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書賭了一兩天的氣,到底還是被寧時亭哄好了。
哄好之後也不是不再生氣難過,而只是懵懂中知道,這件事是無法逆轉的。生氣、哭鬧都沒有用,所以只能乖回來。
因為有了寧時亭,聽書不再在乎自己原來可能會擁有的家人。更何況,百裡鴻洲這個人的身份也是「哥哥」,擠佔了寧時亭的位置,他卻必須因為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血脈,因為所有人約定俗成承認的「血濃於水」,而回到這樣一個陌生人的身邊。
他想不明白。
可是寧時亭說:「事世應該是這樣的。總有……一些你不願意做,但是不得不做的事,聽書。」
聽書說:「我不想要應該,我隻想我喜歡怎樣,就怎樣的。呆在公子身邊很好,公子肯定也很喜歡我,為什麼要改變呢?」
寧時亭輕輕地笑,也不說什麼,只是伸手去摸他的頭。
其實早在聽書跟在他身邊之後,他就該想明白。他一輩子出生入死,是刀口舔血的命,但是這孩子卻是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的。
上輩子就算不為他死,日後也可能被捲入各種各樣的風波之中。
某種意義上,聽書的性格跟他如出一轍,只不過聽書眼裡看的是他,而他上輩子眼裡只有晴王一人而已。
這一剎那,寧時亭眼前浮現的反而是今天下午,在那充滿葯香的院落中聽見的話。
——所以我說你虛偽,明明捨不得,還要往外送。
好像眨眼間就能看見那輪椅上的少年,坐在輪椅上,挺立在秋陽中,眉梢眼角都是少年的鋒利與鮮活。
最近幾天,他和顧聽霜的關係好像有所緩和。
至少現在肯主動跟他說話,比起以前,拒絕他好意的時間也少了一點。
每天黃昏,顧聽霜還是照常出來散步,帶著他的小狼。
小狼因為跟寧時亭和聽書都混熟了的緣故,在這邊也會多停留一會兒。
寧時亭則會給顧聽霜準備冰皮雪花酥和一壺茶,就放在院外。顧聽霜想吃的時候就自己拿,他要是不吃,等他走後,會有人送進房裡,寧時亭就吃掉了。
偶爾寧時亭在查閱西洲志的間隙,也會溜出來伸伸懶腰,或是搬一張躺椅出來小憩片刻。
顧聽霜過來的時候,他要是被驚醒了,就會睜開眼,輕輕軟軟地說一聲:「飲冰,你來了。」話語中帶著惺忪睡意,隨後又放心地閉上眼,呼吸綿長。
有時候沒有醒,顧聽霜就停在院中,翻閱寧時亭留在桌邊的雜集小傳,一不留神還容易看忘記時間。
耳邊是庭院裡輕小的蕭蕭風聲,小狼在地上打滾、咬法器玩具的哢啦啦的聲響,還有鮫人近似於無的氣息。
余光中就是一抹人影,時而穿紅,時而穿淡藍。
穿紅的時候像一枝冬日的紅梅,雪是肌膚的顏色,天光是眼神與柔軟的發的顏色;穿月白的時候是海岸邊的溪水,淡色的、微藍的,清透溫柔,閑愜地撞進人眼中。
寧時亭從香會回來後第十天,府上收到了一批神秘的錢財。
都是換成仙界靈藥、靈識的保值貨,好多東西總是是晴王府,也不免要花上經年的功夫才能得到。
這天顧聽霜散步路過,就看見寧時亭在那兒低頭琢磨,跟聽書討論著:「是誰送的呢?」
聽書異想天開:「說不定是我那個沒見過的哥哥送給你的,用來買我。」
寧時亭用手裡的筆輕輕打了一下聽書的手背:「這些話出去就別再說了,我已經給你恢復了身份,你不再是我的書童,而是百裡家的小少爺了。」
給聽書定名這事兒也是這段時間做的,寧時亭給他挑了很多個名字,但是他自己都不要。
