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棵可能早就已經死了的樹,以曹獵的知識之淵博,也認不全北方的樹都叫什麼。
尤其是兗州這邊,光是寒松就分許多種,他看著卻都差不多。
還有進城之前看到的那一片林子,他問是不是楊樹,得到的答案說那是白樺。
總覺得北方的物種比起南方來要差了許多,就拿樹來說,南方樹的種類好像遠遠超過這寒苦之地。
可偏偏就是看起來都差不多的東西,最是難以分辨。
比如......梅無酒和呂無瞞。
曹獵站在院子那棵枯樹旁邊已經好一會兒,抬頭看著天空,似乎是在發獃。
慕風流進門之後就快走幾步,俯身一拜:「拜見少主。」
曹獵只是嗯了一聲,然後問:「梅無酒上當了嗎?」
慕風流搖頭:「他讓我以為他上當了,但我看得出來,他還是在試探我,而且我若真的給他聯絡了山河印的人過去,多半他想的是如何順藤摸瓜。」
曹獵笑了笑道:「他那樣的人,一旦做出了選擇,怎麼可能會輕易反悔......」
他把視線從天空中收回來,指了指那棵枯樹:「這棵死了的樹到底叫什麼?」
「沒死。」
慕風流回答:「那是臘梅,正常來說,再有一兩個月就要開花了,開花之前不長葉子。」
曹獵笑道:「連樹都會裝死。」
他搓了搓手,轉身往屋子裡走:「我們本來就沒打算指望梅無酒能上當,確切的說,本來就沒指望他會上這個當。」
慕風流笑了笑道:「所以另外一個當,他一定會上。」
曹獵進了屋子,坐下來後,侍從已經把泡好的茶和棋盤擺好,似乎已經推算好了慕風流回來的時間。
兩個人對坐,曹獵抓起來盒子裡的兩根木簽,朝著慕風流示意了一下。
慕風流指了指其中一根,曹獵張開手,那是一根長簽,另一根是短的。
曹獵做了個請的手勢:「先生執黑。」
慕風流道:「讓子,少主先請。」
曹獵笑起來:「先生還是那般自信。」
慕風流道:「主要是我老,老了就狡猾,越老越狡猾的人就越是喜歡後發製人。」
曹獵楞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我可認識一個年輕人,與我年紀差不多,別人都以為他是菜鳥,可他就喜歡後發製人,而且用的比誰都要好一些。」
慕風流笑著說道:「少主說的是李叱?」
曹獵嗯了一聲:「除了他還能是誰,你還見過哪個人能把後發製人運用的如此純熟,而且格外有效。」
慕風流道:「喜歡後發製人的人,一般都很難對付,這樣的人最起碼具備兩個很大的優勢,其一是沉得住氣,其二是大局觀好。」
曹獵笑道:「先生這自誇,有些不掩飾了。」
慕風流哈哈大笑,他等曹獵先落子之後才跟了一手,然後繼續說道:「我給梅無酒出謀劃策,若不出意外,呂無瞞應該會儘快趕回西京。」
曹獵嗯了一聲,看著棋盤,這才落了兩顆子就好像在沉思一樣。
「先生覺得,他們倆誰會贏?」
慕風流回答:「他們倆誰都不會贏,少主才是贏家。」
曹獵嘆道:「喜歡後發製人的人,大概還有一個先天的優勢,先生剛才忘記說了。」
慕風流問:「少主指的是什麼?」
曹獵笑道:「先天的臉皮厚,連拍馬屁都比別人顯得更自然而然。」
慕風流道:「少主這話說的不都對,後發製人的人大概臉皮都會厚一些,我是後天積累,可不是先天而來,那個人才是真的先天不要臉。」
那個人......
