

盛望心說要不然我先踩油門再開口呢,他騰了一隻手擋了一下江添的眼睛,說:“我開車呢,雪天容易出事故,不要用視線乾擾我。”

“那你騙我說工作?”

“我知道錯了,正在坦白從寬啊。”盛望狡辯道。

江添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心說哄誰呢,你知道個屁。

“主要我一個人去那是跟老同志講道理,兩個人就是示威了,他不得掀鍋啊?”盛望笑著看著前方車流,片刻後又認真地說:“放心,不會像那次一樣了。”

過了好久,江添才慢慢放鬆下來,沉沉應了一聲:“嗯。”

盛望說:“我爸好像有點鬆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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