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穿過長長的銅雀街,方才混亂中,她一路殺將了來回,到沒有覺得路有多遠,此刻再走卻是無盡頭似的。
已是深夜,幾處著火的宅子火已被撲滅,街道上,只有別處傳來的壓抑的哭泣聲。
宋寧停下來,將地上丟落的一隻孩子的鞋撿起來,放在了路邊上,有人站在自家門口,看見她喊了一聲:「宋姑娘?」
「嗯?」宋寧看向對方,「要我幫忙嗎?」
是一位抱著孩子的婦人,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那、那些人都死了嗎?」
「嗯,沒事了,你家裡如何?」
婦人搖頭:「我家男人不在家,得虧了你救了我和我兒子。」
「謝謝你宋姑娘。」婦人說著要跪,宋寧扶著她起來,道,「外面還是亂,別讓孩子看見。」
「有事的話,明日衙門來人,你記得告訴他們。」
婦人應是:「宋姑娘,你慢點走,我看你臉色不好。」
宋寧點頭:「沒事,小傷而已。」
婦人回家去關了門,宋寧走到縣衙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在忙碌,她停下來看著門口的牌匾的,一時無言。
胡清遠可以隨性殺人,因為有人庇護他,竇萬釗能私藏養兵雄踞一方,因為他就是保寧的律法。
「律法,乃國之根本,連根本都能動搖的國,必不會長久。」
宋寧負手緩步而行,二條巷和周圍幾條巷子的百姓還依舊坐在街中間。
黑壓壓的人頭,有的孩子在哭,有的疲憊地靠在母親的膝上睡著了。
「宋姑娘。」守著這裡的牛頭山的弟兄上前來,問道,「那邊穩了嗎?」
宋寧點頭:「都穩了,辛苦你們了。」
她看到地上躺著幾具牛頭山弟兄的屍體,也增添了幾具黑衣蒙面的屍體。
「那我們去哪裡,是連夜回去吧?」
宋寧回道:「可能還有事情需要你們做,你現在去府衙找你們把頭,看看要做什麼事。」
「好!」幾個弟兄興緻高昂,「我們這輩子沒做過好事,沒想到今天晚上倒成了好人了。」
幾個人激動的扛著自己兄弟的屍體,大步而去。
宋寧回過頭來,路上坐著很多人,都看著她。
「沒事了,竇萬釗被五馬分屍了,他的屍體明天就會掛在城門上。」宋寧和大家道。
不安換成了驚喜,所有人驚呼出聲。
婦人們沖著南面磕頭拜菩薩。
「明天要去城門上看他的屍體。」
宋寧揮了揮手:「都回去吧,今晚大家都累了。明日衙門會有人來,各家有人遇難的,記得報備給他們。」
大家各自起身,紛紛應是。
「阿寧,你也辛苦了,快回去歇會兒。」
宋寧點頭,看到魯苗苗沖著她走過來,她喊了一聲:「苗苗快來扶我,我疼!」
便就眼前漆黑,暈了過去。
「宋主任!」
「阿寧!」
人群頓時亂了起來,魯苗苗接住了宋寧,大家都湧了過來。
「暈了,是不是受傷了?」
魯張氏捂住了嘴,眼淚奪眶而出:「受傷了,我的娘啊……」
宋寧的後背上兩道刀傷,右手和左手的手臂上也被劃了數刀。因為天黑她衣服又是深色,只知道她衣服破了,卻看不見她受傷流血。
「大夫,哪裡有大夫。」魯彪喊道。
「我,我在這裡!」街上的醫婆喊道,「先把人送回家,我這就會回家取藥箱。」
魯青青和魯苗苗都有傷,人由劉峰背著回家。
幾條巷子的人都不放心,跟著一起往二條巷裡去。
楊氏不在家,劉峰直接將宋寧背到魯青青的家裡。
醫婆來的很快,檢查過後數了數,宋寧後背的傷,一道深兩道淺,左邊胳膊和右手的肩膀各是一道。
「流了這麼多血,她、她怎麼走回來的?」醫婆心疼地道,「我行醫三十年,還是頭一回看到姑娘家受這麼重的傷。」
魯張氏和劉張氏早就哭成了淚人。
「她就是和別的女子不同,看著開玩笑談笑風生的,其實倔的很。」魯張氏道。
就看她和人打架那勁,就知道了。
「這可怎麼辦,你快用藥啊!」劉張氏道。
醫婆道:「用藥是要用藥的,但失血還是很多的,也不曉得……要不,你們去街口再請個大夫來,我們一起商量一下。」
