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五層,某房間浴室。
熱氣氤氳沖淡了昏暗燭火的陰森感,給這個洗滌塵埃的寧靜之所,賦予了一絲精神上的明媚亮色。
Guest.013閉目躺在溫暖中,思緒徹底放空,靈魂隨著周身的熱水一起流動,飄向遠方,飄向雲端,飄向一個隻存在於他夢中的,井然有序、一塵不染的理想國……
「咯噔……咯噔噔……咣當……」
微弱的雜音闖入他的冥想,Guest.013不悅地睜開眼。
那聲音飄飄搖搖,斷斷續續,聽起來十分遙遠,遠得甚至不能確定是真實還是虛幻。
Guest.013這個熱水澡正泡到最舒服的階段,才懶得費力去猜,保持著放鬆的姿態,繼續閉目養神。
該來的總要來,躲不掉,不該來的也沒必要上趕著去找。
浴室重歸安靜。
過了很久,擾人清夢的雜音並未再來。
Guest.013很滿意。
他的靈魂隨著冥想再度輕盈。乘著燭火之光,乘著熱氣微醺,飛向理想國的靜謐黃昏……
同一時間,同古堡五層,離013浴室很遠很遠的樓梯口。
唐凜、范佩陽、和尚、萊昂、白路斜、何律,六人合力在樓梯道裡譜出一首「踢踏舞曲」。
鐵櫃子隨著伴奏,從八樓滾到七樓,七樓滾到六樓,六樓再滾到五樓。
受限於環境,喜慶的復仇之舞不得不在這裡畫上休止符。
和尚一腳踩上櫃子,以手撐頭,惆悵狀:「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啊。」
「你可以把櫃子抬回八樓,再來一次。」萊昂難得給出建議,雖然神情還是一貫的淡漠。
「還是算了吧,」和尚呼哧帶喘,「快樂也是很費體力的。」
唐凜在櫃子旁邊蹲下來,望著櫃門若有所思。
「想什麼呢?」范佩陽問。
唐凜說:「裡面沒聲音了。」
和尚把腳從櫃子上放下來,也湊近去聽:「還真是。」
「死了?」白路斜不負責任猜想。
話音還沒落,櫃子裡突然響起一聲巨大的「砸牆」聲,力道之大,生生把櫃門砸得凸出一個拳頭印。
伴隨著砸牆的,還有殺人魔瀕臨崩潰的咆哮。
「都這樣了為什麼還不能覺醒?!憑什麼013那傢夥就可以!憑什麼啊啊啊啊啊——」
六人互相看看,不免唏噓——死是沒死,瘋了。
唏噓之後,就是更充實的滿足和快樂。
白路斜彎彎眼眉裡的笑意就沒停過,這會兒更是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口哨聲中,他的目光不經意落到和尚身上。
四目相對,和尚莫名其妙:「幹嘛?」
白路斜看了他兩秒,停下口哨,微微挑眉。
和尚驀地有種不好預感。
但是晚了。
在某種神秘的不可抗力裡,他的大腦瞬間空白,神志被模糊,五感被抽走,整個人頓時成了一具空殼,一個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
唐凜、范佩陽、萊昂、何律看不到和尚的內在變化,但當和尚眼神渙散地沖著白路斜傻笑,動作僵硬地開始一件件脫衣服,他們就算再遲鈍,也知道和尚這是中招了。
「你覺醒了?」何律第一時間問白路斜。在他這裡,就算事實再明顯,為避免那萬分之一的冤假錯案可能,也需要兇犯點頭才能定罪。
白路斜倒是模範兇徒,不僅坦然承認,還幫著梳理案情:「沒憤怒沒恐懼,就這麼覺醒了我也很意外,以防錯覺,拿他試試。」
唐凜:「……」
是沒憤怒,沒恐懼,但有快樂。能把文具樹衝破,這位白組臨時代理組長,到底在剛剛的「復仇」中獲得了多麼爆炸的快樂……
「停下你的[催眠術]。」萊昂聲音冷冷響起。
白路斜不以為意地轉頭,眉心正好抵上萊昂瞄準的手指。
白路斜一愣,神情裡沒有恐懼,但劃過一絲意外。
唐凜微微驚訝:「萊昂?」
「是的,我也覺醒了。」萊昂沉聲回應,眼睛卻緊盯白路斜。
唐凜略微思索,瞭然:「你們甜甜圈其實感情很好。」
