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樸麗玉的電話時,梵伽羅並不感到意外,仔細回憶一番,問道:“你說的畢澤泰是不是年紀最小的那位男星?”
“是的,就是他!他今年才剛滿十九歲,生日還是和我一塊兒過的,性格挺好,為人也熱情,就是耳根子軟,有點天真,容易被人帶歪。梵老師,救不救他您自己拿主意,我絕不會強求您,我只是幫他帶個話。”樸麗玉急切地解釋。
“十九歲,人生才剛剛開始啊。”梵伽羅站在高高的陽台上,俯瞰整個月亮灣小區,眼裡有某種極深沉的東西流淌了出來。
坐在一旁的宋睿幾乎立刻就察覺到他對十九這個數字產生了某種聯想,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回憶。他最近總是頻繁陷入追憶往昔的狀態,遇見張陽的時候、蘇楓溪死的時候、得知倪海星找來的兩個道士姓林的時候,他皆是如此。這些人與他的過去存在某種關聯嗎?他腦海中的十九歲又是誰的十九歲?是他自己的嗎?
他這具身體是魂器,也就是說,他本人應該早就死了,只留下了一縷幽魂。如果他死的時候才十九歲,那他到底遭遇了什麼?是誰忍心對一個半大的孩子下手?
在這一瞬間,宋睿的腦海中產生了無數個聯想,它們之中的每一個都無比殘忍冷酷,令他裹藏在黑暗深淵中的心也隨之顫抖。
宋博士逸散而出的負能量惹來了梵伽羅的關注,於是他停止了回憶,眼眸中的深沉立刻轉變為一種明亮的色彩,“不要胡思亂想,總有一天我會親口告訴你。”他把手覆在了宋博士的腦門上,又順著對方濃密的黑髮撫了撫。
聽見他的溫柔淺語,看見他的溫暖笑容,宋睿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思考,自然而然地握住他冰涼的手,試圖給予他一點體溫。兩人互相凝視了一會兒,然後便都釋然了,一個不再沉浸於過去,一個不再被種種猜想糾纏,終是囅然而笑。
另一頭,樸麗玉疑惑道:“梵老師,您要告訴我什麼?”
“啊,抱歉,我剛才在跟宋博士說話。你把畢先生的電話號碼給我吧,我來跟他說。”梵伽羅立刻回神。
“好好好,我馬上把他的號碼發給您!梵老師謝謝您,太感謝了,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樸麗玉原本就在強忍情緒,這會兒得到一個好消息,於是嗓音馬上就哽咽了。她真的沒想到梵老師還願意搭理畢澤泰那群人,如果換位思考,她少不了會得意洋洋地道一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以彰顯自己的先知先覺和料事如神。
但梵老師從頭到尾都沒有幸災樂禍,更沒有落井下石。除了給簡雅打電話私下進行溝通,慎重給予警告,他沒在公開場合發表過任何言論。而簡雅等人的粉絲卻一直在攻擊他,持續不斷地舉報他宣揚迷信,甚至企圖控告他。
簡雅給梵老師打過求助電話,這一點樸麗玉是知道的,她當時就在想,如果梵老師真如簡雅的粉絲污衊的那樣,是個惡毒的人,他就應該把那通電話錄音,發布到網絡上,讓所有人都知道真相,這樣既洗清了自己“造謠中傷”的罪名,又能狠狠報復回去。可是他沒有,除了私下的提醒和忠告,他沒有任何動作。
於是從那時起,樸麗玉就知道,梵老師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她飛快把簡訊發送出去,在心裡說了無數遍感謝。
