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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接著回鹿行吟宿舍複習。
易清揚和黃飛鍵還搞來了一個乳膠床墊——據說是強行徵用的他們班男生宿舍的,剩下幾個大兄弟「為了青墨的榮譽」,甘願犧牲一下自己,睡幾晚上的床板。
這樣五個人,三張可以睡的床,總算也沒原來那麼擠。
鹿行吟總是和他們錯開時間睡,一般都是通宵,然後從中午睡到下午,一共四個小時,他睡的時候,一定是其他人都醒著的時候。他這種不動聲色的堅持讓顧放為想起他堅持去科技樓上洗手間的習慣,隱秘幽微,不容易被人發覺,卻又是一種堅定決絕地劃清界限的態度。
只有顧放為看出來,但看出來了,也不能多做些什麼。
「往前四年的S省質量檢測試卷全套已經做完並訂正。」沈珂的聲音從手機另一頭傳來,清冽篤定,「都寫完了嗎?」
「都寫完了。」
黃飛鍵翻閱著他們做出來的潦草的筆記,「數學這一門在鹿行吟之前總結的基礎上,我們又總結了十七種可能的新題型。理科綜合,物理新增六種,化學四種,生物七種。其中大部分是顧放為、沈青雲在參考了今年競賽、近年高考學報期刊之後總結擬出的。具有變形價值的母題每科大約有十五個。」
「根據排除法,理綜、數學兩門不會再出重複題型,但極有可能將往年大題打散後併入選擇填空,這部分題目我們先跳過,之後如果所有都做完了,再來回頭看,也是可以的。」
「好!」
……
宿舍窗外,天幕的顏色從亮白變為昏黃,最後降為深青,剩下和滿天冬星一起閃爍的蟲鳴。外邊的人來來去去,偶爾有人聲,有男生們跑動打鬧說笑,又如同電影快放一樣須臾消失。
靜謐狹小的空間中,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記住了這樣沉默而近似神聖的氛圍。被燈光映照蒼白的臉,去往陽台拉開門一瞬間灌入的冷風,每個人在夜裡烏黑髮亮的眼眸,以及無時無刻不圍繞在身邊的葯香。
到星期日中午,每個人刷題都快刷吐了,吃飯喝水眼前都是漆黑的列印字樣和散發著油墨味道的列印紙。
他們所有人都能夠在限定時間內寫完質檢難度的試卷題目,甚至還有空閑進行檢查。每個人逐一核對了自己的優勢與劣勢,最後聚在一起商討考試策略。
「硬實力提高上去了,下面就看考試本身。你們沒有拿到試卷,面對一份未知的試卷,選擇偏重是最重要的,因為你們面對的對手是鷹才,訓練量,對於難題的反應力,都遠在你們之上。所以如果一切都如同我們的預料,題量大,題目難,那麼用最快速度做完最多的題,勝算就多上許多,哪怕為此放棄一些細枝末節的小題都無所謂。」
顧放為給出了一個時間評估:「普通學生做這份試卷,單是選擇填空題都需要花費一個小時以上。選擇填空分值一共六十分,這六十分我們一分都不能丟,無論是用過速算還是暴力破解還是瞎蒙,半個小時之內必須解決。」
「等於說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比鷹才中學的人做得更多。」黃飛鍵說。
易清揚點了點頭,認可了顧放為的說法:「是這樣。先不說我們掌握了一些速算和秒殺方法,越難的考試,做題時間越是決定一切。我們比起鷹才中學的優勢在於,他們沒有我們這樣充足的準備。」
「也沒有我們必勝的決心。」沈珂到了周末男生宿舍開放時,終於可以來宿舍和他們一起刷題,「對於他們空降班的學生來說,這只是玩一玩。但對於青墨來說,這是除了下一次全市統考之外,決定命運的考試。他們會輕敵,或者不如說,他們沒意識到我們會把他們當成敵人。」
「這樣也挺刺激的不是嗎?」黃飛鍵摩拳擦掌,「兄弟們,乾翻他們!」
離周一還剩半晚上的時候,鹿行吟被他們單獨揪出來補習兩語。
「鹿行吟,你其他科目都沒有問題,但是語文、英語,我們必須給你突擊補一下。」
鹿行吟抱著鯨魚水杯,乖乖盤腿坐在正中,接受著眾人對他的「改造建議」——認真聽著他們給他的學習建議,並且打算抄寫好詞好句即可背誦。
他們都記得鹿行吟上次月考時拉胯的兩語成績,不知道他已經沒日沒夜地熬過,把初高中階段所有單詞都牢牢地眼熟記在了心裡。
「語言科目基礎難補,但是該有的套路還是有。我們可以沒有驚世才華,但是我們可以四板斧,語文作文,第一理解題意,第二闡明看法,第三用高端好詞好句引出人物故事,第四展望一下你論點的發展……雖然無聊,套路,但它拿不了作文滿分,卻絕對可以拿高分。」
