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離川掛斷通訊,壓低了兜帽邊沿一個縱躍把自己帶進了經過的小型飛行器中。
韓景嚴正坐在飛行器裡,朝著機甲的人工智慧說:「提速。」
後面追趕的,是大批窮凶極惡的蟲獸和表情猙獰、被蟲獸佔據思維的人類。也許其中有正常人?但韓景嚴辨認不出。機甲變形而成的飛行器接收到命令,掉轉方向猛然拔高,架起大口徑離子炮朝後方連續激射,被逆向的氣流帶著往前,同時自身能源運轉,不斷加速。
韓景嚴側目看了白離川一眼:「你的機甲怎麼樣?」他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白離川。要不是並肩作戰幾年,對白離川的機甲夠熟悉,他們也許就直接錯過了。
「已經無礙,多謝。」
「你那機甲等級太低,跟不上你的同步率,是該換一個了……」韓景嚴若無其事地笑道,「還沒有問你,白中尉怎麼在這裡?」韓景嚴這麼說著,其實理由雙方都已經心知肚明。黑市今夜交易最集中的就是那種名為羽化的毒-品。
韓景嚴是遵照家族的指令來查探,但是白離川居然也找到了這個地方。
身後的爆炸聲遠去,白離川垂下眼瞼,緩緩開口。
在尊崇軍權的聯盟,如繪畫、陶瓷一類的藝術系地位並沒那麼高,通常是可有可無的選修科目。因而偶然出現了一個主修繪畫,能駕馭所有風格的天才少年,自然是被捧到了心尖。
秦不晝起初還裝著乖孩子,但隨著和白離川的分離時間越來越長,整個人都有些憊懶下來,每每拿起畫筆,沒過多久就又膩煩地丟到一邊。
畫畫,不過是徒勞地留下終將逝去的場景,筋疲力竭地解釋內心的景罷了。
像是在創造之神的輪迴之中無數被他看透玩膩的東西一樣,那些曾經珍惜無比的色彩紙張也被堆在了畫室角落。導師和教授為之感到可惜,但卻不知從何勸說鼓勵。
畢竟靈感是那樣捉摸不透的東西。
主修繪畫系的學生要上油畫、山水畫、水彩畫等等全部的畫種,成績須有三科以上的良好,其餘及格。這一次教授出的油畫意象命題是「破曉」。
很普通甚至有些俗套了的命題,但教授的意思是畫單純的人物肖像,不可以畫出真正的晨光。
秦不晝半睡半醒地聽完了機甲製造系的課程,回來的時候就聽見了同學轉達課題。
「大才子,你這次打算交作業嗎?」一個同學笑嘻嘻地問道。
秦不晝打了個哈欠,他近來似乎有些發育的勁頭,但還沒到正式抽條的時候,身量依然是少年的清瘦。在繪畫系一乾已經初步進入發育期的beta和omega同學面前顯得有些年幼軟萌。
倒是沒幾個人認為秦不晝是alpha。
單單看那張還沒長開的精緻過頭的臉,說他是omega都沒人感到意外。
秦不晝睨了那人一眼,懶洋洋地道:「沒靈感呀,我也沒有辦法。」
同學露出一臉「就知道會是這樣」的表情。
對於繪畫課程和作業,秦不晝每次都用這理由搪塞過去,偏偏導師居然還心疼地讓他注意休息,從來沒有威脅不交作業就留級的事。同學對此大呼不公,然而毫無辦法。
機甲製造系的零件設計課,秦不晝倒是每節課都去聽,按時交了作業。機甲製造系的導師卻不是很喜歡秦不晝,因為他隨口提出的一些觀點都太過奇思妙想,作為力求科學嚴謹的機甲製造師,這種態度實在很難讓他們喜歡。
要畫畫就好好當個畫師,跑到機甲製造系發揮那多餘的想象力算什麼?
