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離川的確不是普通的琴師,他的本名也不叫白離川。
他是個劍客,年紀輕輕便舉世無雙。他的琴就是他的劍匣,他曾一琴一劍遊歷天下。他的名字是穆清,武林盟穆南音之子。
皇安有君穆如清風,指的便是這穆清。
穆清現在的情況有點糟。
穆清加冠之前一直行走江湖,行蹤不定,這次也是收到了門中長老傳書才從東方的炎凰古國往墨玄帝國趕回,卻沒想到途徑出雲諸國和君無痕等人會和時中了算計。
他平時行事縝密,唯一的缺憾就是作風太過正氣,那些人正是利用了他保護平民的責任感。穆清雖立刻封了身上幾處大穴,但還是因中九鎏引而雙目失明,內力漸散。
穆清走的是重視技巧的劍法,他本身足夠強大,即便沒了內力也可以打敗大多的敵人。然而當面對人海戰術的時候,失去了內力就難以為繼。再加上雙眼不能視物,殺手一*襲來,即便有著足夠的韌性的穆清也不由有些疲憊。
九鎏引是武林盟的禁藥,製作方式只有武林盟高層才有機會接觸。
一個了解他性情又能獲得九鎏引的人,武林盟中出了叛徒已是昭然若揭。君無痕和白芷分頭前往調查,而他則和魔教教主秦不晝同行。
而此時。
秦不晝看了看周圍或黑壓壓接近,或隱沒於黑暗的追兵,又低頭看了看白離川頭頂的發旋,無奈嘆氣:「真好奇白兄到底是個什麼身份,竟這般招蒼蠅惦記。」
白離川抿唇,開口道:「秦兄……」被秦不晝打斷:「罷了罷了,這些蒼蠅看著怪煩人的,我去解決了再說。」
其實他挺想找人打一架的,權當飯後消食吧。
秦不晝伸了個懶腰,眯著眼從掛在馬肚一側的刀鞘一抹便下了馬。日光正在漸漸沒入地平線,從殺手的角度看,秦不晝逆著那輪夕日煌煌的金芒,金瞳閃閃發亮,宛若神祗,手中長刀如天地之間生出的清光。
他本來是副閑適慵懶的模樣,可腳剛著地,一股無法言說的氣勢便從那挑起的眼角眉梢暴湧而出。在秦不晝身後,將沉的太陽陡然一顫,整個天地陷入黑暗。
恐懼從他腳下信步而來,戾氣突破荒原上狂躁的風直抵人的肺腑,比死亡還要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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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經暗沉下來,昏黃遮天蔽地。秦梓裡點了燈火,抱著個兜著鳥蛋的軟繈褓,望著那窗外遠處山上的紅葉。在這薄薄的夜幕中依舊是紅艷艷一簇,點綴在黢黑的山脊之上。
秦梓裡想,這葉子紅得跟火似的,卻暖不了人的心。
真應了那名字,血楓啊。
秦梓裡把秦不晝敬為長兄,從不欺瞞他任何。隻除了一件事。
那是老教主讓他終身守著、只能咽在腹中帶進棺材的秘密。
據說秦不晝出生那日,卦盤之上有凶星易位,魔教的卦師夜觀其軌跡,發覺其加冠之年後的人生皆是一團迷霧,似有異物掩蓋天機,隻堪堪窺見二十四歲的某一日,其命將在君山生出大變故。
解為:凶君纏,陰陽亂,逆天命,奪造化。
穆清誕時白日有君星閃現。
秦不晝今年正是二十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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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白離川在馬背上扶著韁繩將將坐穩,那馬兒打了個響鼻,用蹄子刨了刨地面,淡定地低頭吃草。
