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爸爸媽媽來到身邊之後,蕭言翎就徹底安靜了。她每天用自己的鮮血塗抹梵伽羅的名字不僅僅是因為仇恨,也是因為心裡的這一個執念。她想再一次見到父親和母親,最好是能夠永遠把他們留在身邊,而梵伽羅或許是唯一能實現這一願望的人。
如今她得償所願,於是滿心安然,血紅的眼珠子左邊轉轉,看看母親,右邊轉轉,看看父親,瞳孔裡的深重戾氣竟然散去很多。她緩緩倒退,離開了染滿血蹟的金屬桌,也遠離了定定凝視自己的梵伽羅,這才覺得放心了一點。她永遠都忘不了梵伽羅破開母親的魂體忽然顯出身形的那一幕。她當時嚇壞了,以為母親被這個人殺死了,所以才會在心神大亂之時被他偷襲成功。
她倒退著爬上了巨大的金屬座椅,一左一右握住了父母的手,然後瞇著雙眼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她不知道如何與心魔戰鬥,但她遍布黑暗的扭曲心靈依然留存著一個美好又乾淨的角落,只要退回這個角落,她就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純稚天真的孩童。
梵伽羅隔著銀色桌面靜靜看著她,渾身暴漲的氣勢也慢慢平和下來,化為了柔絮。這便是心魔,你越邪惡,我越強大,你若是悟了,我反而退了。
當蕭言翎癱倒在椅子上,疲倦地閉上眼,準備好好享受這片刻的溫情時,椅背兩側竟忽然伸出兩隻機械手,牢牢將她抱住,末了一支針管由她腦後的金屬夾層裡探出,往她脖子裡註射了某種藥劑。
而梵伽羅卻只看見了機械手,並不知道她具體發生了什麼。
在全方位無死角的監控室裡,宋睿卻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剛鬆懈下來的神經立刻緊繃到極限,一把揪住孟仲的衣領,厲聲詰問:“你們給她注射了什麼東西?嗯?”
孟仲也被這場變故驚呆了,尚且來不及回答,張揚就先笑嘻嘻地開口:“那是我家發明的藥劑,能夠瞬間提高一個人的潛能。我們想看看蕭言翎的極限在哪裡,正愁找不到試驗品,梵伽羅就主動送上門來了。”
“什麼叫做'我們'?”孟仲瞬間抓住了重點。
一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這才推門進來,溫和有禮地說道:“沒錯孟部長,梵伽羅和蕭言翎這一次的會面是我們事先設定的一個實驗計劃,目的是測試這種藥劑的最大功效。孟部長,你先別生氣,這是實驗計劃批准書,我們這樣做絕對是合理合法的,你反對也沒用。”
中年男人是綠河研究所的所長,這會兒正從隨後跟來的助理手中接過一份文件,文件上蓋著很多鮮紅的公章,昭示著它的權威性和合法性。這些人根本就沒把梵伽羅和蕭言翎看作是人,而是兩隻小白鼠,可以被他們隨意擺佈傷害。拿兩人做實驗的時候,他們甚至不用詢問當事人的意見,只隨便弄一份似是而非的計劃書就能糊弄過去。而張陽的一切行動都是獲得許可的,換言之,他是奉命殺人,即便發生再糟糕的事情,後果多嚴重,孟仲也拿他毫無辦法。
直到此時孟仲才明白宋睿和梵伽羅的心情。他們在進入研究所後一句實話都沒向他坦露,不是不願,而是不能。說給了他聽,就等於說給了這些豺狼虎豹聽,得知梵伽羅虛弱的身體狀態,他們的第一想法不是顧念他的安危,而是趁機把他控制起來,就像控制蕭言翎這般。
人心的可怕令身經百戰的孟仲都感到了徹骨的恐懼和涼寒。他看向宋睿,不由露出愧悔難當的表情,而宋睿只是沉默地接過那份文件,飛快翻閱,然後撕成碎片扔到一旁。
他明白自己今天無論如何都走不出這個房間,再高強的戰鬥力終究抵不過這些人腰間佩戴的.槍.械。他轉身看向監控器裡的青年,晦暗莫測的眼眸便忽然增添了幾分亮光。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相信青年,而這恰恰是他從未動搖過的信念。
梵伽羅很快就發現了蕭言翎的不對勁,只短短一瞬,她血紅的眼珠就染上了墨色,繼而渲染到了眼白,令她的雙瞳深得像兩個黑洞。隨後,她的皮膚浮出一條條青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她的體內醞釀,隨時準備爆發。
摀住她太陽穴的蕭潤民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魂力也隨之鬆動,那原本失去了目標而徹底沉寂下來的屬於蕭言翎的磁場又開始在這個房間裡慢慢地浮游,緩緩地顫動,繼而頻率越來越快。它們匯聚成一條盤旋的大蛇,三角形的腦袋上下左右快速扭轉,似乎又具備了辨識的能力。
梵伽羅眸光一凜,立刻用自己的磁場鎖住這條大蛇,也令蕭潤民不斷扭曲明滅的魂體穩定下來。蕭言翎的實力又增強了,轉瞬之間就戰勝了之前的自己,獲得了破開封禁的能力,而且她的頭腦似乎也不清楚了,瞳孔里黑漆漆的兩團,已完全失去了神光和靈性。
她完全走火入魔了!
