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樣跪在他跟前,眼底映照著燈火和他的影子。
顧聽霜偏過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隻說:「你起來吧,倒也不用這樣。」
寧時亭依言站起來看著他笑:「是應該的,殿下。」
「嗯。」顧聽霜俯身去招呼小狼過來,讓蔫巴巴的小狼溜上來鑽進懷裡,「你沒……沒什麼別的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雞湯你看著喝。」
小狼被他餓了一下午一晚上,只差眼睛冒綠光,拚命撲騰著想要和寧時亭一起了留下來分享雞湯——它一早就在想,五罐雞湯,魚又喝不完,頭狼肯定是特意留給自己的。結果晴天霹靂就是不僅寧時亭沒有哄哄它抱抱它,頭狼也依然不給飯吃。
小狼絕望地窩成一個捲兒,埋頭在顧聽霜膝上不動了。
顧聽霜並沒有回去休息,他坐在輪椅上,單手驅動自己,在暗沉的夜色中緩緩行駛。
從香閣到百獸園,再到百草園,再到冰雪消融之後重新修繕的世子府,最後莫名其妙地又回到了香閣。一路上不斷又侍女和侍從過來詢問他是否需要隨侍,他都拒絕了。
夜晚清爽香風吹拂,秋夜的冷在夜深露重的時候升騰起來。
顧聽霜往香閣主樓看去,廊簷外的銀杏樹因為反常的季節而長出了新葉,一層的燈火滅了,地上隱隱結霜,顯得蕭索寂寥。二樓則有隱約的人聲,太遠了,他分辨不清楚,但知道應該是寧時亭和聽書在說話。
他出來有一會兒了,打更時間過後,大部分都已經睡下。
他抬頭去看二樓的燈火,看床邊透出的朦朧剪影,那是一個筆架,寧時亭最近伏案的所在。
有人從樓上下來,是葫蘆和菱角兩兄弟,手裡捧著一個封好的信函。他們出來撞見他,一愣:「殿下怎麼在這裡吹風?要小心受涼啊。」
顧聽霜問:「你們拿的是什麼東西?」
「回殿下的話,是公子要呈遞給陛下的奏摺,講明白了這次雪妖的事情。我們送過去給青鳥傳遞。」葫蘆說。
「哦,那是要論功行賞了,這次我爹應該又是一次大封吧。」顧聽霜擺手示意他們不用管他,「我就在這裡散會兒步,不用給人知道。」
小狼快要在他懷裡睡著了,發出了奶聲奶氣的呼嚕聲。顧聽霜看了一會兒窗口的燈火,拍了它一把:「走了,回練功院了。」
他已經多日沒有修習《九重靈絕》。
小狼又冷又餓又困,兩腿一蹬就從他膝蓋上跳了下去,飛快地往樓上竄。它最近仗著寧時亭撐腰肆無忌憚,顧聽霜想了一下這隻小肥狼的確是堅持了半天都沒有吃東西,也就稍稍寬縱了一下,默許了它此刻的任性。
他獨自往回走,想著先找人去書房裡取《九重靈絕》,剛離開香閣院落,就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殿下?」
顧聽霜回頭望去,看見寧時亭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跟在了他身後。話語中還帶著一些匆忙的喘息。
寧時亭換了一身衣服,顯然又是剛沐浴了過來,穿著一件單衣就下來了,銀白的長發散著,微微濕潤。
他手裡提著燈,微涼的呼吸在深秋的冷夜裡也冒出騰騰熱氣來:「殿下不上樓嗎?我剛剛看見小狼竄上來了,卻沒有看見殿下的人。夜深露重,殿下趕緊上去暖暖身,早些休息吧。」
他顯得有些疑惑的樣子。
「我不去了,我修鍊。你無法修鍊,不了解靈修辟穀之人的體質,我並不怕冷。」顧聽霜說,推著輪椅的速度有所放慢。
直到寧時亭跟上,他抬頭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伸手——像他在小廚房裡扣住他手腕時一樣,將那纖細的手腕也拉了過來,連著寧時亭的整個人都微微踉蹌了幾步,往他跟前撞過來。
寧時亭猝不及防,被他扣著手腕,又揪著領子俯身下來,隨後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從脊背貼上,直到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住。
顧聽霜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給他裹住了,又伸手為他系住。
寧時亭微微睜大眼睛看他,卻見顧聽霜眼睛半垂,很是認真地做著這件事,系好之後隨後才放開手,說:「好了。我去練功院,你回去吧。」
寧時亭說:「臣陪殿下去吧。」
「我夜視是不好,但是有燈也能看清路。你如果擔心我,把燈留下,再回去。」顧聽霜說,「當我的……我的狼,就聽從我的命令,寧時亭。」
寧時亭愣了愣,隨後笑了笑,輕聲說:「好。」
他把手裡的燈遞給了他。
深秋的夜的確寒冷,寧時亭渾身暖和了起來,看著顧聽霜自顧自地離遠了,回頭幾步才想了起來,這麼冷的夜裡,顧聽霜的輪椅邊已經是結霜一片。
半夜,練功院內空無一人。顧聽霜並不在這裡,他去了靈山。