秦不晝坐在位置上,目光略略放空。
他不喜歡畫人物肖像。
畫師是要用色彩和線條留下自己眼中的景,加以情感糅合,描繪出自己心中的景。
但對於秦不晝來說,他並沒有什麼想要留下的景象,也不認為除了自己有誰夠資格讓他畫成肖像。這樣的想法也許有些驕傲,然而他又該死的有驕傲的資本,讓人無話可說。
這時候,那邊的討論也結束了。一個同學晃了晃秦不晝的肩膀:「大秦,你去麽?」
秦不晝眨了一下眼:「?」
同學知道他剛才沒聽人說話,扶額解釋道,「明天月假,去地下酒吧找點樂子……咳,靈感,怎麼樣?」
秦不晝:「……等等,酒吧是不允許未成年人出入的吧?」
「這不是廢話嘛。」同學曖昧地擠了擠眼,「酒吧老闆是裴粟的叔叔,你懂的。」
秦不晝撇撇嘴,懶散地趴桌上蹭了蹭:「不去。」
裴粟聞言皺了皺眉毛,被幾個好友推搡著走過來,揉了揉衣角,小心翼翼地看著秦不晝:「我,我聽說秦同學最近缺乏靈感……換一點心情,體驗一下不同的場面,也許可以找到靈感。」
這說法腔調頗為溫軟了,事實上,很多人都在背地裡嘲諷秦不晝年少時不知收斂,如今才思枯竭。秦不晝垂著的眼皮稍微抬起,看了一旁目光輕盈柔軟,神情略帶羞澀的裴粟一眼。
裴粟長相普通,發育的倒是挺快,已經比秦不晝高上不少,為人溫和。秦不晝估摸著他該是個beta。
他似乎是把秦不晝當成了beta或者omega,正在追求秦不晝。
出於一些不為人知的考慮,秦不晝並沒有揭開這個誤會,反倒是狀似不經意地加深。
秦不晝不知想到了什麼,坐直,手托著腮看著裴粟的臉色在自己注視下一點一點漲紅,眯眼笑道:「好呀。」
從地下酒吧離開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是醉醺醺的。雖然出於年紀沒有飲酒,卻尚且沒有從酒吧中那酒精夾雜著濃烈的信息素在空氣中撞擊的氛圍中回過神來。除了秦不晝。
燈光迷離,含有omega信息素甜蜜氣味的香水在空氣中繾綣。omega歌手曖昧的低吟,雪白的長腿纏繞在鋼管上,毫不收斂地釋放著自己的美妙,唱至最後突然扔掉了話筒,一個穿著軍裝常服的alpha撲過去拉住他精緻的腳踝,彷彿將天使拉入人間,將那omega狠狠摁在沙發上進入聳動不停。
繪畫系的學生們被裴粟安排坐在二樓包廂裡,隔著一層薄簾窺探著屬於成年人的世界。
地下街和學校距離不遠,為了不被訓導主任抓住他們並沒有乘坐飛行器。裴粟臉紅紅的,有些大膽地走過去看秦不晝。
秦不晝斂著眉眼,目光淡漠,不知在想些什麼。
「秦同學……」裴粟小聲說。
秦不晝抬眼望向裴粟,眉眼在地下街斑斕的燈光下淌著一種別樣的艷麗。
裴粟看得失了神,臉更紅了,搖搖頭低下頭不再說話。
秦不晝一回到學校就去了繪畫教室,把自己關了起來。先是伸開手臂原地轉了一圈,他覺得有些飄忽,按著胸口,然後「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有什麼在噴薄而出……
那是什麼呢?秦不晝的目光漸漸亮了起來,也熱了起來,像是連血液都換成了流動的岩漿。他從架子上抽出筆,一頭撲入速寫本中抽出一本就在上面描畫,在他身後,堆疊成階梯的速寫本紛紛滑坡下來,雪片一樣的畫紙從桌面鋪到地板,埋沒了半個房間。
