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點慢點……小心。”俞陽特醫院的幾個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把燕秋山抬進車裡,車裡一應醫用物品俱全,以防路上燕秋山的情況發生什麼變化。
一前一後兩輛改裝成普通中巴車的特勤車,坐滿了沿途護衛的風神。
三輛車從特醫院開出來,繞路分局跟杜處打聲招呼,善後科幾個人正好忙完海邊的事回分局,羅翠翠慣會拉關係,認出風神的車,立刻笑呵呵地過去打招呼。
楊潮探頭看了一眼,小聲問平倩如:“他們為什麼不坐專機啊?咱們幾個還能蹭飛機回去。”
善後科這三位被緊急徵調來給領導擦屁股,灰頭土臉地收屍、清理海面、撤海嘯預警,結果回來一看才發現,他們那剛來就展現出強大坑小弟潛質的主任自己先回去了,只留了張字條,口頭鼓勵。
三個小可憐彷彿被不靠譜家長扔在火車站的走失兒童,十分不知所措,按規定,仨人又湊不出一架專機,只好可憐巴巴地在旅遊旺季裡艱難地搶了幾張紅眼航班。
“燕總說專機成本太高,他既沒有緊急任務也沒有公職了,最多算個污點證人。勞民傷財不值當。”平倩如小聲說,“反正俞州海底隧道通車了,開回去也不遠。走公路還平穩一些。”
說話間,正好有人扶著燕秋山坐起來望向窗外,正好逮住楊潮他倆偷偷往這邊瞟的目光。許是氣血兩虛的緣故,燕秋山臉上沒什麼活氣,瘦得筋骨嶙峋,濃眉下壓著一雙含著暗影的眼睛,像一副色調陰鬱的油畫。
楊潮和平倩如倆人齊刷刷地立正了,目送車隊跟杜處打完招呼,緩緩開走。
這時,楊潮忽然悶哼了一聲,摀住胸口,一臉冷汗地彎下腰。
“你怎麼了?”平倩如嚇了一跳,“肚子疼?胃疼?”
“胸口……”楊潮像是窒息似的,使了吃奶的勁兒喘氣,卻像怎麼也喘不上氣一樣,堵得厲害,“好悶,喘、喘不上氣來……”
平倩如愣了愣,和羅翠翠對視一眼,抬頭目送著風神們開遠的車。
楊潮雖然敏感容易共情,也不是誰的喜怒哀樂都照單全收的,只有最強大的特能最濃烈的情緒……方才那是燕總嗎?
“燕總,你坐累了說一聲。”張昭小心地往燕秋山后腰塞了個靠枕,“別一會兒暈車。”
燕秋山緩緩地將目光移到他身上——三年前他離開風神的時候,張昭還不到二十歲,剛被特招進風神隊伍,現在居然也能獨當一面了。
張昭父母都是犧牲的風神外勤,從小跟著一幫風神們長大,十一歲覺醒特能進入“青培所”,小學還沒畢業,一邊在青培所訓練,一邊還得背著書包完成九年義務教育。那會兒他的家長會都是燕秋山和知春輪流去的——他倆分工明確,哪次成績好,就讓知春去,進步同學家長有時候要上去講兩句,燕總最怕干這種事;要是考砸了要挨訓,燕總就親自去,對上燕總那張冷臉,老師訓起話來底氣不足,往往是走個過場就把他放回來了。
“都長這麼大了,”燕秋山似乎不大能使勁喘氣,聲音淺淺的,“進了風神,我都沒來得及帶你。”
張昭眼圈一下紅了,狠狠一低頭,好懸把眼淚憋了回去,勉強擠出個滿不在乎的笑容:“您現在回來帶我不就得了,我還能回爐好幾次,是吧姐姐?”
