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
「他不敢。」
寧時亭的聲音和顧斐音的聲音同時響起。
顧聽霜掛在寧時亭的衣袖中,只能感覺到寧時亭身體很涼,骨骼深處微微發著抖,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擔憂,或者其他。
小狼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來自這幅軀體中兩種不同意識的憤怒。此時此刻,顧聽霜本身要極力壓製,才能壓製住小狼想要跳出去,將外邊的兩個人生生撕碎的願望。
顧斐音的修為深不見底,一隻未長成的靈山白狼並不能匹敵,另一邊的百裡鴻洲或許修為稍弱,但這個時候並不是動手的時機。
因為寧時亭的手藏在袖子中,輕輕地捏住了小狼的一隻爪子。
這動作是特意做給他看的。小狼的爪子放開的時候,寧時亭的手勁就會很輕,而小狼的爪子繃緊,亮出爪牙的時候,寧時亭的手也會跟著加重力氣。
一寸一寸的溫柔的力氣,仍然將他擋在自己的袖子中,不讓他輕舉妄動。
那指尖冰涼。
這一聲出來後,顧斐音垂下眼看了一眼寧時亭,伸手將他拉了過去,伸手環住了他的肩膀。他哂笑道:「阿寧這次不懂事,我代替謝罪了,也請大將軍原諒他這次才好。」
百裡鴻洲看見顧斐音當面與寧時亭親昵地樣子,曉得自己再待下去,恐怕就要破壞這位王爺的雅興了,於是呵呵乾笑了兩聲後說:「不敢不敢,既然靈門已開,那麼我也出去監督些情況。你們自己人,把話說透了就好,寧公子也不必太過介懷。」
說罷,他俯身鑽出門簾外。
外邊風雪撲面而來,峽谷口燃起一溜兒的火蓮傘,猛烈的風雪險些讓他站不穩。百裡鴻洲不由得低唾了一聲:「這倒霉天氣。」
他貼身的僕從趕緊過來為他撐開火蓮傘,小聲稟告道:「小公子已經進去了。將軍方才是裡頭生了氣麽?寧時亭一個下臣,倒是不值得搭進去小公子這條命。殿下若是氣不過,何必這樣委曲求全呢?」
「下臣?」百裡鴻洲「哼」了一聲,不無嘲諷地說,「晴王在的時候,他是個下臣,晴王不肯放人的時候,那他是什麼人就不好說了。今日你以為我是生氣,還不是跟著晴王一起做戲,教訓他那隻小鮫人?晴王這次是動了真火了。」
「那聽書小公子……」
「小弟他福薄,論情理來說,那寧時亭也算是他的恩人一個,就當一命抵一命罷了,其他的,我們百裡一族插不上手。」
外邊大雪肆虐,裡面雖然爐火升騰,映照四下都湧動著暖黃的光澤,但氣氛卻比外邊更加寒冷。
顧斐音的眼神更加冰冷,臉上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笑意:「阿寧,下次再有這種事,我不會再替你善後第二次。」
他鬆開手,寧時亭順勢就跪了下去。只是因為那動作很輕,像是因為他放開了手而讓他站不穩似的,人影和心緒一樣散亂不穩。
寧時亭低聲說:「請王爺允準臣去,臣病好了,臣可以去。請——王爺恩準!」
說吧,他俯身重重口頭,長跪不起。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外邊的風聲掠過,帶走的彷彿是他心口的熱度,越往後,彷彿連骨頭都會被風吹冷。
聽書這幾天過來找他的場景如在眼前。
他為什麼沒有察覺到?
聽書是來向他告別的。
他把那塊手帕還給了他,眼裡帶著笑意。但是近日的勞累和連發的病痛讓他忽略了那孩子眼裡剩下的落寞。
聽書只是和往常一樣走過來,撲進他懷裡,這次賴得久一點,看他的神情比以往更加認真一點。
……他為什麼沒有察覺到?
