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知道清歡是罵他，但他不覺得生氣，反而如果清歡對他的唐突毫無反應他才覺得稀奇。

畢竟就短短三次見面來看，清歡絕不同於他所見過的尋常女子，她像是從塵土中開出的花，像教堂裡謙恭的修女，像高懸天邊的雲，每一回見到的她都是一個新的她。

就像此時此刻，她回眸罵他，又像前些日子他在市場裡見過的潑辣婦人，不管神情還是語氣，都是如出一轍的火辣。

榮格看著她，看著看著就笑了出來。

清歡罵了一句，已經自覺失言，再見到榮格笑，雖然心裡沒好氣，但還是沒有再罵，隻把手裡的長蒿扔給他，兀自轉身到甲板邊坐下。

榮格也不問，拿起長蒿就學著她的樣子開始撐船，一邊撐一邊用磕磕絆絆的天津話問她：「你怎麼不去過除夕？」

清歡詫異的回眸看了他一眼，「原來你還會說天津話？還以為你只會說英語呢。」

「學了幾句，不太會。」榮格笑了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一個人有什麼好過的。」清歡說。

榮格反應過來，不管是怎樣的國度，闔家團圓生活美滿的女子總是不會去想要去當妓女的，身份低下不說，賺個安身錢還不知道要受多少折辱。

所以，清歡不過除夕，想必是沒有家吧。

想了想，他還是道：「我可以陪你過。」

清歡輕嗤一聲，「別欺負我沒讀過書，你們洋人是不過除夕的。」

榮格也不惱，「我不過除夕，你也不過，我們不是正好一起過麽？」

清歡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倒是一肚子歪理。」

「你是Y國人嗎？」

「不是。」榮格道：「D國人。」

「軍人？」

「空軍。」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清歡回過頭去繼續看水上的風景。

清歡不說話，榮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一下一下不間斷的撐船。約摸撐了一盞茶的功夫，清歡喊了停，「到台階停下。」

榮格撐船靠近，清歡站起來，從船艙裡拎出一個小紙包，然後微提了裙擺一個小跨跳到了台階上。

她往上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像是才想起身後的榮格，扭身問他：「你要一起來嗎？」

榮格當然要一起去，不止為了陪她，更為了看看她想要做什麼。

清歡走在前頭，步子邁的比往常大，也比往常輕，看起來她對將要去的地方很是期待。

就算繞了些七拐八彎的巷子，路程也不遠，很快，清歡就站在一座低矮的小院子前，敲響了院門。

榮格站在清歡身後，聽到了院子裡孩子的嬉笑聲，和遠一些的廚房裡細碎的剁菜聲，其中還間伴著催促聲和新柴在火中崩裂的吧嗒聲。

從聲音的嘈雜程度來看，這一定是一戶人丁興旺的大家。

可既然清歡來了這裡，難道，她其實是有家的？這就是她的家？

院子裡太吵，清歡又敲了一遍才有人應門。

「來了來了。」人未至聲先聞，隨著哢噠一聲門閂被打開的聲音，院門拉開，從裡露出一張紅得發紫的滄桑的臉。

她穿著藏藍色的棉襖，腰上圍著一塊打著補丁的灰黑色圍裙，開門時還下意識將一手放在圍裙上擦拭。

但當她看到了清歡，那張紫紅的臉立馬笑開了來，「是女郎來了，快進來，外面風大著哩。」

她招呼完清歡，又扭頭對孩子們喊：「女郎來了，孩子們快出來！」

一瞬間，榮格就看到孩子們像魚兒似的湧出來，然後團團將清歡圍住。

孩子們一聲聲的叫她「女郎」，她抬手一個孩子一個孩子的撫摸過去。

一時間，榮格差點以為又回到了小年時她當街撒糖的盛景，她也是這麼笑得暖意融融的，一顆顆的糖撒下去，就像她此時一個孩子一個孩子的撫摸下去。

此刻，他又覺得，或許她還像一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