谷月汐沒他嘴甜,她像個肚大沒嘴的葫蘆,心緒越起伏越說不出話來,只好冷著臉僵硬地坐在一邊,苦大仇深的,彷彿押送犯人的獄警。
燕秋山吃力地掀起嘴角,目光掃過周圍熟悉的面孔,覺得很多人都變了。
小孩子長大了,年輕人臉上也掛了風霜痕跡,異控局大地震,總局大樓大概也物是人非了。
連他自己也變了。
知春以前總說他頂了一張城府深沉的臉,其實就是個廢宅——經常性的出差和雜事繁多的工作耗乾了他的社交能量,旅遊對他來說簡直是酷刑,倒貼他錢都絕不肯去。
他恨不能所有業餘時間都宅在家裡,興趣愛好是買菜做飯,最喜歡的“運動”是家庭大掃除,喜歡的老電影能看好多遍。出門上班,只要發現電梯裡有認識的鄰居,他一準“突然發現自己忘了帶東西”,讓過這一班電梯。就連快遞來送東西,他也彷彿已經癱瘓在沙發上,只肯動動手指給書房裡的知春發信息,支使人家去開門。
可是三年地下世界裡摸爬滾打,他學會了揣測、學會了明察秋毫,學會了不動聲色、笑裡藏刀,也學會了什麼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以說技多不壓身,唯獨忘了怎麼“癱瘓”。
車子減震功能絕佳,緩緩地開出俞陽市,燕秋山閉目養神,心裡走馬燈似的推敲各種事,只是不去想知春。
知春太奢侈了,他現在沒有那個心力,打算節約到死到臨頭的時候再想。
車隊上高速之前,拐進了一處偏僻的加油站,外面突然有急促的腳步傳來,燕秋山毫無睡意地睜開眼。緊接著,谷月汐從裡面打開車廂門,車外居然是本應在俞陽分局的杜處,眾風神面無異色,顯然是早溝通好了的。
杜處臉上扣著個大墨鏡,穿得像個花花綠綠的遊客,進來半句寒暄也沒有,她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地說:“加油站是我老公的,現在沒外人,監控都關了,換的車在後面,速度——燕總我扶您……”
燕秋山擺擺手,這剛剛還讓人抬上車的重傷員直接自己站了起來。
只見他周圍所有的金屬物不知什麼時候,都憑空消失了,燕秋山額角掛著一層冷汗,臉上最後一點人色也蒸發了乾淨,利索地從車裡鑽了出來,他像具行動矯健的殭屍。
“燕總,”杜處縮回手,把墨鏡摘下來,腳跟微碰,沖他行了個非常正式的禮,“您是風神的脊梁,一路平安。”
燕秋山看了她一眼,無聲地回了個禮,一揮手,風神舊部仍舊像他的手腳一樣,默契地不用多廢話,就地兵分兩路,一路分別鑽進原本車隊,沿原路前進,另一路跟著燕秋山換到了杜處提前準備好的商務車上,悄無聲息地朝著碼頭開去。
俞州海底大隧道修好以後,一般北上的私家車都會走海底高速,只有一些貪便宜的貨運車才會用貨船拉車的老辦法過海峽。傍晚時分,一艘不起眼的貨船停靠在碼頭,片刻後,拉走了一輛灰頭土臉的商務車,慢慢悠悠地混進貨船隊裡,朝大陸開去。
船上竟然是一支等在這裡的風神小隊,張昭一下車,終於感覺到了自己人的地盤上,鬆了口氣,半扶半抱地把燕秋山從車上攙了下來,低聲問:“燕總,本真教到底在局裡滲透了多深,我們要這麼小心?”
燕秋山輕聲說:“你想像不到的地步。”
張昭:“您是不放心分局的閒雜人等?不對……”
不放心分局的閒雜人等,為什麼不半夜偷偷走,要特意在大白天繞道分局,裝作和杜處“打招呼”的樣子:“您……這是在測試?”
