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師徒十幾載,言少陵了解他,他又何嘗不了解他這個徒弟?
天機老人在心中冷冷地笑著。
外人都說他的徒弟謙恭有禮、雅人至深。
是逸群之才,淑人君子。
諸如此類的美好詞語,全部被冠在了他這個徒弟。
只是天機老人也知道,這些外人他們亦在可惜,像言少陵這麼完美的人,有著一個極大的弱點——那就是命短。
所以,對這位年輕的天機樓樓主更加憐憫了。
畢竟,你再厲害,你也活不久。
真是可笑。
然而,言少陵並不是完美的。
天機老人早就發現了,他這個徒弟的性格有著很嚴重的缺陷。
他看見言少陵暗地裏在虐殺靈獸,不過都是些幼獸和凡獸。
天機老人從未見過那個樣子的言少陵。
那雙蒼白的手握住薄刃的時候,病態的美感展現得淋漓盡致。
而向來黑黢的雙眸,也被鮮血映出了殷紅色。
剛發現的時候,他還高興了好一會兒,因為他不喜歡看見他好不容易才養起來的傀儡變得一絲不苟,連笑都優雅到恰好的弧度。
有缺陷,這樣才很好。
天機老人沒管,任由言少陵這樣下去。
因為說不定,他徒弟哪一天就瘋了,也用不著他再出手。
可是一向自負的天機老人卻忘了一件事情,缺陷放大到極致,是會毀滅的。
毀滅自身,也毀滅他人。
現在的言少陵,莫如此了。
忍了十幾年的情緒,在這一刻終於能夠爆發開來。
可是帶著面具的時間太久,真實的性格已經被同化了。
「師傅這是怎麼了?」言少陵挽起長袖,神色似是漫不經心,「怎麼一副害怕的樣子?」
天機老人死死地盯著他,終於說出來一句話:「你想折磨老夫!」
聞言,言少陵的動作頓了一下,雙眸中浮著薄霧:「師傅,您又錯了,這不叫折磨。」
「這叫磨鍊,也是您教的,您不記得了嗎?」
天機老人的神情瞬間一滯,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每次您打我,對我用刑,都說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該經歷的磨難。」言少陵彷彿陷入了久遠的記憶之中,眼尾含笑,「您說只有將這些磨難全部熬過去,才能踏上巔峰。」
「只要我有一點不從,您就變本加厲,這些年我受的磨難,我都快記不清了。」
腦子忘了,但是他的身體卻很好地幫他記了下來。
言少陵想了想,然後慢慢地將束在自己腰間的白玉腰帶解了下來。
他伸出手,拉開了自己的衣襟。
那修長的身軀看起來蒼白纖弱,但該有的肌肉卻沒有少,反而呈現出一種協調美來。
而唯一破壞美感的地方,就是在那左胸膛處,有一道傷痕,從鎖骨下方,一直垂到肋骨底部。
像是一道蜈蚣,在吸食他的血肉。
看起來猙獰無比,觸目驚心。
「這是我最臨近死亡的一次。」言少陵咳嗽了幾聲,手指撫上自己的胸膛,那裏起伏很弱,不仔細的話根本感覺不到。
看到這些,天機老人沒有說話,但他身體在顫抖著,彷彿歷經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想我真的是要死了。」言少陵神色淡淡,「因為師傅您這次給我的磨鍊,離我的心臟太近了。」
下一秒,他倏地笑了:「只要再近一分,我的心臟就會碎掉。」
話罷,又搖了搖頭:「我可沒有師傅那樣的神通,有天道護著。」
口吻很是平淡,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氣與怒氣,真的只是像在和自己的師傅耐心交流一樣。
可天機老人聽不下去了,越聽,他的恐懼越深。
而言少陵這幅樣子,他也真的是厭惡至極!
「閉嘴!」天機老人忍無可忍地怒吼了一聲,「孽徒,你究竟想要幹什麼?」
「不幹什麼啊。」言少陵輕輕地笑,「只是想問師傅借一點東西罷了。」
「借東西?」這一下,天機老人是徹底地迷惑了。
原本他以為,他這個孽徒要把他虐待一番,就像曾經對待那些幼獸凡獸一樣。
「是的,借點東西。」言少陵向前走了幾步,然後一隻胳膊撐在了牆上,「借一樣只有師傅有,我又很羨慕的東西。」
「你……」聽到這句話,天機老人先是迷茫了一下,旋即臉色大變,「你在找死!」
這個孽徒他、他居然想……
一想到這個,天機老人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只出氣不進氣,到真像是一個瀕死的老人。
「孽徒,你這是在做夢!」天機老人好不容易喘過來一口氣,眼神兇惡,「你可知你這也是在逆天而行?!」
「師傅,別把什麼事情都當成逆天。」言少陵微笑,「若是天真的那麼容易被逆,這個世界早就該亂套了。」
「弱肉強食,這是師傅教我的道理。」
「現在師傅老了,修為也沒了,也該退位了。」
「那麼不如讓徒兒代替師傅,來守護華胥大陸。」他濃密的睫羽映出一片陰影來,嗓音柔和,像極了話本子裏的柔弱書生,「可好?」
「你果然是……」聽到這些,天機老人雙眼血紅,「你果然是在覬覦著天道的力量!」
他怎麼敢?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華胥是他能想守護就守護的了得麽?
