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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放為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房門,那點小小的竊喜藏不住地浮現了出來,桃花眼笑意滿滿:“老陳好,感謝老陳。”
鹿行吟裝沒聽見,自顧自在酒店桌前坐了下來,開始接著看書。
顧放為帶的東西不多,一個登山包,裡面塞滿了機器組件,一個行李箱,裡邊裝著兩套換洗衣物,基本的洗漱用具和筆記本電腦。他看到鹿行吟在復習,動作也放得很輕,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組件一個個拿出來放在桌上,隨後打開電腦軟件。
他鼓搗了一會兒,像是在建模,神情認真地凝視著頁面,隨後走出房門去打電話。
顧放為大概沒想到這房門不隔音,一字一句,鹿行吟坐在書桌邊,聽得很清楚。
“你好,我想諮詢一下你們,材料上有沒有當初為降低阻力和成本做過的測評?我在文獻上查到一種新和成材料,國內現在是還沒有引進是嗎……對對,我的名字叫顧放為,傅總那邊做機械策劃的……欸好的謝謝,非常感謝,郵件發我就行,我這幾天有點事,回頭可能還要看看您有沒有時間,或許會實地上門麻煩一下您,我看看材料。”
“李經理是嗎?對,是我。”那邊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隨後是顧放為的笑,“還要降成本啊?再降只能用泡沫軸了哦——開玩笑的,我再找找看,盡量多做幾個方案出來。對我現在在熊貓市參加競賽。好的好的非常感謝,實在是耽誤你們時間了,那我回來了聯繫您。”
……
顧放為打完電話走回來,鹿行吟以為他要接著做他的機械設計,卻看見顧放為拖著椅子蹭了過來:“小計算器,給哥哥借幾本書吧。”
“什麼書?”
“化學書,有機和無機的都來一本。”顧放為一邊說著,一邊瞄準了鹿行吟行李箱裡剩下的幾本書,“就這兩本吧,我今天過一遍,明天再藉你不看的試卷看看,好不好?”
鹿行吟瞅他:“我以為你不用看這些。”
“我也覺得我不用看。”顧放為低頭翻書,忽而輕輕說, “但是剛在樓下和你一起上來的時候,看見那些學校招生的貼紙,突然覺得還是認真考試好,不然到時候想和你在同一個地區的學校,怎麼辦?你去北大化院的話,我至少得在隔壁學校吧?什麼都不看,翻車了怎麼辦?”
鹿行吟把書和試卷都給了他。自己看著錯題筆記。
桌子只有一個,顧放為爬上床靠在床頭看,他看的速度很快,而且看的方法也很奇葩——他不翻內頁,只是盯著目錄,在草稿紙上按照自己的框架進行默寫,寫完了再與書上內容進行對照,查漏補缺。
外邊的喧鬧聲漸漸小了,出去踩點和浪的人也都分批次回來了,隨後歸於寂靜。
陳沖挨個過來敲門,叮囑道:“都好好休息,不要搞得太晚,我剛看到有幾個省隊的跑出去上網了——顧放為你過來了?”
顧放為對陳沖揮了揮手:“過來了,老陳。”
“喲,難得在復習啊,是好事,考試的時候不要太飄,我告訴你們哈,一定不能飄!外邊那些學生你們也看到了,這是真正的強手如林,你們兩個都在這裡我也只說了,以你們的天資,如果拿不了金牌,那你們就得好好反思了。”陳沖隨後把手裡幾杯奶茶和水果送了進來,“都穩住,加油!”
鹿行吟下午晚上一直沒吃東西,他代謝慢,也不怎麼覺得餓,只是他看見顧放為這個一向視奶茶為垃圾食品的傢伙已經喝光了一杯奶茶,並且吃了半個橘子,手摀在了胃的地方,臉色隱隱發白。
他收回視線,忽而站起身,一邊收著書桌一邊說:“我餓了,出去找點吃的,顧放為你要不要一起?”
顧放為愣了一下,隨後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我去我去。”
他隨後又思考了一下,試探著問道:“去哪兒吃?吃什麼?”
