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遭遇了那麼多奇詭可怕的事,而且到最後都得靠梵老師才能完美解決,閻部長對梵老師的看重和信任早已達到頂點。
他一看見梵老師眉眼低垂,薄唇緊抿,似有疑慮的樣子,心臟就會下意識地抽抽。
於是此刻,他馬上跨前幾步,小聲急問:“梵老師,這尊玉雕有什麼問題?”
梵伽羅眼睛一眨,漆黑瞳孔才有了焦距,搖頭道:“不,沒什麼問題,先把這些古董都送去實驗室檢測吧。”
閻部長這才放心了,馬上讓四位收藏家簽了授權書,然後把這些珍寶帶走。港城這邊的富商大多有收集古董的愛好,而且很多賣出天價的藝術品,大多都是他們炒起來的,所以這邊的實驗室比之大陸也不差,各種高精尖的設備也是應有盡有。
四位收藏家的演技堪稱出神入化,進入實驗室後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他們的寶貝,額頭還頻頻冒汗,彷彿生怕鑑定結果令自己大失所望。
宋睿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衝閻部長搖頭:“半真半假。”
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半真半假,但凡沾了一點點虛,那就是假。於是閻部長明白了,這些人是在這兒跟自己演戲呢!但宋博士的判斷不能算作證據,如果他們堅稱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在找不出破綻的情況下,閻部長也不能拿他們怎麼樣。
經過兩三天的檢測,結果出來了,這批花了天價購得的珍寶果然都是假貨。
四位收藏家每天二十四小時泡在實驗室,幾乎是眼也不眨地盯著這些技術員做完檢測,自然是沒有什麼話可以反駁。他們或仰天長哭、或搥胸頓足、或不敢接受,模樣一個比一個悲痛。
都說好鋼用在刀刃上,這不,預料之中的結果一出來,他們的演技就爆發了。
閻部長懶得陪他們演戲,隨便幾句就把人打發了,暗中卻命偵查員時時刻刻監視相關的嫌疑人。能把手伸到中央博物館,背後這人的關係網大得難以想像。
梵伽羅卻攔住幾位收藏家,問道:“這些贗品你們準備怎麼處理?”
四人沮喪擺手:“你們看著處理吧,留在家裡也是徒惹我們傷心一場。”話落腳步踉蹌地走了,背影顯得十分蕭瑟。
但他們的好演技,梵伽羅卻根本無心觀賞,只是把那尊獨山玉雕刻而成的荷花放入保險箱,連夜帶回了京市。
抵達實驗室後,他把那尊荷花玉雕擺放在長桌上,又把山海黑玉、象牙坐佛、大黑天六臂神像等贗品按照先後順序擺放成一長排,用掌心懸空拂拭而過。
看見他異常的舉動,閻部長又開始緊張了,連忙邁著小碎步跑上去,嗓音乾澀地問:“梵老師,這些贗品又怎麼了?不是已經鑑定過了嗎?還能再出問題?莫非它們之中也有哪個成了精?”
不怪閻部長會這麼想,他是真的被那株能吃人的藤蔓嚇怕了,最近一段時間天天晚上做夢被藤蔓纏身,吸光了血,扔在那座白森森的骨山上,心理陰影重得根本無法擺脫。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國家頒發的禁令也是很有道理的,建國之後任何動植物都不該成精,否則世界不就亂套了嘛!
他原本只是苦中作樂,隨便調侃一句,卻沒料梵伽羅的答案差點讓他當場表演一個平地摔。
“你說的沒錯,這些贗品之中的確有一個成精了。”
閻部長的冷汗瞬間就落了下來,腳步連連往後退,再也不敢靠近長桌。
倒是宋睿湊得更近了一些,握著放大鏡,一個一個仔細查看,完了還戴上手套,把這些贗品挨個兒摸索了一遍。
閻部長是真的非常佩服宋博士的勇氣。話說回來,他和梵老師似乎都是那種膽大包天、無所畏懼的類型,難怪玩著玩著就走到一起去了。
看完了所有贗品,宋睿指著那尊荷花玉雕說道:“成精了的那個贗品是它嗎?”
