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露天庭院。
茂盛的植物在夜色裡鋪成一片暗影,偶有風吹過,搖曳浮動,像黑暗中的鬼魅。
一個穿著黑鬥篷的金髮男人,悠然自得地躺在草木中,雙手枕頭,望著半空中的投屏。
很快,投屏裡出現一張英俊的臉,眉心微皺,看起來心情沒有人美麗。
「有事?」提爾向來不喜繁瑣的寒暄,對別人可能還要偽裝客氣一下,對得摩斯不用,因為這傢夥根本不會揣摩別人心情,你對他客氣,他就會真的產生「自己很受歡迎」的可怕錯覺。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得摩斯一邊說著,一邊操控投屏,將可視角度拉遠,直到投屏中映出提爾的全身,一看對方坐在搖椅上拿著書,瞬間瞭然,「哦,又打擾你看書了。」
這個「又」很有靈魂,靈魂得提爾都懶得再多說,瞥一眼投屏上角的時間,他的不悅變成疑惑:「你現在不是應該在神廟嗎?」
得摩斯理所當然:「我在啊。」
提爾更奇怪了:「闖關者呢?」
得摩斯:「距離他們有幸見到我,還有七分鐘。」
提爾:「……」
也就是說,還有七分鐘,闖關者就應該見到2/10的守關人了,而這位守關人,躺在草地裡閑來無事,突發奇想打斷他的午夜閱讀時光,準備聊上一聊。
提爾理解不了這個腦迴路。
就像他理解不了,得摩斯冒著違反規則的風險,樂此不疲地溜到1/10地下城闖關口去提前檢測一下闖關者的質量。
「你猜猜這次有多少人進入神廟?」得摩斯突然問。
按照以往經驗,能通過兩場考驗成功進入神廟見到得摩斯的闖關者數量,通常在40-60之間浮動,但是提爾想了一下不久前自己剛守過的1/10,到他面前的只有13人,便酌情在均值上減了一些:「30?」
得摩斯搖頭:「截至目前,22人。」
從露天庭院是看得見列柱大廳的,有多少闖關者走過,得摩斯數著呢,畢竟都是要陪自己玩的。
「這麼少?」提爾把書合上,有點在意了。
得摩斯輕嘆口氣:「你果然不知道。」
提爾正色起來:「發生什麼了?」
在守1/10的時候他就覺得奇怪,以往都是需要把來到最後一節車廂的闖關者左挑右選,數量砍到允許通關的最高限20,可上一次到他面前的人都不夠20。他以為只是一次偶然,原來不是?
「鴞把試煉區的難度提高了,」得摩斯隨意道,「我正考慮著要不要配合它,把我的考核標準也提高。」
這解釋讓提爾感到十分意外。
他在試煉區待了這麼久,鴞一直穩定運行。這個多年前就已經成熟的系統,早不需要人為乾預了,它就這樣無改變、無波動地運轉著,平穩得近乎慣性,就像個臨近暮年的老人。
「真是鴞把難度提高了?」提爾隻守關卡終點,並不清楚闖關者在通關過程中的遭遇,對此依舊將信將疑,「你哪兒得到的消息?」
「上頭那幫傢夥唄。」得摩斯不吝嗇分享信息,「說是培育區有一關的鴞玉,被闖關者無意中發現、破壞了,所以鴞的自我保護系統啟動,把培育區和試煉區的難度同步提高了。」
培育區,就是地下城之前的關卡。
試煉區,就是地下城之後的關卡,含地下城。
和試煉區不同,培育區關卡運行的全部能量,都來自於鴞玉,鴞玉被毀,對於鴞系統絕對是高危險等級的事故了,難怪。
提爾:「現在呢,培育區怎麼樣了?」
雖然那邊沒有自己人,可畢竟是闖關者的源頭,源頭要出了問題,試煉區必然受影響。
「鴞玉被毀的那關封閉了一天,現在早修復了。」得摩斯絲毫不在意。
提爾卻有點擔心:「確定是無意中破壞的?說不定他們知道鴞玉是培育區能量源,為了逃離故意……」
「你太高估這幫蟲子的智商了,」得摩斯不屑地打斷他,「別說他們根本想不到,就是想到了也沒用,鴞玉是可以共享能量修復的,除非他們在同一晚把培育區十三塊鴞玉一起挖出來、毀掉。」
也對。