秦不晝一掌擊中一個殺手的胸口,順勢將刀後舉畫弧下了身後一人腦袋,衣袂飄飛,墨發揚起,雖說不上全然的輕鬆,卻也極是自如。
打群架也是鍛煉內功心法的方式之一。魔教的內功心法注重內部破壞,秦不晝傷人的時候將內力送入對方體內,很快對方就會五臟六腑皆碎裂,七竅流血而死。
秦不晝正打算留個活口抓著問問,卻在這時聽見聲馬嘶。
原來那些追兵早已知曉魔教教主武藝高超一事,為了殺白離川,不惜派出大批精銳,隻待攔著他無法回援,就去襲殺白離川。
到底誰這般恨他?白離川輕輕蹙眉,卻不急不緩地取下背後的琴。
纏繞著琴身的綢布一圈圈往外旋繞著飛散,那古琴七弦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戰意,泠泠作響。
只是那人還是小看當今的他了。
利刃抽出的聲音穿刺著人的神經,秦不晝回過頭。
追兵倒下,黑夜被那抹寒光切開,秦不晝的目光盡頭是白離川的面容。溶溶月光下,白離川的容貌淡漠得好似一縷輕煙,彷彿整個春天的溫暖都化不開他眼裡的寒冰。
他垂了劍,烏髮微亂,罩眼黑布因利劍出鞘那一剎的鋒芒斷裂掉落不知所蹤。於是,白離川側目對著秦不晝的方向微微勾了唇角。
明明知道他看不見,秦不晝卻下意識看向他的眼。視線相接,秦不晝在那雙眼中看到了無盡的落雪,還有站在雪中的自己。
秦不晝也翹起嘴角。
恐懼。殺手們感覺到的,是前所未有、不可抑製的、從骨髓裡滲出來的恐懼。
他們手上沾染著無數條人命,也曾無數回經歷生死,都沒有這般畏懼過,一時間堅定的意志被求生的本能所摧毀,所剩下的所有念頭就是戰慄,和逃!快點逃!
打不過的!他們怎麼能殺得死凶獸?!
這兩人不似人類,而是兩頭兇悍的野獸,兩把絕世的兇器!
一刀一劍,暗夜中折射出同樣的寒芒。夜編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一切掩埋,血流成河,殘屍不知延綿多少,一眼望不到邊。
血染的墨夜被一系燃燒的篝火揭開。
好久不在野外無火源地生火,還真有些手生。秦不晝拍了拍沾著木屑和乾草屑的手,抬眸看坐在對面的白離川。
白離川神情清肅,手指卻攥緊衣擺不安的蹭了蹭。秦不晝看得有些好笑,屈膝雙手搭著膝蓋歪著腦袋瞅他:「你可以說了。」
白離川胸口重石落下,全身稍微放鬆,於是便將整件事的起承轉合一一道來。他坦誠了身份,最後歉然道:「抱歉,穆某之前憂心事變,並未表明身份。」
秦不晝眨眼,不語了半天,兀地冒出一句:「還是白離川好聽。」
穆清微愕,隨後輕笑。
其實在看見白離川的眼睛時,秦不晝就隱隱有了猜測。
他所見過的男主有著不同的模樣,相異的性子,卻都有一雙清亮透澈的桃花眼。
穆清性子裡有江湖俠客的灑脫,更多的則是身為正道之首的使命感,除此之外便是這些男主的共同特質——沉穩,安靜,似有些淡泊。
逗弄起來還挺萌。
篝火燃燒,偶爾發出劈啪的聲音,風不斷送來遠處夜梟的啼鳴,秦不晝和穆清靠著樹,面對面坐著,各懷心思。
過了一會兒,秦不晝嘆道:「今夜月色很好,可惜無酒。」
「的確很好。」
秦不晝不由笑著坐過去:「你現在看不見,怎麼覺得好?」
穆清感覺到秦不晝坐到自己身邊,側頭道:「我知有秦兄在,便覺得好。」
「……穆兄平日裡也是這般嘴甜招姑娘家喜歡的?」這話太犯規,秦不晝覺得自己看錯穆清了,又懷疑對方是在報復自己下午時對他那句「可要親自驗驗」的戲弄。
