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時亭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傷終於勉強長好了,但是骨頭皮肉越躺越懶散,整個人的精神也不是很好。
中途藥鋪老闆又來看過他一次,建議他多出去走動一下,幫助身體癒合。又看出他精神氣不好,給開了許多大補的方子,又囑咐他最好多走動一下。
他現在經常一睡就很沉,睡醒後頭痛欲裂,可是困意又容易翻上來。這天聽書看他傷口長好了,主動張羅著要他來百草園泡個澡,祛除一下身上的病氣,養養精神。
他自己其實沒這麼多講究,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是害怕沐浴的。
沐浴這件事容易讓他想起被活活飼餵成藥鮫的那段時間。
鮫人一族美麗、柔軟,到處都是天敵。
鮫人海岸邊長期居住的冰原血族和魔族時常進犯,他的親生父母就折損在數十年來沒有斷絕的戰爭中。
大人死了,偏偏還留下一隻體質絕佳的小鮫人。
他是千年來族內等待的人,沒有任何一個鮫人的眼眸能像他的那樣乾淨,也沒有任何一枚海鮫珠的顏色能比他的頭髮更純粹漂亮。
鮫人那時候七零八落,已經接近絕滅。
他們計劃將這體質絕佳的孩子,培養成有史以來最毒的一隻葯鮫,吻過他的唇的人,都將死在綺麗的幻夢中,觸摸過他眼淚的人,都將聽見自己心臟凝為冰晶、停止跳動的聲音。
他們在熱騰騰的葯池中傾倒毒藥,不惜窮盡餘下的一切去搜羅海底那些從未曝光於世人面前的奇毒。
那種溫度足以讓一個孩子的皮膚被燙破,燙破後撈上來癒合,皮肉綻裂、筋骨軟化。一開始會疼,會難受,各種毒性混合在一起發作時,人也會變得瘋瘋癲癲。
更多的時候,是泡在滾燙的葯池中時,身邊和他一起被放進來的小孩,就無聲無息地沒了氣息。
葯池也是死人池,有時候在裡邊暈過去,醒來後會發現腳下踩著同齡人的屍體。
同伴前一天還與他說過話,彼此鼓勵過熬下去。一天天過去,能和他說話的人越來越少,最後泡在葯池裡的人,也就剩下了他一個。
被顧斐音撿回去後,他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看見燒開的水汽就會渾身冰涼,發抖恐懼。
後面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聽說你是葯鮫?出來一起泡澡吧,今兒個兄弟們在北邊那個冰窟窿裡發現了一個活泉,可冷,很帶勁兒的!」
——「和葯鮫一起泡澡會中毒嗎?不管了,大不了你一人洗一片地方,我們給你做一個單獨的小池子。聽說鮫人沒有水會變醜的哦,到時候你就娶不上小媳婦了。」
——「你的尾巴可以看嗎?是一下水就會變成尾巴嗎?」
嬉笑打鬧聲中,冰雪彷彿都可以被消融。
寧時亭在溫熱、馨香的泉池中,陷入了半夢半醒的迷濛中,過去的回憶再度將他包裹。
泉池是溫熱的,可是冰涼又從他的指尖、足底慢慢往上攀爬、蔓延。
他依稀知道,自己是又快要夢魘了。
但是他醒不過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夢境,不管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他醒不過來。