裴粟睡了一覺醒來找同宿舍的秦不晝,發現床是空的,便猜到他應該在畫室。打開門的時候,被眼前的颱風過境一般的景象看的一怔。
秦不晝並沒有注意到他,裴粟放下東西,一張張地撿起繪著精密零件的機甲設計畫稿收好,湊到眼邊輕聲喟嘆:「真美……」
他又看了秦不晝一眼,雖然有些好奇,但他並無意去看秦不晝尚未完成的作品。
把用保溫托盤裝著的食物放在房間門口,裴粟看了一眼踮著腳潑灑顏料的秦不晝,關上了門。
天亮了又再次暗沉下去,整個繪畫系都因為「秦不晝再次畫畫」的消息而震動了,沒有人來打擾他。
教室裡再次湧入晨光的時候,秦不晝卸了全部力道躺在地板上,腿和手都酸麻得動彈不得了,喉嚨和胸腔充滿了劇烈運動後的灼燒痛感。秦不晝眯了眯眼,當他反應過來時,窗外的陽光已經這樣明亮了。
他喘了口氣:「我畫了這麼久?」
可是,那一抹閃過的靈光,不畫下來就來不及了。秦不晝拿起一張稿紙舉到眼前,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有些頭暈目眩。秦不晝發現自己的身體憊懶無比,但是當他看見畫上的輪廓時,頸側和身下不知怎麼散發出比更加灼熱的溫度。
黑髮在晨光中的反光,清澈的雙眼,挺拔的脊背……
秦不晝注意到自己身體的反應,反手摸了摸自己脖頸上的腺體,眯起眼。
秦不晝在徹夜作畫的夜晚,機甲飛行器在白離川的住所外停下。韓景嚴問是否需要幫助,白離川拒絕了他的提議,淡聲道,「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好。」
他們心知肚明裝傻地並肩作戰了幾個月,已經有一定的默契。韓景嚴仔細觀察了一番白離川的神情,冷峻而鋒銳,彷彿能從那筆直排列的睫毛中映出錯落的寒光。笑了笑,轉而說起另一件事,「主力軍第三軍團缺個顧問,你有沒有興趣?」
秦不晝把畫晾乾裝框裱好,看著今天還是假期,便和教授說了一聲,乘飛行器回了家,打算把畫放回自己的畫室。
一如既往地打開門換鞋,秦不晝沿著樓梯一級級走上,房間裡還蕩漾著睡眠的氛圍。走廊上的簾子都拉著,空氣不能流通,一片暗沉猶如晦暝。
直到,白離川的臉龐出現在樓梯頂端。
白離川有些意外秦不晝這個時候回來,一身睡袍,神情還帶著未褪的柔軟。彷彿秦不晝昨夜畫中的精靈,踏著破曉晨光走了出來。
「離川!!——」
秦不晝微微睜大眼,直接把懷中的畫扔到了一邊,管家機器人五體投地地撲了過去接住,抱著畫鬆了口氣。
秦不晝高興地跑上最後幾級台階,一把抱住白離川的身體。
白離川輕輕舒展了眉,任由秦不晝抱著,微縮了一下肩膀,「冷。」
睡眼惺忪的白離川被小alpha身上帶來的晨露的寒意包裹了,一下就清醒過來,無奈又縱容地看著他。秦不晝小心地把手蹭暖,卻是抱緊了他不放。
白離川回抱住秦不晝,習慣性地在他脖頸上蹭了蹭,突然意識到秦不晝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竟隻比自己稍矮了些許。從這個角度勉強可以看到他的發頂。
是啊……他和秦不晝,有一年未見了吧?
