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的大興城看起來漂亮的不少,比起冬日的肅殺多了幾分暖意。
休整了半個冬天再加一整個春天之後,寧軍也已經做好了王西南方向進兵的準備。
方別恨從軍營裡出來之後,往他已經習慣了去的那家麵館吃飯。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作為一個蜀州人,最近卻那麼喜歡吃北方的麵食,尤其是那家小館子裡拿手的油潑面。
他以為自己吃兩次也就會膩了,可是每次去吃,好像都能滿足期待。
又或者,是那家麵館裡的小孩兒,著實可愛了些。
經營麵館的是夫妻二人,還有一個才四五歲的小男孩。
兩口子為人和善,而且誠信,生意說不上有多好,畢竟大興城也是百廢待興。
但是兩口子對未來都充滿了期待,連眼神裡都是滿滿的對美好的憧憬。
「寧王在大興城裡辦官學。」
老闆娘給方別恨送上來面,就蹲下來給小男孩兒整理衣服。
「明年就可以把你送到官學去讀書了。」
小男孩聽到這句話,忽閃著大眼睛問他娘親:「讀書好玩嗎?」
老闆娘搖了搖頭:「應該是這世上最好的事吧,娘親沒有讀過書,你爹也沒有讀過書,所以你問的,娘親可答不上來。」
方別恨一邊拌面一邊笑道:「讀書不但是最好玩的事,還是最有用的事。」
剛說完這句話,就聽到門外有人笑道:「騙人家小孩子可不大好。」
方別恨回頭,就看到高真笑呵呵的進門。
「將軍。」
方別恨連忙起身行禮。
那夫妻二人哪裡見過將軍,在他們眼中,方別恨應該只是一個讀過書的體面人。
所以這夫妻二人頓時有些慌了,高真卻笑道:「快去給我也煮一碗面,餓的厲害,就與他一樣即可。」
方別恨笑道:「將軍怎麼也過來這裡吃麵。」
高真道:「你每天都來這裡吃,我覺得必然是好吃才對,忍不住好奇就過來看看。」
他坐下後從袖口裡摸索了半天,摸索出來兩頭蒜,這可把方別恨給看的笑了。
「吃麵不吃蒜,滋味少一半。」
高真一邊剝蒜一邊看向那個小男孩:「讀書好玩,習武也好玩,你是想讀書還是習武?」
小男孩問:「讀書好玩還是習武好玩?」
高真:「都好玩。」
小男孩想了想,然後用他這個年紀獨有的認真回答道:「那我不挑,都要。」
方別恨正笑著,忽然瞥見麵館門外走過去一個人,隻一眼,他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忘了高真還在身邊,方別恨立刻起身追出門外,那身影就在前邊,他邁步想跟上去,可是那條腿忽然間好像灌滿了鉛一樣,竟是沉重的邁不出去。
高真以為出了什麼事,連忙追出來,當他發現方別恨的眼神注視著前邊一個女子的背影,忽然間醒悟過來什麼。
「像她?」
高真問。
方別恨重重的吐出一口氣,拉了高真一把:「回去吃麵吧。」
高真:「哪怕不是,為什麼不追上去看看?」
方別恨搖頭道:「不必了......」
高真瞪了他一眼:「你是怕不是?」
方別恨:「我是怕......是。」
高真邁步就追了上去,跑了幾步又回頭問方別恨:「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方別恨:「丁未露。」
高真嗯了一聲,朝著前邊那個女子大步狂追,那女子已經走遠,高真追上她的時候,顯然把她嚇了一跳。
高真攔在那女子面前,先是仔仔細細的看了看,他想法簡單,因為方別恨那次喝了酒之後說過,丁未露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所以高真想著,若是不漂亮的話,大概也就不必問了吧。
可是當他看到那張臉的時候立刻就楞了一下,然後連忙俯身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認錯人了。」
那女子眼神閃躲了一下,然後繞過高真繼續往前走了,但腳步明顯加快了不少。
高真站在那,像是有些傻了似的,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她應該是個漂亮的女人吧,曾經......