直到從天而降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嘩啦一聲撞碎半池水的時候,寧時亭才猛然被拽出了迷濛中,彷彿即將陷入沉睡的人被強行拽醒。
心臟劇烈跳動著,緩了好一會兒才醒轉過來。
轟然水聲中,一隻被撞得七葷八素的小狼跟層疊花瓣一起飄在了水面上。
它顯然被摔懵了——它剛剛是從幾丈高的仙菩提樹上摔下來的,先撞在了一邊硬邦邦的漢白玉上,之後才彈進水中。
小狼渾身濕透,努力掙扎著把鼻尖送上水面,四肢猛烈撲騰著,可惜徒勞無功。
寧時亭微微起身,伸手很小心地揪住了小狼的後頸毛,把它濕漉漉地拎了起來,而後很快地放去了岸邊。
當年在雪山的時候,他和戰友找到了答案:和葯鮫同泡一池水不會中毒,是因為活泉時刻在帶走、驅散鮫人身上的毒。
但是晴王府這一眼藥泉雖然是活泉,但是水流很緩和,他剛剛在這裡泡了好一會兒了,周圍的花草都已經有了枯死之兆,還是不要讓這隻小狼泡在這樣的池水裡的好。
小白狼嗆了好幾口水,終於脫離險境後,非常鬱卒地趴在岸邊吐了幾口水出來,四爪攤開趴著了,還在暈乎中,看起來一口勁兒沒提上來。
寧時亭笑了:「你怎麼過來了呀?還爬樹,你們白狼一族還會上樹的嗎?」
顧聽霜被這一下撞得差點背過氣去。
好不容易迷迷瞪瞪睜開眼,看見的就是鮫人清透澄澈的眼睛,還有他每次看見小狼時,萬年雷打不變的那句話:「你怎麼在這裡呀?」
這個鮫人不怎麼會說話的樣子,回回都是這樣的話,逗小貓小狗一樣,也不嫌煩和沒新意。
顧聽霜縱然靈識再卓越,也抗不住小狼軀體本身的暈暈乎乎,他努力睜開眼,只看到眼前朦朧一片。
寧時亭隨手披了件袍子,從水裡走出來,又用外衣把他抱了起來仔細裹好。
還是笑:「怎麼這麼傻呀你。」
聲音裡帶著輕快的笑意,聽起來也確實比幾天前精神了許多。眼睛也亮,整個人被熱氣熏出一層薄薄的紅色來,剔透漂亮。
寧時亭身上還帶著沐浴香的清香,一時間也不打算走,只是隔著外衫把他抱著。
這個懷抱很溫暖,包藏從溫泉池裡剛出來的熱氣,濕潤芬芳。
兩層薄薄的衫子,幾乎貼到肌膚,浸水之後一覽無餘。
顧聽霜愣了一下。
他看見了池水之下,不再是年輕人細瘦的雙足,而是一條淡藍透明的魚尾,邊緣泛著細密的光華,鋒利如刀,美麗如虹。
見過寧時亭的人,都會覺得他風華無雙,可如果見過他在水下的樣子,會更覺得,這樣一個人,天生就應該是鮫人。
在明月與東珠的燦爛中浮出水面,眼睛和發端都是海的靜面,每一寸曲線,每一處彎折,都完美無缺。水珠順著緊繃的曲線滾落,溫潤柔美,整個人軟得像是沒有骨頭。
他天生屬於水,天生是要迷惑眾生的。
寧時亭大約還以為他是那頭歡欣鼓舞的小狼,也不避嫌,領口大大方方地敞著,鬆散沒有正形。
顧聽霜一掙扎,他就不容置疑地將懷抱緊了緊,認真說:「別動啊,我找地方把你擦乾……你看你,一天天的到處玩,蹭了一身泥,好好的毛都弄髒了。」
鮫人四處張望了一下,知道旁邊還有一個清水池,於是拿外袍把他兜住,又跟他好聲好氣地商量:「我把你洗一洗,好不好?」
顧聽霜劇烈地掙扎了起來。
他這一生還沒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仙者自潔,自然有清心咒和凈化術,但是他因為靈根被廢、行動不便的原因,只能跟凡人一樣給自己擦洗。
而且這樣的情態也從未讓旁人知曉,亦從來不讓府上其他人幫他,他覺得是恥辱。
如果是寧時亭來為他做這件事,更加恥辱。
儘管他現在是小狼的形態,也不允許這種奇恥大辱的事情發生!
