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的時候,莫敘生如往常的習慣醒來。映入眼簾的是男子安靜的睡顏,輕輕覆蓋的睫羽,暖乎乎的氣息撲灑在莫敘生臉上。
莫敘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想下床,便微微動了一下,秦不晝立刻睜開了眼,眼中完全沒有初醒的迷茫反而冰冷而銳利,在對上莫敘生的目光之後滯了幾息,就摟著莫敘生再次躺倒:「再睡會兒。」
秦不晝閉了閉眼睛,最後還是坐了起來。原主的作息時間比他上個世界早不少,也規律不少。
「我先去了,你在這用早膳,待會兒會有人帶你來校場。」洗漱完畢,秦不晝一邊上了輪椅,一邊轉頭看著莫敘生說。
莫敘生猶豫了一下,微微傾身問道:「承澤王……秦兄的腿……」
秦不晝歪著腦袋瞅了他一會兒,笑吟吟地伸手揉了揉莫敘生腦袋:「不過小傷,還有兩旬便好,離川不用多掛心。」
秦不晝習慣於去校場和部下同食,然後操練軍隊。原主遺留的願望是推翻大永王朝,既然秦不晝成為了他,就會為他實現遺憾,改變原著中被凌遲而死的淒慘結局。
秦不晝吩咐人送來早飯,莫敘生用完了,便穿好衣裳出了房門。有個少女等在院落前,莫敘生走過去的時候恰好回過頭來。
這少女面色如無瑕美玉,一點櫻唇微啟,兩道黛眉輕挑,美目流轉間隱隱有一股英氣,和秦不晝有四分相似。莫敘生很快意識到這是秦不晝的族人。
秦蓁好奇地打量了莫敘生幾眼,她昨日聽人說劉四他們要欺負俘虜的平民,立刻趕往柴房阻止,卻聽說人已經被大哥救了,還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大哥生性多疑,但一旦交託了信任就會全心全意地為了人好,可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能讓他一個見面就信任的人實在不多,也不知這白離川是有什麼樣的品質吸引了他。
秦蓁的目光掠過莫敘生身上,這青年神情冷淡,身量頎長挺拔,雙手卻一副書生模樣,站姿雖有練武之人的警覺,可以感覺到武功上乘,但卻顯然偏向於系統學習,沒有經過太多生死打磨。
既然是大哥信任的人,秦蓁也就不會多做懷疑,微笑道:「白離川是嗎?大哥叫我帶你去校場。」
莫敘生行禮道:「勞煩姑娘了。」
秦蓁睜著圓溜溜的金色杏核眼愣了愣,突然噗嗤一聲就笑起來:「哈哈哈哈你這人真有意思。聽說你們商隊是從皇城來的?皇城人都這樣麽,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文縐縐的酸書生。大哥怎麼受得了你的?」
第一次被人用酸形容的莫敘生:「……」
不多時,莫敘生跟著秦蓁來到校場。
離得很遠,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血氣深厚如海。
看清了校場上的情形,即便是莫敘生也不由地為之而感到震撼。
就見校場之上,有人左右開弓在飛馳的馬背上射箭,箭箭把木靶射得粉碎;有人手舉石鎖,不斷提起放下,汗液將肌肉浸染的如銅汁澆鑄;有人在梅花樁上如靈猴般快步行走翻躍;有人腿綁著沙袋,赤膊與同僚你來我往的格鬥;還有人站好馬步,平舉雙臂,兩臂之上放著沉重的石墩,紋絲不動。
校場更遠處的另外一半,大批軍士組成方陣,喊著口號變陣。虛虛實實急間殺意凜然,像是下一秒就要席捲八荒。
一個營通常有五百人。這是承澤軍二營的校場,有千人駐紮,乃是精銳中的精銳,讓大永的兵士聞風喪膽。
實在很難相信一支有這般氣勢的軍隊出自一個獵戶出身的頭領之手。莫敘生去過北地邊境,那裡的是大永最精銳的士兵,卻也比不上這支軍隊十分之一,無論是士兵的體格還是陣型轉換的默契。
看到來人,一位負手站在一旁、留著山羊鬍子的偏將走過來。銳利的目光掃過莫敘生,落在秦蓁身上,點了點頭。
秦蓁笑嘻嘻地朝偏將比劃幾下,推了推莫敘生的肩膀:「這是劉偏將,劉四的父親。」