燕秋山沖他笑了一下,像張昭小時候那樣,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張昭立刻像馬戲團裡答對了問題的狗,就差把尾巴甩起來了,在燕秋山面前,他的心智水平好像一夜之間退回到了未成年。
谷月汐卻笑不出來,透視眼看得真真切切的,燕總那些撐在受傷的骨頭關節上的金屬片沒拆下來。雖說金屬係可以給自己鑄“金身”,但這些東西在身體裡,必定不會太舒服,何況維持金屬的形狀是要一直耗費大量能量的,燕秋山身上一層襯衣一層外套已經全被冷汗浸透了。
燕總沒放鬆,這一路上的事還沒完。
谷月汐的直覺準得驚人,度過海峽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商務車重新上路,按著燕秋山的指示,趁著夜色越開越偏,然後他們又換了一次車。
這次給他們準備車的居然是幾個明顯沒有任何異能特質的普通人,不知道燕秋山從哪找來的——第一次換車是風神內部商量好的,第二次換車則連風神們都懵了。
張昭反射性地跟著燕秋山的指令走,腦子裡卻“嗡嗡”作響,他想:“燕總連杜處也不信。”
下一刻,年輕人驀地反應過來了什麼,整個人激靈一下:不對,這次換車操作,燕總不信任的不單是杜處,他連風神都……
風神們到了這一步,哪還有看不明白的,鬆快了一個海峽的氣氛陡然沉默下來,燕秋山沒吭聲,一張側臉平靜無波,他黑沉沉的眼睛像冰封的死水,像一頭磨牙吮血的孤狼,背後不交給任何人,對著昔日的兄弟們也沒有一句解釋,他把更多的金屬支撐吸進了身體,簡直已經成了半個機器人。
有那麼一瞬間,谷月汐意識到,燕總可能……真的不想再回風神了。
但小心成這樣,路上還是出事了。
北上車隊開了一天一宿,進了一片山區,距離永安還有不到三百公里,正是凌晨破曉前,人最困乏的時候,原本撐著根拐杖打盹的燕秋山忽然睜了眼。
風神的特種外勤都很警醒,他一動,周圍幾個人立刻跟著翻身起來,張昭:“燕……”
燕秋山沖她豎起一根手指:“小心。”
谷月汐沒猶豫,立刻抓起無線電對講機,飛快地把護衛和司機叮囑了一遍,她還沒說完,突然一個急剎車把她往前推去,谷月汐重重地被安全帶勒了回去,緊接著一聲巨響,她瞳孔倏地縮成線,透過車身,看見前方地面無中生有地噴出了一棵巨大的變異樹。
變異樹迅速膨脹,枝葉張牙舞爪地往上沖去,蟒蛇似的樹根卡破了路面,平整的公路在他們腳下飛快地裂縫,車上的異常能量警報器扯著嗓子叫了起來,車隊整個被逼停。
燕秋山冷笑一聲,臉上不見一點意外,心說這可真夠沉得住氣的,再不來,他可就到永安了。
一把拉開車門,他率先鑽了出去。
張昭一把沒拉住,下一刻,燕秋山已經就地滾了出去,一條樹藤正好砸在他方才站過的地方,把他和外勤車分開了。
張昭胸口好像沉了塊冰,壓得他遍體冰涼。
他們兩次換車,第一次只有杜處和風神自己人知道,第二次乾脆連風神都不知道,行駛路線完全是燕總路上臨時指的。
那也就是說……也就是說……
“聯繫總部!報坐標!”谷月汐猛地一推張昭,“你還發什麼呆,快追燕總!”
張昭激靈一下,連滾帶爬地衝了下去,沒來得及站穩,地下又傳來一陣讓人牙酸的“喀嚓”聲,接著,有個龐然大物從地縫裡鑽了出來,好像炸了一百個屠宰場的腥氣撲面而來——那居然是一條直徑差不多有一米的大蛇,攔腰咬向張昭。
“小心!”一個反應很快的外勤一揮手,路邊山岩上一塊大石頭應聲飛了下來,抽向大蛇的臉,把它砸偏了頭。
張昭狼狽地躲開,險些當場壯烈,卻顧不上後怕——他四下環顧,燕秋山已經不見了。
燕秋山落下車以後,那雙看似又破又土的膠鞋底下冒出了兩排滾輪,滾輪是特製合金的,非常適合用金屬系特能催動,巔峰速度差不多能達到每小時四十公里,跟一台小機車差不多了。
直接從國道兩側翻了下去,鑽進了路邊的密林。
燕秋山乾了多年一線外勤,後來又一直遊走在通緝犯和各路危險人物中間,熟悉各種套路。
要在半路上做掉他,第一步就要先把保護他的特能調開。
這不難,只要選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投下一些外形恐怖、無差別攻擊的東西就行——國道如同動脈,南來北往的車川流不息,突發路障,途徑的社會車輛都被迫急剎,外勤們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大蛇和變異樹已經暴露在所有人視野之內。