培育區的十三個關卡,鴞玉藏的地方都是隨機的,只有鴞系統自己清楚,找一塊都費勁,更別說同時尋找十三塊,而且這個尋找的前提,還得是每一關都有闖關者願意去做這件事。
這一個個條件疊加下來,基本沒可能成功。
甩掉可笑的危機感,提爾忽然瞥見得摩斯下顎上的傷。傷口已經癒合成一道淺淺發白的痕跡,但因為得摩斯的皮膚更白,仔細看,便還是看得出。
這勾起了提爾對罪魁禍首的想念:「霍栩闖到哪裡了?」
突然被提起的姓名,讓得摩斯的臉色一下子變的難看:「你故意的?」
「問問而已,」提爾一臉純良,「畢竟是能讓你受傷的闖關者,不多見。」
提爾很少去記闖關者的姓名,但霍栩是個例外。
那是一個太特別的少年,年紀在所有闖關者裡幾乎是最小的,力量卻是最強的,至少是提爾考核過的闖關者裡,最有潛力的。而除了力量,少年的孤僻和倔強,也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一場通關人數20人,19個都有組織或夥伴,只有他單槍匹馬,並且從頭到尾,沒和其他人說過一句話。
不過潛力再大,提爾也沒想到霍栩的成長速度那麼快,剛到2/10,升了二級文具樹,竟然就可以傷到得摩斯了。哪怕得摩斯再輕敵,這結果也非比尋常。至於少年那一頭和得摩斯如出一轍的金髮,則給這段「交鋒」平添了更有趣的色彩。
這事兒傳遍了整個試煉區。
他沒問得摩斯的戰後感,但通過得摩斯堅持不治療,讓傷口自行緩慢恢復中,就可以窺見對方的「刻骨銘心」了。
「還在3/10通關集結區呢,」得摩斯扯扯嘴角,「兩次4/10開啟都沒進。」
提爾莞爾:「你還盯得挺緊。」
得摩斯眯起眼:「我把你揍破相,你也會經常惦記我。」
「行了,」提爾看看時間,距離他們談話,正好過去八分鐘,「你現在已經遲到一分鐘了。」
「還不是你東拉西扯。」得摩斯優哉遊哉地起身,一點沒有緊迫感,甩鍋甩得理直氣壯。
提爾看著投屏裡那一把淺金色的頭髮,有點晃眼,果斷結束語:「斷了。」
正準備結束通話,忽然聽得摩斯自言自語:「不知道能不能碰見那傢夥。」
提爾停住,好奇心上線:「哪個?」
得摩斯聳一下肩膀:「就是我和你說過的,上次在你那邊闖關口,看見一個很有意思的傢夥,找人用尖叫破了我的[斯芬克斯之謎]。」
提爾不太記得這回事。
事實上,上次100%通關的十三個傢夥,他都覺得挺有意思。但這話不能講,他的100%通關率已經頂替得摩斯被打傷,成為試煉區茶餘飯後的新八卦了,他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沉默,裝傻。
「斷了。」突兀的結束語再次上線,提爾毫不猶豫結束通話。
「……」得摩斯佇立在神廟的夜風裡,想,提爾朋友少,一點不冤。
同一時間,神殿之內。
算上最後進入的唐凜和范佩陽,一共二十四個闖關者,此時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什麼情況。
讓走過列柱大廳進神殿,他們進了,然後神殿空空如也,連個鬼影都沒有。
「BOSS曠工了?」一個穿著白襯衫的漂亮男人,靠坐在神殿角落的柱子底下,隨意地調侃,眼角眉梢都是邪氣。
這是全場唯一穿白襯衫的,好認到唐凜都不用再去回憶隊友的具體描述。
白組,白路斜,搶了竹子、南歌、江戶川、清一色頸環的男人,加上他自己的和自己目標的,六環在手,富可敵國。
「我要是你就閉嘴,」一個還鄉團的組員接茬,帶著不懷好意的揶揄,「得摩斯可是能和我們隔空對話的,當心被他聽見。」
還鄉團共有六人進入神廟,祁樺,叢越,還有另外四個人。
唐凜和范佩陽隻認得叢越,雖然被祁樺用[畫皮]耍了半天,但祁樺本人的樣子,是從來沒露過的。
越胖子從他倆一進神殿,先是驚喜的安心,然後就低下了圓咕隆咚的腦袋,要麼盯腳尖,要麼玩衣角,要麼假裝點擊手臂查看,就是不敢和他們視線對上。