「不是因為擔心和尚,」萊昂語調毫無起伏,「在殺人魔咆哮的時候,文具樹就回來了。」
唐凜:「……」
很好,又一個快樂覺醒。
面對萊昂的狙擊,白路斜沒絲毫慌亂,反而一臉愉悅地挑釁:「你覺得是你的狙擊快,還是我用[孟婆湯]讓你忘了『你正在狙擊』這件事快?」
萊昂:「你可以試試。」
甜甜圈的狙擊手,不是故意用激將法,他是真的邀請白路斜試。
白組代理組長也不是謹慎穩妥派,既然對方都發出了邀請,當然得試。
邪氣的眼睛極快眯起,白路斜毫不猶豫轉移目標,切斷[催眠術],發動[孟婆湯]。
萊昂的腦內操控,也已經扣上了扳機。
但半空中突然閃現的電火花,比他倆更快。
那火花就像一條遊蛇,霎時擊中白路斜。
白路斜猛然一僵,什麼[孟婆湯],什麼對決,全忘了。弱電流帶來的癢,讓他連魂兒都散了,簡直地獄敞開,噩夢重臨。
「不要對願意和你並肩作戰的人下手,哪怕只是玩笑。」在他背後,何律不贊同地眉頭緊鎖,「一次兩次,別人可以當你是任性,但三次四次,你就會發現自己身邊再沒有人了。」
白路斜艱難回頭,惱羞成怒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問:「什麼時候弄的……」
他問的自然是給與電流懲罰的[墨守成規]。
但何律沒答,因為在他看來:「我什麼時候覺醒的並不重要,」往前一步,和白路斜距離拉到最近,鐵血營組長目光真摯,語重心長,「沒有戰友是很孤獨的。」
白路斜:「……」
「叮!」
通關提示救了白組長。
身形一閃,魔鬼一樣的何律,再和他無關。
「叮!」
第二聲提示緊接著響起,卻不是萊昂或者何律,而是剛從[催眠術]中解脫,還在懵懂恍惚中的和尚。
敢情被白路斜催眠的時候,他已經快樂覺醒了,只是還不自知。
第三個收到通關提示的才是萊昂。
第四個是何律。
兩聲「叮」,幾乎是同時。
唐凜和范佩陽目送四夥伴一個接一個「咻」,直至全部消失。
原本擁擠的樓梯口,頃刻只剩兩位VIP領導,和一個櫃子。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闖關的列車,相鄰乘客下得太快,被孤單留在原地的兩人,需要緩緩。
「你真的沒覺醒?」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唐凜看向范佩陽。
范佩陽對此倒很淡定:「你不也沒有。」
他越不著急,唐凜就越替他著急:「你別等我。我想覺醒隨時可以,你能嗎?」
范佩陽愣住,聲音不自覺提高:「你隨意可以?」
「逗你的。」唐凜沒好氣道,「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怎麼辦?」
「很難,」范佩陽客觀道,「但再難的事情也有應對之法,只是需要時間。」
「你真的一點都沒感應到文具樹的訊號?」唐凜不死心,「剛才踢櫃子的時候,沒快樂覺醒的跡象?」
范佩陽搖頭,毫不猶豫:「復仇對闖關本身並沒有實際意義,這種額外付出的時間、體力成本,我很難感受到快樂。」
「沒有實際意義?」唐凜疲憊扶額,「你是不是忘了,剛有四人因為這件無意義的事覺醒通關。」
「我承認在這點上我有失誤,」范佩陽中肯道,「如果早知道快樂也能通關,我會努力讓自己心花怒放。」
唐凜:「……」
就算時光倒流,他對這個「努力」的成果,也持嚴重懷疑態度。
「那恐懼呢,」唐凜不想放個任何一個能幫范佩陽通關的可能,「你在面對浴袍男和殺人魔的時候,真的一點都沒感覺到恐懼?」
范佩陽:「無論多難纏的對手,也總有方法克制,有戰術解決。」
唐凜:「憤怒也沒有?」
范佩陽:「憤怒並不能解決問題。」
唐凜:「……」
再被范總氣下去,他就要怒而覺醒了。
淡定如范佩陽,終於發現了他好像快把唐凜氣跑了。但唐凜臉上又好像不是單純的生氣,他的眼裡有著急,甚至還有些許不安。
唐凜在……擔心他?