他跟他聊在百裡府中的生活,說那個遙遠的居所裡住起來是多麼舒服,他過得有多快樂,因為不想讓他擔心。
他按照寧時亭曾經期望的那樣告訴他,說自己馬上要跟著隱士隱居避世了,以後說不定不能常來看他。
當年聽書初次跟在他身邊,發現他碰過的銀線手帕都會變黑,才知道他的毒鮫身份。
那時他也是那樣問他:「我是毒鮫,你如果害怕,我也可以把你送去別人身邊。」
聽書說:「不怕的,我請公子畫畫,再往上面畫上綉樣就好了。別人畫畫尚且需要筆墨紙硯,公子只需要以手為筆,銀帕作紙,是獨一無二的。」
顧聽霜或許也注意到過這孩子的異常,跟他提過幾句,但是他卻沒有放在心上。
他過於相信前世已經發生的事實,滿腦子記得的都是上輩子聽書死後,百裡鴻洲與晴王府決裂的事實——但那未必是真的。
雪妖的事情尚且和上輩子有出入,他又怎麼能保證聽書的事上也能和上一世相同呢?
顧聽霜當初告訴他的是對的,同被仙帝忌憚,百裡一家和晴王府是一樣的,不過是因利而合,又因利而散。
上輩子和這輩子,那麼多的事情都變了,只有一件事沒有變,那就是被仙帝施壓的局勢。
百裡鴻洲前世殺到晴王府找他要人,要他以命抵命;後來的顧斐音默不作聲;今生寧時亭在城門之後被冰原蜉追殺,上報過後,顧斐音不聞不問。
他們早就默許,早已知情。顧斐音在百裡一族聯絡下默許了,這次可以犧牲一個小小的寧時亭來交差。對於百裡一家來說,這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不知為什麼,顧斐音突然又不想這樣做了。或許是臨時起意,更或許是覺得手裡這一尾毒鮫到底還是珍貴稀有,以後難再得。
他突然不要寧時亭的命了。
大的羽翼折不了,就折這片羽翼上最豐滿的那枚羽毛。百裡聽書,忠心耿耿跟在寧時亭身邊幾年,又是最卓越罕見的冰原蜉蝣。
故而百裡鴻洲趕著回來認了這個親弟弟,帶回家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好讓仙帝看見他們的誠意。
折這一枚羽毛,在仙帝眼裡,就會是同時折去晴王與百裡鴻洲的羽翼,何樂而不為?
從這方面來看,讓聽書去死的價值,甚至比讓寧時亭去死的價值來得更大。
這一剎那,寧時亭什麼都想明白了。已經冷透的心,再來看清一遍眼前人是什麼樣的人,已經毫無波動。
他為之感到沉悶的鈍痛的,只有聽書。
他啞著聲音說:「求求王爺……」
「寧時亭,你這是想抗命麽?」顧斐音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眼前的鮫人,為他這不同尋常的反應感到有些新奇。
寧時亭沉聲說:「是。請……請王爺給我一個抗命的機會。」
「看不出我的阿寧,對那個小孩竟然這樣看重,在你心裡,是否那個百裡聽書的安危,比我還重要呢?」
顧斐音俯身湊近了,直視他的眼睛,「我的阿寧什麼時候……連本王的命都不關心了呢?這樣可不乖啊,你最近都不太乖順,我以為你知道,這次是我給你的懲罰。咱們晴王府和百裡一族關係不和的消息,是作假的消息,本王忘記告訴你了。什麼時候你也開始上這種當了?」
寧時亭手指僵硬。
顧斐音漆黑的眼近在眼前,裡面暗沉沉的讀不出任何情緒,聲音像是毒蛇一樣鑽入他的耳中:「你的命是誰給的,需要我提醒嗎?還是阿寧你覺得,現在翅膀硬了,就能另澤佳木而棲……且不說你算不算良禽,阿寧,你唯有在我手裡,才能活出一絲人樣。是我近來太寵你了。」
「若是你自己不肯說的話,是否要我給你細數一下,阿寧,這些天來你給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顧聽霜感覺到寧時亭掐著小狼爪子的手指已經有些用力過度了,他替小狼感到了疼,但是沒有往回收,而是低下頭,隔著衣衫輕輕舔了舔他的手指。
