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傍晚的靈山很寂靜,萬物寂寂,日光的余火燃燒殆盡。
白天捕獵、嬉鬧的百川鳥獸開始蟄伏,而月亮的情人們開始出動。諸如群狼,諸如夜梟,暗夜中的殺手開始躍躍欲試。
顧聽霜漫無目的地走著,所過之處,百獸退避,百鳥驚散。
卻有一隻雪白的兔子竄了過來。
看體型還是一隻幼兔,很小一隻,毛茸茸的。或許因為害怕而來不及躲避,也或許因為剛出生不久,它太小,還不知道一匹狼的出現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麼。
小狼的意識在他腦海裡亂撞,表示出自己很想伸出爪子撲住這隻兔子,並將其撕裂、吞吃的慾望,這是源自獸類的本性,但是再次被顧聽霜強硬地壓了下去。
這隻兔子盯著他,沒有恐懼,只有好奇,眼神溫軟可愛。
就像……寧時亭的眼神一樣。
寧時亭這樣的人,彷彿天性是這樣,對誰都是那樣一副樣子,遇見什麼事,也總是第一個巴巴地湊上前去對人好。
不論怎麼欺負他,也都不會生氣,只是用那副溫溫軟軟的語氣說,你啊。
好像是做出了某種退讓,又好像因為眼前人是他,所以生出了難言的寵溺與縱容。能讓人恍然陷入這樣的溫柔陷阱中,放鬆一切警惕和戒心,慢慢想,他或許是真心對他好的。
可若天性就是左右逢源,天性就是這樣沒有差別地對所有人好,那又該怎麼辦呢?
一束陽光,普照所有的角落,群狼不屑於分享這樣的照耀。寧願在慘淡月色下終其一生,因為月亮唯獨庇護群狼一族。
顧聽霜剛殘廢的那段時間,也曾有人猜測,或許家門的慘景會讓晴王產生惻隱之心,說不定這世子殿下反而能夠因禍得福,得到晴王的一些愛憐。
那時候他的境遇其實還沒有這麼糟糕。
那時候主母剛去,府裡一片人心惶惶,人人都在為自己今後謀劃新的出路。其中有一個浣紗女瞧準了這個機會,教唆自己的小女兒過來服侍他。覺得沒準兒這個殘廢世子還能翻身。
那女孩和他差不多大,長得很清秀。
家境不好,大約也沒被寵過,平時做的都是粗活。
過來了也不會那些細緻妥帖的活,連杯葯都熬不好。
顧聽霜說:「你早些和你娘走了吧,醫生說我這個病是好不了的了。以後說不定都站不起來,照顧我一個殘廢會很辛苦。」
那小女孩不太會說話,興許也是知道自己不是甜言蜜語的那一類人,只是悶聲不做事。
她看他行動不便,每天的活動僅限於能夠在床頭坐起來,於是不知從哪裡抓了一隻野兔子回來,遞到他床前說:「殿下,我為您抓了一隻兔子。您要是覺得無聊的話,可以玩一玩,摸一摸。」
他沒見過這樣拙劣、簡單粗暴的討好。十歲之前,他年年都能拿下靈獸馴養大會的頭籌,見過的都是冰麒麟、重明鳥、九頭蛟之類的神獸。
一隻髒兮兮的灰兔子,實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是她就那樣忐忑而真誠地交給了他,水汪汪的大眼睛裡寫滿了瑟縮。
那隻沒有靈識的灰兔子或許都比這小姑娘更加大膽些,兔子還沒被嚇跑,她自己快要被羞恥和自卑壓得抬不起頭來——她是見過顧聽霜的。
這個少年比她大三歲。她進府幫她那當浣紗女的母親做事,遠遠地看過一眼風華無雙的少年。那樣英氣俊秀,耀眼無比。她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因為不知道怎麼稱呼,所以提起時輕輕叫了一聲哥哥,還因此受到了母親的責打:「世子殿下是你能這樣叫的嗎?」
儘管現在他只能坐在輪椅上,無法再像之前一樣,被萬人簇擁著,依然能從萬人中脫穎而出,但是現在的他也依然會發光。
