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無節他們三個人本來是想真的睡一會兒,畢竟做做樣子也是好的。
可是這三個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傢夥,終究還是做不到真的沒心沒肺。
也不知道聊了多久,酒勁和睡意都過去了,越發精神。
遏軻摩一直到天黑才回來,也不知道去做了些什麼,回來後態度比之前要好了許多。
他又吩咐人準備酒菜,還特意換了一身衣服,沒有再穿那名貴的錦衣。
回來後的他,看起來變回了他們熟悉的那個遏軻摩,熟悉的那個好兄弟。
四個人坐下來喝酒,遏軻摩也不再說其他事,只是和程無節他們一起回想小時候一起長大的事。
這一次聊天就顯得比中午時候要輕鬆的多,四個人說說笑笑,酒喝得多了些,然後笑著笑著就又哭了。
小六擦了擦眼淚,看向遏軻摩說道:「小時候,我和小九個子小,總是被欺負,也總是你和程老大幫我們倆出頭。」
小九抽了抽鼻子,想起來那次遏軻摩被打的鼻青臉腫的樣子,心裡越發的難過。
「我倆被人扔進泥水坑裡。」
小九抬起手擦了擦鼻子,眼睛裡是淚水,可是嘴角上帶著笑。
「六七個人打我們兩個,我們倆也是太弱了,打他不過,然後遏軻摩來了。」
他看了遏軻摩一眼,那一眼裡的情分,那麼濃。
「我到現在,只要閉上眼睛回想,就好像還能看到他那個時候的樣子。」
「隻比我倆大一歲,那年我們倆應該是八歲,他九歲,手裡拿著半塊磚頭站在我連面前,背對著我們倆,面對著那些混蛋。」
小九緩緩吐出一口氣:「他說,你們倆別怕,我在這,誰欺負你倆,我就弄死誰。」
小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後說道:「那一架,我倆躲在後邊嚇得直哆嗦,居然沒敢上去幫忙,是老遏自己和他們打,他打翻了好幾個,自己也被打翻,臉都被打破相了一樣,嘴裡都是血。」
遏軻摩笑著搖了搖頭:「還說呢,我幫你倆打架,你倆就躲在後邊喊,老遏打他們,老遏打他們!」
程無節噗嗤一聲就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了:「那天你們是要去救我的。」
小九一邊擦眼淚一邊笑:「那天我們倆是被人家追著打,你是被人家吊起來打。」
遏軻摩道:「我自己在村子後邊練功呢,聽到有人喊就跑過去,後來才知道怎麼回事。」
那天,小六和小九實在餓的受不了,兩個人蹲在那哭。
程無節看著他倆,難受。
他也餓,但是他想著,怎麼也得給他倆找點吃的來。
村子裡有大戶人家正在辦壽宴,程無節就偷偷進去,準備踅摸點吃的帶出來。
結果正在偷人家吃的,被人家看到了。
他那年十歲,四個人中他最大,所以他們三個一直喊他程老大。
十歲的程老大就知道一件事,我是大哥,我餓著可以,不能餓著他們。
他絕不會因為自己餓而去偷東西,但看到小六和小九餓的哭,他就受不了。
他被那富戶的家丁抓了,吊在後院打了一頓,打的皮開肉綻。
那天是做壽,所以富戶家裡來了不少的親朋好友。
這些親朋好友,都有家裡帶來的孩子們,就圍著程無節笑話,還撿石頭或是土塊砸他。
後來有個十幾歲的孩子說用雞蛋打他,肯定有意思。
富戶家裡就搬出來幾筐雞蛋,那些孩子們就用雞蛋砸程無節。
程無節看著那些摔碎了的雞蛋,心疼的哭。
挨打都沒哭,那麼疼都不哭。
別人以為他是被打哭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著這麼多吃的,如果能帶回去給小六和小九該多好。
糟蹋了啊,都糟蹋了啊。
他也餓,有一個雞蛋打在他頭上碎了,雞蛋液往下流淌,他就用嘴去吸。
這個樣子被那些富戶家裡的孩子看到了,笑的更加厲害了。
於是他們就湊到近處,瞄準了程無節的腦袋砸。
程無節那年才十歲,所以當時沒有去想......他十歲吃的最飽的一頓飯,居然是這樣來的。
以至於後來想起來,程無節還沒心沒肺的說,雖然挨了打,很疼,但生雞蛋也挺好吃的。
那些富戶家的孩子中,又有人提議說,把程無節綁了拉出去遊街。
讓村子裡的人都看看,這個偷東西的小賊是誰。
於是不少人附和,就把程無節推搡出了後院。
用繩子綁的結結實實,還在脖子上綁了一條繩子,被他們牽著走。
一群人一邊鬨笑一邊繼續用雞蛋砸,家丁們抬著雞蛋筐,富戶的孩子們從裡邊拿了雞蛋砸。
村子裡的人看到了,有的在笑,有的在搖頭嘆息。
小六和小九知道了之後,立刻就沖了過去要救程老大。
可是他倆因為時常沒飯吃,又瘦又小,當時也已經好久沒吃東西,哪裡有什麼力氣。
再說人家那麼多人,他倆怎麼可能打得過。
其實都不算是打架,倆人才衝上去就被按住了,暴打一頓,又被抬起來扔進泥坑裡。
這時候,在村後練功的遏軻摩聽到了消息,直接沖了過來。
那天,他拿著半塊磚頭,一次一次被人打倒,一次一次站起來。
滿臉是血的他看著那些富戶的孩子說,你們要是不打死我,我就要擋在這。
你們要是不打死我,我以後會打死你們。
也不知道那些孩子們是被他一臉血嚇著了,還是被他的話嚇著了。
又或許,只是覺得這血糊糊的人在這,事情就變得無趣起來,所以就都走了。
小六和小九跑過去,一個扶著遏軻摩,一個扶著程無節。
程無節就說沒事沒事,你們別哭,你們看,這不也有收穫嗎。
地上還有雞蛋呢,有的摔碎了有的沒有。
小六和小九就去把地上的雞蛋撿回來,給遏軻摩吃,遏軻摩卻哼了一聲。
「這樣的東西我不吃,餓死也不吃。」
他抬起手抹了抹臉上的血,對程無節他們三個說,以後我做了大人物,我讓你們天天吃飽飯,還有肉吃。
小六心疼的問,你疼不疼?