粗糲的獸類舌頭帶著灼熱的溫度壓過來,陡然讓寧時亭恢復了一些神志。
對上顧斐音,這一次他依然滿盤皆輸。
他追隨眼前這個人近十年,比誰都要熟悉他的情緒。顧斐音現在的怒火正盛,但凡他之後再說出任何一個他不喜歡聽的字,不單他沒有辦法爭取時間去救回聽書,顧斐音很有可能會直接把他料理了。
「背叛」二字,是顧斐音的大忌。而從小養大在身邊,作為左右手的寧時亭的「背叛」,無異於狠狠地打顧斐音的臉。
顧聽霜還欲再動,正想找個機會偷偷從寧時亭袖子裡鑽出來的時候,卻冷不丁地往前一滾——寧時亭換了動作,起身片刻後再度拜倒在地,帶著他一起往前啪嘰一下滾了滾。
他聽見寧時亭的聲音:「是嫉妒。」
顧聽霜豎起耳朵。
「什麼?」顧斐音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鬆動,他仍然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寧時亭。
「臣,嫉妒。」寧時亭順從地跪在他面前,一字一頓,似乎這些話難以啟齒,「王爺回來後,沒有一刻留在家中,而是去了一刻千金。往前,我也聽人說過,王爺身側似乎另有可心人。」
「繼續說。」這樣的回答似乎取悅了顧斐音。
這些話寧時亭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不如說按照這個鮫人內斂安定的性子,他壓根兒沒想過,寧時亭有一天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寧時亭低聲說:「是王爺先不要我,並非亭有意背叛王爺,陷王爺於危難之中。」
顧聽霜豎起的耳朵越發聽力,小狼毛茸茸的耳朵尖碰到寧時亭的衣袖,有點養。
他現在呆在寧時亭的袖子裡,什麼都看不見,只在這一刻,他飛快地脫出靈識往外看了一眼,而後收回,繼續壓製小狼的軀體。
單單這一眼已經讓他脊背發麻。
從他父親的角度看下去,就會看見寧時亭溫順地跪在他身前,微仰著頭,眼底已經漫上了隱約的水光,卻因為隱忍和羞恥而努力剋製著,惹得眼尾更紅,嘴唇更潤。
銀白的長發因為跪地叩首而散落身側,凌亂而脆弱。寧時亭平常那樣孤高清冷的模樣蕩然無存,室內的燭火將他的臉龐染成了另一種嫵媚淡靜的顏色,而他渾然不覺。
……鮫人絕色。
「先不要你……先不要你。」顧斐音重複了一遍,突然大笑了起來。
這一剎那,他的心情像是好了起來,之前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陰霾一掃而空。「我的好阿寧連吃醋都學會了,我還有什麼理由苛責你呢?」
顧斐音背過身去拿茶,順便坐回原來的位置,唇邊笑意不散:「那這一次,我就給你一個機會,阿寧。你想做什麼,我不插手,但是能不能救回來,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他不在他跟前站著,寧時亭渾身緊繃的勁頭微微放鬆,像是窒息了很久後終於找到一絲機會喘息。
他跪拜叩謝:「謝王爺。」
隨後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營帳。
顧聽霜呆在他的袖子裡。如果不是寧時亭一直按著他,他一定會現在回頭,將裡面的人生吞活剝;如果不是他的人形不在近旁,他一定會伸出手扶寧時亭一把。
他聽見寧時亭還帶著病氣的,有些沉重的呼吸,感知到他在咬牙,齒間格格作響,因為寒冷,也因為離開的那一瞬間爆發的強烈恨意。
那麼恨。
是他曾經見過的,他在夢中見過寧時亭這個樣子,極端、決絕,不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