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聽霜前腳剛走,葫蘆後腳就敲了敲門:「公子,殿下說您醒了,需要我們進來服侍嗎?」
寧時亭讓葫蘆進來了,跟著進來的還有菱角,抬來了一個床榻,上面是昏睡過去的聽書。
菱角低聲說:「殿下說把聽書小公子帶進來,說公子如果能看到聽書小公子在身邊,會更加安心養病。」
寧時亭說:「好,聽書的情況怎麼樣,請人看過了嗎?」
「小公子身上的傷不算嚴重,只是需要好好修養。倒是公子要注意一下,這幾天千萬不要過於勞累,一定一定得好好休息。殿下說,這段時間公子的事情,就交給他來做。」葫蘆撓了撓頭。
寧時亭說:「飲冰這麼說了,就讓他去做吧。等王爺這次回去之後,我會好好養身體的。」
葫蘆說:「那王爺……」
寧時亭笑:「王爺近日應當將要啟程,最要緊的事已經辦完了,還差一些收尾。你去替我準備沐浴用品,我沐浴更衣後去殿前等王爺回來。」
葫蘆又壓低聲音說:「大堂裡那些東西都清理乾淨了,公子您當時還在睡著,這些事情我們就請示的殿下,百裡將軍和另外五十五隻冰原蜉蝣的屍體都封凍在兵器室下頭的地窖中,首級已經封好。其他地方也已經清理乾淨。」
寧時亭說:「好,將百裡鴻洲的首級拿出來,在正堂備下筆墨。我沐浴後過去。」
葫蘆依照他的吩咐去辦事。
菱角則送來了剛熱的吃食,一屜熱騰騰的水晶餃和半碗粥,寧時亭吃了一些,剩下全餵給了小狼。
小狼不喝粥,但是又沒吃飽,吃完就躺下來沖寧時亭翻肚皮,委屈巴巴地亮爪子蹬腿兒,寧時亭說:「沒吃飽嗎?那你跟著菱角哥哥去找東西吃吧。」
他要把小狼從自己腿上拎下去的時候,小狼又迅速地翻過身用爪子扒著他,不肯走,寧時亭最後也被它鬧得沒有辦法,只能輕輕嘆息著敲敲小狼的腦門兒:「你啊。」
他披衣起身,俯身探了探聽書的脈搏,見到確實無礙後鬆了一口氣。
他回頭找自己的香盤,看了一眼才發現,精巧的銅甕裡面塞了滿滿當當整五顆的返魂香。
這不用想就知道是誰放的,寧時亭又是笑著搖了搖頭,捧著香甕,用金挑撥均勻後,放在了聽書枕邊。
隨後葫蘆趕回來,低聲向他報告說沐浴用品已經準備好,寧時亭就動身前往他平常洗浴的地方。
香閣院落沒有書房那邊大,穿過迴廊,能一眼看見小廚房的燈亮著,屋裡一片瑩瑩燈火,外邊卻守著一大群不敢吭聲的下人。
寧時亭停住腳步,探詢地看了一眼葫蘆。
葫蘆說:「殿下先前找我們要凡間的雞,說要煲湯喝,但是凡間的雞這個時候不是容易得到的東西,府上有的都不是活禽,殿下嫌棄不新鮮,就從百獸園裡的羽禽屬裡薅了一隻黃鵷雛來,說長得好歹像雞一點,味道也應該差不了多少。咱們要幫忙打下手,殿下也不允許。」
小廚房的房門半掩著,燈光中隱約映照出少年認真的側顏。
寧時亭收斂了笑意,若有所思,片刻後輕輕說:「隨殿下,不要打擾他。」
現在是後半夜,天還是沉黑的,寧時亭進入沐浴間前說:「你們都下去休息吧。」
眾人告退。
對於鮫人來說,最好的療養方式依然是進到水中。
寧時亭身上有多處淤血不好放出,就特意讓他們準備了稍微燙一點的水。
鮫人體溫低,入水的那一剎那,寧時亭還是不免低低地「嘶」了一聲,接著將全身都埋入水中。
被寒氣封存在體內的淤血經由熱騰騰的水汽浸泡,擴散開來。寧時亭忍著痛楚將淤血都逼了出來,隨後又換了一桶水浸泡休養。他化出魚尾,蜷縮在水桶深處,感受著氤氳熱氣蒸騰,小睡了片刻。
這種彷彿處於母體深處的感覺讓他覺得和安寧,同時又覺得有些寂寥,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前生,他沒有想過死後會去哪裡,隻記得時候魂魄漂泊無定地走了很久,他想往生,但沒有無常引路。
那時候其他的孤魂野鬼告訴他:「你這種魂魄,就算進了地府,也是沒辦法入輪迴的。你沒有來生了,不如就當野鬼一隻,自在逍遙。」
他只是搖頭,並且在時候的世界中感到了無邊的恐懼和茫然。從生到死,他都是獨自一人,難道做了鬼也要伶仃飄蕩嗎?