莫敘生了悟,秦蓁朝他們揮了揮手先離開了。
劉偏將看著莫敘生說:「我那個沒出息的兒子給你添麻煩了。」
莫敘生搖了搖頭表示不在意。劉偏將嘆了口氣,擰了下眉頭,不再說這事:「跟我來吧。承澤王在等你。」
到了議事廳,劉偏將不再繼續往裡,而是讓莫敘生單獨進入。秦不晝坐著輪椅,坐在議事廳主座的桌案邊上叼著饅頭,手裡拿著長條狀墨錠在倒入清水的硯台中慢慢研磨,手邊放著幾疊詳略不同的地形圖。
「離川可是用完早膳了?」看到莫敘生,秦不晝三下兩下把饅頭嚼巴嚼巴咽了下去,從面前筆架上挑了支毛筆遞給白離川,眼睛亮得像個對世界求知若渴的稚童。
莫敘生低頭看了眼,這是一支上好的狼毫筆,每根毛都挺實直立,質硬且韌,適合初學者使用。
「秦兄想學字?」莫敘生問。
秦不晝乖巧地點點頭:「他們說好的將軍要認字。」
莫敘生的理智讓他阻止秦不晝,因為這對大永完全沒有好處,甚至可能帶來更多的損失,但情感卻讓他本能地開口道:「好,我教你。」
秦不晝開心地眯了眯眼。靠的極盡,莫敘生可以看見他的睫毛又長又柔軟,眼睛熠熠生輝,像是盈著整片星河。直要引人沉淪。
莫敘生怕被這星河灼傷了似的,垂著眼,從架子上挑了另一支狼毫筆塞在秦不晝手裡,站在秦不晝身側,用鎮紙壓好宣紙,又在下方墊了張羊毛氈子,這才執筆,沾了墨。
想了想,提筆,將姿勢演示給秦不晝。
秦不晝盯著莫敘生的動作,學著他抓著毛筆沾了濃墨,但卻夾不緊毛筆,反而剛提起筆就把毛筆摔在宣紙上滾了一圈,留下一道清晰的長痕。
莫敘生看著他彆扭的姿勢有些無奈,輕嘆口氣,一手扶著秦不晝的輪椅,右手則伸過去裹住秦不晝的手:「不是這樣……是這樣。」
秦不晝的手掌並不粗糙,粗大的骨骼和手掌上的薄繭是長年習武造成的,虎口還有一道疤。哪裡像莫敘生在家中練劍,每次稍一疲累就有侍女有精油替他按揉,於是習武十數年手指還是一樣的柔軟。
莫敘生握著秦不晝的手,認真地幫他調試正確的握筆姿勢,然後慢慢地,在面前宣紙上寫出一個「秦」字。卻並不知道,當自己輕聲嘆息,握住對方的手時,背對著自己的人眨了眨眼,露出了有些調皮的得逞笑意。
「這是『秦』,你的姓。」莫敘生低聲說。
「這是『不晝』,你的名。」
「這是『承澤』。承澤承澤,被德承澤。」
「這是『秦蓁』,桃之夭夭,其葉蓁蓁。是個好名字。」
不知不覺,在紙上出現的文字越來越多,莫敘生一邊握著秦不晝的手書寫,一邊都溫聲一一解釋了。秦不晝忽然按住莫敘生的手。
莫敘生停下動作,這才發現兩人的距離竟是極近,他傾身垂著眼,秦不晝微微抬頭,呼吸間都是對方的味道,幾乎再一低頭就能碰觸到對方的臉頰。
耳根不自覺地發熱,莫敘生頓了頓,不著痕跡地抬起身,道:「可是講的太快記不住?」
秦不晝搖搖頭,含笑戲謔道:「白小夫子,你都沒寫白離川。我想看你的名字。」
莫敘生一怔。無奈笑道:「離川何德何能,勞您記掛。」
筆尖微轉,在宣紙上留下清明的痕跡,秦不晝執筆,如同孩童,認認真真地寫下了「白離川」三個字,像要寫進心裡。
承澤王喜得文士白離川,又意外得知其通兵法,雖多為紙上談,也有其眼光獨到可取之處。
承澤王愛之,夜夜和其同塌而眠,常從子夜挑燈談至破曉。偶有激辯,從不影響兩人感情。
不知不覺,承澤軍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頭領多出了個頗為喜愛的文書郎,無話不談,同桌而食,同屋而睡,可謂親密無間。部下們倒是樂見其成,起碼在白文書面前他們老大格外平和,曾經一言不發就拎著領子把人往天上扔的習慣也沒了。
兩旬過後,秦不晝的雙腿終於可以不用裹得像個蘿蔔。大夫替他拆了線以後秦不晝立刻就扛著個石鎖繞著校場跑了三十圈,把當時正在負重跑的幾支隊伍虐得不行。
「哥哥找個地方發泄一下多餘的精力再來操練軍隊吧。」秦蓁手叉著腰把馬韁繩塞秦不晝手裡,說了這麼一句,就冷酷無情地把自家大哥拒之校場外。
每次秦不晝狀態極為興奮的時候就會訓練量過頭,導致第二天營地裡哀叫一片。
被自家妹子嫌棄的秦不晝:「……」蹲在地上發獃。
