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慈急切地撕扯著身上的繃帶,只可惜她的十根指頭也被手榴彈炸爛了,如今還沒長全,動作十分緩慢。眼看梵伽羅大有把所有秘密都揭穿的架勢,她只能朝知非道長看去,用眼神祈求他的幫助。
知非道長默默退後,冷下面色。
林念慈又看向長生和長真,那微微閃爍著淚光的眼瞳竟然十分清澈乾淨,像個全然無辜的孩童。
長生和長真卻在這樣的目光中感到了更為深切的寒冷。原來直到現在,她還不覺得自己有錯,她依然認為是梵伽羅傷害了她。
兩人背轉身,不願再看。
林念慈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用裹著紗布的手,衝林念恩招了招,模樣既無助又脆弱。
蜷縮在牆角的林念恩連忙把腦袋埋進雙臂和雙膝之間,身體瑟瑟發抖,“她是妖魔鬼怪,她是妖魔鬼怪,她是妖魔鬼怪……”飽含恐懼的嗓音源源不斷地從他口裡溢出來,彷彿這樣就能洗去曾經的那些迷戀和不問緣由的回護。
你問他後悔嗎?肯定是悔的,很悔,很悔……
然而最為疼愛宋恩慈和林念慈的玄誠子,臉上卻沒有絲毫悔意,反倒極為篤定地開口:“這條罪名是莫須有的。”
是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條罪名是莫須有的。華國僅存的七條龍脈就是他拼死保下的,其餘的數條龍脈則毀在陰陽師手裡。建國後,玄門每年都會派人去巡視龍脈,未曾發現任何異狀。它們都還好好地盤踞在這片大地,孕育著傑出的生靈。
所謂斬殺龍脈的彌天大罪,實則一個彌天大謊而已。
發現梵伽羅也會說謊,玄誠子竟莫名地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問題,卻沒有辦法控制。如果梵伽羅身上能夠多一個污點,宋恩慈是不是就會顯得無辜一些?
說來說去,他總是不願相信自己親手教養長大的孩子,會變成這樣一個面目全非的惡徒;而被他一直防備甚至厭憎的梵伽羅,卻從六歲稚齡到現在,都默默守護著這個世界。
他是玄門第一人,他的判斷力不可能這麼拙劣。
好在玄門中人雖然極度仇視林念慈,卻還是實事求是地說道:“斬殺龍脈這件事是不可能發生的,自護龍大戰後,我們玄門每一年都會派高手去龍脈附近查看,它們雖然氣息微弱了一些,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到鼎盛狀態,但確確實實是活著的。”
梵伽羅把那塊黑色陰玉,以及揉捏在一起的灰色陽玉,攏入掌心,攝入身體,然後指了指自己座下的那條黑龍,沉聲道:“你們確定當年的七條龍脈,均被你們救下了嗎?”
“當然確定!龍脈散發的氣息我們總不會認錯!”玄門眾人紛紛篤定開口。
梵伽羅看向面色如霜的玄誠子,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師父,怨氣沖天這個詞兒,你聽說過嗎?”
玄誠子盯著自己沾染了幾滴鮮血的劍尖,眉眼間掛著冷漠。他不想回答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梵伽羅對他的態度不以為意,只是徑自說道:“人若枉死,怨氣都能沖天,你說龍若枉死會怎樣?守護國運的龍若是枉死,且還死在自己養育的子民手裡,又會怎樣?”
“我不想听你的胡言亂語。你若是為當初那些事感到不平,我自會把恩慈帶回去處理。”玄誠子一字一句冷冷開口。
忙著拆繃帶的林念慈微不可查地鬆了一口氣。師父還是願意護著她的,處理便處理,大不了被關上幾十年而已,忍一忍就過去了。
梵伽羅瞥了林念慈一眼,同樣冷了音調:“師父,我到底是不是胡言亂語,你自己聽一聽這沖天的龍怨就知道了。”他垂下指尖,往那雕刻在法陣中心的黑龍點去。
只一瞬間,被點亮了雙眼的黑龍就張開嘴,發出穿雲裂石的長嘯。
“是龍脈,活著的龍脈!”有人捂著刺痛的耳朵高喊。
“這裡怎麼會有一條龍脈?”
“不對,這噬魂陣下面還有一個陣!”
“阿彌陀佛,是困龍陣。誰人竟然把一條活著的龍脈困於此處?”常淨大師目力最佳,只一眼就堪破了隱藏在噬魂陣下方的那個散發著黑芒的陣法。
玄誠子定睛一看,頓時駭然。那是他們天水派的又一個不傳秘法困龍陣,常淨大師之所以能辨認出來是因為他當年也參加了護龍之戰。
而玄誠子就是用了這個陣法才保下了僅存的七條龍脈。
但眼前這個陣法又是誰畫的?梵伽羅從未學習過天水派的任何秘術,他理當是不知道的。
“這陣法是師叔所畫。當年他並沒有斬殺韋埔村的那條小龍脈,而是將它轉移到此處,困在法陣裡。你們當年安在他頭上的罪名,才是真的莫須有。”梵伽羅用平靜的語氣道出了又一個驚天隱秘。
玄誠子終於站不住了,劍尖拖著地面,接連倒退好幾步,恍惚道:“他既然沒有斬殺過龍脈,卻又為何不辯解?”
