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展得太快,等周圍的人反應過來時,那人已經在地上蜷著,動都不能動了。玄戈站在原地,眉目間滿是兇氣,神情冷厲,一看就十分不好惹,在場的人紛紛噤了聲。
從裡面出來,兩人沿路繼續往前走。街道很窄,越往前走越沒什麼人,兩邊的銀杏樹十分茂盛,葉子全都變成了金黃,落了滿地。
經過一個巷口,陸爻忽然停下來, “等等我。”說完,他就朝不遠處坐著的一個老婆婆走過去,蹲下、身問,“您的花怎麼賣?”
對方臉上滿是皺紋,聲音不太清楚,告訴陸爻,“老婆子的東西不貴,一塊錢三朵。”
從包裡把硬幣都翻出來,陸爻把地上用藍土布墊著的不知名香花都買了下來,“看天氣要下雨了,您花賣完就趕緊回家吧,不要生病了。”
見老人起身,顫巍著往巷子裡走,陸爻才返身回了玄戈身邊,把花分了一半出來,“給你。”
玄戈笑了起來,“這是送我的禮物?”
“不要?”
“我家貓兒送的,當然要。”玄戈接過來,染了一手的香,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就是有點受寵若驚。”
移開視線,陸爻小聲反駁,“誰寵你了,”他把剩下的花放到了包裡,只剩一朵拿著,仔細解釋,
“我剛剛路過時,下意識地就算了一卦,那個老婆婆這兩天要生一場重病,感寒之證,算是一個坎,也不知道過不過得去,所以我就把花買了,這樣她早點回家,說不定就不會淋雨了。”
玄戈聽得很認真,看陸爻的眼神柔軟,“嗯,我家小貓做得很好。”
覺得玄戈這語氣很像是對待小朋友,但陸爻在心裡悄悄開心,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可能是第一次,這樣被人完完全全地維護,陸爻心裡感覺又暖又澀,隔了幾秒,他張了張口,解釋,
“其實剛剛在那家店裡,我原本不想理會的。”盯著樹幹上粗糙的紋路,陸爻踟躇了一下,“我一直都告訴自己不要在意這些,但……我知道那個人是想說'鬼眼睛',那一瞬間我覺得很生氣,”
或許是從來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過,他語速很慢,顯得不太確定,“但是你以前說過,我的眼睛是最好看的,”像是從這句話裡得到了力量,陸爻勉強笑了笑。
“陸小貓。”
“嗯?”
玄戈停下來,背靠著樹幹,很認真地看著陸爻,聲音柔緩,“在我面前,要是不想笑,可以不笑。不高興了,想發脾氣就發脾氣。想說什麼也都可以,我會聽。”
他的眼裡,像是只裝了陸爻一個人。
陸爻嘴角的笑一點一點地淡了下來,他看向玄戈,喉結動了動,隔了很久才發出了聲音,“其實……我很討厭我的眼睛,因為眼睛,經常會很痛,會變成紅色,會被人討厭,會讓人害怕,”
他手指捏緊了花,涼涼的花汁染在了指尖,有隱隱的香氣。
“我其實,其實也很想像其他人一樣,小時候在幼兒園等爸爸媽媽來接,小學不會的題可以拿去問爸爸,初中打籃球打到天黑回家,一身臟兮兮地被媽媽念叨,高中早戀被請家長,然後考一個一般的大學,畢業,工作——”
有些狼狽地別開臉,說不下去了。
玄戈伸手,把陸爻的腦袋壓到自己懷裡,“我的懷抱很溫暖,要不要靠一靠?”
陸爻低低地“嗯”了一聲。
下巴蹭了蹭懷里人的頭髮,玄戈忽然問,“不過,你還想早戀?”
隔了兩秒,陸爻突然抬起頭,一雙眼睛有些紅地瞪著玄戈,委屈巴巴的,“我為什麼就不能早戀了?給你告白的對像都從城北排到市中心了,我早戀怎麼了?”
“對對對,我說錯話了,”玄戈把人重新抱回來,哄道,“你想早戀就早戀,到時候我就每天晚上來你學校門口接你,給你提書包,順便帶你吃夜宵。”
“不要你來接!”
“好那不接,不接,我就在你後面跟著,悄悄保護你。”
陸爻點了頭,“嗯。”他蹭了蹭玄戈的脖子,聲音帶著一點不明顯的哽咽,很小聲,“謝謝你在我身邊,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撐不撐得下去。”
玄戈知道,陸爻說的是離火浮明盤,自己的原身。所以才在“自己”不見之後,孤身一人從陸家跑出來,再辛苦也一定要找到嗎?
“我以後也會一直在你身邊的。”伸手把落在陸爻頭髮上的,一片金黃色銀杏葉摘下來,玄戈忽然在想
——兩年前,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要強行脫離原身,變成人形離開?
最後,兩個人一起在路邊的小攤位吃了碗牛肉麵,桌子擺在路邊的樹下,銀杏葉紛紛揚揚,陸爻都擔心葉子會落到碗裡。
戳著玄戈夾過來的牛肉,他說起之前丟出去的禁言硬幣,“我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這個方法,想試試看,反正就算不成功,硬幣也可以讓那人痛一下,不過沒想到竟然一次就成功了!”