那是童稚時最單純的喜歡,不摻雜利益和情。欲,喜歡就是喜歡,仰慕就是仰慕,不需要過多理由。
一隻灰兔子,毛絨華潤,神態可愛,那已經是她能送出的最好的禮物。
顧聽霜收下了。
他說:「如果以後……如果我還有以後,你願意跟著我的話,等你我長大之後,我會為你擇一門好親事嫁出去,也讓你母親放心。」
小姑娘軟軟地說:「可是我想嫁給哥哥你。」
顧聽霜怔了,而後沉默了很久。
「再說吧。」
那之後的隔天,晴王的人從冬洲邊境帶回消息,說是王妃的葬禮後續事宜不用再管。
府上無人主事的話,乾脆就遣散。晴王沒有功夫再為西洲家中的事情分心,因為他是大將軍,以沙場為家。
世子的話,既然殘廢了,就留幾個人在府上好吃好喝地養著。別的也不用再管。
在人可萬年壽的仙洲,一切上位者都明白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養出優秀的後代,無異於養虎為患,會分走自己的威勢與權利。
機靈點的,早在王妃葬禮之前就走了個乾淨。
有點主僕情的,也在王妃葬禮之後領了遣散費,各自離去了。
這個消息下來之後,王府一下子差不多走空了。
顧聽霜的輪椅送過來了,他第一次坐上輪椅,試著驅動它調轉方向,慢慢地走出去。
灰兔子沒有靈識,教也教不好,送過來第一天就往床頭和桌椅上亂拉亂尿,臭氣熏天。
他一個人費力地把弄髒的東西丟了出去,又給自己歪歪扭扭地穿好了衣服。
兔子要吃草,他一邊驅動輪椅,一邊拎著兔子走出去。
庭院裡雜草都清理得很乾凈,他為了讓它吃到草,特意繞遠了一點,走了世子府往百草園的一條小道。
這條路中間路過浣紗居,顧聽霜剛把兔子輕輕丟下去,讓它自由吃草的時候,忽而聽見了裡面的聲音。
是小女孩的哭聲和女人帶著無奈的輕聲責罵:「走了,再不走我們是要餓死的呀!晴王都不管世子了,你一個小女娃能做成什麼?」
又嘆了口氣,說:「你喜歡他,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喜歡?原先是以為傍著世子,在晴王殿下那裡還有一點指望,以後世子還能納你當個侍妾什麼的,那咱們家就是真的飛出了金鳳凰呀!如今呢?晴王自己都不管這事了,世子已經是個廢人了……」
女孩的哭聲漸漸變大。
大約是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包裹,腳步聲從裡到外。
女人牽著抽抽嗒嗒的小女孩出來了,直接撞見了顧聽霜。
顧聽霜沒什麼表示,只是垂眼看著腳邊的兔子。
肥嘟嘟一小團,有可愛的豆子眼。
低頭撈起來,再活生生捏碎的時候,骨肉破裂、血液噴濺的觸感仍然在腦海中徘徊不去。
也如他現在藏身在小狼的軀體中,直接猛撲過去,將面前瑩潤雪白的兔子活生生拍扁、摁碎一樣。
彷彿此時此刻,他擊碎的不是眼前的事物,而是什麼甜美虛妄的環境,是什麼人和海底月一樣清亮動人的眼神。這是他前進路途中的阻礙,令他分心、令他動搖,令他脫離群狼的道路,像最低賤的那一類狼一樣夾著尾巴順從於人類的命令,膽小怕事,沉淪溫柔鄉中無法自拔。
這是墮落的、違背他的常理的,狼為了達成自己目標,可以犧牲包括家人、同盟和自己的一切,沒有任何誘餌可以使它們動搖、退卻,沒有任何敵人能夠讓他們敗退。
這樣的錯誤他以前犯過一次,今後不會再犯。
然而,就在他撲過去的一瞬間,兔子底下的某個機關被觸動了——顧聽霜感到前爪一緊,緊跟著彎鉤嵌入了小狼的皮肉中,穿透了骨肉直接把它吊了起來!