梵伽羅拿到了畢澤泰的聯繫方式,也收穫了樸麗玉發來的一大段感謝的話。他看完了這篇小論文一般的信息,認真回復了一句“不用謝”,這才發送了通話請求。
與此同時,捧著手機的畢澤泰正不敢置信地看著屏幕上不斷閃爍的一串數字,“是梵老師的電話,他親自給我打過來了!”他簡直喜出望外。
“快接啊,開免提!”倪心海忙不迭地催促,其餘人則以手機為圓心,整齊地圍成一圈,極力豎起耳朵。
常淨大師、長真、長生、林念慈、林念恩等人雖站在外圍,表情卻都一片肅然。自從知曉梵伽羅能辨認甚至消除惡業,他們就對這位高人的話產生了極大的重視。
電話接通了,一道清朗如風的嗓音由話筒里傳來:“畢澤泰先生,你好。”
“您好您好,梵老師,謝謝您打電話過來!”畢澤泰努力壓下嚎啕大哭的衝動,焦急地詢問:“梵老師,您還有辦法救我們嗎?我們現在在龍隱寺,這邊的大師說可以為我們超度,但是得花七七四十九天,而且我們的臉也都保不住了,嗚嗚嗚……”說到最絕望的地方,他還是哭了。
“對於你們之中的某些人來說,四十九天恐怕不夠。”梵伽羅做下了與常淨大師一樣的判斷。
簡雅渾身的骨頭都被這句話敲碎了,雙手捧著腦袋,感覺天旋地轉。倪心海等人已沒有心思去討.伐她,而是緊緊抱住了自己冰冷的身體。
畢澤泰不斷哀求:“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梵老師我可以在微博上給您道歉,您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您救救我吧!”
梵伽羅語氣平靜地說道:“你們已經拖延了太長時間,惡業已侵蝕了你們的骨頭,就算把它們消除,你們的臉也毀了。現在無論是我出手還是龍隱寺的大師出手,結果都一樣。”
畢澤泰完全不敢面對這樣的事實,頓時陷入了崩潰:“梵老師,您說的都是真的嗎?真的沒有一點辦法了嗎?我現在好後悔好後悔,我早應該向您道歉的,我早應該相信您,我早應該……”
他的懺悔激起了簡雅的憤怒。已徹底陷入絕望之中的她竟破罐破摔地怒斥:“你閉嘴,別說了!你越說梵伽羅只會越得意!你以為他打這個電話過來是真心想要幫你嗎?錯了!他是來看我們笑話的,他就是想親耳聽聽我們有多慘!你越是求他,他的心情就會越暢快!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他只是在享受我們的痛苦,他只是在確認他的權威,然後他就可以洋洋得意地對別人說——看啊,我的預言這麼精準,你們怕了嗎?他根本就是個恐怖分子,他一直一直都在利用自己的能力散播恐怖,他的預言讓所有人都活在驚惶中,而他則從這種恐怖的氛圍裡攝取快樂!你別求他了,他不會幫你的!”
這段話彰顯了簡雅對人心的洞察力,也讓大家本就寒涼的心散去了最後一絲溫度。
林念恩和林念慈深深皺眉,露出厭惡的表情;長真、長生則對視一眼,然後默默搖頭。這個梵老師雖然實力高深,但人品上卻很有問題,這可是修行之人的大忌。他若是入了天水派,師祖鐵定會親自出手滅了他。
唯獨常淨大師臉上毫無異色,而是專注地盯著手機,默默等待梵伽羅接下來的話。僅憑這道清朗如風、潤澤如雨的嗓音,他就听出了太多故事和太多情感。他從不會武斷地對一個人下定義。
簡雅罵完之後頗感暢快,見那頭始終沒有回應,不免譏諷道:“怎麼,被我料中了心思,你覺得無話可說了?”
隔了好一會兒,梵伽羅的嘆息聲才從那邊傳來:“簡女士,我真的很希望我能錯一次。”
這沒頭沒腦的話令簡雅的態度越發尖銳:“你又在說什麼屁話!”