“失控的場面會引起路人恐慌。”燕秋山擼下外套上的金屬扣,扣在手掌裡飛快地搓揉幾下,金屬在他手掌中融化,凝聚成極薄的扁片,變成了一把蟬翼似的刀。
這會兒正值凌晨,國道上車輛不多,但也絕不是沒有,一輛長途客運大巴正好就在他們不遠的地方。尖銳的急剎車過後,車上探出十幾顆困倦的腦袋,跟大蛇面面相覷十秒,都疑心自己在做夢。
直到大蛇張開血盆大口,腦袋們也下意識地跟著它做了同一個動作,吸了一大口清晨的新鮮空氣,然後大蛇一口朝客車咬了下去,腦袋們終於醒了,齊聲爆出驚天動地的嚎叫。
慌亂之下,客車司機強行掉頭,打算逆行。打轉的時候跟一輛途徑的小客車懟在了一起,又被一輛轉向不靈敏的大貨用屁股拱了出去。
人聲、變异怪的咆哮聲、車警報聲……
張昭情急之下按了暫停一秒,幾個外勤同時落在客運大巴旁邊,用手把車推開了。
大蛇一口咬空,憤怒地打起挺來,這時,谷月汐用透視眼穿過大蛇的腦袋,發現那並不是一條真蛇,裡頭的骨架明顯是人造的金屬框架,沒有血肉,外麵包著拼接的蛇皮,它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閃。
“小心!”
她話音剛落,就見大蛇猛地立了起來,張大了嘴,帶著腥味的濃霧從它嘴裡噴了出來。
這附近正好陰天,沒有風,空氣濕度很高,就像個天然的吸霧器,從大蛇嘴裡噴出來的霧彷彿是活的,自動裹挾起周圍的塵土與水汽,旋風似的朝公路“噴”了出去,一路翻滾蔓延,四下能見度迅速降低。
霧裡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車上的霧燈居然穿不透,只能打出幾寸長的微光。
“打電話聯繫交管部門,馬上封路!”
“我看不見你們了!谷隊,到底有幾條蛇,我怎麼覺得群魔亂舞的?”
越來越高的變異樹伸出鞭子似的樹藤,漫無目的地四處亂砸,離大蛇最近的幾個外勤好像掉進了濃湯裡,只能靠聲音左躲右閃,此時,除了透視眼,已經沒有人能看清周圍的東西了。
谷月汐本想去追燕秋山,一時進退維谷,竟被活活困在了現場。
“現場會亂得不可收拾。”燕秋山想,加速往天寒地凍的山林深處滑去,異控局外勤必須對無辜路人的傷亡負全責,遇到這種混亂場面,所有人第一反應一定是試圖控制現場、疏散群眾,盡可能地把傷亡降到最低。這時候,他身邊不管帶著幾支風神小隊,都會被絆住。
好在他才是目標,只要他第一時間遠離人群,對方不會浪費力氣殺路人,風神們擺得平。而他也沒打算讓風神們保護,畢竟出賣他行程的最可能在這些“兄弟”中間,他可不打算腹背受敵。
機車的引擎聲響起,幾條人影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直朝燕秋山逼近過來。這一段路地處山區,周圍各種崎嶇的山路和隱蔽的林子。來截殺他的人選的位置很有技巧,這種地理條件,異控局的直升機來了都沒地方降落。
燕秋山腳下輕輕一點地,靈活地轉了個彎,扎進了密林裡,乾枯的樹枝在他裸露的臉和脖子上刮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也阻擋了機車手的路。
不過……
下一刻,他腳下的地面開始裂縫,又有兩條人造的大蛇鑽出來,橫衝直撞地追了上來。
就在大蛇一左一右包抄上來,要將他圍在中間的時候,兩條大蛇突然同時劇烈地一甩蛇身,痛苦地咆哮起來,巨大的蛇頭變了形,裡面的金屬框架直接化作利刃戳穿了蛇頭,順著蛇皮豁了開去。
想殺他,用常規操作,可沒那麼容易。
燕秋山倏地轉身站定,嚥下湧上來的血腥味,拇指捋開額頭上的冷汗,他笑了起來,用那種病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虛弱聲音說:“你們玉婆婆沒教過你們,金屬係是這種虛影傀儡的剋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