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臨說,重荒的一年四季都很美,想讓行淵好好看看。
可他不知,從那之後,重荒再無四季。只有濃烈絕望的死氣籠罩這山巒,晦澀陰沉的戾氣匯聚成厚重的黑霧,遮天蔽日。空中終日盤旋著青紫色的閃電,它們張牙舞爪地劈裂天空,猙獰著蔓延至遙遠的天際。
有很多魑魅魍魎妖魔鬼怪曾到過重荒,起初為了搶奪分食仙人的身軀,後來是被重荒散發的深重罪孽氣息吸引而來。他們都被殺死了。屍體被扔在重荒山脈之外,用血肉模糊臭氣熏天的殘骸堆起一道山。
偶爾也會有仙人到訪,或是散仙,或者修為高深的仙君。
行淵每見一個,都會問:閣下可會醫術?能否救瀾臨。
仙人們的回應大抵都是一致的,用法器直指行淵的喉嚨,說要殺了你,替天行道。
行淵將仙人們吞進肚子裡。
行淵的心情總是陰晴不定,有時候怒極了,他會半是威脅半是誘哄地對瀾臨低吼:殺了這些仙者你會不會不高興?能殺或不殺你得給我一個說法。我只等你三年,過了時限,我就消化了他們。
瀾臨閉著眼睛,蒼白的面容清俊而平和,很安靜。
漸漸的,不論是妖,還是仙,都不再踏入重荒這片土地。原本居住在重荒山里的生靈們,經受不住空氣中的窒息瘴氣,紛紛離去。就連山上茂密高大的樹木們,也乾枯彎曲,透著一股子衰敗之氣。
昔日靈氣縈繞生機盎然的世外仙境,變成了死氣沉沉的人間煉獄。
承影還在,他已經修煉成人形,跟行淵相看兩相厭,但因瀾臨的存在,兩人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行淵霸占著瀾臨身體,跟他一起住在重荒之巔遺世獨立的木屋裡。承影不欲與他爭奪,也無法跟他抗衡,獨自到另一座對望的山峰上,遙遙守望。他一直貼身帶著小紙人,它被撕得粉碎,被風吹散,承影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找全它的身體,仔仔細細地拼湊起來。
紙人本是神卷上的一頁宣紙,汲取瀾臨的仙力開了靈智。沒了瀾臨的依仗,它終究只能是張白紙。
承影常常感到寂寞,他很懷念小紙人在身邊繞圈,在耳旁嘰嘰歪歪吵鬧不停的日子。現在的重荒太安靜了,沒有蟲鳴鳥叫,沒有潺潺水聲,一切彷若靜止,寂靜得毛骨悚然。
承影直到現在也看不透行淵在想什麼,但他清楚地知道行淵一直在失控的邊緣徘徊著。行淵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罪惡之源,彷若無盡的扭曲惡意纏繞在他周身,蔓延包裹住整個重荒,讓這座受到神祗庇護的山脈變成毫無一絲生機的絕地……承影毫不懷疑,如果行淵想,他可以輕易勾起世間所有的惡意,所經之地災難無盡。
現在的行淵遵守著與瀾臨的承諾,但以後呢?
承影想,無解。
“小上仙,我覺得無聊了。”行淵坐在床沿,指腹劃過瀾臨蒼白細膩的皮膚。
“我已經無聊好久了。”指間一曲,捲起一縷柔軟的黑髮把玩。
“再無聊下去……”
行淵沉默了,停止這無趣的自言自語。
他俯下身,額頭輕輕抵著瀾臨的胸口,努力去感受胸腔中的律動。
微弱,但很溫暖。
支撐著行淵,忍耐堅持到現在。
瀾臨的神魂跟隨著陣法的毀滅一同消失了。
行淵護著他清瘦如骨的身軀,從暴怒到悲傷,再到絕望。
神魂盡毀,再無轉世,即便是神仙,也無能為力。行淵也終於知道,他的小上仙,為了困住自己,劍走偏鋒,把靈魂獻祭給了一個被禁封已久的邪陣,他成為了陣法的一部分,共同存亡。
行淵守著跟瀾臨定下的約定,呆在重荒寸步不離,內心卻在謀劃要整個世間去為小上仙陪葬。行淵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重荒被他的戾氣所淹沒,墮入無盡的黑暗,日月無光,四季不再更迭,時間彷若靜止了。對行淵而言,三年,或是三百年,都已無所謂。他只想守著小上仙,直到徹底失去興趣。行淵無數次惡狠狠地鄙夷自己,不過是個有幾分相貌的仙人,只要他想,一抓一大把。
修為平平還嬌氣得很,操狠了怕疼,吼大聲了還委屈,想要端起清冷高傲的姿態,還總忍不住哼哼唧唧地撒嬌。
這般表裡不一的貨色,誰稀罕?