“簡女士,你認為預言是什麼?”梵伽羅忽然問道。
“預言是狗屎!”簡雅完全不想與他溝通。
梵伽羅自顧道:“預言是在事情發生之前所做的預測,是有前瞻性和時間差的。也就是說,當一則預言發布的時候,它其實只是一句空話,它其實是可以改變的。”
簡雅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聲音十分響亮。
梵伽羅放慢了語速:“我已經把未來告知了你們,如果你們願意相信,就一定會有辦法改變這個未來。我就在這座城市裡,並不難尋,我的電話號碼你們稍微一打听就能獲悉,也並不神秘。可是在預言發布之後的這段時間裡,我並未等到你們任何人的求助。我甚至在預言未曾發布之前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們,危險會發生,請拉住我的手。”
他的話讓畢澤泰的眼裡溢出源源不斷的淚水,也讓簡雅仇恨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簡女士,我真的很希望我的預言能夠錯一次。當我把它們發佈出去的時候,我希望恐懼能夠促使你們去改變自己的未來。我希望你們主動去尋求幫助,而不是閉耳塞聽、視之不見。如果我真的以他人的痛苦為樂,我不會告訴你們危險在哪裡,更不會教導你們該如何規避,我只會躲藏在暗處,盡情欣賞你們狼狽不堪的模樣。”
簡雅眼裡還充斥著刻骨的仇恨,冷厲的表情卻慢慢化在了臉上。
梵伽羅嘆息道:“簡女士,當我把預言發佈出去,並且靜靜等待你們的求助時,主動權就已經完全掌握在了你們手裡。每天有一千四百四十分鐘,八萬六千四百秒,這每一分鐘每一秒,對你們而言都是一個改變未來的機會。你們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只需拿起手機,給我打一個電話,說一聲'對不起,救救我'。我等了你們半個月,這半個月又是多少次機會?我每一天都在準備著改變你們的未來,進而讓自己的預言成為一種錯誤,可是你們不給我機會。”
梵伽羅一字一句說道:“簡女士,你們不給我機會,所以我的預言才會變成現實。”
畢澤泰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倪心海等人也都捂著心臟,一個個竟似要暈倒過去。如果梵伽羅不說,他們竟從未意識到在此前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他們其實都有機會去改變現在的一切!是他們自己放棄了未來。是他們的偏執、狹隘、愚蠢、無知,害了他們自己。說一句“對不起救救我”真有那麼難嗎?會比現在的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更難嗎?
這樣一想,幾人揪著心,竟是痛不欲生。
簡雅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眼裡全是茫然。
梵伽羅徐徐道:“簡女士,我發布預言從來不是為了應驗,而是為了改變。如果可以,我希望世人可以讓我錯一次,僅僅只是一次也好。即便是文思雨那樣的人,我也希望她用不可限定的未來,完全否定我的話,但是很遺憾……”他的話並未說完,但大家對照現實卻都明白,他的預言從未出過錯,由此可見世人的偏執和癡愚達到了何種程度。他是一個完全清醒的人,卻活在這樣一個蒙昧的世界裡,他是怎樣一種感受?
畢澤泰越想越難過,一聲聲地喊著梵老師,卻不知道自己確切地想要表達什麼。這個名字在這一刻似烈火一般在他的心上烙下了一個痕跡,這痕跡名為悔恨,又名為領悟,二者合一,終為悔悟……
“梵老師,我們錯了,我們知錯了,我們從一開始就錯得離譜。”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反省,遇事只會從別人身上找原因的倪心海竟真心實意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自她開口之後,萬詩舒、洛九原、石永浩也都紛紛道歉,唯獨簡雅梗著脖子一言不發。
林念恩和林念慈的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竟是不知道該作何表情。梵伽羅其人似乎與他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
長真和長生以手掩面,頗感難堪。他們之前是不是太武斷了?怎麼總是把這人往壞處想?