但是他剛剛撞暈了,無法操控小狼的四肢,小狼自己的意識又是很喜歡寧時亭的,非常願意順從他的意願,給自己洗一個澡。
顧聽霜就在雙重壓迫之下,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寧時亭拎了過去。
寧時亭隨手扯了一根細長的靈藤,為自己綁住濕漉漉的頭髮。隨後又把自己的手籠子拿了過來,戴上後綁住虎口免得滑落。
他跨出水面,魚尾也在出水的剎那變回雙腿。
小銀狼趴在包裹裡,好似擠在一個偌大的繈褓裡。無辜又可憐,圓溜溜的眼睛裡寫滿了茫然。
這樣子看得寧時亭又笑了起來,他心情很好地拍了拍小狼的頭:「等等我啊,我去給你拿沐浴香和乾淨的絹帕。」
顧聽霜還是想掙扎,但是寧時亭用外衣的袖扣打了個結,鬆鬆地捆住了小狼的脖子。
這個人嘴上說得溫柔好聽,其實藏了一點有點小壞的心思在裡邊,怕他跑了一樣,還給掛在了一邊的樹梢頭,沉沉墜下來一大截。
顧聽霜在發現實在掙扎不過的時候,也就放棄了,趴在原地等寧時亭回來。
狼眼看得遠,從他這裡也能看見寧時亭在做什麼。
他大病初癒,剛從熱泉池中出來,再吹風的話恐怕又要染上病,正在給自己擦身、重新換衣。
他不避諱遠處有一隻小狼,也不知道這滿院花木蟲蟻生靈都有眼睛。
身體雖然細瘦,卻不是外頭娘娘腔們的那種瘦法,他在軍中歷練過,皮膚緊繃,沒有半點松垮的樣子,反而很精神。
腰背挺直的時候,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線條流暢、優美清雅。鮫人一族白,肌膚邊緣甚至微微透明,再加上那一頭銀白泛藍的長發,看起來潔凈無瑕。
顧聽霜不喜歡這樣子。
應該說,他最不喜歡寧時亭的樣子,就是這樣的樣子。清淡高遠地站在遠方,好像無人能夠接近的樣子。他想看到他狼狽的樣子,他想看到他那天下午在自己手中的樣子,咳嗆得滿面紅暈,眼裡泛著淚水,這樣才像個真實的人,而不是蒼白的、薄薄的一片假人。
這一剎那,他也驚異於自己心底生出的、幽暗的毀壞慾望:
毀了這個人,將他虛偽的面具徹底撕碎,看他痛苦、哭叫、痛不欲生,讓他難為情,讓他張開他那兩片薄薄的唇去求他,再用那一把清清淡淡的好嗓子,叫他的名字。
寧時亭很快擦幹了換好了衣服,又把清洗的東西帶了過來。
他伸手按住小狼的頭,輕聲說:「不動啊,乖乖的。」
小狼喉嚨裡發出咕嚕聲,顧聽霜忍了。
寧時亭以為這小狼崽子害怕,還是柔聲安撫著:「乖,別怕,洗一洗就乾淨啦,洗好了也不會生病,是不是這樣啊?」
他看它不動,也願意跟自己親近,覺得有些開心。
哄狼的語氣也還是毫無新意又肉麻。
顧聽霜又忍了。
寧時亭怕小狼冷,先用玉瓢舀了溫熱的清水,緩緩地澆在小狼的毛皮上。
那動作溫柔得出奇,熱水沾濕了頸部以下的皮毛,帶走了泥濘與汙穢,水隨著他柔和的按摩滲入到深處,也意外的暖和舒適。
小狼舒服得在靈識中撲騰了起來,並且產生了一個願望:埋在寧時亭懷裡拱一拱。
但是這個願望也遭到了顧聽霜的無情鎮壓。
顧聽霜抬起眼盯著他,一時間也忘了自己是隻狼,只是冷冷地問道:「你就是靠這種伺候人的手段,博得我爹的歡心的麽?你別想了,再有十年,這府裡真正的主人也不會是你,他不會給你名分的。」
出口是:「嗷嗚,嗷嗚。」
顧聽霜:「……」
寧時亭顯然錯把這兩聲奶聲奶氣的狼嚎當做了善意的表示,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深。
他低聲哄:「下面給你頭上澆水了啊。」
手拿起玉瓢,又舀了一捧熱泉水來,挪移到顧聽霜頭頂。
他下意識地閉眼開,小狼本能的反應,也是要將一直威風凜凜立起來的雙耳藏起來。
可是溫熱的水澆下,眼前並沒有浸到水,耳朵裡也沒有。
再睜開眼,是寧時亭伸手在他眼前搭了一個小涼棚,水流順著他的手腕流下去,慢慢浸透了剛換好的半邊衣衫。
顧聽霜每天給自己擦洗、整理,知道衣裳這樣濕噠噠地黏在身上是最難受的。
寧時亭自己愛乾淨,肯定更難受。
但是眼前的鮫人卻像是察覺不到一樣的,還是那樣耐心地蹲著,先沾濕小狼面前的絨毛,用手潤濕了給它好好地擦洗了一下,然後又揪住兩隻耳朵,去清洗頭頂。