他錯過了多少呢?錯過了秦不晝在教室裡握筆揮灑,錯過了他在頒獎台上意氣風發,也錯過了秦不晝病情轉好後的第二次生日。
白離川嘆了口氣,微閉上眼。
兩個人擁抱著站了很久之後,突然有炙熱的觸感,落在了白離川的頭上。白離川意識到那是秦不晝的嘴唇的時候,腦海中已經被絲絲縷縷的清甜味道佔據。
不像omega那種入骨撩人的甜膩,而是一種讓他忍不住親近的溫暖柔軟,好像小動物身上的絨毛。這是一個尚未完全發育的alpha幼崽身上的氣味,沒有任何的侵略性,此時正像它的主人一樣毫無防備、完全信賴、乖巧馴服地討好自己。
儘管秦不晝的身份是被他視若親人的小alpha,但這仍讓白離川本能地產生了一種征服的錯覺。
秦不晝滿面笑容地踮腳輕吻白離川的額頭,然後在面頰上溫柔地徘徊。白離川身體緊張地僵硬起來。
秦不晝已經不是那個隻堪堪到他胸口的小不點,身上已經出現了成年的影子,還有信息素。這讓反感旁人觸碰的白離川感到不適,哪怕他的確發自內心和靈魂地對秦不晝毫不設防。
一年多的未相見,終究還是在兩人間豎立了一層薄薄的隔閡。
「離川……」當秦不晝的嘴唇移到白離川的唇角的時候,白離川臉龐一偏,躲開了他,後退一步,從秦不晝懷中輕巧地離開。
「離川,怎麼了……?」懷中突然一空,秦不晝迷茫地看著白離川。金眸中蒙了一層淺淺的霧,彷彿在控訴著alpha長輩的冷漠相待。
白離川移開視線,僵硬的手指這才能活動,他抬手在秦不晝臉上輕輕摸了一下,輕聲道,「我去洗漱。」
秦不晝聞言低下腦袋,點了點頭,看著白離川腳步不穩地轉身向浴室走去。
白離川洗漱完畢,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沒有在走廊上找到秦不晝。回到臥室,秦不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挪到了自己的床上,緊緊地抓住枕頭的一角熟睡了。
床鋪是白離川昨夜睡過的,沾染著白離川的氣息。清淡而含著一絲凜冽涼意,卻讓秦不晝感覺舒適。
白離川站在門口,沉默地站立一會兒,走過去關上了床頭燈,秦不晝喉嚨裡發出小小的呻-吟聲,把頭往枕頭裡埋了埋。
白離川靜悄悄地趴伏在床邊,仔細地端詳著秦不晝的睡顏。清瘦的身體蜷縮著,將整張臉龐埋在枕頭裡尋求長輩的氣息,雙手還緊緊地抓著枕頭的邊緣。
這個樣子,讓白離川有了一種單薄又可憐的錯覺。
雖然長高了,但果然還是個孩子啊。白離川輕輕彎起了唇角,將床角疊好的羽絨被打開,小心地從他的腳邊拉到身上,按在床面上的另一隻手卻突然被抓住了。
白離川低頭,只見秦不晝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不晝……」白離川把被子壓好,撫摸著秦不晝散開的髮絲,剛想用些力道把自己的手腕抽出來,卻聽見秦不晝那雙金色的眼睛眨了眨,夢囈般地輕輕說:「離川在外面,會寂寞嗎?」
「……」
秦不晝拉著白離川的手,到自己臉頰旁邊,依偎著磨蹭了兩下:「我覺得好寂寞。」
他好像只是在夢中說話一般,也不等白離川的回答,睫毛顫了顫,雙眼就再次闔上了。枕著白離川的手背,喉嚨動了動,響起了平穩的呼吸聲。
秦不晝早已經習慣了白離川的陪伴,也習慣了白離川將自己當做第一要務。
他一直認為,等待並不是那樣難的事情。但是白離川離開,卻讓秦不晝覺得有一小塊靈魂也跟著離開了,無論做什麼都填補不了這樣的空虛。
秦不晝終於明了,這幻境不但是讓自己傳達給白離川一些東西,也在教著自己什麼。
白離川保持著那個姿勢,微微彎腰跪伏在床上,愣住在了原地。他抿了抿唇,握緊了秦不晝攥著自己的手,又卸力地鬆開。
少年不自覺流露出的小心翼翼的神情,將他狠狠地灼傷了。
過了很久,白離川把自己的手從秦不晝的手中慢慢地抽了出來,細心地把羽絨被在他身上掖好,不留一絲縫隙。
白離川低下頭,輕輕地親了秦不晝的臉頰,然後關好燈,走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