梵伽羅當即便笑了,他知道宋博士觀察入微,定然能看出差異。
“是它,確切地說,它不是成精了,而是擁有了靈氣。現在的它可不是什麼贗品,而是足以與那些鎮國之寶相媲美的傳世珍品。”
聽見這句話,閻部長先是愣了愣,然後才靠近長桌,盯著那尊荷花玉雕仔細查看,末了陡然發覺,這個藝術品還真的非常獨特。
它是用一塊粉紅帶綠的獨山玉雕刻而成,兩種色彩由深到淺逐漸變化,像天邊的一抹晚霞,又像深谷中的一籠霧氣,如夢似幻。這玉色與玉質已是萬里挑一,非常罕見,卻也及不上雕刻者的匠心獨具。
他把那嫩嫩地彷彿能掐出水的粉色玉段雕刻成了一朵怒放的蓮花與一桿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由紅轉白的玉段雕刻成了粼粼泛光的水面;淺綠的玉做花莖;濃綠的玉鋪荷葉,各種色彩層疊在一起,經由細而又細的雕工完美融合,擺在那裡竟彷彿一張立體的油畫,既透著現實主義的精緻唯美,又飽含魔幻主義的大膽浪漫。
如果不把它當成古董,而是單純把它看做一件藝術品,那它絕對是獨一無二,也極具收藏價值的。
細看之下,閻部長被這尊玉雕的美震驚了。說實話,他並不是一個很有審美情趣的人,卻也難以避免地被這種生機勃勃、靈性十足的美打動了。
“它真的很特別。”閻部長由衷讚歎。
梵伽羅把手掌懸在這些贗品上方,從左至右,一個一個感應過去,徐徐說道:“對,它是最獨特的。這些贗品的確都出自同一個人之手。我按照它們誕生的時間先後,將它們擺放在一起。最初的這尊大黑天六臂神像單單只是模仿,雖然足以以假亂真,卻充滿了匠氣。”
他慢慢朝前走,把掌心懸停在那塊山海黑玉上方,嘆息道:“但他的技藝在這樣的模仿中飛速進步。我能感覺得到,他雖然書法、國畫、雕刻、燒陶樣樣精通,但他最為鍾愛也最為擅長的還是雕刻。到了這塊山海黑玉這裡,他的匠氣已凝聚出了匠心。”
“有了心,自他手裡誕生的藝術品自然也就有了神韻。我能感覺到,這塊雕滿山海、神木和異獸的黑玉正源源不斷地散發著滾燙的溫度,那是雕刻它的人對藝術傾注的熱愛與專注。他在模仿,但他也在成長。”
梵伽羅繼續朝前走,緩緩說道:“從他手裡誕生的藝術品,其神韻越來越濃,直至抵達了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臨界點。知道在匠心之上是什麼境界嗎?”
他最終走到那尊荷花玉雕前,長久駐足。
閻部長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宋睿一時半會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梵伽羅垂眸看著這朵美到極致的嬌豔荷花,微笑低語:“是精湛的雕刻技藝、狂熱的對藝術的愛、無與倫比的想像力,三者融合而成的創造力。他徹底蛻變到了另一個層次,擁有了賦予一塊玉,一顆石頭,甚至是一團泥以生命力的力量。”
梵伽羅伸出細長的指尖,把這些贗品劃了一遍,嘆息道:“從它們身上,我看見了他每一個階段的成長,也更為深刻地認識到,為何人類被稱為萬物之靈長。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人類的雙手能創造出如此神奇的東西。它們擺放在這裡,雖是一項罪行的證明,卻也是一個美麗的奇蹟。”
閻部長驚訝地好半天說不出話。
梵伽羅撿起擺放在桌上的一張嫌疑人的照片,雙手合住,感應了一下,頷首道:“他叫易江南是嗎?真是一個好名字。他應該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所以找到他的時候,請盡量保護他的雙手。這個國家的傳承是由生長在這裡的每一代人去創造的,他有罪,但他可以把這種傳承延續下去,以此贖罪。”
閻部長訥訥點頭,心裡滿是震撼。他萬萬沒料到這樁驚天大案背後竟然還隱藏著這樣一個奇才。如果說那些國寶已經無可挽回,那麼這個能重新創造國寶的人就應該好好保護起來。
閻部長暗暗記下這件事,卻又聽梵老師說道:“你的動作要快,不然他會永遠消失。”
閻部長膝蓋一軟,差點給跪了。梵老師一天不嚇人就過不去是不是?
“他的能力是藏不住的。把他帶走的那個人早晚有一天會發現他的雙手是何等天賜的造物。世上具有靈運的古董是吸光一件少一件,而擁有了他,背後那人就再也不用為靈氣匱乏發愁了。那人會把他嚴密地藏起來,據為己有。”
梵伽羅指著荷花玉雕說道:“我能感應到,這是他新近雕刻的東西,卻還是被當成贗品替換掉了真品,可見那些人還沒有發現他的異常。我們得趕快找到他。”
“好,我馬上派人去查。”閻部長急匆匆地走了,結果沒一會兒又轉回來,激動道:“我得把這尊玉雕帶去給首長看一看!你們幾個幫我把它放進鋼化玻璃箱,小心點,這可是傳世之寶!”