“這是師叔的記憶,你拿去自己看吧。”梵伽羅從自己的心臟裡取出一個近乎於黑色的陽玉,朝玄誠子拋去。
玄誠子握緊那枚冷得像冰塊的玉佩,原本毫無表情的臉龐竟顯現出淒惶的神色。
他的軟肋有兩個,一是師弟,二就是宋恩慈。這麼些年,他為何把梵伽羅恨入骨髓?
因為他最在乎的兩個人,總是或直接,或間接地死在梵伽羅手裡。
然而現在,他隱隱預感到,自己內心的秩序,或許會在拿到這塊玉佩後儘數坍塌,化為不可承受之重。
梵伽羅見他握著玉佩久久不動,便追憶道:“還記得嗎?當年師叔在一次除魔任務中受了重傷,快要死了,是你召開宗門大會,集全門意志,強逼我動用玉佩的力量去救他。在那場大會上,舉起手,明確地表示反對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一個是師叔本人。”
“你不是靈者,永遠不會知道那塊玉佩的秘密,所以你也不知道用它救活師叔會造成怎樣的後果。我的堅決反對,看在你眼裡就是無情無義;師叔的堅決反對,看在你眼裡就是為了遷就我。但是你可曾知道,師叔其實也是靈者,他本該成為天水派的靈子,卻費心隱藏了這個秘密。”
“他竟是靈者!”玄誠子徹底驚住了。
“是的,他是靈者,卻因為好奇,在未曾測試靈力前偷偷潛入宗門密地,觸摸過那塊玉佩,由此知道了所有秘密。他害怕承擔這份責任,便偽裝成普通弟子。”
“所以你讓我去救他,他會那麼反對。他寧願死也不願成為**的奴隸,更不願我的靈魂因結下這個因果而被玉佩吞噬。”
“可是人越是害怕什麼,就越是會遇見什麼。我們一個是幼童,一個是重傷瀕死的人,根本沒有發言權。到最後,我們還是按照你的意願去做了,我的靈魂因為這個因果,被那塊玉佩鎖定,終有一日會被吞噬。師叔的體內則被種下了一顆惡魔的種子,不知哪天就會墮入深淵。”
“當我把玉佩壓在他的心臟上,促使他的傷口癒合時,身為靈者的我們,透過廣袤的天地和流轉的時空,共同看見了一個可怕的未來。”
“什麼未來?”玄誠子的嗓音竟脆弱得發抖。
“你透過師叔的記憶看一看就知道了。”梵伽羅閉上眼,鎖住了瞳孔裡滿溢而出的淚水。
玄誠子正不知所措,那塊玉佩便自發地融入他的掌心,將他拉入了一個不斷閃爍著光影,卻又遍布血色和黑暗的世界。他站在這個世界的上空,看見幼小的梵伽羅,顫著手,把一塊玉佩壓在師弟胸口。
師弟想要阻止,無力的手卻只能覆在那隻小小的手上。兩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虛空,彷彿預見了什麼。
而玄誠子也瞬間被拉入這個虛空,看見了華國龍脈被一條一條斬殺屠戮的可怕場景,然後便是戰火肆掠,生靈塗炭,血流成河。那些穿著倭**裝的畜生,揮舞著長刀,在大街上盡情砍殺平民,一邊殺一邊發出瘋狂的笑聲。
在他們身後是堆了滿地的屍體,和染了滿街的血泊。
整座城市都籠罩在數不盡的冤魂化成的黑霧裡。這就是龍脈斷絕的後果,這就是國運衰竭而致的滅世浩劫。
枉死的平民與被斬殺的龍脈,共同凝聚成遮天蔽日的怨氣,讓這個國家從此陷入了地獄。
玄誠子原以為自己的道心早已堅不可摧,卻直至此時才發現,並不是。他的道心,已經被這慘絕人寰的景象撕成了碎片。他止不住地流下兩行淚水,又發出困獸一般的悲鳴,恍惚中竟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他救不了他的國家,也救不了他的民族,如是苟活,莫如同歸於盡!
他握緊手中的劍,狠狠朝那些獰笑的倭鬼砍去,卻猝然發現,這條血色長街竟像泡沫一般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了師弟重傷的那一日。
垂眸往下看,師弟和梵伽羅手握著手,表情都驚恐到了極致。他們已然明白這段幻象所代表的含義。
於是從那一日起,師弟開始四處查探,耗時兩年,終於在韋埔村發現一條小型龍脈,並秘密將它困在一處冥淵,借濃濃的冥氣掩蓋了龍氣。龍脈被剝奪的土地將變成一片荒蕪,於是他又耗時兩年,慢慢地把韋埔村的村民全都轉移出去。
在這最後的兩年裡,他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去加固那個困龍陣,目中的清明卻越來越少,而黑暗則越來越多。
他既想保住龍脈,又想把小小的梵伽羅從那塊玉佩的禁錮裡拯救出來。因為那是他的孩子,不是親生,勝似親生。
但是該怎麼做呢?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誰能打破因果鐵律?