曹獵忍不住笑出聲,雖然李叱毀了他的大半產業,毀了他的身份地位,最主要的是,可能他父親也已經因此而遇難。
但是不得不承認,曹獵對李叱真的是有幾分佩服。
他總覺得那個傢夥,是真的集合了所有成功者該有的特質,在別人看來可能這些特質都是不好的,比如銳意不足,比如手段不狠,若做梟雄,這兩樣不足就基本上不可能做的了梟雄。
然而李叱卻就是這樣,最起碼看起來是這樣。
曹獵又落了一顆棋子,然後問道:「這兗州,如此苦寒疲敝,先生覺得真能成事?」
慕風流道:「少主,不是我覺得兗州能成事,而是留給少主的地方實在不多了。」
曹獵愣了一下,然後就又笑起來:「先生說話真的是......一會兒馬屁拍的舒服,一會兒針刺一樣讓人心裡不快。」
慕風流道:「自古以來,不會拍馬屁的臣子和只會拍馬屁的臣子,都不是好臣子。」
他看向曹獵認真的說道:「做臣子的,如果不讓主公心情愉快,只會針鋒相對,那樣太考驗君臣關係了,所以拍馬屁這門手藝,一定要學好,而若隻學了這一門手藝,大概也就是個總管太監的才能。」
曹獵被他這話逗的又笑起來,然後落了一顆子。
片刻後,曹獵說道:「隻盼著李叱那個傢夥,暫時不會打兗州的主意。」
慕風流道:「他一定會打,好在他現在的主要精力都在南方,兗州這邊他還沒有餘力,不然的話,以李叱那般步步為營的性子,怎麼可能會讓他自己背後有寒芒?」
曹獵點頭:「先生說的是......先生看李叱如此透徹,那先生可看得出李叱最大的弱點是什麼?」
慕風流笑道:「不要臉的人,總是會比別人的弱點少。」
曹獵又笑起來:「先生確實看李叱看的透徹。」
他看著慕風流落子,這次他跟的很快。
「先生,我們大概最多有多少時間?」
慕風流回答:「一年。」
曹獵微微皺眉:「一年......似乎確實有些短。」
慕風流道:「我說一年,可能說的還多了,如果僅僅是一個李叱還好,這棋局上另外一個大的變故,是唐匹敵。」
曹獵陷入沉思,像是下意識的落了一顆子。
唐匹敵這個人,和李叱似乎還有些區別,李叱的來歷李叱的經歷,導致了李叱就必須是那樣一個人,如果不是那樣的,在曹獵看來都有些不合理。
但是唐匹敵是真的不合理,因為唐匹敵的來歷他的經歷,似乎都不足以讓他變成如今這樣的不敗戰神。
那是一個理解不了的人,而他領兵是理解不了的事。
「有些人,果然是上天厚待。」
曹獵緩緩吐出一口氣,想了想,若唐匹敵是被上天厚待的人,那麼李叱豈不是更被上天厚待?
因為連唐匹敵那樣的傢夥,居然都心甘情願的為李叱做臣下,這難道不是更難以理解的事?
所以曹獵又嘆了一聲:「那邊的人,都不可理喻,沒有一個能按照常理去推測的。」
慕風流道:「少主也一直都在看李叱,最早確定李叱將來會有所大成的人就是少主,所以少主其實心裡明白,李叱之所以能在這不屬於他的棋局中異軍突起,最主要的是,他不按照棋盤上的規矩落子。」
曹獵像是醒悟過來,點頭:「他自己在制定規則。」
慕風流道:「農夫說李叱好,他分田分糧,減免賦稅,商人也說他好......唯獨說他不好的,是舊貴族,可是當農夫和商人都對貴族失去了敬畏,那麼貴族也就沒有什麼可必須去在乎的了......」
曹獵道:「已有兵源與財源。」
慕風流嗯了一聲:「所以不管是梅無酒還是呂無瞞,都不可能是李叱的對手,兗州又是少主現在為數不多的可以用的地方,這一次,就真的不容有失了。」
他看向曹獵,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少主現在的心境,有些許問題。」
曹獵看向他:「先生所指是什麼?」
慕風流道:「少主難道沒有察覺到,你越來越多的去思考李叱,以至於越來越願意去學習他......」
他停頓了片刻,微微搖頭:「我斷定李叱將來必然不會最終成就大事的人,他所依仗的農夫和商人,是下下人,用下下人去鬥上上人,可得一隅,不可得江山。」
他看向曹獵說道:「所以,少主應該明白,無論任何一個方面,少主都比李叱要強,何必事事處處都去比對。」
曹獵沉默下來,良久之後他點了點頭:「先生教訓的是,我以後多注意。」
他落子。
慕風流微微皺眉,似乎是才發現了什麼:「少主是不是在說話的時候,比我多落了好幾顆子?」
曹獵哈哈大笑道:「看來我還是差了些,被先生察覺了,先生說事事處處學李叱不好,可是先生難道就沒有發現,李叱就喜歡這樣做,偷偷落子。」
慕風流怔住,他仔細思考了一下曹獵的這句話。
曹獵笑道:「同樣在一個棋盤中,別人按照規則,你一子我一子的下,可是李叱會偷偷的走,且不讓別人注意到他落子更多,別人走一步,他已經不可察覺的走了好幾步,先生剛才就說過的,李叱不按照規則走,可先生還是大意了......先生可以說這是取巧,這是不要臉,這是耍無賴,但真的很有用......」
他指了指棋盤:「先生專註於一件事的時候,無人可及,但李叱能做到的是幾條線,都同時去做,這一點他也無人可及,先生啊......現在你還覺得,李叱不是最大的對手嗎?」
曹獵起身,走到門口,又看向那棵像是枯死了的樹。
「我們應該沒有一年那麼久。」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
然後回頭看向慕風流說道:「先生說,李叱只會用農夫和商人,是錯了的,你看看他在豫州做的事吧,表面上因為辦了我曹家,導致豫州大部分在層面上的人都不能為他所用,但他把曹家打掉了真的是得不償失嗎?不是啊......他打掉了最大的那個,然後重用小的那些......」
他緩了一口氣後說道:「別人以為他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還笑話他短視......可卻忽略了,他搶走了西瓜,也沒放過芝麻。」
片刻後,曹獵語氣有些重的說了一句:「半年之內,一定要把兗州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