范佩陽終於抓到了對方情緒波動的核心,並且因為那核心是自己,莫名有了一絲雀躍。
他踹了鐵櫃子那麼多腳,都不如這一刻的萬分之一。
嘴角不著痕跡往上,范總突發奇想,如果唐凜現在願意讓他……他會不會直接就因為過於快樂,衝破覺醒。
但他很快又否了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是說唐凜不會。恰恰相反,如果自己提出要求,但凡這要求有一絲覺醒可能,以唐凜剛剛的態度,怕是都會果斷答應,全力配合。
然而也就是因為太過清楚,唐凜只是為了讓他覺醒,和一切他想要的感情都無關,所以就算唐凜真的做了,他也高興不起來。
這麼一想,自己還真是挺難搞的……
范總在發散思維的腦補中,罕見認清了自己的某個側面。
「什麼都不行,那就只剩一個辦法了。」耳邊傳來唐凜的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范佩陽沒來由地心裡一緊,立刻收攏思緒,轉頭看唐凜。
唐凜沒看他,正彎腰摸向櫃門上的插銷。
范佩陽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做什麼?」
唐凜抬眼,平靜道:「讓你覺醒。」
范佩陽瞬間明白唐凜意圖。
唐凜要用自己的獨自涉險來逼他覺醒!
范佩陽胸膛起伏,握在唐凜手腕上的力道驟然加重:「我不同意。」
唐凜說:「沒時間了。現在關卡裡沒有多少人了,甚至可能只剩我們兩個,拖得越久,越危險。」
櫃子裡的殺人魔,在那一陣崩潰性的咆哮之後,已經安靜很長時間了。也許他就此沉寂,但也可能在沉默中爆發,帶著新能力捲土重來。
范佩陽還是那句,語氣比手上的力道更重:「我不同意。」
唐凜甩了幾下沒甩開,有點著急:「范佩陽!」
范佩陽更惱,這簡直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糟糕的方案,和最不聽話最胡作非為的提案者:「唐凜,」他壓抑著怒氣,一字一句,「你別仗著我喜歡你。」
唐凜也看進他的眼睛,然後揚了嘴角:「我就仗著你喜歡我。」
沒被鉗製的另外一隻手,不知何時摸上了插銷,靈活一抬一移,門扇鬆鬆而開。
范佩陽想去按住門扇,還沒等伸手,整個人就被唐凜猛地推開。
鐵櫃之前就剩唐凜一個人。
而鐵櫃裡的人已經嗅到了自由的氣息。
「咣當——」
鐵質門扇是被從裡面直接撞開的。
殺人魔就像出閘的猛虎,衝出後直撲離得最近的唐凜。速度之快,可能根本都沒看清目標是誰。反正是誰,都得死。
唐凜可以躲,雖然未必全能躲開,至少可以避開要害。
但他沒動。
這不是賭博。他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去賭范佩陽的覺醒。
他只是相信,范佩陽一定會。
殺人魔直逼眼前。
唐凜聽見了他粗重紊亂的呼吸,聞到了他身上類似燒焦的奇特味道。
但同時,也看見了他背後高高騰空的鐵櫃。
「轟隆——」
鐵櫃自上而下,重重砸在殺人魔身上。
就在唐凜眼前,鐵櫃的稜角甚至蹭到了唐凜鼻尖。
殺人魔被鐵櫃狠狠壓在下面。
操控者賦予的衝擊力,讓鐵櫃在砸落瞬間,扭曲變形。
唐凜迅速後撤,以最快速度和鐵櫃拉開距離。
他心裡高興極了,但現在不能表露,因為他敢保證,此刻轉頭過去,只會看見一個……竹子說過的那個詞,什麼來著……對,人間凶獸。
櫃子重新飄浮到半空,在唐凜徹底退到安全距離後。
轉瞬,又重重落下,速度極快,被砸懵的殺人魔根本來不及起身。
二次墜落的鐵櫃,附贈熱情爆炸。
硝煙瀰漫,鐵片紛飛如深色花瓣,硬核的美。
唐凜遠遠看著戰場,看著戰場裡的范佩陽。
范佩陽沒回頭,碎屑煙塵讓他的背影也變得模糊。
唐凜知道範佩陽一定很生氣,揍他一頓都不解恨的那種生氣。
說實話,唐凜也是有點怵的。一個暴走的范總,足以讓整棟公司大樓從上到下結冰,從裡到外氣壓低到窒息。
但這些都是後面的事。
此時此刻,唐凜隻覺得這畫面很漂亮,無論是硝煙,還是范佩陽的背影。
漂亮得讓人心動。
「叮——」
通關提示在塵埃落定時響起。
傳送前的最後一刻,范佩陽回了頭。
明明隔著很遠,可唐凜就是讀懂了范佩陽的眼神。
他在說,你最好給我立刻跟過來。如果不能,你最好有後手。如果連後手都沒有,你就敢逼著我先通關……
後面的部分,范總的眼神沒表達。
但唐凜知道,這是讓他自行領會,而且最好是盡量往兇殘方向領會。
前方傳來動靜,是殺人魔在鐵櫃殘骸中掙紮起身。
他踩在鐵櫃的廢墟之上,臉被爆炸熏得焦黑。唐凜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得見他的咬牙切齒。
「都——給——我——死——」
那聲音淒厲嘶啞,就像地獄的惡鬼爬出來索命。
與此同時,他身體裡突然爆發出奇異的光。
那光極亮,唐凜被晃得視野陣陣發白。
忽然間,一陣氣流迎面而來。
唐凜直覺危險,敏捷閃到旁邊。
那氣流貼著他手臂外側而過,剎那間,劇痛襲來。
殺人魔也覺醒了新能力!