選來選去,還是選了「聽書」這個名字,全名就叫百裡聽書。
又因為府裡其他跟著聽書一批進來的下人,也取了類似聽風、聽秋之類的名字,寧時亭寵著聽書,把其他人名字裡的「聽」字都拿掉了,改成「畫」字。
聽書說:「可是會有誰送的呢?公子也不認識其他人啊,難道是王爺賞的?」
「他沒工夫賞我這些東西。」寧時亭似乎也是覺得有些疑惑不解,剛要回頭讓人把東西收走的時候,迎面撞見了顧聽霜。
顧聽霜垂下眼。少年人總是透著幾分漠然的視線在這堆物件上停留了片刻,而後淡淡地說:「修羅剎道的人送來的,我用靈識看,上面有羅剎鬼印。」
「羅剎?」
寧時亭愣了愣,而後很快想到了什麼似的。
這大約是原來的返魂香主送來的,是他在香會上碰到的人。
「他和你關係很好?」
顧聽霜直接問。
他的態度太坦然,就是十分明確地告訴他:他知道他出門之後的一切事情。
寧時亭原來也懷疑過,他所說的「小狼告訴我的」,究竟能夠細緻到什麼程度;但是再想到《九重靈絕》的修鍊之法,他想一想也就信了。
這種功法的第一重就是操控靈識與萬物互通,不然顧聽霜也沒本事回回都從靈山上活著回來。
寧時亭思索了一會兒,又聽見他問:「那個人找的人就是你吧,你為什麼不承認?」
寧時亭輕輕說:「我和他並不認識,只是我十五歲那年……隨晴王殿下離開冬洲,離開之前配出了震檀卻死香,不是我要的,所以隨手送給了一個戰友的家眷。那之前在冬洲發生的事情,晴王命令我們絕口不提,我是聽從殿下做事。既然你這麼說,這些東西可能是他送過來,還當初一紙香料的情分。」
說得好像呢喃著要殺晴王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每當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總是顯得格外沉默。
顧聽霜想起那一晚電光石火間讀取到的寧時亭的記憶,也知道這這件事沒這麼簡單。
但是他的性子是這樣,也不打算多問,就這樣徑自離去了。
這天寧時亭打點府上事物的時候,也並不在平常他看書、理事的庭院,而是在府門前。
這是偏離他每天的散步計劃的。
如果說顧聽霜是跟著小狼來的,那麼這一點也不成立。
府裡所有人都清楚顧聽霜對那條小狼是怎樣的教育方法——那種嚴苛、縝密的服從訓練,好比訓練一個真正的人。從來只有小狼瞎玩跑遠之後,哭唧唧地回頭來找他,沒有他驅動輪椅去追這隻畜生崽子的份兒。
等寧時亭回想起撞見顧聽霜的這件事的時候,陡然有了一個意識——這是顧聽霜在消沉了整整四年之後,第一次靠近晴王府的大門。
葫蘆和菱角也說:「殿下這幾天去的地方確實也多了,那天還聽人說去了藥房附近,殿下現在雖然還是不太愛出門,但是出來待的時間也多了很多。」
寧時亭問:「功法上呢?世子這幾天有好好吃飯休息嗎?」
葫蘆說:「都好,送來的飯菜都按時吃,也是每晚入夜時休息,白天練功。小狼也跟著每天吃三頓,長得越來越壯。」
寧時亭說:「這就好。」
青鳥從五湖四海傳信過來,一頁一頁、七零八落地拚湊起來,成了他替顧聽霜收集的最後半卷《九重靈絕》。
寧時亭花了點時間編纂好,把自己拿不準的地方用活繩吊著串起來,打算讓顧聽霜這個真正懂行的自己整理。
理清楚的那天下午,寧時亭還是提著一包點心,一包清心藥材去了世子府。
顧聽霜這回照舊在練功,也照舊把他擋在門外不允許踏入。
不過這次還是開口說話了,問他:「找我幹什麼?」
寧時亭好幾天不過來,世子府池水裡的荷花長了起來,院子裡的風也輕快了許多。