「英語同樣……」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最後還是沈青雲說:「明天就考試了,今天早點睡吧。我床硬,你們誰來和我一起?」
易清揚跑了過去。
之前的乳膠床墊被他們讓出來給沈珂用了。
她討人喜歡,亮了自己提高班學生的身份,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動了同層的宿管阿姨,搬過去和她一起睡一晚。
也就是說,剩下的五個人分配兩個床位。
鹿行吟和顧放為不約而同看了對方一眼。
鹿行吟小聲說:「我還沒背完,明天早上第一場考試就是語文,我想多背一會兒。你們先睡。」
「那行。」黃飛鍵大大咧咧,洗漱了爬上他的床,迅速滾到裡邊:「那我先睡了,大家擠一擠睡吧,小鹿你是不是要睡靠牆地方?」
鹿行吟笑著擺擺手:「你睡吧,我不困。」
顧放為看了他一會兒。
鹿行吟一個人站去了陽台,還是穿著毛絨睡衣,毛絨拖鞋,整個人都毛茸茸的乖巧可愛。他認真低下頭背誦高能例句,張嘴但不出聲,只有唇齒碰擦壓過氣流時輕微的氣音,如同呢喃。
「小計算器。」顧放為的聲音低沉好聽,微微壓低了,讓人有些失神,「進去睡吧,我一會兒回家睡,你不用避開我。」
鹿行吟放下書,轉身看了看他,隨後笑了:「不止是因為哥哥,還有其他男生。」
顧放為愣了愣。
他還真沒想起來這一層。有著桃花眼的漂亮少年低聲嘀咕了一句,彷彿很困惑似的:「以前……一開始的時候,你不也跟我一起睡。」
「因為哥哥不一樣。」鹿行吟彎起眼睛,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笑意,眼睛亮晶晶的。顧放為在來得及撲過去捂住他的嘴之前,就聽見了他剩下的話,「我見到哥哥的第一眼,就喜歡哥哥了。」
顧放為愣住了,而眼前的少年神色如常,眉宇間甚至透著一些隱約的狡黠。
「所以這叫,佔你便宜。」
「…………」
不管怎麼說,顧放為覺得,自己到底還是被鹿行吟鍛鍊出了一些適應能力,至少這次表現得很鎮定。
「這些都不管,明天考試,要休息好,所有事情都排在這次月考之後,這是你們自己說的。」顧放為控制著自己聲音的平靜,隨後掩飾性地咳嗽了幾下,「我先睡了,給你留個位置。你記得早點休息。」
「好。哥哥晚安。」鹿行吟那雙清澈的小鹿眼又彎起來,聲音坦然又清透,「但是哥哥,你要知道,是你這麼說了,我不會拒絕。」
因為跟喜歡的人睡在一起,本身就是不需要拒絕的事。
顧放為略微卡殼了一下,大腦宕機沒想到回答,鹿行吟卻已經重新背過身,開始背書了。
其他人差不多都睡下了,黃飛鍵已經睡沉。這人平常大大咧咧,但卻頗有點魯智深的意思,具體的時候膽大心細,非常靠譜地側身貼牆睡,給床還留下了三分之二的位置。
顧放為其實有一些心理潔癖,很少允許別人碰自己的身體,遑論共睡一個床。之前因為鹿行吟是弟弟,所以可以破例,但今晚也是顯而易見的要破例了。
他在鹿行吟的床上躺下。
原本淡淡的葯香變得更加濃烈,除此以外,還帶上了沐浴露和洗髮液的味道,微甜,清透。
都是鹿行吟的氣息。
顧放為側躺著朝外看,看見鹿行吟的影子透過磨砂陽台門影影綽綽地透過來。
他本來想保持清醒,等鹿行吟過來,免得這個小傢夥只會嘴上走野路子,實際上又跑去書桌上趴著睡——但他這幾天實際上也消耗了大量精力。單是查期刊\試卷資源等等,也都是要自己動手做一遍,再從中挑選的。
另外的母題靈感冒出來時,他自己還會雜糅起來出題,盡量讓他們所有人都過一遍千變萬化的題型和考察條件,累的程度一點都不比其他人少。
他陷入了夢境,迷濛中隻感覺到有什麼微涼、柔軟的東西靠了過來,但不像以前那樣鑽進他懷裡。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抱住,這微涼柔軟的糰子僵了一下,也沒動,只是靜靜地挨著他沉睡。
半夜,顧放為被一些細微的響聲吵醒了。
一個黑影扒在陽台門口往外看,他在睏倦中依稀辨認出是易清揚拎著手電筒。
鹿行吟不在床上了。
冷風灌入,帶著水流細微的濺落聲和微微濃重的呼吸聲摻雜在一起。
易清揚壓低聲音:「你怎麼了?不舒服?」
「胃不舒服,吐出來就好了,可能葯太苦了,一直犯膩。」鹿行吟放輕的聲音,「你回去睡吧,我沒事。」
