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小心翼翼地收起爪子,隻用肉墊輕輕地碰了碰地上的鮫人耳,又把碰倒的盒子給寧時亭叼了回來。它歪頭端詳著寧時亭的耳朵——潔白細嫩,和每個正常人的耳朵都一樣。
寧時亭把它抱起來,騰出手將面前的東西收拾好,輕聲說:「都過去了。」
那天在街上發生的事情,寧時亭並沒有當回事。他把顧聽霜送的所有東西都仔細放好,收了起來,自己另外碾了藥材給自己敷手上的繭子。
小狼回去後不知道跟顧聽霜透露了什麼,顧聽霜開始打聽天下名醫,尋找能接回鮫人耳的醫生。
這件事被寧時亭知道後攔了下來,主動找到顧聽霜說:「就算能接,我原先的那對鮫人耳也接不回去了,那是我小時候的耳朵,骨已化玉。殿下的好意,臣心領了。」
顧聽霜:「哦?有多小?給我看看?」
寧時亭說:「這種東西還是別……」
他一推拒,顧聽霜反而捏著他的手,反客為主帶他往裡走,大有捉弄他一下的意思。「我是你的主上了,命令不得違抗。」顧聽霜一把扯住他的手,非常自然地驅動著輪椅,要寧時亭帶他去看。
寧時亭平時一直都不動聲色,唯獨這時候連耳根都紅了,連連阻止未果,反而被他拖了過去。
這少年壓根兒就從小狼那裡知道了他把珍貴的東西放在哪裡,一找一個準,進房後俯身一拖,就拖出了寧時亭的箱子。
顧聽霜數:「嗯……我送你的花泥……膏藥……聽書那隻小蟲子的手帕……你師父給你的名牒……鮫人耳是這個?」
他故意要說給他聽,好顯得是寧時亭承認了他和其他人一樣重要。
顧聽霜低頭看那盒子裡漂亮的玉骨耳朵——如果不說這是鮫人耳,顧聽霜覺得,把這個說成什麼玉飾或者頭飾,他都是會信的。
他問:「我可以碰一碰嗎?」
寧時亭無奈:「臣要是說不可以,殿下就會聽話嗎?」
顧聽霜輕輕哼笑一聲,放輕了動作,拾起眼前冰涼的玉骨。淡藍的帶著銀輝,和寧時亭的尾巴一樣。
這一剎那他又回想起寧時亭在雪中遊動的場面,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忽而拿著鮫人耳在寧時亭耳邊比了比。
寧時亭只看見他突然湊近了,漆黑的眼底被燈光映得微微發亮,於是也遷就他,稍微俯身,讓他有個比照。
不知怎的,顧聽霜眼前居然真的想象出了那個場景,寧時亭帶著鮫人耳的樣子。
——漫天火光中,寧時亭很安靜地閉眼躺在他懷裡,身體漸漸變得柔軟,雙腿恢復魚尾,雙耳肉眼可見地變成銀白的玉骨,那種美麗幾乎可以刺痛他的眼睛。
有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鮫人死,身歸初,身不腐。」
這些片段都零碎而破落,他無法將這些畫面用因果拚湊在一起,更無法抓住那其中的一絲一毫。靈魂深處,彷彿有另一個他輕輕冷笑了一聲。
顧聽霜突然放下了手。
寧時亭察覺到他的異常:「殿下怎麼了?」
顧聽霜有些痛苦地低下頭:「不知道怎麼了,想起了一些東西,想起來的時候很難過。」
寧時亭站起身,顧聽霜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別走。」
「臣不走。」寧時亭低聲說,「臣去為殿下燃一些返魂香。」
返魂香燃起,靈識片刻的混亂終於正常了,顧聽霜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寧時亭半跪在他的輪椅前,低頭弄著香盤,「殿下是不是,自雪妖一戰後,靈識經常波動?」
顧聽霜說:「我知道,現在沒有變成大問題,暫且不用急。步蒼穹你聯繫不上,我也已派人去尋找他的蹤跡了。」
說著,他注視著寧時亭垂下的眼睛,看著他細密卷翹的睫毛,低聲說:「寧時亭。」
「臣在,殿下。」
「我以後要是想不起自己是誰了,你還會……還會跟著我嗎?」他問道。
寧時亭微微震動了一下,他抬頭看顧聽霜,卻發現眼前的少年並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他眼中滿是認真。
「會的,殿下。」寧時亭說,「臣發過誓,永遠追隨您,不離不改。」
「寧時亭。」顧聽霜又低聲說。
「臣在,殿下。」
「你不要死。」
寧時亭詫異地笑了:「殿下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顧聽霜有點煩躁:「總之你不能死!給我記住了,你的命是我的。」
「人是殿下的,命也是殿下的,臣的一切都是殿下的。」寧時亭笑了,「殿下如果不放心,臣再多說幾次,每天都說一遍可好?」
「……算了,跟你真是雞同鴨講。」顧聽霜說,「我去練功了。小狼來。」
小肥狼在一邊聽牆角,不情不願地挪動爪子跟著他去了。一邊耷拉尾巴,一邊想,它的頭狼真是不會用成語,這明明是狼同魚講才對。
幾日之後韋絕和傅慷到訪,登門給寧時亭道歉。
上一回在街上時,顧聽霜點名要他們家主過來賠禮道歉,但是韋絕父親早逝,母親在王城當禦醫,家主不在,只有輾轉寫了道歉信,讓韋絕帶著上了門。
傅慷也是一樣的情況,他十二歲之後父親便去了冬洲邊境對抗血族,算起來和顧斐音也是戰友。這次上門,也是他一個人來,打算親自賠禮道歉。