意識到這一點,梵伽羅立刻站起身朝她走去,僅僅只是從桌子走到座椅,五六米的距離,幾秒鐘的間隔,蕭言翎的實力就突破了某個極限。幾聲轟鳴從頭頂傳來,原是那些精心組合的射燈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爆炸,被梵伽羅的磁場縛住的大蛇瞬間掙脫禁錮,昂著腦袋,張著血口,朝蕭潤民席捲而去。
梵伽羅只眨了一下眼,蕭潤民的魂魄就化為了一縷煙塵,盡數消散,封禁蕭言翎意識的那些力量被她暴漲的神念一舉擊穿,她像是從煉獄的最深處爬上人間的魔王,肆無忌憚地播散著恐怖和死亡。
梵伽羅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蕭言翎身邊。然而他還是晚了半秒,捂著女兒嘴唇的溫桂雲只來得及沖他苦澀一笑便散成了一團霧氣,蕭言翎的言靈之力徹底獲得了解禁,而她的父母也已經魂飛魄散。現在的她沒有軟肋也沒有神智,儼然是個殺人機器。
梵伽羅的磁場被那條巨蛇絞成了碎片,短時間內無法凝聚,只能用手掌摀住蕭言翎的嘴,而蕭言翎也已經牢牢握住他的手腕,目露凶光。兩人的第二次對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展開。頭頂的射燈已無法組合出無影的光效,於是這原本一片慘白明亮的房間開始有許多黑影在竄動,也有許多光點在搖晃,顯得眼前的一切那樣凌亂,也那樣光怪陸離。
這是人間還是地獄的縮影?
“奴,費,死!”蕭言翎的嘴被青年的手掌摀住,只能發出含糊的聲音,但那磅礴之力依然無法阻擋。
梵伽羅的手掌是最先承受這摧枯拉朽的破壞力的前站,於是瞬間就皮開肉綻、白骨森然、血肉橫飛。從掌心到手臂再到肩膀,他的的半邊身體竟差點化為烏有,卻又隨著惡念的急湧而飛快癒合。
這種景象彷彿非常神奇,似乎也並無性命之憂,但其中裹挾的痛苦卻是常人難以想像的,那是粉身碎骨,肉爛糜軀,那是一次次的毀滅和一次次的重塑,是永無止境的痛苦。
然而即便如此,梵伽羅也未曾想過放手,他的軀體可以被摧毀,他的意志卻從不會動搖,他不會放任這只惡魔行走於人間。當蕭言翎失去了理智之後,她已經完全沒有了人性,她的身體和意識是完完全全由惡組成的,道一句“萬惡之源”也不為過。放她入世便等同於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恐怖和死亡將處處遍布人間。
而這萬惡之源是摧毀梵伽羅的力量,同時也是滋養他的甘泉。他的身體反复化為碎肉和血水,卻又反复癒合,堵住蕭言翎嘴唇的手掌未曾有分毫的顫動。
蕭言翎被他牢牢壓制在座椅上,動彈不得,只能不斷催動言靈之力和磁場與他抗衡。
兩人就這樣僵持住了,誰也奈何不了誰,磁場相互碰撞激盪而形成的焚風搜刮著他們的身體,讓他們臉頰上的肉都變了形。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地上的血水已不知不覺積了厚厚一層,它們全都來自於梵伽羅。
從未見識過如此可怖的打斗場面的研究所所長這會兒已經嚇得臉都白了,哪裡還有心情記錄實驗數據。倒是張陽看得津津有味,還不斷點評:“他們兩個看上去勢均力敵,但其實梵伽羅更被動一點,他一旦把手放開,蕭言翎絕對能把他擊殺。他現在是堵在槍眼上了,放手是立刻死,不放手是晚點死,沒有什麼區別。”