鹿行吟說:“去熊貓大學附近,還可以看一看實驗室,早上過來報導發了校內食堂餐券和幾家校外合作餐飲的代金券,你沒來,你那份代金券我就拿著了。”
決賽活動一般是會發一些用餐小福利,顧放為也沒有起疑,一聽不用自己出錢,瞬間變得闊氣很多:“那好,地方你定,想吃什麼吃什麼。”
他們在熊貓大學校外商業街附近找到了一家海鮮火鍋自助。
這個點還在吃飯的人已經很少了,只有三三兩兩出來聚會的大學室友或者情侶。鹿行吟晚上胃口不太好,只拿了一碗海鮮粥和一小碟刺身,顧放為卻像餓了很多天一樣,拿了一大堆東西,並且全部吃光了。
他在這裡埋頭吃,只注意到鹿行吟一碗粥喝了很長時間,他吃之前鹿行吟在喝粥,吃之後鹿行吟一碗粥還沒喝完。
臨了,鹿行吟說:“我先去結賬,用了多少回去要跟陳老師說一下的。”
“結賬是嗎?”老闆一眼看到他脖子上掛的胸牌,“同學是來參加奧林匹克競賽的哈?說一聲,校內才能用代金券,校外不能的哈。”
“嗯,我知道。”
“兩人一共八百。同學給你們送兩個伴手禮,祝你們考試順利噢。 ”老闆一邊給他打單子,一邊好奇地跟他閒聊,“今天也有好多人過來吃,也是參加這個比賽的。這個比賽有獎嗎?你們是都能上清華北大的是不是?”
鹿行吟眼底瀰漫淡淡的笑意:“不知道,希望吧。”
伴手禮是一人一個雪梅娘,一個抹茶餡兒,一個奶茶蒟蒻餡兒。
蒟蒻是化學島的一個梗,鹿行吟一邊小口吃,一邊想起來這件事,笑。
“笑什麼呢小計算器,這麼出神?”顧放為伸手把另一個雪梅娘也遞給他,“我不愛吃甜的,你吃。”
鹿行吟搖搖頭。
夜晚的熊貓大學很寂靜,他們所在的校區就叫“臨水”,隨處可見靜謐乾淨的湖面,湖邊楊柳依依,燈光璀璨。他們兩個人找到實驗室的時候,裡邊燈都滅了,黑燈瞎火的一大片。只有一張冬令營橫幅掛在這裡,勉強算是地標。
“好像都關門了,明天來看?”顧放為轉悠了幾圈,他們化學實驗室另有一個鐵柵欄的大門鎖著,看後邊的玻璃門,不知道有沒有鎖。
他扶著欄杆,腳上借力,很快就順著翻了過去,他走過去,試著推了推玻璃門:“沒鎖,小計算器你過來。”
鹿行吟看著鐵門,猶豫了一下。
他倒是翻過青墨七中的牆,不過這麼高的鐵門卻沒試過。他抓著欄杆往上爬,離地還有將近兩米,不怎麼敢跳,顧放為說:“不怕的,我在這。”
他輕輕一跳,顧放為就伸手把他抱了下來。
顧放為身上沒了那種玫瑰與樺樹的香水香氣,卻依然帶著一點隱香,或許是因為一直在外奔波勞累,或許是這個年紀的男生本來就長得快,他像是又高了一些,抱著他的手臂也更加有力了。
鹿行吟穩住了身體,想往後退一步,卻沒想到顧放為沒有放,他就這樣把他抵在牆邊,低笑了一聲,耍賴一樣,就是不放手。他從前抱他時也是這樣,非常用力,總像是想把他往牆上擠一樣,只恨不能再近一點。
鹿行吟沒動。
“我好想你。”顧放為喃喃道。“不過再抱下去你該生氣了。”
離得這麼近,心跳聲混雜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顧放為鬆開他,移開視線,聲音有些沙啞:“走吧。”
鹿行吟跟在他身後,腳步放慢,指尖發燙。
實驗室的構造很普通,這邊小區的實驗室有些老舊了。考場還沒來得及佈置,所以沒有封鎖。
鹿行吟走進去,試了試這邊水龍頭的出水速度和力度——水壓非常強,如果按照平常人擰水龍頭的弧度,恐怕會濺落一大片。
實驗室設備條件,這實際上就是到時候實驗考察可能存在的一個坑了。他們不止一次聽陳沖說過一個案例——產物已經做好了,最後收尾清洗設備時水淋了一桌子,毀了自己的實驗,還有可能因為影響到他人而扣分。
他們看完之後,返回酒店。