遏軻摩說疼也沒事,自己沒本事,挨打了也要忍著,以後有本事了,一定要打回去。
那個時候,村子裡的東西都是富戶的,包括縣城外邊的小仙湖。
良田,湖,甚至是山上的樹,哪怕連一棵草都是人家的。
小六和小九去釣魚,被人家抓住也是一頓打。
似乎在那個時候,他們活下去的希望都那麼渺茫。
可是後來流民亂兵到了,殺了富戶一家,搶光了富戶家裡的東西。
那些富戶家的孩子們,要麼被殺了,要麼被糟蹋了,要麼被帶走了。
富戶家破人亡,可這樣一來,程無節他們反倒是有機會活下來。
他們去小仙湖裡抓魚吃,再也沒有人管,他們去山上摘果子吃,再也沒有人打。
「以後再也不用那樣了。」
遏軻摩把杯子裡的酒一口氣喝完。
他看向程無節:「你們都留下吧,我現在雖然算不得大富大貴,可咱們四個在一塊,最起碼不用再擔心吃不飽飯,再擔心活不下去。」
小六和小九看向程無節。
在那個瞬間,連他們倆都真的動了心。
人是有複雜情感的動物,在某種情緒下,做選擇就會沒有什麼理智。
他們來之前的是要來勸勸遏軻摩,此時這頓酒喝下去後,被遏軻摩這句話打動。
他們看向程無節,是因為他們真的真的一直都把程無節當老大。
那是他們大哥,大哥能做決定。
可是本該最沒心沒肺,本該最沒有理智的程無節卻愣在那。
他看向小六,又看向小九,眼神裡的意思是......你們怎麼忘了我們來做什麼的?
遏軻摩看到了程無節的眼神,所以他重重的嘆了口氣。
「其實我知道你們是為什麼來的。」
遏軻摩轉著手裡的空酒杯,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你們是從寧軍那邊過來的吧?」
他看向程無節:「程老大,你雖然不靠譜,但你從來都不會騙兄弟,你告訴我,我猜得對不對?」
程無節沉默了好一會兒,點頭:「是。」
遏軻摩道:「那你們是來殺我的?」
程無節搖頭:「不是。」
遏軻摩道:「是來勸我投降的?」
程無節道:「老遏,你知道什麼是對錯,跟著邪教的人做事,沒有好下場的。」
「對錯?!」
遏軻摩大笑起來,笑的撕心裂肺。
「哈哈哈哈哈......對錯?」
遏軻摩站起來,眼睛有些紅。
「這樣的世道,你跟我說對錯?!」
「那你告訴我,當年我們被富戶欺負,差一點都被打死,那是誰對誰錯?」
「說富戶的人狠毒,可是因為什麼挨打?是因為你去偷東西了。」
聽到這句話,程無節他們三個人都驚愕的看向遏軻摩。
遏軻摩抬起手指著程無節道:「你若是不去偷東西,就不會被人吊起來打,就不會被人遊街,就不會連累小六和小九,也就不會連累我,所以你說誰對誰錯?」
不等程無節說話,他繼續說道:「再後來叛軍到了,殺了富戶一家,一點人性都沒有,小孩子都被他們摔死,小姑娘被他們糟蹋,一家那麼多人,全都被殺了。」
他直直的看著程無節問:「可是後來,就因為富戶一家都被殺了,我們才有機會活下來,你告訴我,誰對誰錯?!」
遏軻摩離開酒桌,一邊走一邊說道:「所以後來我才想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對錯,是強者說了算的。」
「你們認為這是邪教,可在這,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跟你們去寧軍那邊,最多不過一個小小的團率,縱然是個校尉又如何?」
「程老大,小六,小九......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但我一直對那支叛軍很感激。」
這句話,把程無節他們嚇著了,身上一陣陣寒意。
遏軻摩轉身看向那三個人,眼睛裡的那種光,讓程無節他們三個更加害怕。
「叛軍殺了富戶一家,關我們什麼事?可是富戶一家死了,我們就能活,這就和我們有關了,所以我感謝他們。」
遏軻摩一字一句的說道:「所以,如果讓我去選,是繼續做我們自己,還是去做那富戶?」
「我都不選,我要做就做那支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