孟仲目光森冷地瞥他一眼,差點沒忍住拔了他的舌頭,最應該仇視他的宋睿卻連個眼角余光都懶得給他,只是死死盯著監控器,大腦以超高速的方式運轉。
屏幕裡的兩人又僵持了半個多小時,蕭言翎終究是個孩童,體力有限,含糊念咒的聲音開始慢慢降低,而梵伽羅的手卻依然死死捂著她的嘴,連一絲顫抖都沒有。成千上萬次的粉身碎骨足以讓任何人疼得發瘋,而他的意念卻完全沒有動搖。他是擋住洪峰的峻偉堤壩,也是鎮壓妖魔的高聳山岳。
看著這樣的他,即便是處於狂亂中的蕭言翎也感到了莫大的壓力。她眨了眨漆黑一片的雙眼,口裡的詛咒竟然完全停止了。
直到此時宋睿才冷笑開口:“張陽,你的分析簡直錯得離譜。他們之間的戰鬥不僅僅是磁場的碰撞,意念的對決,還有意志力的交鋒,你覺得誰的意志力更強?是沒有人性的妖魔還是捍衛人間的鬥士?邪不勝正,這句話我以前不信,但我現在相信了。”
他打開金屬囚牢的功放器,徐徐說道,“蕭言翎,你該清醒了,你的父母已經魂飛魄散,你永遠都看不見他們了。”
屏幕裡的蕭言翎死死抓著梵伽羅的手,似乎不為所動。
宋睿也不氣餒,繼續道:“你的父母是怎麼消失的,你還記得嗎?”他停頓片刻,故作歉然:“不好意思,我說錯了,他們不是消失,是魂飛魄散。你應該明白魂飛魄散的意思吧?那是天上地下,永不復存。”
蕭言翎緩緩抬頭,看向了聲音傳來的地方,注意力被轉移了,似乎在默默接收這些話裡的訊息。
張陽眸光微閃,拳頭緊握,似乎想砸爛通訊頻道,卻被幾名實驗人員擋住了去路。他們對宋睿的嘗試很感興趣,想要看一看陷入瘋魔的蕭言翎還能不能恢復理智。
張陽往旁邊的空隙挪動,想去到宋睿身邊,阻止他繼續說話,卻又被孟仲攔截住了。這人生來就是兵器,論起戰鬥力,即便是服用了大量藥劑的張陽都不是他的對手。
宋睿拿著對講機嘆息:“你讓我們把梵伽羅帶來見你,最終的目的真的是為了報仇嗎?你不想見到你的爸爸媽媽嗎?他們到底在哪兒,你還記得嗎? ”
蕭言翎愣了好一會兒才左右轉動腦袋,似乎在尋找父母的踪影。她的記憶開始復甦了,她記得媽媽好像在自己的左邊,爸爸好像在自己的右邊,他們分明是陪著自己的,怎麼忽然消失了,不見了?
蕭言翎的腦袋由慢慢挪移變成了快速轉動,以至於梵伽羅的手臂不得不跟著她左右搖擺。兩人的交鋒竟然因為這幾句話而徹底暫停了下來。
“帕帕,木木?”她最終看向了站立在自己面前的梵伽羅,滿帶疑惑又含含糊糊地在他掌心吐字。
“他們魂飛魄散了。”梵伽羅語氣平靜地說道。
蕭言翎的眼眶裂開了,兩行血淚順著臉頰滑落,腦中飛快閃過很多畫面,最終定格成了父母相繼消失時的不捨苦笑。他們拼著魂飛魄散終究沒能挽救女兒……
巨大的恐慌令蕭言翎爆發出了驚人的力氣,一下就掰開了梵伽羅的手,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在這空蕩蕩的房間裡吶喊:“爸爸媽媽!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她腦袋四處亂轉,眼珠急急顫動,把血淚拋灑得到處都是。
當她陷入無盡倉皇和迷茫中時,宋睿緩慢地發問:“蕭言翎,獲得強大的力量之後你真正快樂過嗎?你還記得自己笑得最開心的那一天嗎?當時是什麼樣的場景,你在幹什麼,都有誰陪伴在你身邊?”