第二天的開幕式,例行講解一下接下來幾天的流程,以及試卷評分規則。由於接著就是理論部分考試,到了今天,已經沒什麼人出去玩了,全部都在酒店裡複習。
顧放為自己順完了五個板塊的基礎知識結構,今天開始看題。而鹿行吟去了隔壁房間,和隊友們一起問答護判,查漏補缺。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陸陸續續的就有人起來了,考試八點半開始,一直考到十一點半,大部分人都在酒店自助餐廳吃了飯,前往考場。
理論考試考場就在酒店的會議室,非常大,每個人隔開很遠,桌面鋪著深綠的桌布,有些窄小。鹿行吟和顧放為不在一個考場,他的位置靠前,附近左右的人有的他認識。
楚泉坐在他前面。
主辦組趕著DDL印刷試卷,決賽試捲髮下來時,甚至還是溫熱的。
鹿行吟快速掃視了一眼。
第一道他有些眼熟,C60的四口特全合成——這是一個相對冷門的知識點,但是他有印象——他曾在W大學的今年的一本期刊上看過相關探討,而他之所以會去看那本期刊,是因為他參與話筒隊的出題計劃。這道題最後因為太偏,他放棄了展示,但是他自己卻清清楚楚地記得這個知識點!
時至如今,哪怕時間不同,場地不同,他卻總是想起小分隊在青墨七中時,每個人絞盡腦汁猜測那次鷹才空降時的月考試卷的時候。
也是那個時候,顧放為教會他如何找到作為出題人的思路和素養——關注學術界最新的學術成果,關注最新期刊上不同的結論。在話筒隊時,他沒有一天不是按照這樣做的。
鹿行吟心臟狂跳起來,努力平靜下來,花費少量時間寫完這道題之後,接著往下看。
第二題相對來說中規中矩,考察難溶物的基本物理性質以及弱酸弱鹼的電離,只是情況眾多,計算量也比較大。鹿行吟花了大約四十分鐘去寫它,答題卡寫得密密麻麻。
後面幾個題目都保持了差不多的水準,鹿行吟做起來非常順——連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只有最後一個大題,鹿行吟稍微卡殼了一下。
最後一個大題涉及到一個Ressert化合物,第二問看上去也相對複雜,鹿行吟看了一眼,下意識地以為是印像中的一個人名反應,寫完反應式之後,總覺得不太確定,但是這個時候考試時間已經到了,他只能放下筆。
出考場之後,鹿行吟才聽見附近有人在議論:“楚泉是真的強,提前半小時交卷。她交卷的時候我慌死了。”
他寫題太投入,都沒發現。
賽場組老師在他們考試的時候就已經開了試卷評析會,下午就能知道試卷答案。
鹿行吟出考場沒幾步,就看見顧放為已經站在那裡等他了。
他歪歪頭:“你也提前交捲了?”
顧放為笑——絲毫沒有拉仇恨的自覺。
“今年決賽試卷相對往年來說,稍微偏難,一個是第一題的C60,許多同學沒想到。另一個是壓軸的反應,許多人看第一眼恐怕以為是Baylis-Hillman反應是吧”
陳沖粗略翻著整理好的電子版試卷,被幾個省隊孩子圍在正中,簡單講評了一下,“但其實它不是,是另一個比較冷門的反應——你們當中有誰看了ART有機?”
李琦、康勤和其他省隊成員都沉默了——ART(有機反應機理的書寫藝術)一直都是偏難的一本教材,更因為是全英文原版,他們跟普通競賽訓練已經吃不消了,別說再去啃這本書。
陳沖苦笑起來——S省畢竟競賽剛起步,這樣的情況實際上也在預料之中。
鹿行吟和顧放為同時舉手,鹿行吟的手舉到一半又縮了回去:“我看了,但是沒記住。”
“沒關係,考都考完了,木已成舟,收收心準備接下來的實驗,都去實驗室看過沒?多轉轉,盡量適應環境。”陳沖拍了拍鹿行吟的肩膀,說道。“實驗盡量穩住,不能放鬆,知道了嗎?”