常淨大師上前幾步,深深彎腰:“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梵施主,我在您身上看見了佛性。”
梵伽羅認真回复:“大師,每個人身上都有佛性,而且生來就是圓滿具足的。”
常淨大師更感詫異,立刻說道:“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領悟佛性。佛性是完美的、當下的覺知,它是知曉一切、空無體性、渾然天成、清明圓淨。而此時此刻,我覺得它就是你,你就是佛性。”
梵伽羅似乎不想討論這個問題,轉而說道:“畢澤泰先生,我可以再給你指一條路。”
嗷嗷哭泣的畢澤泰連忙豎起耳朵。
“你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你的粉絲,讓他們每個人準備一本《地藏經》,在閒暇時每天為你吟誦一遍。超度不是和尚的專職,只要心誠,任何人都可以。 ”
常淨大師點點頭,滿臉都是讚同。
畢澤泰焦急詢問:“除了經書還要準備什麼嗎?要不要淨身沐浴,持齋把素?”
“不需要,只需心誠就足夠了。我說過,消除惡業的辦法有兩個,一是請得道高僧超度,二是用功德和信仰去抵消。我告訴你的這個辦法就是在消耗你收集到的信仰。你的粉絲如果視你為信仰,他們的祈願就能為你化解惡業。去做吧,不要耽誤時間了。”
梵伽羅掛斷了電話,畢澤泰連忙戴上大口罩,對著攝像頭錄製了一段道歉視頻,然後向粉絲求助。他不知道他們會是什麼反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為自己念經,不過只要有那麼一兩個人曾真心喜歡過他,將他視為信仰,便足夠讓他了無遺憾地離開娛樂圈。
他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畢竟他能紅,靠的全是這張臉,如今臉毀了,他的前途自不必說。這段視頻應該是他發布的最後一段影像資料,他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所有榮耀都將歸於塵土的現實。
梵老師的電話為他帶來了希望,也為他帶來了面對困境的力量。
繼他之後,萬詩舒也錄製了求助視頻。
但簡雅、倪心海、石永浩、洛九原卻都裹足不前。這張臉他們自己看了都覺得噁心,又怎麼可能展露給粉絲?一旦把視頻發佈出去,他們就完了!徹徹底底完了!
梵伽羅只說可以試一試,又沒說這個方法一定能行,更沒說多久能奏效,所以簡雅乾脆就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非但如此,她還反其道而行,讓經紀人找來一個與自己身形一模一樣的替身,穿上自己的衣服,用換臉軟件把自己的臉換在替身臉上,又配好音,對好口型,發表了一則闢謠視頻。
她堅決不承認梵伽羅的預言早就應驗,只說自己無事,讓大家不要造謠傳謠。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名譽和事業。
“……高僧在給我超度,我的臉很快就能恢復。大不了我去做個鼻子再造術,現在醫學技術那麼發達,肯定能治好我的臉。你先幫我瞞著吧,能瞞多久是多久。”在電話裡,簡雅信誓旦旦地保證,經紀人除了拖延時間,暫時也沒想到更好的辦法,只能答應下來。
倪心海、萬永浩、洛九原看見簡雅的做派,便也有樣學樣,讓經紀人給自己找替身。張家的娛樂公司已岌岌可危,經受不住任何動盪,自然願意配合他們。
看見幾位明星截然相反的選擇,常淨大師搖頭道:“一個捨得放下,一個癡愚偏執,阿彌陀佛,人心無常。殊不知被緊緊拽在手心的東西,往往會像沙粒,流失得更快。人生之道皆藏於取捨之道,懂得何者該取,何者該舍,才算是參悟了人生,否則終將一無所獲。”
林念慈和林念恩連連點頭應是,一副受益匪淺的模樣。
常淨大師默了默,又道:“或許那位梵施主真與我佛門有什麼淵源。他已看破生死無常,領悟了圓滿佛性。”
長生和長真嚇了一跳,異口同聲道:“這怎麼可能!領悟了圓滿佛性豈不是成佛了?莫說百年,就算是上下幾千年,你可曾聽說哪個凡人修成了佛? ”
常淨大師閉上眼睛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終是搖頭道:“這樣說的話,我竟也不知他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