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門關上了,「哢噠」一聲後,留下瞠目結舌的蘇越與管事二人。
顧聽霜聽到這裡,也施施然抬起爪子,慢慢從牆根底下溜了回去。
正逢中場休息結束,出來遛彎的仙者也都一個個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顧聽霜回原地找寧時亭和聽書的時候,望見一個黑衣青年正在找寧時亭說話,說的也是一些類似「公子今年貴庚」之類的客套話,眼裡帶著一絲絲不言而喻的羞澀與好奇。
他一走過去,在寧時亭腳下一蹲,那男子立刻嚇得後退了好幾步:「上,上古白狼!沒,沒想到公子愛好豢養這種東西。」
顧聽霜悠然地甩著尾巴,蹲在原地一動不動。
寧時亭見他乖乖回來了沒惹事,也很高興,低頭把顧聽霜抱了起來,笑著說:「嗯……也不是我養的小狼,是我們世子殿下的。我只是帶它出來溜溜彎。方才公子在席上,沒有看見我帶著這隻小狼麽?」
「錯,錯過了。」男子還是保持著後退的趨勢,好像恨不得拔腿就跑似的,「就……下半場快開始了,公子,你我也快些回去罷。」
望著男子兔子似竄走的背影,聽書嗤笑一聲:「膽子真小,像我們公子就一點也不怕小狼。」
寧時亭也跟著笑:「是啊,見到上古白狼就怕成這個樣子,不知道一會兒知道我是毒鮫,又會是什麼情態呢。」
顧聽霜在他懷裡猛然抬起了頭,盯著他。
聽書也抬起頭看寧時亭,「啊」了一聲,問道:「為什麼一會兒他會知道您是毒鮫啊?」
他們都很清楚,寧時亭跟在晴王身邊這麼多年,知道他是個致命毒器的人少之又少。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公子從不用銀器」的猜測與傳言,他出行也不會遮擋面容,行事低調。
寧時亭卻比了個噓聲的手勢,看向聽書時,還是帶著寵溺的笑意。
見他不回答,聽書於是乖巧地找好了答案:「噢,公子要我過會兒自己看。」
兩人一狼回到室內,仍然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他們回來得比較晚,這時候其它的一些調香師早就摩拳擦掌地準備復刻返魂香了,人頭攢動,一片火熱。
蘇越和他的管事卻好一會兒才出來,臉色也不怎麼好的樣子。
管事壓低聲音問蘇越:「公子,那羅剎王說的萬一是真的,要怎麼辦?」
蘇越面色鐵青地說:「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沒有轉圜餘地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今日少說要把寧時亭的身份底細摸清楚,他因何蒙面,又是因何從不用銀器的種種傳說古怪之處,今天勢必要摸透底。如果不能揭掉他的底,那再次,返魂香也是我們的。」
隨著所有人都回到座位上落定,黑面羅剎王輕輕擊掌兩下,帶回了眾人的注意力。
他坐在整個屋子的正中央,旁邊立著剛剛死而復生的那株神木騰柏。
而剩下的返魂香,都收在三個匣子裡面,打開後整整齊齊地呈現在眾人面前。
所有人視線掃過之後,都不由得有些虎視眈眈。
「眾所周知,我因機緣巧合得到這些返魂香,六界中除了我這裡別無他處存留。連續四年香會下來,損耗不少,亦無人真正能解開返魂香的配方,他日返魂香消失於世間,也是一樁大憾事。所以今日仍然請在座各位一展身手,儘力一試,無論成功與否,也都是為神界盡了一份力。如果有人真能解開此香,我將剩下的三盒返魂香悉數贈與。請。」
今天來的香師大半都是沖著返魂香來的,對於「天下香師」和返魂香本身,都是志在必得。
在座不乏本來就鑽研、尋找返魂香長達百年的仙者,更有四年前返魂香初次亮相後就心馳神往的仙者,為此周密籌謀、嘗試過千百個配方,隻為今日一現。
眾人摩拳擦掌,寧時亭還是那副樣子,安安靜靜地抱著一條小狼坐在座位上,偶爾呷一口茶。
鄰座的聲音傳來,耳力好的人不免聽到:「別看現在人一大堆,但是真正的行家裡手都還沒動呢,晴王府那個鮫人不知道是什麼來頭,但是鮫人一族是水中族類,口舌鼻吻皆能探知香氣,在這方面比尋常香師更敏感數千倍不止。」
「但我聽說這個鮫人之前彷彿是大病了一場,今天會不會有影響?」
「難說。再看仙長府,我早聽說,他們早在兩三年前就覬覦返魂香了,原因是天妃想要返魂香修鍊、增補容光,他們動用一切手段,找遍了天下香師,聽說這次是有備而來,已經將配方推得八九不離十了。咱們這些人,就看看走個過場就好了,不與虎狼爭鋒。」
此時已經有七八個香師過去試了一試,各自演示了一遍自己調出來的結果。仙長府為這些香師準備了六界所有可以搜羅到的香料,還有不少人自己備用了香料秘方過來的。
但是無論怎麼試試,要不就是和返魂香的香氣差得離譜,要不就是總是只差一點點。
其中有個小有名氣、獨來獨往的香師,用調香匙盛了一小撮香料,放在陰火上炙烤。
剎那間,滿室人感受到了和返魂香一樣蕩滌靈根的清氣,這種香氣也十分近似返魂香,燃燒後不滴落油脂,隻凝成淡色的水霧。
這和羅剎王所展示出來的香,已經接近一模一樣了!