「對,你和他把情況說了,先把能用的葯帶一些來。」
魯張氏讓魯彪跑腿。
巷子裡,好些人等著,見魯彪出來,七嘴八舌地問道:「怎麼樣,醫婆怎麼說?」
「傷的比較重,我現在再去請個大夫來。」
「你別去,我去跑一趟。你留家裡照顧著。」
魯彪愣了一下,因為說話的人劉氏的族人。
「誒,行!」魯彪道。
對方忙跑去找大夫來。
一會兒大夫來,商量過後,決定開兩副,一副補血補虛,一副止痛去邪。
給宋寧餵了葯,但並沒有效果,一會兒就開始發燒。
魯家亂成了一團,一個個急的抓耳撓腮。
門口,一會兒來個人問一問,一會兒有人提一隻雞過來,喊著魯張氏:「給她燉著吃。」
魯張氏看著劉氏的族人在門口張頭張腦,臉上確實是擔憂,她一時感慨萬千。
「要不要去找十殿下?」魯青青問大家。
話落,昏沉沉的宋寧卻是聽到了這句,道:「不要告訴別人,我睡一覺就行了。」
「誒誒,好!」魯青青應著,「你睡,好好睡著。」
宋寧果真睡了一覺,這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十的早上,她趴著睡著的,僵硬的動了動脖子,咬著牙側翻了個身,就看到魯青青和魯苗苗像兩尊佛像一樣,一人一邊靠著床打盹。
這兩天有人給她喂葯、換藥她知道,但一直醒不了,索性使勁睡了。
「青哥,苗苗。」宋寧喊道。
魯苗苗和魯青青立刻醒了,魯青青問道:「渴不渴,給你弄點水喝?」
「好。」宋寧趁著想起來,魯苗苗將她扶著坐著,她疼的臉頰直抖,「我這後面,幾道傷,怎麼這麼疼的?」
「三道!」魯苗苗豎起個大拇指,「大夫說要不是力道偏了一點,你大椎骨都砍斷了。」
宋寧白他一眼,大椎骨這麼好斷的嘛。
「你別嚇唬她,她一醒你就和她說這個。」魯青青給她端水,又喊了魯張氏進來,一家人圍著在她床頭是又哭又笑。
宋寧道:「殿下如何安頓處置的?」
「按戶統計了遇難的人數,一共是六十七個人,受傷的人有六百多人。」魯青青道,「名單都貼在衙門口了。」
魯彪豎起一根手指:「遇難的人,不論男女老幼,一律一百兩。」
「受傷的,則按傷重分類,重傷五十八十兩不等,輕傷,三十二十不等,」魯彪一臉驚嘆,「一天的功夫,明目、撫恤款項都排清楚了。」
「明天就開始發錢了。」魯張氏道,「雖說家裡有人遇難了,肯定是要人不要錢。可現如今,人死不能復生,朝廷能撫恤一些,也好讓那些孤兒寡母的,有個依靠。」
「以前,可從沒有有過的,能給一口薄棺就是當官的有人性了。」
更何況,一百兩真的很多了,多少人一輩子也沒辦法存到這麼多錢。
這是迄今為止最多的撫恤款。
宋寧也覺得趙熠這事辦的無可挑剔。
既迅速出了應對的措施,又磊落的將人名粘貼出來,細分賠償款項……將不穩定的人心安定住。
「不提這事,等你好了再說。」魯張氏道,「倒是,要不要去將你娘請回來?」
宋寧道:「不用,她說好住半個月。」
魯張氏去端雞絲粥來給她喝,宋寧喝完起來走動了一下,又接著睡了。
府衙裡,趙熠低頭寫著文書,闌風劈裡啪啦的算盤終於停下來,提著帳本回道:「爺,一共要三萬八千二百兩。」
「有嗎?」趙熠停下來,揉了揉脖子。
闌風點頭:「府衙的公帳上還有三萬零一十八兩。」
「縣衙有七萬二百兩。」
縣衙的錢比府衙還要多,這裡頭有什麼帳,翻了帳本又是一個掉腦袋的罪。
「還有抄家的錢,足夠。」趙熠道,「今晚就開始辦,挨家挨戶的送去。」
闌風應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想起來趙熠也沒有休息,小聲問道:「您要不要去歇會兒?」
「嗯,這就去了。」
把撫恤款安頓好是緊要的事,其他的事不用那麼急,他確實需要休息。
「有件事,」趙熠道,「抄竇府的時候,另外開出五千兩不要記在帳上,給宋寧留著。」
這兩日忙的昏天黑地,他凝眉道:「是不是沒來過?」
這不像她的行事作風。
這麼大的事,來來往往的人,還有她出風頭和掙錢的機會,她怎麼會一個面都沒有露?
