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承睡醒的時候,身邊的人早已走了。
他伸手蓋住眼,輕輕嘆了口氣。
自從起疑,他一直都沒有主動試探過,就是因為承擔不起試探的後果。
但一個人的感情是難以控制的,他終究還是知道了,龍煜喜歡他。
不過他不用為此苦惱,因為人家已經表現得明明白白了——龍煜想維持現狀,壓根不打算捅破這層紙。
這種情況鬱承只要發揮一貫的知情識趣,老老實實地配合就行了。
只是不知為什麼,他心頭沉甸甸的。
他安靜地躺了一會兒,爬起來收拾好自己,出了小院。
這時一抬頭,見到了正過來的龍煜。
他上班一向穿正裝,簡單的襯衣和西褲,勾勒出挺拔而完美的身材比例,隨便往街上一走,估計能吸引一大把的注意力。
鬱承不由得停住腳,下意識喊道:“叔。”
龍煜答應一聲,臉上的表情很淡,語氣有點嫌棄:“起這麼晚,還想吃早點嗎?”
鬱承見他果然和平時一樣,說道:“吃。”
二人並肩走向花園,進了一旁的涼亭。
這是鬱承特意指定的早餐廳,因為清晨涼爽,花園裡不僅空氣清新,還很賞心悅目,作為一個懂得享受的敗家子,他自然不會浪費這麼好的地方。
此刻桌上已經放好了早餐。
龍煜道:“隨便讓他們做的,湊合吃。”
鬱承乖乖應聲,端著杯子喝了一口牛奶,見龍煜的目光越過了他,回頭一看,發現是那隻黑貓。
經過這段時間的調養,她終於能恢復人身勉強走路了,只是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幾乎只剩一把骨頭。兩名護衛慢慢在後面跟著,手裡推著輪椅,就怕她倒下。
黑貓在涼亭外五米處的地方停住,不知道妖界該怎麼行禮,乾脆直接跪了,顫聲道:“王。”
龍煜道:“有話就說。”
黑貓張了張口,祈求地看著他,哽咽道:“我……我能去看看鴉鴉嗎?”
龍煜看向鬱承:“你決定。”
鬱承一怔:“我?”
剛想完你和往常一樣,緊接著就來一出色令智昏?
龍煜:“……”
他詭異地竟能看懂這小崽子的意思,雖然他不否認有寵人的成分在,但也不是毫無根據,淡定地潑冷水,“我們偶爾會考慮受害者的意見,你好歹是我侄子,哪能沒牌面,你來定。”
鬱承:“……”
哦,是他想多了。
他說道:“去吧。”
小烏鴉一心想要救活她,看見她的傷快要養好,應該很高興。他決定一起去,也算是給小烏鴉的一個交代。
龍煜點點頭,喊了兩個護衛跟著他。
反正黑貓早晚要關九里山,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好順路去辦事處做個登記和筆錄,也好讓辦事處留個檔。
他說道:“我幫你請一上午的假。”
鬱承沒意見,吃完飯就和他們出發了。
小烏鴉被葬在平城的西陵園。
最近還沒到祭拜的日子,但放眼一望仍能看到十幾個身影。鬱承帶著黑貓邁上台階,很快找到小烏鴉的墓,照片是他手機裡的自拍,容顏永遠停留在了十七歲。
黑貓壓了一路的情緒在這一刻轟然決堤,跪倒在墓前崩潰地大哭:“鴉鴉,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死的應該是,應該是我啊!”
鬱承把花放下,後退兩步,沒有打擾她。
兩名護衛守在他身邊,也沒開口,只在一個女人過來時靠近了點,是一個以防萬一、隨時能保護的距離。鬱承敏銳地發現,問道:“怎麼?”
護衛道:“妖。”
鬱承扭頭望過去,見那個妖抱著一束花越過他們,就停在他們不遠處的地方,然後她把花一放,不講究地盤腿坐在地上,開了一瓶酒。
他猶豫幾秒,慢慢上前,見墓碑上是一個中年男人,死於一年前。
那個妖道:“聽說是生病,可惜沒能見到最後一面。”
鬱承低頭看她:“你們是什麼關係?”
那個妖道:“以前挺不錯的朋友。”
她見鬱承沒有吱聲,抬頭看他,“是不是覺得這答案沒意思?”她指著陵園裡的這些人,“去轉一圈,總有一個故事很好聽。”
鬱承想起來了,龍煜曾經說過,妖來人界,大部分都會去陵園祭拜。
他看著這些人,有的停留片刻就走了,有的額頭抵著墓碑半天沒動,還有一個在墓前跳了一支舞。
三十年,足以發生太多的變故和意外,很多來不及說的話永遠失去了開口的機會,空留一腔遺憾,時不時地蹦出來攪和得人不得安寧。
未來的某一天,龍煜開門出來,也會面對一塊冷冰冰的墓碑,到時龍煜會對他說什麼呢?