至少它在功法上的作用,不可否認。
然而,此香到底沒能突破最後一重考驗——黑衣羅剎從袖口取出一枚死去的蟬,用此香熏之,並沒有什麼動靜。
隨後再用返魂香一試,死蟬復生,再次證明了返魂香的不可複製。
聽書在旁邊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公子,這個香已經這麼厲害了,還是敵不過返魂香嗎?」
寧時亭輕輕說:「還差一點的。上古捲軸所記載的世間奇香,除了返魂,還有震檀卻死神香。顧名思義,一個能使人從黃泉之地返魂而來,一個能另將死之人煥發活力。這位香師配的是卻死香,離返魂還差一點。不過能配出這種程度的香,已經可以大幅度提升修為了,這位香師之後必然名聲大噪。」
聽書這下懂了:「這麼說,返魂香還是更厲害。」
寧時亭說:「我以前……機緣巧合,也配出過震檀卻死神香,的確可以為將死者延壽。但是到底不是返魂香,並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顧聽霜本來趴在他腿上,非常無聊地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人,此時寧時亭一句話入耳,他豎起了耳朵。
黑面羅剎說的話跟寧時亭此刻所言對上了。
他真的配出過卻死香?
聽書抱怨道:「什麼時候的事情?公子,這麼厲害的事情,你都沒有告訴我。要是我是公子,早告訴其他人,這個什麼震檀卻死香,公子早就調出來過了,還有別人吹噓的機會嗎?」
寧時亭安靜了一會兒,然後笑著說:「大概是我十五六歲的時候吧,那時候還沒撿到你呢。」
聽書還想問他什麼,卻被場上另一陣騷動打斷了。
場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了一個人,正是剛剛找寧時亭搭訕過的那個黑衣青年。
他點燃自己配好的香,先四下走動了一番,讓室內眾人都聞了一遍。
那香離返魂香的氣息差了十萬八千裡,甚至連凡人香鋪裡賣的低劣的香都不如,聞起來甚至有些刺鼻的味道。
聞過的人,有的神色不顯,有的很明顯地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聽書擋住鼻子,皺眉說道:「公子,這香也太難聞了。你怎麼看?」
寧時亭說:「我肉眼凡胎,看不出什麼。但是製香一門,也需要修身養性,能沉靜、多思、豁達的人,能找到的香中機緣也多。這位公子剛剛被小狼嚇到過,行為舉止也風風火火的,我隻覺得,大概不成罷。」
聽書看了一會兒,望見另一邊已經在下注了,小聲告訴他:「這個香師好像是蘇家招攬的人之一,蘇家那邊好像挺滿意的。」
遠遠看過去,蘇越眼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儀態萬方地坐在那裡。
賭局開注,過往人紛紛下注,賭這位香師的香到底如何。
「寧公子一直坐著不動,莫非此行就是來當品茗客的?」
遠遠的,蘇越看了一眼寧時亭,抬高聲音問道,「剛才彷彿聽見寧公子說,是覺得此味香不好,不妨來下注吧。」
寧時亭聽見對方叫了自己的名字,也坦坦蕩蕩地承認了,只是從袖中摸出一柄金玉摺扇,交給聽書。
聽書說:「這不是公子前幾天才做好的麽?光是磨扇子骨都磨了好久,萬一要不回來……」
寧時亭說:「去吧,輸了就輸了。」
顧聽霜對返魂香非常感興趣,本來就注意著蘇越那邊的動向,此刻看聽書伸手過來,一腦袋就拱開了他的手,自己叼起這枚金玉摺扇,施施然地走了過去。
聽書驚道:「這小狼也太聰明了點,莫不是在和我爭風吃醋?」
顧聽霜回頭瞥了他一眼,決定暫時不跟這個小屁孩計較。
座上壓注,一朵紅連一朵白蓮,各自代表心內認定的「是」與「否」。
有些人因追隨仙長府而壓了紅,也有剩下的一些閑人散客認為此香劣質,選了白蓮。
顧聽霜叼著扇子放在白蓮一端。
剛放下,他透過放大的靈識感受到了蘇越的某種情緒波動——那是一種壓抑著的沾沾自喜,以及輕慢與蔑視的感覺。他不由得抬起眼看了一眼蘇越。
蘇越自然也注意到了這隻小狼。
他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是內心到底還是有些害怕這種上古傳說中的族群,只是裝模作樣地動了動,伸手要拿茶杯,順手就把顧聽霜掃到一邊去。
下注的人越多,正中那位黑衣青年的得意之色就越來越明顯。
他清了清嗓子:「此香味道確實不好,但是在座的各位仙者都知道,香料諸如麝,濃時氣息令人生惡,淡時卻芬芳四溢。我的此味返魂香,氣息不盡善,但是仍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力,這一點請羅剎王替某驗過,引靈燈也會證實某所言非虛。」
說罷,青年往匙內添了一點香,點燃後請羅剎王放出死去的蟬身。
刺鼻的香味越來越濃,周圍議論聲響成一片,大多是不看好的。
顧聽霜跑回寧時亭腳邊,又被他逮回來抱住了。
他此刻抬頭去看寧時亭的表情,但是鮫人依然沒什麼表情,還是那樣清清淡淡的樣子,不為所動。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眾人目瞪口呆。
蟬蛻動了動,接著很快抬高了身體,枯薄透明的翅膀翕動起來,飛離了桌面!