寧時亭本來覺得不必要為了自己這樣大動乾戈,但他拗不過顧聽霜的意思,同時也知道這是個幫助顧聽霜在西洲立威的機會,無奈也應下了。
韋絕和傅慷上門,本來以為會大受刁難,卻沒想象到顧聽霜讓人好好地迎接了進來,擺了個小宴。
「一事歸一事,你們既然是來道歉的,只要他不再計較,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顧聽霜舉著酒杯,眼眸深沉,「諸位也不是不懂進退的小毛孩子了,禍從口出的道理應當懂,這次是我脾氣好,下次若是遇到什麼脾氣不好的人,未必能這麼輕鬆。」
韋絕目光如炬:「謝殿下。」
傅慷在一邊如坐針氈。韋絕內斂,他也知道顧聽霜指的是自己。他和顧聽霜從碰面開始就落了下風,無論是武力上還是氣度上。
……
「殿下這次去見了客人,真稀奇。」荷花池邊,下人們坐在一起喝茶。寧時亭坐在其中,並不擺架子,也願意跟他們聊一聊。「世子殿下……我是說,靈均王殿下,現在真的是一天比一天不同了呀。」
寧時亭隨手剝開一枚清香的蓮子棕,將粽葉拋入水中,池水底下魚群攢動,一瞬間就將柔韌的葉子撕咬得粉碎。
他輕輕說:「韋家受陛下器重,是殿前頭等禦醫紅人;傅家雖然品級稍微低了一點,也是實打實的武將,麾下帶兵十萬。現在的兩位少主……日後,也會是叱吒風雲的主人。那些孩子和殿下不同,被保護得太好,還是紈絝心性,也不知道殿下會如何和他們相處。」
聽書靠在他膝頭啃粽子,滿不在乎地說:「他自個兒也才十五呢!擺什麼大人樣子。」被寧時亭敲了一記頭:「不許這樣說殿下。」
聽書沖他做了個鬼臉,寧時亭把剛剝好的粽子遞給他。
不多時,另一邊有人稟報:「公子!那邊韋少主和傅少主請您過去一趟。」
寧時亭就起身往那邊走。
今天他沒什麼事要打理,被顧聽霜打發過來吃粽子,不許打擾他會客,他也就當成偷閑,穿著一件墨綠的冬裝,裹著同色暖手爐子,頭髮半散著,聽書簡單幫他綁了一下頭髮。
他一過去,見到兩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直接都傻了,這才想起昨天出門時是戴了紗罩的。
很奇怪的,以前他只要出門,一定不忘戴上這個東西,如今卻經常忘了這回事。
韋絕算是比較鎮定,反應過來他是誰之後,趕緊道了歉:「寧公子對不住,昨日我們出演唐突,希望您能原諒我們。我如今才知道開設民事堂的是您,仙洲人民都感念您的恩德……」
他性格很沉穩,言談舉止也更有一些世家子弟的風範,比較成熟,昨天他其實一直在勸阻,全是被傅慷這個傢夥給拖累得。
他說完後去碰傅慷,示意論到他道歉了,結果碰了兩三下都沒碰動。
傅慷是直接傻了。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寧時亭,感覺自己受到了衝擊。
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那一瞬間,他直接拋卻了「顧聽霜那人借著這個人折騰我們呢」的想法,他滿腦子只剩下一句話:
長成這樣的人,要是他的人,誰敢對他說一句重話,誰敢欺負一下,他不得擼起袖子上去直接揍人啊!
難怪顧聽霜昨天那麼生氣!
傅慷結結巴巴地說:「對對對,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我們不是有意的,那個公子你……你……」
他根本想不起準備的說辭是什麼,眼神追著寧時亭走。
韋絕快要看不下去了,咳嗽一聲後硬是把他拽退了半步,對寧時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寧時亭微微頷首:「二位少主,亭不敢當。外面風冷,請移步正堂,喝點熱茶吧。」
顧聽霜聽聞寧時亭那邊煮了蓮子棕,指揮小狼要了幾個過來,他自己在大堂裡慢悠悠剝著。
忽而聽見那對少年討論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的天!韋絕,你看到沒有!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行了,瞧你那花癡樣,人名花有主了吧,我聽人說他在晴王身邊跟了許多年的事情是真的,如今在靈均王身邊,你想想,這不就是晴王的家裡人了麽?韋絕,花街柳巷那些個哥兒姐兒的你看上誰都沒問題,這個可真動不得。」韋絕的聲音。
傅慷激動地說:「我也沒說要動他啊!我只是……只是……操!他太好看了!看起來也沒比我們大幾歲呢。」
說完又酸溜溜地說:「晴王那個老東西何德何能?」
「……」耳力好的壞處就在這類,有些聲音即使不想聽,自己也會鑽進來。
韋絕和傅慷回到宴席上時,剛跨進門,就聽見主人坐席上的顧聽霜咳嗽了一下。
兩人同時噤聲。
「寧時亭不喜歡我爹。」顧聽霜慢悠悠地說,「他以前在晴王身邊,現在在靈均王身邊,並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