“知道了!”
國家決賽按照理論0.6、實驗0.4進行分數計算。鹿行吟打開化學島刷新,發現所有人都在推測今年金牌的分數線。
“實驗假設能拿到60分,理論考試考到80左右能拿到72,這是實驗分數保底的情況,大家估分都出來沒有?”
“你這理論80估分也太不現實了,今年上80很難的。標答對出來沒有?”
“還沒有,有也不敢估分,今年第一題和最後有機題太坑了!今年金牌線會不會只有六十多分?”
“樓上在想屁吃,怎麼可能六十多分。總有人做出來,今天考場可不止一個提前交卷的大佬。”
“膜拜大佬!瘋狂膜!”
……
晚上,酒店電梯進出門口擺上了更多大學的招生簡章,該來的學校基本都來齊了,無形中增加了更多的壓力。
鹿行吟沒有去聽下午的試卷分析,和他一樣直接留在酒店的還有更多人——以免預估分數影響到自己的心態。
顧放為倒是到那邊晃悠了一圈,具體估分多少他也沒說。
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就起來。
每個競賽生都分到了一件白大褂,一群考試隊伍如同醫學生,浩浩蕩盪地奔進了實驗樓。
考前例行宣讀實驗注意事項,計分老師紛紛就位,監考老師說:“注意,實驗過程中如果出現任何問題,比如器材問題,不要大聲喧嘩,舉手示意老師。”
今天的實驗也比較常規,是個合成後測試產率的實驗。
不遠處有個男生取水,猛地擰開水龍頭,意料之外地被強水壓作用下濺了一身,不由得大吼了一聲:“我操!”
鹿行吟恍若未聞,他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面前的器材和自己的手上,一遍一遍在心裡過著該有的實驗步驟。四個半小時,又是常規難度的實驗,這次他不用搶時間。
他默念著已經在實驗室裡磨練出來的實驗習慣,深呼吸。
滴定前,他拿起酸式滴定管,關閉活塞靜置觀察了一會兒,再倒轉過來。
細小的水滴被甩了出來。
鹿行吟一怔。
漏水的地方越來越多,他大腦短暫空白了一會兒後,舉起了手。
老師走了過來:“怎麼了?”
“我的滴定管是漏的,麻煩給我換一根新的。”鹿行吟說。
老師檢驗過後,給他換了一根新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鹿行吟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長:“好了,換這一根。”
鹿行吟接過新的滴定管,看了一眼這個老師。遲疑了一下——
加水,管活塞,倒置。
細小的水滴再次漏了出來。
他重新舉手,同時覺得有些困惑——連著兩根滴定管都有問題?
那老師沒走遠,他看著他進行第二次撿漏時,就已經拿了第三根滴定管在手裡,等鹿行吟一舉手,他就遞了過去。
“實驗器材出問題算意外事故,老師,我申請加時到五個小時。”鹿行吟說。
“沒問題的,你加時半小時。我會填個表遞交組委會。”那老師簡單地說道,“繼續考試,加油。”
鹿行吟接著往下做。
隨著時間推移,他漸漸察覺了考場裡的異常情況——彷彿每個人都滴定管都有問題,他斜對面試驗台的女生已經在坐做最後一步滴定了,滴定管舉起來時突然開始漏水——這就意味著,她拿到的數據全部作廢。
而時間已經不夠她重做一次了。
女生臉色慘白。
考場中,有人為趕時間沒有進行滴定檢漏,並且一直沒發現滴定管有問題,有的發現了,卻因為連續好幾根滴定管都有問題而心態崩潰,越來越慌……
鹿行吟沒用到那半小時的加時,他甚至提前二十分鐘完成了實驗。
他提前離開了考場。
一出門,他就看見顧放為從另一邊急匆匆走了出來——顧放為穿著白大褂,看起來比平常又多了幾分別樣的禁慾和俏麗,好看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顧放為也一眼就看到了他,慌慌張張地來抓他的手腕:“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滴定管是壞的,你發現沒有?”
“我發現了,我換了兩根滴定管。 ”鹿行吟平靜地回答道。
顧放為長舒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