他說:「《九重靈絕》的後半冊我已經整理出來了,有些地方有些拿不準順序,還要你自己多琢磨琢磨。」
顧聽霜的聲音懶懶地透過府門傳來:「先放你那兒吧,我這裡有前四卷,姑且夠用。」
他是真的覺得夠用。
顧聽霜廢了四年,在意的無非是這雙腿這一方窄小的天地。這麼長的時間,足夠他拋卻塵世中的追求與觀念。這一生,與靈山群狼為伴,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寧時亭想到這裡,輕輕嘆了口氣。
記憶裡的上輩子,顧聽霜正因為久不入世,最後決定奪權時走了不小的彎路。他能體察人心,有靈識在身,洞若觀火。
但是世人不承認他。如果說顧聽霜尚且能在晴王府找到一方安身之所,因為他有父親母親二人的庇護的話,那麼他後面搬出晴王府、與晴王斷絕父子關係之後,天地間就真正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沒有親人朋友,沒有勢力,沒有讓人信服的功業。上古白狼讓人聞風喪膽,卻沒人肯相信,他一個羸弱的、坐在輪椅上的少年,真能將這群橫跨神魔兩道的生靈操控住。
他自己是跟著晴王過來的,清楚要從一無所有發展到後面那樣壯大的背景,需要付出多少血汗。
「那我還是將點心放在世子桌上。」
寧時亭把書本揣進袖子裡,回頭時看見有一隻蝴蝶從頭頂飄過,落在了桌邊,一時間也彎起了眼睛。
「今天天氣好,我一會兒或許會出門挑一些香料,世子有興趣跟我一起出去逛逛嗎?」
沒有聲音,看來這次顧聽霜不屑於說「滾」。
既不承認自己厭棄接觸世人、邁出王府,又不肯解釋,卻對這個話題很敏感,顯得他自己畏懼「出門」這件事似的。
見他不回答,寧時亭也不生氣,笑眯眯地給他把點心放下了。
這天之後,顧聽霜連著好幾天都沒有出門。連黃昏的散步也取消了。
寧時亭又去看過幾次,但是每次見到的也只有一隻蝴蝶。
他來的時間也沒什麼規律,好像是閑下來了就來一次,或者有空的時候每天來好幾次。
有的時候給他送完點心就走,大部分時間是雪花酥,有時候會坐下來跟葫蘆、菱角聊一聊西洲的事情。
從市井八卦一路說到天宮秘聞。
顧聽霜坐在修心苑裡,被隔著大門透進來的聲音鬧得耳朵都要起繭。
練功的間隙,也免不了聽近一些在耳朵裡。
什麼現在仙帝雖然對晴王起了疑心,但是更忌憚聽書的親哥哥百裡鴻洲啦……什麼仙帝又納了妃子,帝後並不和睦啦……
基本都是兩個下人在說,他們對寧時亭很恭敬,是尊崇、仰慕的那種敬意,談起這些話題時也很認真,希望能給寧時亭一些幫助似的。
可寧時亭太沉默了,基本不說什麼話。
只有一次,菱角建議「既然百裡家也遭忌憚,聽書小公子又這樣喜歡公子,不如留下來得了」的時候,寧時亭輕輕「啊」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公子,怎麼了?」葫蘆很緊張的聲音。
隨後是一聲淡淡的笑,彷彿能想出鮫人輕輕抿起嘴唇,眉眼寫上笑意的樣子。
「光顧著聽你們說,我把送過來給飲冰的冰皮雪花酥吃光了。」
又像是自責,又像是無辜和討饒。
顧聽霜在另一邊靜靜聽著,唇角也不自覺,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了一點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