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敬司處變不驚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然後這個裂痕一點點放大,在沈霽云堅定的口吻與逼視下,忽然間崩塌了。
他整個人僵在了那裡,彷彿這十來年之間建立起來的一切信念都被一朝傾覆。
“不……”這一次,說出否定詞的人成了他。
但沈霽雲繼續用那種如被冰凍過般的口吻咄咄逼人道:“也許我的確如你所說,是林霄的基因克隆出來的,但我不至於連自己和小雨是誰溺水都分不清楚! ”
齊敬司眼神一陣亂晃,猶疑道:“可、可你父母為什麼要騙我們?”
的確,雖然沈霽雲和沈雨澤的外貌極其相似,但把他們從小養到大的沈氏夫妻是絕不可能認錯的。
沈霽雲回想起來,弟弟從恢復神智醒來的前一天,他的父母讓他偽裝過“沈雨澤”。
當時,醫生已經在他父母面前下了病危通知單,他後怕地躲在牆後,瑟瑟發抖,不敢接受這個事實。
後來沈父沈母又告訴他,說認識一個外面的醫生,打算帶沈雨澤再去碰碰運氣——到這節骨眼上,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但當時沈霽雲已住院多日,兩夫妻為了不引起院方注意,就讓沈霽雲躺在弟弟的病床上假裝昏迷的小雨,悄悄把沈雨澤帶了出去。
沈霽雲哪敢有異議,去游泳是他提議的,冒險去深水區玩也是他的主意,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徹底嚇壞了,只要弟弟能醒過來,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後來,沈雨澤就奇蹟般地甦醒了。
所以,沈霽雲也猜測了一番,認為沈父沈母在齊敬司面前說溺水的是“沈霽雲”可能有這個原因。
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可能性——是沈父沈母故意的。
他們這麼做可能是為了保護他,畢竟和林霄相比,沈霽雲和沈雨澤更像他們的骨肉至親。
沈氏夫妻不傻,他們也了解鄒氏的實力,如果告訴他們被改造的是沈霽雲,就能保證沈霽雲的安全。
但也有可能,他們是怕鄒銳和齊敬司的操作會為沈雨澤惹來一些麻煩,所以為了保護沈雨澤,才騙他們說溺水的是自己……
沈霽雲搞不清楚了,但他也沒打算去搞清楚為什麼,因為在齊敬司說出違規操作的內容時,他的大腦被一系列離奇的現實碾壓得支離破碎。
他受到的刺激、震撼和由之產生的驚慌、痛苦遠比齊敬司多的多。
沈雨澤醒來後,沈霽雲喜極而泣,激動地想撲到病床上抱著弟弟打個滾,可沈雨澤當時看他的眼神卻是有些陌生和疏離的。
沈霽雲也覺得有點奇怪,但他沒想太多,因為這個過程很短,大概十來天弟弟就恢復了正常,只是那之後,沈雨澤的確比以前沉默寡言了一點。
以前從未留心,如今一琢磨,才發現處處都是細節,處處都是被忽視的漏洞……
如果這是真相,那麼真正的沈雨澤其實早已在他十二歲那年就死去了。
而在沈雨澤十二歲以後,林霄的意識進入他的身體,繼承了他的記憶,化身成新的“沈雨澤”繼續留在他身邊。
六年後,十八歲的沈雨澤代替他被改造成迷你人,而有關沈雨澤那十八年的記憶,便隨著屍體丟了回來,被沈霽雲親手送進了焚化爐。
自此,他的弟弟——那個叫“沈雨澤”的人——徹頭徹尾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而視頻裡依然存活的人,只是擁有林霄意識的全新個體。
沈霽雲的心汩汩地淌著血,在這六月炎暑之日,他卻覺得渾身冰冷,如至冰窖……
他想了很多,還想了記憶對意識的影響,到底哪一樣佔著生命的主導權。
但他想不明白,無論怎麼解釋,以他現有的認知都沒法給自己的這些年的執著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他的弟弟早死了,他的痛苦建立在一切虛假之上。
坐在對面的齊敬司也像一台壞掉的機器,卡著殼,久久沒有出聲。
他大抵也很痛苦,做了那麼多年的劊子手,苦心經營、盤算謀劃、忍辱負重,卻陰錯陽差,把最想保護的朋友送上了絕路。
兩人就這麼各懷心思地僵持著,構成了一副滑稽的畫面,彰顯著命運對他們開下的玩笑。
但沈霽雲到底比不上齊敬司,在這樣的狀態下,齊敬司竟然還能快速接受現狀,理智地做著下一步打算:“就算你不是林霄,但你有林霄的基因,也能繼承他的記憶。”
齊敬司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可他的思緒卻如同一台冰冷的機器。
“你不當政治家,真的可惜。”沈霽雲冷冷地丟出一句話,站了起來。
“你去哪裡?”齊敬司抬頭問。
“我要離開,我不想再跟你們這些變態混在一起。”沈霽雲想轉身就走。
齊敬司一急,跟著起身拽住他,勸道:“只有繼承林霄的記憶,才能繼續研究那個基因改造劑,才有可能拯救……”
“滾蛋!”沈霽雲怒氣沖沖地打斷他,一把甩開對方,“我是個人!不是個容器!”