拿筷子的手滯了滯,玄戈又夾了一塊牛肉到對方碗裡,“其實,在你把硬幣扔出去的瞬間,我像是感覺到了不太明顯的聯繫,很奇怪的感覺。”
陸爻捏著筷子的手一緊,指節都有些泛白,語氣很急,“本體嗎?”
“嗯,”玄戈想了個形容,“就像是意識循著一條線,到了很遠的地方,但只有三秒左右。”
從邊上的塑料小盒裡拿了幾根牙籤,陸爻直接起了一卦,又有些失望,“還是看不清。”
他抬頭看向玄戈,“應該是當時,我的情緒起伏比較大,才引動了血契,卦盤便讓渡了一點力量給我,所以禁言術才會突然這麼管用,而你也會感覺到不太明顯的聯繫。 ”他又看了看卦象,“但卦盤的位置還是被人用手段藏著的,沒辦法確定。”
玄戈看陸爻眉心又蹙著,不著痕跡地換了個話題,“我一直想知道,器靈到底是什麼?”
注意力果然被分散開,陸爻仔細解釋,“古時候,人們會供奉樹神,其實那不是神,而是樹靈。靈物都是得天地偏愛所誕生的,所以很多玄術相關的書上都告誡後人,靈物是動不得的,動了要遭殃。你是卦盤的器靈,在幾百年前,是會被上柱香供起來的。”
“那世界上的靈物多嗎?”
“當然不多,應該說是極為罕見,靈物非常難出現。按我知道的,當世的靈物只有你和清河,以前還聽說起過其他的,但後來都銷聲匿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玄戈點頭,又讓老闆給陸爻煎了一個雞蛋,換了個有趣的話題聊,把陸爻的注意力完全轉開了。
下午,還是玄委會老年活動中心,還是之前那個院子。
陸爻剛走進去,就有一個精瘦的年輕男人站過來,劈裡啪啦和連珠炮一樣,“少年人,你看起來骨骼清奇,眉間有文曲星輝縈繞,今日考試必過!如果再加上我這'得心水',一會兒抽題的時候抽到好題,那肯定如虎添翼,若青龍乘霧而起啊!”
窮困青年陸爻果斷拒絕,但這“得心水”似乎很受歡迎,站陸爻旁邊的好幾個都出錢買了。
這時,前面傳來一陣喧鬧,陸爻望過去,就見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男孩在嚷嚷,“再等我兩分鐘!就兩分鐘!這時間點以及太陽的位置和我的命格太犯沖了,我是誓死都不會抽籤的!”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
不過他再堅決也沒用,被工作人員強行發了一個木牌,趕到了一邊站著。
陸爻忽然跟著緊張起來,不知道自己會抽到什麼。沒過多久,他就站在了一口青花大缸前,裡面擺著很多一指長的木牌,他隨便挑了一塊,也站到了旁邊。
“要死要死,竟然抽到了武老當我的考官,還讓看武老的面相,我一看到他我的腿就哆嗦!果然時辰犯沖啊!天要亡我!”
“龍婆婆才叫嚇人好嗎!她對著我笑我都覺得下一秒就要被踹到一公里開外躺著!也不知道是哪個黑手,抽到了龍婆婆。”
陸爻看著自己木牌的背面,用青色的小字寫著一個名字,“龍木棠。”
第一場考試是在一個小房間進行的,陸爻進到裡面,就看見龍婆婆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朝自己點了點頭,“開始吧,看到什麼說什麼。”
陸爻坐下來,從旁邊的木盤裡拿出三枚銅錢,一觸就知道是古物。
他把銅錢遞過去,讓龍婆婆碰了碰,隨後謹慎地搖了三下,撒在了桌面上。
仔細看著卦象,陸爻正想開口,忽然眼神一凝,把即將出口的話又收了回去。而龍木棠的表情也跟著有了變化,眼裡帶著點笑。
足足看了近十分鐘,陸爻才抬手擦了擦自己額頭的薄汗,看向龍木棠,“婆婆,從卦象來看,你是不應該活著的。”
“繼續說。”
“您一生的壽命只有四十九天,後面的六十七年,都是強行續上的。”陸爻開始時心裡還有些忐忑,開了頭,就慢慢淡定下來,“因為後面的壽命都是續的,所以命途難測,且多波折,也沒有人能看清楚您的命數。”
見對方點頭,陸爻繼續道,“一生無夫無子無女,老來孤身一人,多次命懸一線,雖然都轉危為安,但命線什麼時候會斷,也不能確定。”
“說說看,你都看到了些什麼?”龍木棠帶著絲好奇。
陸爻沉下心,斟酌著措辭,“這是我見過的最奇異的命數,一開始看見的,是福祿雙全、功成名就、一生平安順遂的命格,性格強勢,兒女雙全,晚年美滿,和您表現出來的感覺非常符合。但我總覺得有一種違和感。”
“所以你選擇了再看一次?”