白狼們大部分已經歸位,回到了永月狼神殿,留下來的諸如月牙、銀邊,是藏匿在百獸園中保護他和寧時亭,而小狼之流則單純是被養叼了,不願回去。
雪妖一戰後,原來靈山中不肯歸順於他的狼群也自發地投靠了過來。雪妖依靠顧聽霜的異能死在白狼神的熔岩中,再度證明了白狼神已經真正認可了這個人類,是它們的意願了。
永月之下,漫山遍野的白狼聞到頭狼的氣息,紛紛從藏匿的地方走出,對月長嚎,歡迎他的到來,新加入的狼群排列成隊,夾道迎接他。
顧聽霜攀著輪椅往上行駛,目不斜視。新來的白狼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點試探和不順從的意思,豎起毛皮和尾巴,喉嚨裡咕嚕咕嚕地向他示威,但是都被顧聽霜無視了。
金脊背自山下騰躍而來,低吼著逼退了一邊蠢蠢欲動的其他大狼,隨後順從地跟在顧聽霜身邊,陪他來到永月斷崖前。隨後,金脊背再度變回人形,他說:「我知道王今日有事前來,所以讓大家都等在這裡。」
顧聽霜揚起下巴示意他看頭頂的月亮:「我知道這裡有個傳說,白狼神王將他的精神留在了這裡,至今庇佑著白狼神一族,但如果有人忤逆了他的意志,也會遭到白狼神的懲罰。」
金脊猶豫了一下,顯然還對他不認為自己是白狼神轉世的事心懷憂慮,但他仍然十分順從地回答了:「傳說中是這樣的,失去白狼神信服的人,會失去永月的庇佑。」
「那麼我不需要怕,我是人不是狼,且我雙腿殘廢,雙目受損,天靈根是我出生所有,在遇見你們之前就已經被病痛奪取。白狼神未曾庇佑過我,我也不需要他的庇佑,我隻做我要做之事,隻做我獨名的神。」顧聽霜回頭看漫山遍野的銀白,低聲笑,「這個時候,你們是要追尋你們的舊神,還是繼續認可我這個新神呢?」
此言一出,所有的白狼都怒吼了起來!
白狼神王是所有靈山白狼共同的信仰,即使是它們認定的白狼神王轉世,顧聽霜本人,也不能對白狼神王有任何不敬與褻瀆!
金脊背狼早先就知道顧聽霜這些想法,此刻倒是顯得比較平靜,他只是帶著疑惑,低聲問道:「王,您現在……」
「我今天過來,也是向你們說明一切。從今往後,我會角逐人間的王,違背白狼神一族避世山野的原則;我修九重靈絕道,可以操控他人,並非神跡;我不會死而復生也不會讓你們斷肢復長,因為我不是你們的白狼神王。」
那一剎那,他腦海中掠過的還是那句話,彷彿有另一個沉睡著的、他所不熟悉的自己突然醒來,和寧時亭的聲音交疊而出:「我的名字叫顧聽霜,是人。」
「今後我與白狼神一族,或許同路,或許不同。只看你們所追隨的,是死去的舊神,還是我這個新神。」顧聽霜平靜地說,「我等你們的答案。」
黑夜翻湧的雲霧背後,隱隱亮起金色的光芒。
他同時用白狼神的語言告訴狼群一切,狼群也從憤怒和躁動變得平靜,最後陷入了完全的沉默。
下山的時候,一反常態,只有金脊背送行。以前會有一大群狼跟在後面守護他,直到他平安抵達世子府,但是今天例外。
金脊背似乎陷入了十足的困惑,他跟在顧聽霜身後,只是問道:「王為什麼在今天,突然決定這樣做呢?」
顧聽霜抬起眼。
山腳下就是世子府,再往外是十裡東街,夜市的燈光緩緩流淌,大半個洲城都在美夢中酣睡。
顧聽霜低聲說:「因為這個人世……有了我想保護的人,我要成為人,變得更加強大,才能保護他,治好他。他已經認我為主君,我會證明我配得上他的信任。我一旦決定投身其中,就會看顧不了你們,靈山白狼與世無爭,守著白狼神殿的年月已經太久,我不打破,也不會利用你們的力量去完成我的私心。」
「可是王沒有私心,王的願望就是我們的願望。」金脊說。
顧聽霜懶懶地說:「那我要你現在摧毀狼神殿,搬離靈山永月,讓所有的狼永遠跟我回府上居住,你們願意嗎?」
金脊背沉默了。
「那麼那個人,是誰呢?」片刻後,金脊背換了個話題問他,似乎想要從源頭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
「寧時亭。」
聽到這個答案後,金脊背好像更困惑了。
顧聽霜想起上一回他曾對他說想殺了寧時亭,不由得有些臉熱。
但是此時非彼時,他也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他以為金脊背還會問些什麼,但是金脊背卻突然閉了嘴,低聲說:「好的,王,我知道了,請給我們時間,為您尋找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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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的猜測:他肯定在想我一會兒要殺一會兒要保的很奇怪
金脊背:王為什麼會覺得我們不會傾盡全力保護王妃呢,沮喪.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