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理髮現坐在樓梯間的這個女人有交談的慾望,於是追問道：“復活男孩為什麼沒用？”

女人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本就渾濁的雙目在煙霧繚繞中顯得越發迷離。

她久久未曾開口。

莊理便耐心地等待著。

玄冥、訾威、小刀和黃毛，也都沒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站在黑暗中。

樓梯間裡只剩下女人噴吐煙霧的氣音,一下一下嘶嘶地顫著。直至一根香煙抽完，女人才把煙蒂杵滅在台階上,冷笑道：“因為所有打破絕望的方法,我們都試過了。”

她指了指頭頂,又指了指四周,嗓音裡透著嘲弄：“這個小區裡住著多少任務者,就嘗試了多少種打破絕望的方法。復活男孩的人,你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沒有用，別浪費力氣了。”

她又點燃了一支香煙,狠狠吸了一口，徐徐說道：“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們，男孩的內臟就在汪小丹手裡,林詩雨說得沒錯，孩子的確是汪小丹殺的，可主謀不是她,是她的姘頭劉繼祖,也就是劉元元的親生父親。他們要舉辦黑彌撒召喚魔鬼,用以交換魔鬼的力量，而繼承這份力量的人是劉繼祖,所以他需要用血親的內臟作為祭品。

“他捨不得殺死自己的母親,卻憎惡妻子林詩雨，也討厭妻子為自己生的兒子,所以劉元元就被選中了。劉繼祖是一個名為'天啟日'的邪/教的頭目。你們如果現在去敲2802的房門，殺了來應門的那個女人，就能從她家的冰箱裡找到那副內臟。然後，你們可以去警察局，趁劉繼祖還沒下班，來不及去領屍體的時候，把劉元元的屍體先偷回來，再施展復活術，讓他活過來。”

女人叼著香煙，看向自己的雙手：“知道我為什麼對這個程序那麼熟悉嗎？因為我做過啊。同樣做過這件事的人，在這個小區裡還有無數個。”

她看向莊理，搖頭詭笑：“你猜我們最後成功了沒有？”

這個問題顯然不需要思考和回答，如果她成功了就不會被困在這裡，那些行屍走肉一般的任務者也早就獲得了解放。

所以沒有人成功。

一個都沒有……

莊理無話可答，只能沉默。

女人靠向背後的欄杆，望著頭頂不斷延伸的樓梯，雙目漸漸失去焦距。

她在回憶，然後似做夢一般吟語：“那天，當我敲開房門，把活著的劉元元推進林詩雨懷中時，我以為我可以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哈哈哈……”

女人嘴裡在笑，表情卻是慘烈的。她摘掉香煙，用力杵在地上，不斷旋轉煙頭，彷彿在碾壓著什麼。

那一刻所感受到的絕望，此時又彷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你們猜林詩雨對我說了什麼？”再開口時，她的嗓音已經啞了。

這一次，就連莊理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孩子已經復活了，還回去了，林詩雨還能說什麼？她如果真的滿意，這個女人就不會坐在此處，用自殺一般的方式兇猛地抽煙。

“謝謝？”黃毛拋出自己的答案。

小刀抬頭望天，一個“蠢”字已經含在嘴裡。

女人：“……”

“小兄弟，你很可愛，但是我敢打賭，幾個輪迴之後，你就會永遠失去這份可愛。”女人臉上在笑，目中卻凝聚起濃濃的陰鬱之氣。

“她對我說，這不是我的孩子，這是一個怪物。”女人咬牙低笑：“你們千萬不要小看一個母親的直覺。哪怕皮囊一模一樣，只是短暫地一瞥，她也能分辨這到底是不是她的孩子。她說得沒錯，那的確是一個怪物，因為我只復活了劉元元的皮囊，卻找不到他的靈魂。”

她抬頭看天，嗓音狠戾：“艹他媽的劉繼祖，他太毒了！他讓汪小丹在殺死劉元元的第一時間就把對方的靈魂獻祭給了魔鬼。所以劉元元的靈魂，在副本還未開始之前就已經被魔鬼吞噬了，永遠沒有了，不存在了！”

女人越說語氣越激動，渾濁雙眼放射出灼灼亮光，卻又陰森地彷如兩團鬼火：“所以你們明白了嗎？死結就在這裡！找不到劉元元的靈魂，再把這靈魂塞進那具復活的軀殼之內，林詩雨就不會承認那是自己的孩子。

“她只要她自己的孩子，不要一副空殼。找不回自己的孩子，她的絕望就永遠無法打破。而孩子，永遠找不回來了，早在副本還沒開始的時候，就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女人笑地直喘粗氣，自嘲道：“我們都被主神耍了！這個副本永遠無法打破！它從一開始就是無解的！無論是把孩子復活，還是幫林詩雨殺了汪小丹、劉繼祖和她的婆婆，幫她報仇，都沒有用！