一群技術員連忙圍攏過來,小心翼翼地放置雕塑。
梵伽羅伸出手,默默感受這朵嬌豔欲滴的粉蓮所散發出來的清靈甜氣,心裡充盈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感覺。
“人類真是矛盾,他們擅長摧毀,但他們也擅長創造。”走出實驗室,梵伽羅由衷感慨。
“還有的人類擅長搬家。”宋睿並不委婉地提醒一句。
梵伽羅頓時低笑起來,擺手道:“走,搬家。”——
宋睿馬上請了一個搬家公司,在兩個小時之內把一切搞定,然後帶上梵伽羅去超市買東西。
從來沒過過正常生活的梵伽羅這才意識到宋博士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會餓會渴,需要進食。被對方帶到超市生鮮區的時候,他真的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然後就被那種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迷住了。
“你會廚藝嗎?”他拿著一把芹菜,興致勃勃地問。
“非常精湛。”在梵伽羅面前,宋睿從來不會用謙和的假面掩飾自己,而是盡量展現自己的優點和長處。
梵伽羅不由露出嚮往的神色。
宋睿心臟一痛,面上卻並未表現出來,而是用平平常常的語氣問道:“你以後能變成普通人吧?”
梵伽羅眸色微暗,點頭道:“如果一切順利,應該可以。”
宋睿握住他的手:“那到時候我天天給你做飯吃。”
梵伽羅眼睛一彎,眸子便亮了。在別人面前,他是冷靜內斂、深不可測的,但在宋博士面前,他僅僅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他可以拋開一切負累和枷鎖,做真正的自己。
“我喜歡吃冬瓜、雞肉、魚肉還有豆腐。”梵伽羅的嗓音裡充滿了回憶。端著一碗白飯坐在桌前夾菜,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宋睿立刻把一塊冬瓜、半只土雞、一條魚並一塊白豆腐放進購物車裡,笑得溫柔又自然,“好巧,你喜歡吃的東西也是我喜歡吃的。”但其實他並不喜歡,不過這沒有關係,在梵伽羅出現之前,他連這個世界都不喜歡,現在不也覺得每一天都過得很幸福嗎?
只是改變一下飲食習慣而已,沒什麼大不了。
兩人一路走一路翻看果蔬,中途卻被一群小姑娘擋住了去路。
“你們是梵老師和宋博士嗎?”她們睜著一雙雙亮晶晶的大眼睛,興奮不已地問。
“是,有什麼事嗎?”宋睿下意識地把梵伽羅扯到自己身後,而梵伽羅也反射性地扯了他一把,於是兩人的力量相互牽連,竟撞入彼此懷抱,由並肩而行變成了相擁站立。
小姑娘們發出一陣尖叫。
梵伽羅滿頭霧水,宋睿卻立刻意識到這些人在興奮什麼。他一隻手推車,一隻手把懷裡的青年摟得更緊一點,溫聲道:“謝謝你們的抬愛,但這裡是公共場所,請你們不要打擾到別人好嗎?”
“好好好,我們不打擾。我們就是過來打個招呼。”小姑娘們非常有禮貌地彎腰。
其中一個人眼睛亮了亮,懇求道:“梵老師,您能不能幫我把這裡面最甜的橙子挑出來?拜託拜託,現在的橙子剛上市,有的很甜,有的很酸,我最怕吃到酸不溜丟的橙子,那樣會好難受。梵老師,您是靈媒,您應該能感應到吧?”
聽見她的話,所有少女的眼睛都亮了好幾個度。
梵伽羅並未答應,反倒看向宋睿,“你愛吃橙子嗎?”
“愛吃。”宋睿點點頭。
梵伽羅挽起袖子,“那我幫你把最甜的挑出來。”末了看向那位小姑娘,微笑頷首:“我順帶幫你也挑幾個。”
他的態度算不上和藹可親,而且自始至終都把宋博士放在第一位,並不怎麼順應旁人的要求。但這些小姑娘卻爆發出更驚喜的叫聲,捂著胸口嚷嚷:“啊啊啊,這是什麼神仙愛情啊!梵老師也太寵宋博士了吧!”
被寵愛的宋睿無語片刻,末了抿唇低笑。
梵伽羅把手掌懸停在這些圓溜溜的橙子上,表情本是輕鬆平淡的,卻又在幾分鐘之後皺緊眉頭,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