「好乖。」
寧時亭表揚道。
寧時亭兩手沾了沐浴香起泡,給他渾身上下都搓洗了一遍。
小狼雖說還是個畜生崽子,但是白狼一族一向體型巨大,蹲著也快有半人高了。
寧時亭洗到中途,明顯是覺得有點費力,呼吸也粗重了起來,但是手裡的動作沒有一點鬆懈的意思。
明明一身的毒,但是呼吸總是香的。
大概是日日夜夜與香作伴,他俯身下來的時候,呼吸就貼近了拂過眼前,甜香中帶著一絲絲苦,苦後又回甜。
日光照耀下來,鮫人沉黑泛青的眼也熠熠發亮。
一炷香時間後,寧時亭輕輕說:「好啦。」
他洗個狼,一身乾爽的衣服被打濕了一大半。淺青色的衣服,一半變成了黏在身上的墨綠,另一半還是原狀,看起來有點滑稽。
他站起身看他,顧聽霜還是愣愣地在原地沒動。
小狼渾身濕漉漉的,像是還傻著,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裡。
「被撞傻啦?」
寧時亭本來要走,但是看這小狼呆呆傻傻的樣子,又是覺得滿心的可愛,一時間也捨不得走。
他看四下無人,也像是忍不住似的,又走了回去,蹲下來摸它的頭。
「毛都不會抖了,是不是真傻啦?」寧時亭捏了捏小狼的臉頰,語氣很寵溺,「你家主人知道了,說不定要怪到我頭上。那個時候你可得幫我說話呀。」
顧聽霜:「……」
他有這麼壞嗎?
寧時亭又從旁邊扯了一大塊乾淨的布,把小狼抱著抱起來。
毛茸茸沉甸甸的一大坨,抱在懷裡的感覺很溫暖,很可靠,讓人心底都生出了一點小小的雀躍。
顧聽霜已經木然了,這次被抱起來,也沒有再反抗。
可隨後寧時亭的一個動作卻讓他再次愣在了原地。
鮫人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低頭在小狼的臉上蹭了蹭,然後輕輕一吻。
那一剎那,剛剛洗浴時感受的氣息直接貼近了。
被無限放大,那麼溫暖,呼吸就直接透過薄薄的阻礙,散入了他的呼吸中。
那種能麻痹人心智的、帶著清苦藥味的甜香入侵他的四肢百骸,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高熱抵達人的心尖。
那柔軟的唇碰上來的一剎那,顧聽霜感到有什麼東西被推倒、踐踏、破碎了,那是他心底搖搖欲墜已久的一枚風帆,是他四年來咬牙堅持的、擋在自己面前的一片遮羞布。
寧時亭……
這麼可憐,連抱起一隻普通的小狼,也只能隔著一層紗去親昵、愛撫。
那個念頭重新浮上腦海。
他一定……一定從來沒有被人親昵地擁抱過,被人愛撫過、心疼過吧?
說不清的複雜思緒在這一剎那浮上,他甚至來不及分辨這其中是否還摻雜了其他的一些東西。
他無法辨認。
只是那一瞬間,他生出了一種自己也無法遏製的憤怒——
這個人憑什麼?!
即使他不知道他在小狼的身體裡,但是他——
憑什麼?
那一剎那,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羞惱和憤怒從何而來,甚至沒來得及發現這股無名情緒根本站不住腳。
寧時亭如願以償在小狼毛茸茸的臉頰邊蹭了蹭,隨後感覺到懷裡的小傢夥快要滑下去了——這隻白狼雖然年紀小小,但是重量卻不容小視,也難怪剛剛還壓斷了樹枝摔下來。
小狼蹬了幾下腿兒,寧時亭也就順勢鬆開了它。
他叫了一聲:「小狼,等等。」
他一邊的儲物戒裡還放著一點肉干、乳酪之類的小零食,準備給它吃。
但是濕漉漉的小狼這次沒有聽他的話,它依然像是忘記了怎麼抖毛一樣,直接跳下去竄向了遠方,身影有些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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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驚恐的柿子狼
真正的小狼:我好慘,零食吃不到,鮫人哥哥蹭不到,還要被老大鎮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