外邊大雪,這死而復生的夏蟬還發出了幾聲鳴叫聲,在室內高空盤旋了一會兒,看樣子即將飛出去。
「這……真有人復刻出了返魂香?」
室內一下子掀起了軒然大波。有激烈討論的,有沉默不語的,還有的心急一點,已經站了起來向蘇越道賀:「恭喜仙長得天下香師入鷇!」
蘇越那邊亦是一派喜氣洋洋致敬,他有意無意地往寧時亭這邊望了一眼,其他人默不作聲,也不動聲色地往寧時亭這邊看。
仙長府上來就亮了底牌,這位晴王府的新主人要怎麼辦?
顧聽霜察覺到周圍人的視線。
然而讓他在意的是,黑面羅剎也將視線遞了過來。
這羅剎以黑玉面具遮面,看不清神情面目,但是那眼神中……卻彷彿還有一絲失望與不滿。
黑衣青年翹首以盼,問黑面羅剎道:「請問羅剎王怎麼說?我已配出了返魂香,這剩下的三盒,是不是也該……」
羅剎王卻不為所動,他轉向黑衣青年,答非所問:「既然仙長府掌握了返魂香的製法,也不至於這般心急地就找我要這三小盒香罷?我雖不諳香道,但是在座的不乏能人。」
顧聽霜的靈識籠罩了整間屋子,此時此刻清楚地感知到了,羅剎王的注意力在自己的這個方向。
他在看寧時亭。
果不其然,下一刻,羅剎王眼睛緊緊看過來,發問了:「晴王府,寧時亭寧公子,可有高見?」
眾人的視線都匯聚在寧時亭身上,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單純好奇的。
寧時亭放下手裡的茶盞,不置可否。
顧聽霜感到他抱著他站起了身,在眾人注視下緩緩走到香台正中。
鮫人脊背筆挺,隱約能透過精緻的衣著窺見清瘦的軀體。手腕皓白,發端銀白泛藍,整個人仙氣飄飄。
他舉止恬雅端方,好像人往那裡一站,不用看見臉,就比所有的極品香更讓人耳目清明、賞心悅目一樣。
有人出聲了:「既然都到這個時候了,何必再遮掩面容,讓大家覺得晴王府心不誠呢?在座諸位,除了羅剎王香主不願面世外,連隱居多年的長老們都願意拋頭露面,於情於理,也勞煩公子取下遮面的紗罩。」
也有人低笑著說:「怕是面容中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聽說此人攀龍附鳳的手段了得,十七歲哄得晴王讓他入府,莫不是修鍊那見不得光的合歡宗,眉間有了擋不掉的合歡印,才要遮住眉眼罷?」
寧時亭沒有動作,靜了一會兒後,伸手撫上額前的紗罩。
來了!
蘇越不由自主地往前傾身了一些,恨不得眼神能凝成實質,把寧時亭整個人扒個乾淨一樣。
紗罩輕輕取下,順手就丟給了小狼。
顧聽霜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他這是什麼意思,等到想起來小狼最喜歡玩寧時亭的紗罩的時候,他已經不由自主地叼住了這個東西。
遮擋之下,容顏絕色。
室內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好像風聲掠過。
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印記,清清白白的一張臉。
眼珠暗沉發青,帶著鮫人混了鳳凰一族產生的,近似於魔性與令人窒息的一種美。清透至極,反而透出一種攝人心魂的妖冶。
寧時亭說:「亭不曾築基,不修仙法,肉眼凡胎……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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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狼:當狼好好玩,已經能夠非常熟練地接住紗罩了
小狼:?老大你在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