是會像這樣坐著喝一瓶酒,還是會冷著一張臉教訓他不孝順,沒能等到開門見面,抑或……會把不願意說出口的表白告訴他?
鬱承的心裡突然有些堵。
那個妖仰頭喝乾了一瓶啤酒,評價道:“味道還可以。”
鬱承回神:“你還會在人界待著嗎?”
那個妖道:“會吧,人界變化挺大的,我走走看看,等快關門的時候就回去,希望這次別遇上太投緣的人,免得我以後祭拜的人又多一個。”
然而緣分的事誰說得清呢,有多少妖都想著和人類保持距離,可感情並不是能自主控制的,最後還不是身不由己。
她又開了一瓶酒,問道:“你會留在人界嗎?”
鬱承道:“我本來就是人類。”
那個妖道:“我知道,你旁邊這位是王族護衛,你就是我們王的愛人吧?”
鬱承靜默一下:“八卦的力量這麼強大?”
那個妖大笑:“我們王單了那麼久,終於找到伴,當然傳得很快。”
鬱承道:“那你們都是怎麼想的?”
那個妖笑了笑,輕聲道:“我們王啊……失去過太多的人,我們都很心疼,你能讓他覺得幸福,挺好的。”
可惜短暫的歡愉後,他終究還是要失去你。
鬱承讀懂了她的未盡之言,心裡又是一堵,沒再開口。
平城最近到了雨季,早上還有一些零星的陽光,轉眼間就又陰沉下來,罩著陵園裡的陰陽相隔,極其應景。
鬱承在黑貓把自己哭暈過去之前勸住了她,帶著他們回到辦事處,停在了外勤的門前。
黑貓沉默地跟著他,整個人都是木的,彷彿一句提線木偶。
一直到坐在椅子上填表,她好像才找回一點神魂,沙啞地給了一句:“她也是組織的人?”
鬱承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見桌上貼著那兩隻孔雀的照片,是他們辦公室的人拿過來的,想讓外勤處留意一下,幫著和尚找找媽。
他注意到她說的是“她”而非“她們”,問道:“你見過?”
黑貓道:“在老大身邊見過。”
鬱承微微一驚:“嗯?”
黑貓道:“就見過那麼一面,我還以為她不是我們的人,也就沒有說。”
鬱承皺眉:“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黑貓遲疑:“三四年前?”
鬱承道:“當時他們是什麼關係?”
黑貓道:“看不出有什麼關係,老大好像對她挺客氣的,我就只匆匆看了兩眼。”
鬱承道:“只看兩眼就能記得這麼清楚?”
黑貓木然道:“我對比我好看的女人,印像都深。”
行吧,鬱承還得上班,便把她扔給護衛,示意他們照顧她,然後去了辦公樓。
三四年前的事並不能說明什麼,組織一心想拉攏純血,尤其孔雀和子春有一層表兄妹的關係在,拉攏她對他們很有好處。
但可能也正因如此,組織對待她不像對待熊貓那樣窮追猛打,或許只敢稍微地試探一下,之後就不敢再派人勾搭了,所以她後來能安安穩穩地當她的設計師。
再說,先前那位知情的妖曾翻出聊天記錄給他們看過,上面清清楚楚,那些人確實是年初組的團,雖然正在失聯中,但幾個月後就會回來。
他只是覺得有一點違和。
據說那兩隻孔雀是合開的工作室,能接初旭二期的項目,顯然都不差錢,為什麼會扔孩子呢?
如果是對孩子厭惡,徹底不想要,那隨便扔一個地方就是了。可和尚的媽卻是特意找了一位老朋友照顧,還留了東西給他,說明不是完全沒有感情。
既然在乎,她如今又混得不錯,怎麼會對自家孩子不聞不問呢?
鬱承心裡想著事,等到回神,發現他竟然到了五樓,一隻腳差點要邁進龍煜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開著,龍煜能看見他,見他站著不動,只能主動問:“有事?”
鬱承很少有這麼二百五的時候,這事都能放進他的黑歷史了。
他拒絕承認自己走錯了,鎮定地邁進來,乾脆把黑貓和孔雀的事拿出來當理由。
龍煜耐心聽完,也知道證據很不充分,並不能代表什麼。
他問道:“你們不是親眼看著那個人翻的聊天記錄嗎?微信軟件是假的?”
話一出口,二人幾乎同時想起當初鬱承為了坑他,仗著他對網絡的信任,找人做了一個山寨的微博軟件。
鬱承頂著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說道:“……是真的。”
他拉回話題,努力找藉口,腦洞大開,“你說會不會他們其實是想去幹別的,為了掩人耳目就在群裡演戲,讓人誤以為他們是組團出海了?”