陸爻點頭,“是的,當我繼續認真看的時候,我就發現,有一層霧氣像是被吹散了一樣,另一副命格竟然逐漸地顯露了出來。”
龍木棠笑容這才真實起來,“也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生的你,這'觀氣'的天賦,也確實沒幾個人能比得上。”她指了指桌面上的硬幣,“知道為什麼算卦前,要讓人碰一下這銅錢嗎?”
“為了讓'氣'相聯繫。”
“對,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出現兩副命格嗎?”
這是明顯的指點了,陸爻思考後很認真地回答,“我看見的第一層是假的,是為了去掩飾,不讓別人發現真的命格?”
“對,我的命確實是強行續的,所以生出了一層偽裝,也就是'偽命格'。今天除了你,換誰來,都只能算出來假的這一副。”
龍婆婆瞇著眼,眼角的皺紋舒緩,慈祥又平和,“就憑你可以看破氣的這一層偽裝,那木火土金水五段卦師裡,我就可以給你一個木級。”
也就是最高級了。
陸爻從來沒有和同行交流過,有些好奇,“我能夠看見真的那一層,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嗎?”
“當然,”龍婆婆耐心很好,說得詳細,“人的天賦是有限的,喜歡音樂的人,不一定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音樂大師。你觀氣的天賦,極為罕見,是往更高處走的基礎。”
她接著道,“這麼給你說,婆婆我這六七十年,什麼五百年一出的神算子,八百年一現的天眼,都碰見過,國內有名的玄術大師,也都熟悉。但能夠真正說出,婆婆原本的命只有四十九天可活的,加上你,一共就兩個人。”
“另外一位是?”
“玄委會的會長。”
見陸爻睜大了眼,龍木棠遞了顆牛奶糖給他,語氣變得認真起來,“陸爻,以前的生活限制了你的路,但現在障礙已經消失,你的路有多遠,端看你想走多遠。”
喝了一口清茶,她的語氣帶著點懷念,“說起來,我認識你媽媽的時候,她還是笑容燦爛的小姑娘,最後一次在這裡見過她之後,沒想到就成了永別,走得竟然比我還早。 ”
她說著,慈和地註視著陸爻,“在陸家這麼多年,你覺得難過嗎?”
陸爻點點頭,又搖頭,“以前……我根本就不懂,只是覺得陸澤林和陸澤楊過得比我好,爺爺很喜歡他們,他們還有父母。但我其實不太明白好或者不好,甚至一直覺得,因為自己的不同,就應該被那樣對待。”
“後來知道正常的生活是怎麼樣之後,回想起來,說不難過是假的。可是我在外面這兩年,見了很多事情。我發現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容易,自己的難過,其實也只是難過的一種而已。我不能只緊抓著以前的難過不放,否則會一輩子都過不好。而且,我也有了一個……牽掛的人,我不能讓他為我擔心。”
他朝著龍婆婆笑了笑,“我現在覺得,這個世界,也還是很值得留下來看看的。”
等陸爻說完,龍婆婆伸手拿了一塊非金非玉的小方牌給陸爻, “恭喜你通過了考試,用你的血,做個印記吧。”
陸爻沒反應過來,有些懵,等明白龍婆婆說的,他連忙站起來,按照說的做了,卻發現自己的血附在表面上,沒有浸下去。
龍木棠挑了挑眉,笑起來,“我差點忘了,你是簽了離火浮明盤的,他佔有欲太強,不讓你用鮮血和其它的器物做標記,你用'氣'再試試。”
一連試了四遍,原本光滑平整的表面才出現了四個字,“陸爻乙木。”
“玄委會分級很簡單,木火土金水,由上往下。而'木'段中又分甲乙,甲木要求極為嚴格,常常連著幾年都沒人過線,考試地點也不在這裡。三天之後,你帶著這牌子,到這裡來找我,參加甲木的考試。”
考完試出來,才發現外面正下著大雨,地上都積了水。陸爻有些興奮,走得很快,鞋子打濕了也沒注意到。
他剛到門口,就看見玄戈站在圍牆下面,正抬頭看牆上垂下來的綠藤,身姿挺拔。陸爻一直還緊張的心情突然就輕鬆起來,他加快了腳步。
這時,像是有感應,玄戈看了過來,露出傘下沾著笑意的眼神,“下雨了,我去買了一把傘。”
陸爻站到了傘下,因為雨傘不夠大,所以兩個人必須靠得很近。
他正想說話,就發現玄戈把雨傘遞到了自己手裡,下意識地伸手接過來,陸爻就愣住了。
玄戈蹲下、身,半個人都到了雨裡,衣服上很快就布上了一層水珠。他修長的十指仔細地把陸爻散開的鞋帶係好,還順手整理了一下對方打濕了的褲腳。
重新站起來,玄戈對上陸爻有些發楞的眼神,伸手把雨傘重新接過來,
“我已經訂好了酒店,一會兒直接過去,先把衣服換了,好好休息。”
陸爻看著男人的側臉,心跳的聲音還鼓動著耳膜,讓他不知道怎麼言語,於是他也忘了問,訂的到底是雙人間,還是大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