可乘著篝火仔細一瞧,那人臉上卻仍是淡然正經的神色,好像剛才說的只是很尋常的話語。
剛才的亂鬥中,穆清那件大氅被劃破。秦不晝發了半天呆,才想起這事,伸手摸了摸穆清的手,觸感是一片冰涼。便有些無奈:「雖然是春分,但這山林曠野的,夜間仍寒,穆兄怎地不跟我說一聲。」
他有內力護身,但穆清現在只是個普通人,必然是覺得冷的。
穆清蹙了一下眉,地下有涼氣自然有些冷,但也不至於不能忍受。他不願被秦不晝當成需要關照的弱者看待。
「穆某體質尚可,無需……」話未落就被兜頭罩進了什麼溫暖的存在。
對於穆清這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秦不晝在經歷一個又一個世界以後已經對付慣了。不要跟他廢話直接動手就是了。
秦不晝將自己的大衣解開把穆清包在裡面,將兩個人裹在了一起,像隻圓滾滾的大糰子。穆清後背撞在了秦不晝胸口,呆愣了一會兒,微微縮了縮身子,就不動了。
穆清看上去清瘦,但其實體格的確不錯,肌肉緊實線條流暢。秦不晝順手摸了幾把,對那腰線的觸感有些愛不釋手。穆清自幼習武,和謝珩宋辭安等人那鍛鍊出來的肌肉不同,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觸之柔韌,仔細撫弄卻覺似乎蘊藏著強勁的爆發力。
穆清突然道:「做麽。」
秦不晝:「???」
穆清微微側過頭,他聽著秦不晝的心跳,感覺著他的溫度,隱約知道對方摸著自己有些意動。
秦不晝臉一黑,他一貫隨心所欲,不想承認這個事實,然而上輩子他的確因宋辭安禁慾很久。現在換了個年輕氣血旺盛的武者身軀,穆清這麼一道極品在懷他不可能沒食慾。
這人居然還撩自己,還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他真的只是想做個任務啊,每次都搞到床上算什麼……
「秦某想要穆兄就給?這誰教你的。」
他一瞬間像回到了教育小崽子的時候。
穆清臉上的表情有些茫然。
秦不晝起身調了個位置把人壓在身下,寬厚的手掌撥開青年額前的髮絲,居高臨下地著那雙清清冷冷的桃花眼。
他輕笑一聲,撫了撫穆清的臉:「盟主莫非是被在下迷住了?」
他只是隨意逗弄著穆清,從未想過能得到迴音。卻沒想到手被握住。
夜和火總能撩撥人的情緒,讓穆清一瞬有種傾訴的願望,將平日絕對羞於啟齒的話語盡數說出。不過相處短短三日,他卻分外信任面前的人,覺得對方可以託付,甚至可以彼此依靠。
「秦兄……穆某未曾見過你的模樣,現在,我什麼也看不見。」
「但是……我能看見你。」更深露重,穆清的指尖有些涼,而秦不晝的手卻很溫暖,十指相扣,穆清雙眼因毒素而盲目,此時卻盈滿了星光。
「你知道嗎,我可以看見你……」
一個江湖的高手,突然雙眼盲目,失去了相伴十數年的內力,說不怕是不可能的。
但穆清和秦不晝在一起時卻忘記了擔憂,隻覺得秦不晝的顏色烙印在自己的靈魂中,不管經歷多少輪迴始終無法忘卻。
隔著寸許的距離,兩人對視著。從穆清微涼的手指傳來的熱度,卻幾乎要將秦不晝燙傷了。
秦不晝沉默不語片刻,把人翻了個身面對著自己,按進懷中揉了揉頭:「睡吧。」用哄孩子的語氣道。
地上的葉子隨著清風滾了幾輪,飛往黢黑的山嶺之中,篝火閃熄著搖曳,在兩人背後的樹下映出合二為一的影子,卻有大悟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