可是她現在那張臉上,有兩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一個交叉的十字疤痕。
交匯點在鼻樑出,所以整張臉看起來都給毀掉了。
在這一刻,高真覺得自己有些不是東西,於是他又追上去,磕磕絆絆的和那女子道歉,說自己冒昧了,以為遇到了曾經的同鄉。
那女子這次倒是沒有那麼害怕了,對高真歉然的笑了笑,說自己還要趕回家離去,然後就走了。
高真回到麵館門口,看向方別恨,方別恨從高真的眼神裡看到了很複雜的東西。
「我......」
高真看向方別恨,好一會兒後才滿是歉然的說道:「沒敢問。」
方別恨笑了笑道:「罷了罷了,哪有這般巧合的事,不過我倒是沒有想到,將軍你也有慫的時候。」
高真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把那女子臉上有十字疤痕的事說出來。
他擔心的是......那女子若真的就是丁未露,方別恨可能接受不了。
到了晚上,高真的書房外邊響起敲門聲,高真抬頭看了一眼:「進來。」
一名親兵進門,俯身道:「將軍,白天那個女人住在一家小客棧裡,地方很破舊,是最便宜的那種客棧。」
高真點了點頭。
他雖然沒有追問那女子姓名,可他的感覺告訴他,這個女人應該就是丁未露。
所以他暗中示意手下人跟上去,不要打擾,只是看看在何處落腳。
親兵繼續說道:「她丈夫應該是病了,而且病的不輕,她白天的時候去了沈醫堂,問了幾味葯,卻沒有足夠的錢買。」
高真看了看外邊的天色,最終還是沒忍住:「帶路吧。」
不久之後,這家很破舊的客棧裡,高真第二次見到了這個女人。
她們住不起有單間的客棧,住的是那種大通鋪,一間屋子裡只有一張打起來的大床,從這頭到那頭,擠滿了南來北往的人。
或許是因為她丈夫病的實在太重了些,所以其他客人都盡量離得遠了些。
這樣也好,看起來她們兩個就有了些相對來說安靜的空間。
「你是不是叫丁未露?」
高真問。
女子點了點頭,然後問:「大人為何知道民女的名字?」
她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她看得出來那錦衣的尊貴。
她和丈夫從蜀州一路艱難的走到大興城,只是為了追求一個希望,一個縹緲的希望。
就在幾個月之前,她在用小車推著丈夫求醫的路上,碰到了一個曾經的老鄉。
那老鄉告訴她說,如今在大興城裡有一家名為沈醫堂的醫館,醫館裡的大夫,都是當世聖手,皆有回春之力。
同鄉也是無奈,畢竟不是大富大貴之人,只是資助了她一些路費,然後還護送了有二百裡,便不得不告辭離開。
她已經感激不盡,卻也不知道如何回報人家。
這一路如此艱難的到了大興城,才把丈夫安頓在一家小客棧裡,出門去尋沈醫堂的半路上,就遇到了這個怪人。
她知道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你......」
高真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虛弱的好像隨時都能斷掉那口氣。
「前些年造了匪患,受過傷後一直沒好起來,這兩年更加的艱難了。」
丁未露倒是臉色平靜,她問高真:「大人還沒回答民女,大人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高真重重的吐出一口氣,回頭看向親兵:「把人接走,小心些。」
他看向丁未露:「我是受一位朋友所託,幫他尋找你,我看過你的畫像,所以路上遇到你便攔住問了問,只是沒想到......」
他下意識的看了看丁未露的臉,然後迅速的把視線挪開。
「我自己劃的。」
丁未露竟然如此的坦然,甚至是淡然。
「我要照顧他,這容貌總是會招惹一些麻煩,索性就不要了吧,反正......」
她看向那個男人:「他不嫌棄我。」
高真看向那個男人,眼睛紅紅的,他應該已經連走路都艱難了吧,可是高真看得出來,他那緊握著的拳頭,就是他覺得自己依然可以保護自己女人的武器。
「大人,你說的朋友,是誰?」
丁未露問。
高真忽然間決定說一個謊話。
「他已經死了......也是我們寧軍的將軍,戰死的......臨死之前交代我,請我幫忙找你。」
丁未露聽到死了這兩個字的時候,臉色明顯變了,嘴唇都不由自主的顫了一下。
「走吧。」
高真道:「請你不要拒絕,這是我朋友的囑託,我得幫他辦好。」
丁未露深吸一口氣,然後俯身一拜:「多謝大人。」
客棧對面,民居的屋頂上,方別恨坐在那看著,他沒有出聲,也沒有行動,拚儘力氣的控制著自己,所以連眼淚都是安安靜靜的。
高真的人幫忙把那個男人抬上馬車,丁未露再次致謝後也上了車。
等到車馬遠去,方別恨還是沒有動。
高真一躍而起,到了方別恨身邊坐下來:「對不起......我知道我自己這麼做可能有些過分......」
他話還沒有說完,方別恨搖了搖頭道:「我們是朋友,所以我不想說謝謝。」
高真嗯了一聲。
良久後,他低著頭說道:「我對她說,你......死了。」
方別恨深吸一口氣,然後努力的笑了笑:「挺好的。」
又是良久之後,他問高真:「你對她說的時候,我是怎麼死的?」
高真說:「戰死的。」
方別恨笑起來:「那還行......她爹手讓我學會體面,戰死......應該是很體面的。」
高真在月色下,見到了他這二十年以來,見過的最苦澀的笑。
他問方別恨:「你能忍得住嗎?」
方別恨道:「我坐在這裡,不就是已經忍住了嗎......不管她男人的病能不能治好,我想請你再幫我一個忙。」
高真問:「什麼??
方別恨道:「幫我在大興城裡買個宅子吧,不要多大的,有個容身之處就行......她,不該顛沛流離。」
方別恨笑:「銀子我得先跟你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