大逆不道!簡直大逆不道!
聞言,言少陵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師傅,這是你第三次犯錯誤了。」
「我覬覦的可不是天道的力量,我只是想讓師傅你體驗一下我的感覺罷了。」
「哈哈哈哈哈!」天機老人忽然又放聲大笑起來,笑聲中嘲諷意味十足,「別傻了少陵,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果然還是愚蠢到了極致!」
言少陵背負雙手,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平淡。
「你以為這天道的力量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天機老人冷冷地笑,「為師雖然現在只是一個靈宗,但也不是你能對抗的!」
只要他還是華胥的守護者,那麼天道就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但是下一秒,天機老人的笑凝固了,眼神也是一變。
因為言少陵扯動唇角,笑了起來,意味深長:「師傅,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似乎還活在那個蠻荒的時代。」
「但憑我自己是對抗不了,但若加上陣法,加上靈符,師傅,不能對抗的就可是你了。」
天機老人目光冰冷,宛若兩把寒刃,他的聲音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陣法?靈符?為師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還成為了符師。」
「師傅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呢,就譬如……」言少陵微微一笑,緩緩吐出三個字,「星、替、陣。」
天機老人的瞳孔驟然放大。
「這個陣法比較難學,徒兒也是花了五年的時間才徹底學會。」言少陵腕骨一番,將袖子扯下。
一個古老的圖案,在他蒼白的肌膚上浮現出來。
即便有些複雜,但仍能看出是上面有兩個星子,交錯在一起。
言少陵微微偏頭:「師傅知道星替陣是什麼吧?」
這個時候,天機老人終於陷入了一種極度的驚懼之中。
他當然知道星替陣是什麼!
凡是跟命星有關的陣法,都是靈修一途最難佈置成功的陣法。
星隕陣、星替陣……
前者算不了什麼,只是一個追蹤的陣法。
一旦有什麼人死去,那麼屬於他的明星就會隕落,因此可以憑藉著星隕陣來尋找這個人的屍體究竟在何方。
而星替陣,就很可怕了……它可以讓兩個人的命星交換。
也就是說,一旦星替陣開啟,站在這陣法之上的兩個人的命星就會進入錯亂的狀態之中。
然後,就要看到底誰強誰弱了。
強的一方,可以把弱的一方的力量全部剝奪,化為己用。
但是星替陣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用的,使用它的條件也十分苛刻。
你必須要對另一方十分了解,不光是生辰八字,還有氣運等等。
一旦有一點錯誤,那麼佈陣的人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畢竟,這確實是對天道的挑釁。
不過星替陣也算是鑽了一個漏洞,因為在剝奪力量的時候,兩者的命星是混亂的。
這個時候,天道若是降下懲罰,兩者會全部受傷。
但是等到星替陣結束後,就要看運氣了,運氣好那麼就這樣過去了,運氣不好可能會遭受天道的雷霆震怒。
所以,就算知道了星替陣,也沒有幾個人會去真正的實施。
因為……賭不起。
「師傅別怕,萬一你是強的那一方呢?」言少陵頷首微笑,「這樣您就可以把徒兒的力量剝奪了不是麽?」
「好孽障!」天機老人幾乎咬碎了一口牙,「星替陣!你竟然也能想出用星替陣!」
他知道,言少陵不會說謊,既然都已經把他困在了這裏,那麼這件密室,恐怕就是星替陣的所在了。
如果他的力量真的被奪取了,那麼按照規定,得到天道力量的人就會成為華胥的守護者!
原先,天機老人還十分的恐慌,害怕有人來奪取他的力量。
然而,這麼多年來遇到的人,都匍匐在他腳下,懼他,怕他,他已經忘了還有這個規定。
但現在,天機老人最恐懼的事情終於來了!
「師傅,有時間在這裏喊,不如省省力氣。」言少陵搖了搖頭,「星替陣已經開始了,徒兒在這裏祝……師傅好運。」
在這句話落地的同時,天機老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就是一暗,直接墜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視線再度開闊時,已然來到了一片星河上!