“她永遠活在絕望裡，無盡的絕望，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絕望！哪怕你把她帶到外面的世界，給她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幫她找新的工作，新的愛人，新的家庭，她永遠都陷在劉元元死去的那一刻。她的絕望――”

女人攤開雙手，一字一句說道：“是無解的。”

“所以放棄吧，你們能想到的任何一種方法，我們都已經想到了，甚至嘗試了一遍又一遍。這個地方就他媽是個墳墓！它不會讓我們出去的！艹他媽的主神！艹他媽的絕望世界！艹他媽的劉繼祖，汪小丹！艹他媽的林詩雨！”女人越說越狂躁，竟開始狠狠踢踹樓梯間的鐵欄杆。

被困在絕望之中漸漸溺斃的她，只能靠這種方式來發洩。

聽完這段講述，訾威、小刀和黃毛，竟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他們完全可以想像這些人的希望是如何一點一點磨滅，繼而被絕望吞噬。

他們永遠陷在了這個絕望的世界，然後成為了絕望的一部分……

“那我們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訾威渾身發軟地跌坐在台階上。

黃毛和小刀不由自主地朝莊理看去。

玄冥也看著莊理，默默等待他的決斷。

身為這支隊伍的大腦，這種時候，大家非常需要他給出一個明確的方向。

莊理並未偏聽偏信，而是從背包裡掏出一張符紙，交給訾威：“點燃它，呼喚劉元元的名字。”

這是火雲真人之前贈送給他的招魂符。

“九品招魂符？”女人先是訝異，繼而嗤笑：“看來你們的實力很強大。不過越是強大的人，在這裡只會死得越快。”

“什麼意思？”莊理直覺這句話暗藏凶險。

女人卻已經失去了交談的慾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樓上走去，用嘲諷的語氣拋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以後你們就知道了。”

“留下抽支煙再走。”始終保持沉默的玄冥忽然開口了。

他低沉的聲音在狹窄的樓梯間迴盪，竟像鐘鳴一般厚重。女人覺得這聲音很好聽，便回頭看了一眼，全部目光瞬間就被玄冥遞過來的一盒雪茄吸引。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年沒抽過這樣的極品了。待在這個處處都是活死人的地獄，她唯一的樂趣就是看著煙霧從自己的口中噴吐、升騰，繼而在半空中變幻成各種各樣的形狀。

在這些縹緲的形狀中，她彷彿看見了外面的世界。

這種病態一般的沉迷，讓她對煙草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你們想知道什麼？”女人迅速走下樓梯，接過了那盒雪茄。

她當然知道拿人手軟的道理。

與此同時，訾威點燃了符，卻召不回劉元元的魂魄。他的確消失了，永永遠遠地不存在了。

訾威看向莊理，臉色慘白地搖頭。

莊理這才看向女人，禮貌詢問：“前輩，請問我們該如何稱呼您？”

女人迫不及待地點燃了雪茄，如狼似虎地吸食了一口，然後仰起頭，發出高潮一般的呻/吟。在極度享受之中，她語氣和緩地說道：“你們叫我煙鬼吧。他們都這麼叫我。”

煙鬼？真是人如其名。

莊理頗感有趣地勾了勾唇角，然後向女人一一介紹自己和隊友。

“這是我的伴侶。”最後，他指著玄冥說道。

玄冥把他拉入懷中，吻了吻他冰涼的額頭。

獲悉了這個世界的真相，玄冥的內心沒有恐懼，只有愛人還在自己身邊的慶幸。一個埋葬活人的墳墓的確很恐怖，但這個墓穴如果是雙人的，倒也可以接受。

莊理心中也有同樣的慶幸，於是回吻了玄冥的臉頰。兩人額頭相觸，默默傳遞著“無論在哪裡，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很好”的靜謐念頭。

感應到這樣的念頭，兩人同時抱住彼此的腦袋，發出一聲輕笑。

他們之間的脈脈溫情極大地觸動了煙鬼。在這個該死的地方，她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光明，這麼溫暖，這麼美好的場景了。她感受到的永遠都是絕望、絕望、絕望……

她貪婪地抽了幾口雪茄，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瞇眼道：“任務失敗之後，你們會被永遠困在這裡。當下一批玩家到來的時候，這個副本的時間會重置，而劉元元的屍體會從這棟樓的天台重新掉下去。“重置的時候，被困在副本里的所有玩家都會昏睡，醒來之後將面臨又一次絕望的輪迴。沒有人能趕在汪小丹動手之前把劉元元救下，這個副本的設置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死局，而你――”

她指了指玄冥，斷言道：“我看得出來，你非常強大，所以你一定是最早死的。”

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莊理，竟在此時產生了戰栗的感覺。他悄然握緊玄冥的手，用盡全力收攏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