笑得最開心的一天?蕭言翎的思緒不知不覺被引領到了久遠記憶中的一天,那時她還未曾發現自己的特殊能力,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姑娘,被父母分別牽著左右手,一會兒拉高,一會兒放低,讓她像踩在雲朵裡一般輕快地走著。她咯咯咯地笑,猶不滿足地說要騎馬馬,於是母親就把她抱起來,父親則彎下腰,將她抗在了肩上。
她坐得高高的,抱著父親的腦袋,母親在她身旁托著她的後背,時刻注意著不讓她掉下去。忽然變得格外開闊的視野讓她嚇了一跳,父親卻在此時小跑了幾步,笑聲寵溺得像裹了糖:“哦,騎馬馬了!我們家翎翎騎馬馬咯!架架架!”
為了逗女兒開心,他竟真的扮成了一匹馬,咴咴的叫聲引得路人紛紛笑望過來。
蕭言翎一會兒嚇得尖叫,一會兒卻又嘻嘻哈哈大笑,開心得忘乎所以。媽媽摘下路邊的蒲公英往她吹去,飄飛的絨毛刮著她的臉,帶來細細的癢和淡淡的暖。那難以言喻的溫柔和深情至極的呵護像絲線一般裹纏著她,給她黑暗的內心清出一個乾淨的角落。
原來她感到最開心的時候不是無所不能、應有盡有,也不是被周圍的人無限制地縱容和滿足,而是與爸爸媽媽在一起,簡單地笑鬧,無憂無慮地遊戲。有了爸爸媽媽才會有家,有家才會有幸福快樂的自己。
蕭言翎想著想著便笑了,轉瞬卻又流下汩汩血淚。太過美好的記憶與極度殘忍的現實產生了激烈的碰撞,讓她的神魂都開始動搖。她看向梵伽羅,眼裡迸射出深刻的恨意,思緒卻再一次被宋睿的話語打亂:“你看他做什麼?你難道忘了嗎,你爸爸媽媽是被你親手殺死的,一次不夠,而是兩次,先是身死,後是魂散,直至永遠消失,你再也找不到他們了。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蕭言翎的身體忽然顫抖了一下,由於動作太過劇烈,以至於隔著一塊屏幕的人都能發現她的異常。
她懵了,腦子裡有一股尖銳的東西在橫衝直撞,然後沖開那些黑暗的迷障,找回了之前的記憶。她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她先是詛咒爸爸會出車禍,然後在盛怒之中殺死了媽媽,之後……之後她做了什麼?她的意念好像連續把爸爸媽媽攪碎了!她,她到底都做了什麼……
宋睿卻還不放過她,繼續字字句句誘導:“你再也找不到爸爸媽媽了,你後悔嗎?你想回到最快樂的那一天嗎?你想永遠留住這份幸福嗎?你想回到過去,尋找曾經美好純真的自己,與爸爸媽媽永遠在一起嗎?”
蕭言翎被這些問題逼迫得頻頻吸氣,然後摀住腦袋,又緩緩仰起頭張開嘴,舌尖蠕動幾下,猝不及防地發出慘烈至極的尖嘯,這尖嘯裡蘊藏的痛苦和悔恨連梵伽羅都目不忍睹,於是默默後退幾步,微微搖頭。
偏在此時,異變又一次產生了,蕭言翎的身體竟然從中間裂開,分化出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她們擁有同樣的五官,模樣卻截然相反,一個膚色慘白、眼唇俱黑,醜陋得像魔鬼;一個膚色粉嫩,眼神清澈,嘴角含笑,美麗得像天使。她們緊緊靠坐在一起,一瞬不瞬地看著彼此。
這詭異至極的場景嚇呆了所有人,而宋睿卻放下通話器,發出疲憊又如釋重負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