莫敘生拍了拍他的肩,秦不晝抬起臉,精緻的五官,一副委屈的模樣眨著漂亮的金眼睛看著莫敘生:「我看上去有那麼激動?」
莫敘生:「……還好。」只是跟打了雞血似的而已。
秦不晝對他每個微小的表情都熟稔的不行,立刻讀懂了他的意思,撇撇嘴。
動作幹練地翻身躍上馬背,一甩韁繩,黑髮揚起。朝莫敘生伸出手:「上馬。」
「去哪?」莫敘生這樣問著,手卻已經放進他掌心,一踩腳蹬上了馬背,坐在秦不晝身前。
雙腿一夾馬肚,秦不晝摟住了莫敘生的腰肢就往駐紮的城池背後那片白霧繚繞的山中去:「去遛個彎兒。」
群山如屏障,莫敘生曾隨著陳聽濤大元帥在北疆的草原上馳騁,卻沒想到竟有人在懸崖上在岩石鋪就的天然窄道上策馬。
馬兒柔軟的鬢毛輕輕飄起,耳邊的風呼呼的吹,下方是讓人驚嘆的百尺懸崖,青灰色的峭壁深深地楔在這大地之上,彷彿要直達九天,危乎高哉。
莫敘生是皇城的孩子,故而不善真正的馬術。而秦不晝和他的愛馬從小就在這陡峭的岩壁間馳騁,這群山給了他們生命的哺育,也是最好的天然護障,庇護著山寨中的人。
身軀在顛簸之中緊緊貼合在一起,熱度從摩擦的部位無聲無息地攀升,莫敘生趴在馬背上,幾乎睜不開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馬蹄聲變得悠閑,身下的路徑逐漸平穩起來。
秦不晝拍了拍莫敘生的背,笑得胸腔微微震蕩:「幹什麼呢?快睜眼。」
於是莫敘生輕輕睜眼。
然後,震懾於眼前的空靈寧靜到窒息的美景之中。
連綿起伏的雲霧繚繞的群山,是被千百萬年的時間精心繪製而成的鋪天蓋地的畫卷。此時丹霞滿天,暮色籠罩,天邊金黃的餘暉揮灑著最後一絲明亮,如男人澄明的眼眸。
博大、寧靜而包容。
秦不晝在山崖之上勒馬,回首望著下方的薄雲,未扎束的髮絲在帶來一絲潮濕的風裡輕輕飄拂。
「啊————」
男人張開雙臂,衣袖翩飛,暢快地向著這畫卷吶喊起來。從胸腔中迸發出的吶喊聲音,在空氣中來回鼓盪,如同不可為人知的吟唱,一聲大過一聲,一聲長過一聲,一聲比一聲更加激昂。
然後他像獻寶一般,低頭凝視著有些愣怔的莫敘生,流光溢彩的眼眸盛滿了亮晶晶的東西,用力抱住他,開懷地歡笑起來。
莫敘生癡癡地望著他。
在這馳魂宕魄的天地四方間,男人是最瑰麗的一道風景,眼角眉梢寫滿了無畏和坦然,像是隨時能與全世界拔刀逆行。
莫敘生看著他,很淺地勾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倒映在了秦不晝眼睛裡,讓他的雙眼更加明亮。
兩人在山上浪了不知多久,直到秦不晝突然抬眼望天。
「要下雨了。」秦不晝說。翻身下馬,把馬兒系在一處足夠遮雨的石壁下,用大衣罩在自己和莫敘生頭頂。
隨著他話落,一滴涼涼的雨絲落在莫敘生眉心,更大的雨頃刻間降下,卻被秦不晝的大衣遮得嚴嚴實實,莫敘生被他圈在懷中,只能聽見那雨水噗噗打在皮製的料子上的聲音。
莫敘生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眉心,看著手心的水跡。又微微抬起頭,注視著秦不晝俊美無儔的容顏。
秦不晝正仰望著被霞光和雨雲交相輝映染得昏黃的天際,男人眼中身上的戾氣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洗凈,剩下的,是如同暮色下的群山一般沉靜蒼茫的顏色。
感受到莫敘生的視線,秦不晝側目,露齒一笑:「這雨來的可真突然。」
莫敘生立刻移開視線,輕聲答道:「嗯。」
胸腔裡那顆從出生以來都平穩如一的心臟,卻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莫敘生的手,悄悄地抬起,攥住胸口的一塊的布料。在一片寂靜中,那裡的搏動是那樣明顯,莫敘生調整著呼吸,生怕被發現自己的不同。
從此方知何為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