久遠的噩夢一次又一次浮現,不管再重來多少次,他在夢中看見的都是那張臉。在鮫人海岸銀白的沙灘上,男人從月色下走來,低頭俯視他,漆黑的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他抬起頭和他對視一眼,那雙眼中隨即浮現出了笑意:「鮫人,是毒鮫,帶回去吧。」
「你這麼安靜,就姓寧吧。會的此時亭上意,你的名字就叫寧時亭。」
……
越來越重的威壓,冰涼和窒息感浮現,壓得寧時亭喘不過氣來。
就在他感到腦海中的弦即將崩斷的那一剎那,一陣敲門聲猛然把他的意識喚回到了現實中。
「公子?」畫秋在外邊敲門。
寧時亭睜開眼,喘出一口氣來,伸手抹了把臉。
「什麼事?」
畫秋低聲說:「王爺提前回來了。說等公子過去。」
寧時亭愣了愣,說:「好,我馬上去。」
他雙手撐在桶壁上,浮出水面,又在水中停留了片刻後,方才起身出來,慢慢地換上衣服。寧時亭的衣服之前洗曬了一批,送來的還是按照他在冬天裡穿的習慣,一件寬大的裡衣和一件厚厚的狐裘大氅。
雪妖已死,天氣轉熱,穿這麼多實在是有點熱,但寧時亭顧不得這麼多,他飛快地給自己系著腰帶、袖帶,又低頭穿鞋。
畫秋走了,門卻哢噠一聲開了。寧時亭看過去,一晃眼沒看到人,隨後才發現是小狼啪嗒著爪子溜了進來,停在他跟前搖尾巴。
寧時亭穿鞋,他就在他雙足附近晃來晃去,還想從他臂彎中跳一跳。寧時亭起身整理衣袖時,小狼就鑽到他衣擺底下去咬大氅的邊。
寧時亭被鬧得沒辦法,揪起小狼抱在懷裡,輕輕打了兩下它的頭:「再鬧就讓飲冰收拾你了。」
小狼金燦燦的眼睛瞅著他,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胸口,非常愜意地在他懷裡窩了起來。
寧時亭就抱著它往外邊走。
小廚房的燈還亮著,食物的香味隱隱飄了過來。
寧時亭往那邊看了一眼,腳步不由自主往那邊偏了偏,到底還是轉了向,往大堂那邊走去了。他自言自語說:「我過會兒再來。」
走到大堂前時,小狼由窩在寧時亭的懷裡轉為扒拉在他的肩膀上。門前還是一直以來的侍衛,小狼迅速想起了它的頭狼給過它「可以咬這幾個人」的許可,於是躍躍欲試地從寧時亭身上跳了下來。
寧時亭隻以為這隻小肥狼是突然聽話懂事了,知道不能暴露行蹤給裡邊的人,於是放心將它留在了這裡。
寧時亭本以為這次顧斐音也會和以前一樣,在大堂裡喝著茶等他,但是當他步入其中的時候,卻發現顧斐音並不在他平常的位置上。
他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座位,還是俯身跪了下來,低聲說:「臣來晚了。」
腳步聲從他身後響起,男人停在他背後,俯身用手中冰涼的摺扇碰了碰他的下巴。玄松木的扇頭帶著一點力氣,讓他偏頭往後看,仰頭就是顧斐音帶著笑意的眼。
「我還以為,按阿寧你這樣小的膽子,會因為這屋子裡的血腥味不敢來此。」顧斐音顯然已經看到了放在桌邊的人頭匣子,讚歎道,「鮫人殺人絲毫不遜於冰蜉蝣,這次事情辦得很乾凈漂亮。」
寧時亭垂下眼,眼睫微閉,顯得安靜恬美,「王爺過譽。」
顧斐音保持著這個姿勢沒動:「你七歲時第一次殺人,回頭嚇得做了五六天的噩夢,每天都要我哄著才能睡著。那時候你……」