於是他想到了成神,卻又否定了收集信仰和功能這兩個正常的途徑。他的眼界和魄力不是宋恩慈可比的,於是他很快經由天水派流傳下來的各種禁術,推導出了一個成神禁術,那就是祭天法。
所謂祭天,便是拿千千萬萬的生靈當祭品,或者說墊腳石,來鋪就自己的成神路。成了神,就可以打破世間一切規則,斬斷所有因果。
禁術成形的那一刻,他開始墮落了。透過這段記憶,玄誠子甚至能看見他漆黑瞳孔裡偶爾流轉的血色光芒。那種眼神,與幻象裡的倭鬼有什麼區別?
玄誠子的心臟因為這個發現而鈍痛,想要伸手挽救這個逐漸滑入深淵的靈魂,卻無能為力。那早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所以說,**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東西,明明師弟的出發點是因為愛自己的孩子,其結果卻變成了滅世。
終有一日,師弟帶上刻畫祭天陣的工具,朝宗門外走去。他覺得光是獻祭一座城的百姓還不夠,或許可以把那條龍脈也獻祭進去。反正他是要成神的,他有足夠的實力保護自己的國家。
“不,不要去,不要做那樣的事。”玄誠子從半空落下,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他身邊,沖他的耳朵大喊。
可他聽不見,反倒加快了步伐。
忽然,一雙小手拉住了他的大手,一道微弱卻堅定的童音似定身咒一般阻住了他的腳步。
“師叔,別去。救了你是梵兒做過的最開心的事,梵兒從未後悔。師叔若是去了,梵兒便主動讓那塊玉佩把我吃掉。”小小的孩童掏出玉佩,信誓旦旦地說道。
師弟的腳步驟然停頓,血色雙瞳一瞬間恢復了清明。
他半蹲下去,顫聲道:“你知道了?”
“我聽見了這裡發出的聲音。”年僅九歲的孩子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是天水派最強靈子,他自然聽得見如此強烈的**。
“師叔,你還記得你與我說過的盤古大神的故事嗎?你告訴過我,我們這些修者就算是死,也要把身體裡的最後一絲力量回饋給天地,因為是這方天地養育了我們。師叔,你留下,不要去。”
九歲的孩子死死拉住了玄陽子的手,焦急地說道:“不要成神,不要走。”
“好,我不成神。 ”玄陽子落下淚來,心中的羞愧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他終於清醒了,卻又害怕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拉入深淵,於是從褡褳裡取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慎重交代:“倘若某一天,師叔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你必須親手殺死我。”
九歲的孩子嚇得哭起來,雙手背在身後,死活不願意拿匕首。
玄陽子把手搭在他肩頭,語氣冷肅:“如果你連我的錯誤都不能製裁,那你如何捍衛這片土地?你現在應該明白你終其一生都將活在怎樣的煉獄裡了吧?若是不能堅強,那你就只能選擇自戕,因為你捱不過去便會墮落成魔。懦弱的守護者對這片土地是威脅,是災難!”
“守護者”這三個字分量極重的字眼,就這樣被玄陽子安放在了一個九歲孩童的身上。
而總是以天水派守護者自居的玄誠子,卻在此時被羞愧壓彎了脊梁。
看著慢慢握緊匕首,流著淚慎重點頭的九歲孩童,玄誠子的腦海裡忽然響起一個譴責的聲音――仇恨這個孩子,你怎配?清理門戶,你怎配?
恍惚中,記憶裡的場景隨之一變。玄陽子放棄了祭天成神的想法,卻還是沒能逃過上天的懲罰。兩年的時間終究太短,而韋埔的村民又太過留戀故土,不願離去,於是在龍脈斷絕後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村里死了十幾口人,玄門派人去查,自然而然便把玄陽子這個罪魁禍首揪了出來。
玄誠子眼睜睜地看著師弟跪在三清殿前叩首領罪;又眼睜睜地看著過去的自己與他怒而打鬥起來,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雙雙重傷倒地,不得動彈。
然後,最讓他無法釋懷的一幕發生了。小小的梵伽羅走了進來,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乾脆利落地紮穿了師弟的心臟。
過去的玄誠子每每想起這一幕,心中的恨意就像洪水一般決堤,但今日再看,他感到的卻是痛徹心扉的哀悔。
換上師弟的視角,他才看見梵伽羅那張小臉是如何地被淚水淹沒,又是如何地咬破了嘴唇和齒齦,露出淒絕的表情來。而師弟的臉上卻掛著鼓勵的微笑,食指微微一勾,用唇形無聲說道:做正確的事,莫猶豫。
什麼是正確的事?
對梵伽羅而言,正確的事就是製裁墮魔者,守護這片土地,守護所有生靈。
難以想像一個十歲的孩子,肩頭卻扛著如此沉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