寬闊的身板裡裡外外透出大寫的兩個字——心虛。
顯然叢越是清楚祁樺在環形城裡的打算的,但畢竟他還是還鄉團的人,不能站在VIP這邊,指認自家組長。
但不指認呢,又怕祁樺不死心,再找機會暗算。
這一來一去,就糾結了。
糾結得唐凜都有點心疼他,恨不能用意念傳送信息——我們該弄清的都弄清了,真的不用無間道。
還鄉團六個人,除了叢越,剩下五個人,有四個時不時要瞟第五個人一眼,而那個站在最旁邊最不起眼的第五個人,從始至終,只看全場。
領導都是自帶光環的,有些氣質不是你想藏,想藏就能藏。
唐凜幾乎是第一眼就鎖定了那個人。
一張平凡得幾乎毫無記憶點的臉,扔人海裡可以自動隱形的那種,但眼裡的冷酷和狡詐,掩在深處,還是露出一絲。
唐凜想,祁樺肯定不知道自己會被認出,因為在他的認知裡,大四喜已經死在井裡了,那「還鄉團組長祁樺=畫皮」這個信息就不存在,因此後面他用[畫皮]的臉遇見的任何人,都只知道闖關者裡存在一個[畫皮],但此人真正的身份,是空白。
所以他現在才坦然地站在那裡,大大方方地看全場。
唐凜是暗地裡打量的,他先鎖定識別出祁樺,然後才把視線投向整個神殿大廳。
不算他和范佩陽,這裡一共二十二人,再除掉還鄉團六人,還剩十六人——
甜甜圈三人,和尚、五五分、全麥。
孔明燈三人,但沒有周雲徽。
鐵血營四人,但沒有何律,這一點唐凜負全責。
十社四人,包括抽煙、好戰但是個好青年的崔戰組長。
白組一人,白路斜。
步步高升一人,一個紋著下山虎花臂的秀氣青年,本人氣質和紋身氣質毫不兼容。
唐凜的視線剛環繞完一圈,就看見一個黑色身影,正穿過列柱大廳,由遠及近。
其他人也發現了,原本的嘈雜一下子消失,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一個通體黑鬥篷的男人進入大廳,腳步未停,一直朝著神殿的正前方而去。
孔明燈恰好擋在他的行進路線上。
黑鬥篷走到孔明燈三人面前,停住,微微歪頭,不言語,隻靜靜看著他們。
對峙幾秒,三人不情不願地向旁邊閃開。
黑鬥篷滿意地繼續向前,直至來到神殿中唯一的神像面前,才轉過身來,翻下頭蓬的帽子,露出一頭耀眼的淺金色髮絲。
眾人皆是一愣。
不只是因為他的發色,也不只是因為他俊美得帶些貴族氣的臉,而是他和他身後的神像,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歡迎來到得摩斯的神殿。」
男人微微一笑,深邃的五官襯著冷白色的皮膚,彷彿傳說中不老不死的血族。
二十四個闖關者,無一出聲。
駭人的寂靜裡,是本能的恐懼。
得摩斯的聲音貫穿了[深海恐懼]、[人心恐懼]兩場考驗,這聲音幾乎和恐懼的陰影捆綁在了一起。本尊的出現,不只沒消除恐懼,反而讓這陰影更濃重。
「別緊張,」罪魁禍首倒是雲淡風輕,竟還寬慰起了他們,「一連通過兩場考驗,已經能充分證明你們的戰鬥力,到我這裡,就不需要打打殺殺了……」
「那你想考核什麼?」崔戰還是耐不住急性子,直截了當地問。
得摩斯不喜歡被打斷,但對即將到來的「考驗」的愉悅期待,還是提高了他的容忍度。
「與其說是考核,不如說是聊天,」得摩斯望向在場的每一個人,「聊聊你們心底最大的恐懼,聊好了,通關,聊不好,再見。」
孔明燈一個兄弟插話進來:「怎麼算聊好還是沒聊好?」
得摩斯理所當然:「看我心情。」
全場:「……」
「你們現在就應該慶祝。」得摩斯說,「見我,只是聊聊終極恐懼,要是進了『終極恐懼』,那就是深度體驗了。」
甜甜圈的和尚:「深度體驗?」
得摩斯:「你怕什麼,什麼就會出現。」
和尚愣了一瞬,大腦就不受控制地翻出無數童年陰影:「……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