他稱讚現在的他,又在懷念過去的他。
寧時亭平靜地說:「臣是在變的,王爺也是在變的。」
「倒是如此。」
顧斐音凝視著他的眼睛,片刻後才鬆開手。「如今的你也並沒有什麼不好,雖然近來不怎麼乖,長了點脾氣。」
寧時亭反問:「臣不能這樣嗎?」
他照舊很平靜,清透的眼中什麼都沒有,仰起臉時,如果不是笑著的,如果不垂下他那雙漂亮的眼,那麼寧時亭的樣貌其實可以稱得上是「冷」。
冷淡與驕矜,北海鮫人生來具有的特質,只是此前一直被寧時亭掩藏起來對外。對上顧斐音的時候,寧時亭永遠是一只聽話的狗。
顧斐音這次被他問得一愣,隨後又笑了起來:「可以,你當然可以。」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寧時亭,眼裡竟然浮現出了一絲隱約的興奮:「我的人當然可以,阿寧。」
寧時亭收回視線:「亭知道了。」
他沒有注意到,顧斐音打量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有些不可控。
「你沐浴了過來的?」顧斐音問道。
鮫人身上帶著沐浴後的清香,還有攙著水汽的熱度,眼尾照舊帶著一弄。長長的銀髮半乾,凌亂濕潤的痕跡顯得整個人脆弱柔軟,輕輕一捏就可以捏碎。
他甚至能看出他隻穿了一件單衣和一件外袍,寧時亭的領口因為匆忙系得不太緊,細膩的肌膚和骨骼的痕跡透出,纖細而美麗。
寧時亭有些遲疑,他感覺到了顧斐音身上某種氣息的變化,這種變化他自己雖然沒有經歷過,但是他熟悉。
那是慾望,他這麼久以來,看過顧斐音對於所有其他人的慾望,但這是第一次,這麼直接明顯地在他面前表現了出來。
顧斐音忽而俯身下來,扳過他的肩膀讓他面對他。
寧時亭的聲音有一點微微的變調:「王爺——」
顧斐音的手順著他的大氅探入,在溫暖的毛皮中找到了他的袖口。他低聲問:「手套戴了嗎?」
這個問題不用問,他已經碰到了寧時亭腕口系住的織物,是那雙粗糙的手套。隔著一層薄薄的裡衣,鮫人偏低的體溫、細膩的肌膚是這樣清晰,單單扣住手腕的觸感,就已經能讓世間任何一個男人發瘋。
寧時亭壓著脊骨深處的發抖,努力穩住聲音:「王,王爺……」
「怎麼?之前我沒教過你,可是怎麼用手,你應該不需要人教吧?」顧斐音壓低聲音問,「我的乖阿寧?」
恐懼、厭惡、噁心的感覺湧上,壓得寧時亭喘不過氣來,正是他夢裡的感覺。寧時亭努力想要忘掉這種感覺,但是一切都在提醒他——這種情緒是刻在他的整個人生中的,從五歲的時候開始,從上輩子開始,沒有終結。
躲不了,也逃不掉。
寧時亭的聲音已經出現了明顯的發抖:「臣,受了傷,遍膚裂口,王爺這樣按著我的手……可能會滲血。」
「沒有關係,冬日的衣裳夠厚。就算是有毒,阿寧,我又何曾嫌棄過你?」顧斐音的聲音異常溫柔,聽起來卻彷彿是地獄的森羅惡語,「我的乖阿寧,你是不會呢,還是……不願呢?」
寧時亭手指動了動,僵硬無言。
就在氣氛即將凝固的那一剎那,寧時亭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寧時亭!」
是顧聽霜的聲音。