「還真是沒見著,要不,尋了沈聞余來,讓他去看看?」闌風問道。
趙熠想了想,道:「算了,等我小憩醒來,我親自走一趟。」
闌風應是。
趙熠沒睡熟,也只是打了個盹兒便醒了,洗漱換了衣服,他坐車到二條巷。
此番步行進巷,一進來他便露出一絲驚訝。
巷子裡比上次熱鬧很多,許多人提著菜來來往往的走動,他一路過去,大家紛紛跪下行禮。
魯青青家的院中間堆了許多瓜果米糧,還有一些收拾乾淨的雞鴨。
「十爺!」魯青青激動地跑出來,他自從成為了趙熠的侍衛後,還沒有跟著趙熠做事過,「您是來探望宋主任的嗎?她剛醒,您在正廳喝杯茶,我去喊她。」
趙熠凝眉:「宋主任?」
魯青青點著頭,高興地解釋了一遍什麼是宋主任。
「綽號還真不少。」他進得門內,在桌邊坐下,魯張氏驚的從廚房出來,又是一陣行禮問安,趙熠問道,「她傷的如何?」
難怪沒去府衙,原來是受傷了。
「昏睡一天兩夜,一直發燒,我都嚇死了。一遍一遍的灌藥、擦汗,第二天夜裡總算是不燒了。今天醒了,吃了一點雞絲麵,這不又睡了。」
「身體還是虛。」
魯張氏絮絮叨叨說了一遍過程。
趙熠攏著袖子坐著,面上沒什麼表情,魯張氏一時吃不準他是什麼態度。
要說不關心,可他親自來了,上回來還嫌棄巷子臟,是坐滑竿的,這回是走路。
要說關心,宋寧都傷的這麼重了,他居然也沒個心疼或者震驚的表情。
魯張氏給他倒茶,小心翼翼去了廚房。
本想鬥膽問一問趙熠可想留下吃個家產飯,可看他莫說拿茶碗喝茶,便是手都沒擱桌子上。
還是算了。
「十爺。」魯青青出來,「宋主任醒了。您稍等她這就出來。」
趙熠簇了簇眉,起身道:「」不用,我進去就行。
他是不會相信,宋寧會帶著病體出來見他。
果然,進到房內,宋寧還躺著的。房間裡有濃鬱的藥味,她煞白的臉露出半截在被子外面,眼睛骨碌碌轉著,喜氣洋洋地看著他:「十爺,您給我送酬勞來了?」
「差一點,這錢就是弔唁隨禮了。」
魯青青擦了擦凳子,趙熠在床邊坐下來。
宋寧白他一眼:「您放心,我長命百歲福澤綿厚。」
「我看你被子厚。」趙熠掃她了一圈,問道,「後背傷著?」
宋寧動了動:「您一說我就來氣,左邊側著睡左胳膊有傷,右邊側著右胳膊難熬,仰躺著吧後背更不能沾。」
「睡覺也事多,趴著不就行了。」
宋寧道:「趴著也疼啊。」
趙熠蹙眉:「前面也被砍了?」
宋寧搖頭:「沒傷,趴著也疼啊。」
趙熠的視線在她一馬平川的前胸略過,眸光是極度的懷疑和不信任。
宋寧怒道:「士可殺不可辱。」
「再說,你我的關係,不適合談這種曖昧的話題。」
趙熠氣樂了:「這話,誰先起頭的?」
「我換個話題。」宋寧笑了,挑眉道,「十爺,我這傷也是工傷了吧?」
「我得虧身體好,不然可就是半殘人士了。您一會兒抄竇府的時候,少不得給我勻個萬兒八千的,以後我就能靠吃老本放高利貸過日子了。」
趙熠聽不下去,揉了揉太陽穴。
「你可以立一個更高的志向。」
宋寧搖頭:「這時代歧視女性,我再高的志向也實現不了。」
「再說,放高利貸就不算高志向了?」
趙熠擺手:「不和你說沒有用的,你養身體吧,死不了就自己去衙門領錢。」
宋寧立刻撐著坐起來:「那我和您一起。」
保不齊他事兒辦完就撤兵撤崗回京復命了,那她到時候找誰去?
趙熠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不是快半殘了嗎,這就能坐起來了?」
「你要想多領錢,我現在就能成全你。」
宋寧叉手道:「多謝您好意,我有萬兒八千,再加上找胡清遠的五千兩,我可就真的心滿意足了。」
「身殘志堅。」趙熠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的功勞,我會給你報上去的,朝廷會有表彰給你。」
宋寧目光灼灼:「朝廷表彰不只是送錦旗吧?」
趙熠冷颼颼瞥她一眼,背著手走了。
「一回來就換了副臉。」宋寧咕噥了一句,沖著外面喊道,「十爺,您這新衣服不錯。」
趙熠停下來,看向魯青青:「既是我侍衛,就該去做事,現在就去。」
他說著,又掃了一圈:「讓你爹娘也去幫忙,有工錢掙。」
他說完拂袖往外走,魯青青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
趙熠就聽到有人吼道:「十爺,做事留一線,以後好見面。」
趙熠心情很不錯。
「回城了,還治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