粗吼聲引來了周圍顧客的注意,外人紛紛轉過頭來看他們一桌。
齊敬司低聲道:“你冷靜一下。”
“冷靜你媽!”沈霽雲紅著眼眶,爆發得毫無預兆,輟學那幾年在街頭學到的粗話不過腦地湧出口——去你的MWCC ,去你的克隆人,老子他媽不干了!
然後拂袖而去。
齊敬司愣了兩秒才手忙腳亂地結了賬追出去,可外面哪還有沈霽雲的身影。
他趕緊給韓守琪打電話,在電話里平靜地說,沈霽雲知道真相後,忽然瘋了、跑了,一切都失控了。
但很快,他又自我反省道:“是我的錯,我急著勸他接受林霄的記憶,沒注意他的情緒……失控的人其實是我。”
外頭還下著淅瀝瀝的小雨,齊敬司掛了電話,望著眼前的雨簾,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緊緊地環住了自己的肩膀,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膽怯與愧罪。
韓守琪開著車疾馳而出,一邊聯繫MWCC內線人員查找沈霽雲的定位,一邊打電話吩咐方東祁、李鵲等下屬一起找。
車外頭雨越下越大,韓守琪擰著眉頭,心中罵著沈霽雲衝動幼稚,卻不無擔心對方的安全。
兜兜轉轉找了將近一個小時,韓守琪總算找到了沈霽雲——但竟然不是在定位處,而是距離定位位置幾百米遠的街角。
對方整個人都已經濕透了,就那麼坐在地上,把整個腦袋埋在膝蓋里。
韓守琪把車開到他面前,匆匆撐著一把傘下車,徑直走向對方。
待靠近了,韓守琪猛然瞄見了一個觸目驚心的畫面——這小子又把監控芯片剝離了,難怪定位不准,但這一次沈霽雲居然是徒手挖的。
手臂某處被摳得血肉模糊,沈霽雲毫無痛覺般任雨水繼續沖刷傷口上的鮮血。
韓守琪皺著眉頭把雨傘舉到他的頭頂,擋了大部分的雨水,低聲道:“跟我回去。”
沈霽云不為所動。
韓守琪彎腰去拽他,沈霽云如一隻被惹惱的凶獸,猛然暴起,不管不顧地朝著他伸出拳頭。
雨傘掉在地上,滾向一邊,韓守琪被揍得倒退兩步,眼冒金星。
但他沒有還手,因為他看見雨幕中大睜著雙眼的沈霽雲……分明是在哭。
只是眼淚夾雜著雨水,沈霽雲以為誰都看不到。
“滾!”沈霽雲粗聲朝他吼,像一隻受了重傷的獸,只想獨自一人舔舐傷口。
韓守琪沒有走,他定定地看著對方,還是那句話:“跟我回去。”
沈霽雲譏笑了一聲:“回哪兒?”
韓守琪:“回家。”
沈霽雲沙啞著嗓音“哈”了一聲,道:“我沒有爸媽……沒有弟弟……還哪來的家……”
韓守琪:“但你有朋友,我給何明皓打過電話,他也很擔心你,正四處找你……你還有同事,有我,我們會一直在你身邊。”
沈霽雲冷血無情道:“我不需要!我只要我的親人,我的父母和弟弟!”
韓守琪沉默了一瞬,道:“我說過,如果你想,我可以幫你去第三基地找找,還有你弟弟,也在視頻裡……”
沈霽雲困獸般嘶吼道:“我要的是有記憶的他們!我要的是回到過去!”
韓守琪:“……”這太不現實。
沈霽雲像看著仇人一樣看著他,痛苦地吼道:“小雨早就死了!你們要我回去,不過是想讓我重新成為林霄,可我不是林霄,我是沈霽雲,我不欠他的!他佔領小雨的身體假裝我弟這筆賬我都沒跟他算,我為什麼還要繼承他的記憶?誰知道那裡有什麼鬼東西,會不會改變我!如果我承受了那些記憶帶來的痛,誰又來承受我的絕望!!”
如齊敬司所言,這件事的真相韓守琪開始並不知情。
但齊敬司給他透露過太多細節,韓守琪自己也早已把真相推測了個七七八八,這會兒沈霽雲一說,他就在極短的時間內理清楚了前因後果,確認了這件事。
韓守琪問沈霽雲:“那從十二歲到十八歲,這六年,你和你弟弟的感情是假的嗎?”
沈霽雲呆滯了一秒。
韓守琪又問:“沈氏夫妻死後,和你相依為命的,是哪一個?”
沈霽雲彷彿被問住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韓守琪接著問了第三句:“如果你認為,那之後的沈雨澤就不是你弟弟了,那林霄三年前為你身涉險境,代你而死,這份情,也是假的嗎? ”
沈霽雲表情變幻,時而猙獰,時而徬徨,最後嗚咽了一聲,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