……行淵稀罕。
行淵褪去瀾臨染滿血污的衣裳,清理他的身體,明知毫無意義,但還是笨拙認真地替小上仙包紮好腹部的傷口,換上乾淨的白裳。行淵自欺欺人地想,瀾臨只是睡著了,好溫順,好乖。
就這樣吧,仙家之軀,總歸比普通人耐用。等時間久了,瀾臨隨著時間流逝腐爛,發臭,化為白骨。
小上仙的骨架會是他最珍視的收藏品。
……
小上仙沒有腐爛發臭,更沒有化為白骨。
在時間漫長的撫慰下,冰涼如雪的皮膚透出暖暖的溫度,血肉模糊的猙獰傷口緩慢至極地癒合,心臟開始虛弱混亂地跳動。
行淵從難以置信,到欣喜若狂,最後怒不可遏。
小上仙給自己留了後路。
可他到最後,都不肯告訴自己。
對於這件事,行淵可謂斤斤計較,記恨在心。
他總是威脅瀾臨,不管對方聽不聽得到。
“再不醒過來,我就不管你了。”
“看見外面那一堆屍體了嗎?都是來吃你骨喝你血的。”
“若不是我護你周全,你早被大卸八塊了。”
“你以為憑那把破劍,能守得住你?”
行淵惡意扭曲抹黑承影,“那把劍現在腦子裡只有一團廢紙,為了那破紙,你怎知他不會對你怎樣?”
“笨!”
瀾臨聽不見,也感受不到行淵的怒意,安安靜靜地閉著眼睛,徒留行淵一人生悶氣。乘著小上仙聽不見,去吼他,去兇他,最終鬱悶無奈的卻是自己,行淵總是先認輸的那一個。
……
承影偶爾會過來看望瀾臨。
行淵看他不順眼,承影也不願多做停留。
兩人幾乎從不交流。
行淵無聊了,寂寞了,守累了,才會幽幽問承影,過了多久了。
承影只能給出大致的範圍,重荒暗無天日的環境,讓他也漸失對時間的感知。
行淵本以為,瀾臨需要的時間,是三年,甚至更久……
但是,他的小上仙很乖,真的很乖。
這是一個沉悶寂靜的夜晚,承影也在。
瀾臨一如既往地沉睡,行淵也一如既往地用陰森森地目光示意承影滾蛋,承影也一如既往地不願自討沒趣。
然而前腳剛踏出房門,承影身形一滯,他感受到了瀾臨的氣息。猛地回身,他看見行淵坐在床沿,背脊繃緊,僵硬得像塊石雕。
一縷脆弱縹緲的幽藍光暈,從瀾臨眉心間溢出,小小的一團,清冽而熟悉的氣息。
這是瀾臨體內殘存最後的神識。
行淵瞳孔驟縮,暗紅色的眸低翻湧起驚濤駭浪,他屏住呼吸,手指因為緊張顫抖不已。
行淵從不知道的嗓音可以這般暗啞,他輕聲低喃念過無數次的名字,“瀾臨?”
幽藍光團漂浮在半空,明明滅滅,閃耀著微弱的光。
似乎在猶豫,又像是害怕行淵……光團虛弱地晃蕩著,顫顫巍巍地繞開行淵,輕輕落在承影的肩頭。
幾乎是一瞬間,行淵從驚喜交加變成了勃然大怒。他的小上仙跑到破劍那邊是什麼意思?
“瀾臨!”
帶著怒意得低吼嚇得光球猛地黯淡下去,幾乎消失不見。
行淵胸口一堵,額頭青筋暴起,俊美的面容因為震怒而扭曲,語氣倒是控制得非常溫柔,生怕再吼大聲點,小上仙就被他嚇沒了。行淵道,“瀾臨,過來。”
光球躲在承影身後,不理他。
行淵磨牙,“你,不記得我了?”
由於過於虛弱而神智混沌不清,此刻確實比較笨的光球,從承影身後探出一點點幽藍的光暈,閃了閃,示意行淵:不太記得了。
行淵。
行淵?
行淵!
行淵要被氣死了。
他收回之前說的話,小上仙乖個屁!
笨死了。
行淵沉著臉色,眉頭擠得死緊,看上去凶神惡煞。然而不待他開口,小光球又探出了一點點,閃啊閃的,在行淵的識海中軟綿綿地傳遞道,你好兇,別兇我。
行淵:……
他的小上仙,雖然不乖,還笨,但真的很會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