唐凜呼吸一頓,轉身就跑。
Guest.014冷眼看著那逃竄的狼狽身影,心裡沒任何溫度,只有殘酷殺意。
活該他留到最後,那就做好承受自己全部怒火的準備吧。
緊緊鎖定那蟲子的背影,Guest.014腳下啟動,全力加速!
他覺醒的不僅是進階能力,還有更快更迅捷的移動速度。這樣的距離,在他眼裡近得猶如咫尺,他只需要……
「咻——」
突來的漫天黑影,阻斷了Guest.014的視線,也打亂了他極速移動的步伐。
Guest.014茫然四顧,發現那層層疊疊的黑影是有形狀的,好像是……狼?!
聽見身後呼嘯著接近的腳步停住,唐凜也隨之停下,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
在[狼影幢幢]裡,別人看不見,他卻什麼都看得清。他看得見後方的殺人魔,距離自己僅兩三米之遙,他看得見手臂外側被殺人魔新能力隔空割出的傷口,又長又深,鮮血染透了衣袖。
幸好,他覺醒得還算及時。
【你別等我。我想覺醒隨時可以,你能嗎?】
這句他不久前才和范佩陽說過的話,其實不是玩笑,是真的。
在二次通過[生門]返回廚房的時候,他帶領大家感應文具樹。當時甜甜圈的和尚努力半天,說沒感覺。他勸對方再感覺感覺,說文具樹並不是真的消失,只是被掩藏在了體內一個不易察覺的角落,只要渴望不斷攀升,並持之以恆地和它們建立聯繫,就能得到回應。
當時的和尚還很懷疑,問他,這麼肯定?
他當然肯定,因為那時候,他已經實踐成功。
他說感覺到了,但沒捕捉到,是謊話。他不是沒捕捉到,而是故意沒去捕捉,因為他不想那麼早就通關,他必須看著所有夥伴都覺醒,才能真正放心。
但這想法不能和范佩陽透露,否則范佩陽一定會強製要求他立刻覺醒通關。
他沒信心能執拗過范佩陽——在固執己見上,范總是無法逾越的高峰。
現在,因封鎖而虛弱的文具樹,正在迅速恢復元氣,就像乾涸的溪流迎來雨水,重新潺潺流淌。唐凜可以感覺到,文具樹的能量正在充盈到他的四肢百骸。
「你也覺醒了是吧?」[狼影幢幢]裡,殺人魔對著前方冷笑,他明明看不見唐凜,方向卻找得極準,「我知道你就在那兒,離我很近,我也知道距離你通關傳送,至少還有一分鐘。你猜,一分鐘夠我殺你幾次?」
語畢,不等唐凜回應,Guest.014如離弦的箭,徑直向前方撲來。
唐凜屏息不發出任何聲音,腳下紋絲不動,隻全神貫注,用精神力在兼顧[狼影幢幢]的同時,又啟動了五級的[狼影成雙]。
兩個凌厲黑影從天而降,一個迎面撲向Guest.014,一個從背後偷襲。
Guest.014和迎面而來的狼影重重相撞。
他以為撞到的是唐凜,但立刻感覺不對,因為被撞的「人」不是慘叫,而是一聲嗚咽。與此同時,他後背突然被狠狠一抓,就像利爪自上而下貫穿,火辣辣的疼。
不,不是像,就是野獸的爪子。
是狼,和現在這些阻礙他視線的該死的黑影一樣,都是狼!
唐凜一動不動,就站在層層疊疊、極速流動的黑影中,屏住呼吸,安靜地操控[狼影]和殺人魔周旋,一分一秒地耗著時間。
終於——
「叮!」
:你已達成通關條件:衝破覺醒。恭喜6/10通關!
唐凜長舒口氣,閉上眼,在天旋地轉的失重感中,離開關卡。
隨著他的離開,[狼影幢幢]和[狼影成雙]一齊消失。
走廊驟然安靜,黑霧散去,世界重新清晰。
Guest.014沉默地站在那兒,壁燭搖曳的火光裡,他的影子忽明忽暗,像要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