他們還說了一些話,壓低的氣音模糊難辨。鹿行吟重新刷了牙洗了臉,帶著一身薄荷味道走了回來,輕手輕腳地爬上床。
他們下午吃了炸雞,鹿行吟本來想繼續吃飯糰,不過為了遷就他們,跟著吃了一大份炸雞當做晚餐。
興許太過油膩,也興許實在是這幾天休息時間太少,他吐得膽汁都出來了,總算在昏沉中找到了一些舒服的感覺。
易清揚壓低聲音:「好,那你有什麼不舒服就說啊,可以喊醒我,我睡得不沉。退一萬步來說,月考這次輸了也沒事,還有下次全市統考呢,身體還是最重要的。」
「好。」
「還能睡三個小時,快睡吧。」顧放為看不清,但聽那窸窣掠過的聲音,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易清揚伸手過來,揉了揉鹿行吟的頭。
這個動作他們【守護青墨-幹掉鷹才老陰比】小組的人都喜歡做,對鹿行吟進行摸頭殺彷彿成了他們每個人的樂趣。
但黑夜無聲中,壓低的聲音、帶著睏倦的對話裡,卻透出了更多的親昵和溫柔。
顧放為聽見易清揚問:「明天早上考試,需要叫你哥嗎?」
鹿行吟輕輕說:「不叫吧。他不喜歡考試的,這幾天也沒睡好。」
隨後一切都歸於寂靜。
鹿行吟睡著了,清淺的呼吸靜謐又安和。
天快亮的時候,一行人都陸陸續續地起身了。
黃飛鍵越過他們下了床,其他人也迅速洗漱起來。
顧放為終於得以獨佔鹿行吟的床,裹著被子安詳地翻了個身,只露出漂亮精緻的半張臉。
鹿行吟還是走過來,小聲叫了叫他:「哥哥。」
顧放為「嗯」了一聲。
他聽出了裡邊隱約的期待,就和以前鹿行吟問他為什麼不考試了那時一樣的期待,但是這次更加謹慎。
「我們先走啦。」鹿行吟說。
「好。」顧放為閉上眼,聲音裡毫無波動,「出門時幫忙關一下燈。」
片刻後,他們一個一個地走了。高二年級月考,其他宿舍也都統一起得較早。
宿舍漆黑下來,只剩下顧放為和沈青雲。
沈青雲也醒了片刻,決定繼續睡:「哥們兒,你不去考啊?不考就睡覺,四天多了,終於能好好睡一覺了。」
沒過多久,他就睡著了。
顧放為躺在鹿行吟床上,閉著眼,卻總是睡不著。
天慢慢地亮起來,遙遠的地方傳來幾不可聞的鈴聲,他知道上早自習了,全年級學生會將教室騰空一半,張貼考號,以備走班打散。知道早自習下了,學生們衝去食堂買早飯,回來之後馬不停蹄地趕赴考點。
如同他在此之前,無數次在科技樓的空教室裡細數、聆聽別人參考時一樣。
顧放為發覺自己非但沒有困意,意識卻越來越清醒。
他起身下床,來到盥洗台前,冷水拍到臉上,水珠順著修長的指尖滾落。
他發現盥洗台邊泡著半包沒喝完的葯,封口處用夾子夾著。裡邊褐色的液體澄澈透明,哪怕隔著袋子都散發著濃烈的苦味。
苦藥傷脾胃。
難怪鹿行吟昨天吐得那麼厲害,這半包葯也沒喝完。
應該是實在難受,怎麼喝也喝不下去。
顧放為看了這袋葯很久,片刻後,他伸手將葯袋拿了起來,輕輕傾倒了幾滴在手上,嘗了嘗。
苦得讓人發木。
單單那種濃烈沖鼻的苦味就已經能讓人喪失喝下去的勇氣,但鹿行吟是每天一包,有時候兩包。
他又在盥洗台邊發現了另外的東西:鹿行吟落下的單詞本。
每個單詞旁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標註,書頁不知道被翻了多少遍了,紙張乾淨,整體卻松得快要散架。他們走得匆忙,這裡應該是鹿行吟昨天落在這裡的。
顧放為洗了把臉,看了一眼時間。
第一場考試是語文,開場八分鐘。
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衝上了他的心頭——不如說,從他加入他們開始,就已經整個人都變得莫名其妙了起來。
這是無聊的、沒有意義的、和他無關的。
但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這麼做。
宿舍大門關上,沈青雲在夢裡醒了過來,一眼瞥見空蕩蕩的宿舍,有點困惑:「這哥們兒買早飯去了嗎?也沒睡多久啊,這麼好的賴床機會。」
科技樓第30考場。
大門被推開。
「考生遲到。」監考老師看了看時間,「十三分鐘。」
顧放為的桃花眼彎了起來,散漫又風流:「沒到十五分鐘,老師,我下次一定不遲到,讓我進去考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