寧時亭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緊跟著的第二聲迅速讓他意識到了現實。顧聽霜的聲音由內而外靠近,連續叫了兩次他的名字,聲音中帶著按捺不住的惡劣和不耐煩:「我要你幫我找的黃鵷雛到底有還是沒有?你是個死人嗎?還不快出來!」
這聲音迅速打破了室內的氣氛,顧斐音猛然起身退開幾步,怒不可遏地對門外的侍衛低吼:「誰?外邊是誰?」
侍衛連滾帶爬地跪進來,連連磕頭:「王爺,是小殿下,是小殿下闖進來了,我們不敢攔。小殿下說公子答應給找的神鳥還沒來,大發脾氣,在外邊已經用鞭子抽暈了好多人呢。」
話到這裡,外邊又是一聲:「——還不滾出來,我就進來了!」
少年人的聲音散漫輕鬆,彷彿真的是什麼遊手好閒的二世祖,但其中隱約的怒火和勃發的敵意,只有寧時亭才聽得出來。
「廢物,攔住他!」顧斐音皺起眉,話語間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他到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興緻,揮了揮手讓寧時亭站起來:「你去吧,以後莫再讓那個廢人起肖到我面前。」
寧時亭站起身,顧斐音卻還隔著衣衫扣著他的手腕不放,眼神中的意味閃爍不明:「這次就先放過你,回頭,你也該學學這些東西了。」
寧時亭低聲說:「是,王爺。」
「回去休息吧,明日我就回王城了,這邊的摺子怎麼寫,你知道輕重。」顧斐音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不要再玩什麼別的小把戲,阿寧。」
寧時亭還是說:「是。」
他走出正院時,方才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
拐過牆角,他看見坐著輪椅的少年等在小道盡頭,兩隻手揣著,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小狼蹲在他身邊。
看見他出來,顧聽霜歪了歪頭,小狼也跟著歪了歪頭。
寧時亭說:「謝殿下……救臣於水火之中。」
顧聽霜本來還想習慣性地出言諷刺他幾句,但是莫名其妙地又閉嘴了。
他看見了寧時亭的樣子,顯然是剛洗完澡出來,頭髮半乾,衣服也還是隨隨便便地穿著,不由得有點惱意。
這麻煩還不是他自找的?誰叫他穿成這樣來見他爹?
如果不是小狼追著侍衛從西邊院落咬到東邊香閣,顧聽霜被驚動了過來,寧時亭還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應付過去。
他耳力好,所以什麼都聽見了,聽見了男人低沉沙啞的聲音,鮫人隱忍又節節敗退的抵抗,那種抵抗脆弱得像是一片羽毛,可憐又可笑。衣料摩擦、燭火跳動……
他想象著那個畫面,發覺想不出來。
可如果畫面的主人公換成他,又好像什麼都想出來了。
顧聽霜較著一股勁,抬起下巴問他:「想好了沒啊你,寧時亭,像我這麼好的主上不多見,不是所有人都能多管閑事,出手替別人的人解圍的。」
寧時亭低下頭笑。過了一會兒,才想出怎麼回答他似的,小聲說:「那要看殿下的雞湯煮得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