不過,這片星河,是星替陣帶來的幻影。
「來吧,師傅。」有聲音從遠處傳來,「讓你我師徒二人的所有恩怨,在這裏做一個了斷!」
**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但誰也沒有在意。
那些天機樓的弟子們仍不慌不忙地坐著手中的事情,若是連下雨這點小事都能驚擾到他們,那麼真的是不配為大宗門的子弟了。
因此,也沒有人去想,這雨來得很是蹊蹺。
立於屋簷之下的緋衣男子抬頭,望向了灰茫茫的蒼穹。
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他雙眸微微一眯,瞳底中竟倒映出了兩顆星子來。
而這兩顆星子此刻正在劇烈地碰撞著,光芒忽強忽弱。
「星替陣……」只是看了一眼,容輕就已經知道了那是什麼。
沒想到,在華胥大陸也能看到星替陣這種失傳已久的東西。
看來,這裏的人還真的是他去過的所有地方中,能力較強的一群了。
「你早就算到了吧?」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帶著幾分風流的笑,「你當日沒有親手殺掉天機老人,就是因為知道言少陵會出手?」
容輕側眸,看著樓星尋,聲音淡而涼薄:「這種小事,我沒精力去算。」
「也是。」
「容兄啊容兄,不得不說,我真的是佩服你。」樓星尋在他身邊站立,「你說你要是把腦子分我一半,這華胥估計早就被我統一了吧?」
他第一次見到緋衣男子,是在他師傅那裏,那個時候他才十五歲。
而這麼多年過去,這個男人居然半點不見老,反而愈顯風華。
容輕沒有回答,依舊在注視著蒼穹。
那兩顆星子此刻還在碰撞之中,似是誰也不饒過誰,平分秋色。
「你在看什麼?」樓星尋也看天,但只能看見雨水從天飄落,不由詫異萬分,「雨有什麼好看的?」
「不是雨。」容輕這個時候開口了,「是命數。」
「命數?」樓星尋想了想,「你也會算命?」
容輕不置可否:「一知半解。」
「恐怕這世上沒有你不會的東西了。」樓星尋笑著嘆氣,沉默了一下,才道,「我需要回大幹了。」
「哦?」容輕垂下睫羽,「巫國出現了?」
「不錯。」樓星尋的神色嚴肅了幾分,「我接到線報,永安城內已經有幾個百姓離奇死去了,同百年多前的癥狀一模一樣。」
容輕波瀾不驚:「幕後者可知道了?」
「這個……暫且不知。」樓星尋搖了搖頭,「不過我已經有了一個猜測,就是不知道對不對,所以必須要回去看看。」
容輕頷首,表示知曉。
「走了。」樓星尋也習慣了他這幅寡淡的性格,懶懶地打了個招呼後,就起身離開了。
雨仍在下著,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黑雲密佈,壓城而來。
而此刻,另一間屋子內,君慕淺盤腿而坐。
一吐一吸之間,靈氣從四面八方湧來,進入到她的身體中,順著經脈蜿蜒而上。
大周天、小周天,周而復始。
這是君慕淺修鍊的第五天,還沒有完全將靈潭中的力量全部化為己用。
而且,為了鞏固先前的修為,她硬生生地把等級壓製在了五級靈師。
她必須要有耐心,若是急功近利,修為是能夠衝上去,但是越到後面,弊端就會越明顯。
若想建成高樓,必須要先打好地基,否則遲早會有崩塌的那一天。
她現在的修為在同齡人中,當屬前列,所以君慕淺並不急。
何況,她有著前世的經驗,知道怎麼修鍊會快。
「呼……」
君慕淺一邊要吸收靈氣,一邊還要壓製修為,精神已經達到了零界點,大量的汗珠從額頭上滾滾而落。
下一秒,她的身子忽然一顫,一股腥甜就湧上了咽喉。
不過幸好沒有傷及到經脈,君慕淺又及時地將這股衝動壓了下去。
但是,此刻有一副畫面突然強行地擠進了她的腦海之中!
君慕淺的身子又是一震,便看見有兩顆星子在相互搏鬥著,一顆大,一顆小。
而那顆大的光芒此刻大盛起來,像是馬上就要把小星子吞噬了。
這兩顆星子,沒由來地讓她感覺到了一股熟悉。
尤其是那顆大的,讓她厭惡無比,想要殺人。
「滾出去!」
一聲冷喝響起,彷彿是被震住了一般,腦海中的畫面陡然消失了。
而也是這個時候!
星替陣中,天機老人愕然無比:「不,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