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九瞪大了眼珠子。
很多年後,大魏的軍工發展到了高水平,把程卿在秦安城外使用的初版地雷襯托得非常粗劣,但榮九就是忘不了這一年的硝煙塵土。
火藥的威力,大魏人並非不知。
昔有駱竣炸蕭氏皇陵,程知遠炸蘭州城牆,火藥在戰爭中的應用並不罕見。
但那些爆炸離不開火引。
這次卻不同。
榮九沒有看到任何火引!
蠻人的騎兵衝到城外,忽然就被炸翻倒地。
戰馬受驚,亂了陣型,縱是想要勒馬停止前行都不行。
身披戎甲,擋不住爆炸的威力。
這不是火藥,是炸藥,是大魏版的地雷。
內裡裝著鋒利的鐵片和鋼珠,借著爆炸之力,能輕易割破蠻人騎兵的喉嚨,這是爆炸震波帶來的傷害,正面觸發地雷的蠻兵當場就斷腳殘身,如此嚴重的外傷,一時片刻還不能咽氣,只能倒地哀嚎在痛苦中死去。
西北的臘月很冷,城牆上的風吹得人手腳冰涼,榮九一面吹著風,一面後怕,背上的汗把裡面兩層衣衫都濕透了:他剛才是從閻羅王的家門口路過啊,閻羅王沒把他命收走,肯定是他這兩年積下的德!
守城的兵卒,不料會有這樣的展開。
他們和榮九一樣震驚!
人力無法造成這樣的動靜,這是天神之威啊。
邵元志等學生激動到滿臉通紅。
老師程卿是怎麼說的?
對,想起來了,老師說這是知識的力量。
不僅只有四書五經是知識。
如何造紡織機,如何燒製琉璃,如何燒製水泥,甚至是種牧草、養牲畜,處處都是學問。
能把任何一個領域鑽研深入的,都是大魏的人才。
大魏從前隻捧高了讀四書五經參加科考的讀書人,忽略了別的,讓許多知識技術停滯不前——知識的力量,有時潤物無聲,有時又能開天闢地!
他們學的東西都是有用的。
即便不能用在科考上,也能用來保護大魏的子民,保護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
知識的力量,知識的魅力,讓邵元志等人迷醉。
爆炸聲讓秦安城內的百姓們害怕。
蠻人要攻城了。
不知能不能守住。
胡縣丞組織衙役和民勇,喊話久了,嗓子都啞了:
「城破了,人人都要死,你們都要上城牆殺敵,本官也不例外!」
縣衙裡,柳氏將俞顯送來的兄妹緊緊摟在懷裡,讓他們別怕。
程卿帶來的家丁們,早已在武大的帶領下拿起了武器。
如果城破了,他們要先送夫人逃走。
若是逃不掉,大夥兒就和蠻人拚了!
人人都怕死,但不能因為怕死就要認命。
程卿少爺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文曲星,都上了城牆與蠻人拚殺,他們的賤民又算得什麼?
織坊裡,不僅有無家可歸的女工,還有進城避難的鄉民婦孺。
何婉沒有坐以待斃,她讓所有女工和婦孺們尋找趁手的武器,不管是棍棒還是鋤頭,哪怕是地上的磚石,必要時都是武器。
「若秦安失守,我會一把火把織坊燒了,不管是庫存原料,沒有來得及運走的織品還是織機,這織坊裡,我連一根羊毛都不會給蠻人留下!」
女工們既害怕又茫然。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織坊是她們的避風港,是她們的寄託,織坊都沒了,她們又該何去何從?
是了,蠻人攻進城裡,像她們這樣的女子,又焉能保全自身。
與其被蠻軍玷汙凌辱,不如一根麻繩上了吊,死的乾乾淨淨。
至於死後的事,眼睛都閉了,也就假裝不知道吧。
女工們垂淚,避難的鄉民婦孺們也跟著哭。
常娘子摟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忽然吼道:「哭有何用,哭完了蠻人就不攻城了?都住嘴,聽聽東家如何說!」
常娘子是差點死過一回的人了。
別人想自盡,她卻不想自盡。
她自己死了沒什麼,讓孩子們陪著一起死總歸是不忍。
何婉大聲贊道:
「常娘子說的對!哭有何用,我要燒織坊,又不是燒你們,讓你們拿著趁手的武器,不是讓你們坐以待斃的。如果蠻軍殺到織坊來,要欺辱你們,你們為何不還手?男人是比女人力氣大,一個女人打不過男人,十個女人肯定打得過,不反抗要受辱,那就反抗試試,我們自己爭過才能認命!」
誰說女子就是柔弱的?
程卿是女子,程卿柔弱了嗎,還不是一樣站上了城牆面對蠻人的千軍萬馬!
平時能躲在男子身後,享受庇護,現在確是非常時期。
橫豎逃不過一死的話,拖著蠻兵一起死,那才算值得呢!
啼哭的女工們一臉獃滯。
何小姐剛才說什麼,讓她們殺蠻人?
蠻人的兇惡,連大魏男人都要害怕,她們只是女子……但不反抗,坐等受辱,的確是很憋屈啊!
如果沒有蠻人攻城,她們可以一直呆在織坊。
在這裡,她們有工錢拿,有飯吃,有衣穿,還能識字,物質上的保證,精神上的被認可,這樣的日子她們像在夢中。
蠻人要把這一切毀了,她們為何不能和蠻人拚命?
女工們握緊手裡的「武器」,咬緊了牙。
——何小姐說的沒錯,等蠻人打過來,她們就和蠻人拚了。
……
「停下,快停下!」
蠻軍中響起了急促的號角聲,那不是進攻,而是停止。
阿古拉想到了榮九許是要拖延時間,他本就不信榮九。
只等榮九進城,秦安縣以為齊軍真的會半日後再發動進攻,放鬆了警惕,阿古拉再忽然下令攻打秦安,打程卿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榮九根本不是在拖延時間,榮九是故意扮蠢,讓他們放鬆警惕才對!
如果不是榮九主僕平平安安走進秦安城,阿古拉還不會這般大意。
誰知秦安城外的路,榮九主僕能過,大齊的軍隊卻過不得?
畢勒貢差點從馬背滑下。
沖在前面的,是諸部的精銳。
這些騎兵,是能踏平西北,踏平整個大魏的草原精銳啊!
居然死傷在了小小的秦安縣……別說舅舅阿古拉了,諸部的王爺都要恨死了畢勒貢,這當中甚至有畢勒貢父親的兵。
年輕的畢勒貢臉色煞白,腦子裡不由想起了和榮九的初識。
那個被偷了貨物都一聲不吭的私鹽販子,多麼卑微在討取自己的信任。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畢勒貢癱軟無力,幾乎抓不住韁繩。
旁邊的阿古拉一鞭抽在畢勒貢身上,畢勒貢慘叫著掉下馬背。
「舅舅——」
「廢物!你這樣的廢物不配叫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