龍煜道:“要是有幾個圍觀的路人也跟著報名了呢?”
鬱承道:“找地方埋了。”
龍煜道:“行,那他們想幹什麼?”
鬱承道:“不知道,但他們總要補給,這麼久一條消息都沒發,不覺得奇怪嗎?”
他說著自己都要信了,“你看那條鯉魚在國外,他們現在也在國外。”
龍煜道:“你的意思是那麼一大批人的存在,那些幹部半點都不知情,就只有老大知道?他把兩批人分開管理,圖什麼? ”
鬱承道:“這你得問他。”
龍煜便換了角度:“假設那隻孔雀被洗腦了,她為什麼不把兒子也拉入組織?”
鬱承張嘴就來:“可能是真愛生的吧,不忍心兒子跟著造反。”
龍煜道:“那就忍心扔寺廟里當和尚?”
鬱承道:“子春說可能是想讓他子承父業。”
龍煜道:“……滾”
鬱少爺成功蒙混過關,痛快地滾了。
龍煜盯著他的背影,有些摸不透這小崽子的來意,總不能是故意來跟他抬槓的吧?
抬完槓的鬱少爺回到辦公室,沒把最新發現告訴靜沉。
因為目前看,孔雀的嫌疑不大,萬一真的只是和鯉魚見過那麼一面,說出來容易讓靜沉瞎想,沒必要。
不過他得感謝給他解圍的同事,於是處理完手裡的活,他趁著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便坐到了靜沉的身邊,想通過自己的人脈幫著找找線索。
靜沉道:“謝謝。”
鬱承道:“不客氣,我這人一向熱心。”
宋葉磊聽得清楚,沉默地看他一眼。
作為看著他從小作到大的兄弟,宋葉磊是最清楚他的尿性的,不清楚他怎麼忽然對這事上心了。
鬱承無視他的探究,和靜沉聊了聊,問道:“所以其實不是你自己想來的,是你師父臨終前建議你來的?”
靜沉點頭。
鬱承道:“他說的什麼?”
靜沉道:“只說我母親是一隻孔雀,佛珠是她給的,我來辦事處或許能找到她,至於生父的事,他一句都沒提。”
鬱承便找他要了佛珠拍照,想從材質和來源上查,結果拿到手裡一看,他發現上面有細小的紋路,問道:“這些是什麼?”
靜沉道:“裝飾吧,一直都有。”
鬱承輕輕摸著,總覺得似曾相識。
不過他最近在妖界看了太多書,具體也說不好是在哪裡見過,問道:“你介意我拿回去仔細研究一下嗎?”
靜沉笑道:“當然不介意。”
鬱承便拿著東西回到座位上,捏著珠子轉了轉,忍不住扯過一張紙,試著把紋路畫下來。
陶恩宇路過的時候看了看,問道:“你幹什麼呢?”
鬱承道:“畫著玩。”
陶恩宇一時好奇,拉過椅子在他身邊坐下,覺得怎麼看都只是普通的花紋,再說子春他們都看過這串珠子,沒人發現問題。
他問道:“你確定這些有意義?”
鬱承道:“不確定。”
陶恩宇看著他,突然笑道:“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是像這樣坐在教室裡畫著亂七八糟的符號,說是想自創一套密碼,和人上課傳小條用。”
鬱承一怔,想起來了。
當時他和宋葉磊假期出去玩了,錯過了新晉太子爺的接風宴,後來開學,陶太子爺得知自己看上的妹子喜歡他,就跑到他們班想看看他這個情敵。
他也笑了:“可惜沒用上。”
陶恩宇道:“為什麼?”
鬱承道:“他們都嫌麻煩。”
陶恩宇笑道:“你要是給女生傳,她們絕對不嫌煩。”
鬱承和他是一個圈子的,又是舊識,便不自覺地帶了點不正經的調調:“那怎麼行,給哪個女孩傳都會傷一大批女孩的心,我哪捨得?”
陶恩宇頓時笑出聲:“校草真體貼。”
龍煜下來找人吃飯,剛進門看到的就是這個畫面。
兩個人湊在一起聊天,氣氛正好,某人的神色還有點不正經,他不禁瞇了瞇眼。
陶恩宇余光掃見他,立刻識時務地起身。
他們正聊到某人這幾年當校草的心得體會,鬱承的注意力都在珠子上,以為他是要走,便意猶未盡地又給了一句:“其實不只是女孩子,那些漂亮的男孩子跑到我的面前訴說心意,我也是不忍心他們難過的。”
龍煜道:“哦,是嗎?”
鬱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