鑽心的疼痛直接傳達到腦海中。顧聽霜是靈識主控著,所有的痛苦都被他自己承受,更因為靈識對萬物敏感的原因,這樣的疼痛會更加放大無數倍不止。
隨著整個身體都被收緊的陷阱吊了起來,他喉嚨裡發出了嘶啞的低吼,不是疼痛,也不是憤怒,而是警醒。
靈山夜色的黑暗之中,漸漸出現了十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山頭上慢慢竄出了幾十隻白狼。
這些白狼很奇怪,既不像之前跟在顧聽霜名下的那群白狼,也不像暫時還不聽從顧聽霜的那群白狼。靈山的上古神狼都體型高大、毛皮順滑,雙目蒼色明亮,夜裡移動時彷彿熔化的黃金。
現在下來的這些狼群,卻比白狼神的體型小很多,骨瘦如柴的樣子,平骨扁耳的樣子,眼神也沒那麼亮。每一匹狼身上都帶著布滿尖刺的脖環,動起來沉重哢噠作響,那是沉重的鐐銬。
是靈山獵人。
西洲有鋌而走險的人,為了採取靈山中的仙藥,會用各種各樣的辦法混入靈山。靈山這個地方生人勿進,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找靈山上的生靈直接帶路。
這些獵人將落單的獨狼捕獲回家,如同熬鷹一樣地熬,最終會將狼馴化成犬,低眉順耳聽他們的話。但是這些獨狼通常都是被狼群趕走的弱者,羸弱、天生的族群之恥。
上古白狼一直是靈山中最強大,也最神秘的一個族類,除了西洲傳說中的那些部分,所有人更像找到的是那傳說中雙目能夠照耀天地的狼王。據說那雙狼眼能夠窺破蒼穹,打破時間,但是數百年來無人知道白狼王的行蹤。
現在顧聽霜控制著小狼的軀體,兇悍的機關直接扎透了他的左前爪,勾進了骨頭裡,硬生生地把前爪相連的骨骼都扯出了一小截,露出了猩紅的血肉。
血無聲地流了出來,染紅了小狼的肚腹和尾巴尖。
風裡傳來獵人們壓低的討論:「是隻小的,有點可惜,不過也夠本了,趕緊去,趁它引來狼群之前把皮剝了,骨頭抽出來做靈藥。」
風聲越逼越近,人的腳步聲和鎖鏈聲哢嗒作響。
那一瞬間,吊在樹上的小狼猛然睜大了眼睛。如同火焰一樣燃燒發亮。
顧聽霜在那一剎那從小狼的靈識中脫出,隨著最後一道無聲的命令落下,雪白的小銀狼毫不猶豫地一口咬斷了自己的前肢!
它重重地摔落在地,濺落了一地的血沫。頭頂的鉤子晃來晃去,只剩下了一隻染紅的、支離破碎的前爪。
即使是這樣,小狼也不願意發出痛呼,因為它剛剛親眼所見,它的頭狼是如何頂著數倍的疼痛而毫無波動的。
它發出低沉的嚎叫,冷靜中帶著低沉的痛苦。高山之上懸著一輪明月,蒼白淡漠。
「不好,它在向群狼呼救!快上,咬死它!」
為首的獵人拍了拍身邊瘦狼的頭,充滿鼓勵地許諾道:「好傢夥,一會兒出去了給你兩斤鹿肉。」
得到了這樣的嘉獎許可,瘦狼終於在打了幾個轉兒之後直衝小狼而去。
這是出局者和被折斷羽翼的王者之間的對決,瘦狼此刻心中也不自覺地湧出一種邪惡的快意——它們明明同宗同源,但眼前的狼一看就知道,從小就過著族群中優渥的生活,地位非常之高。
因為那雙狼眼是那麼亮,琉璃燒起來,黃金也消融的顏色,甚至有點像白狼王的靈魂從蒼穹投下時睜開的那雙眼。
瘦狼豎起尾巴,狂嚎著沖了過去,卻在下一刻直接被攫住了心智。
顧聽霜的靈識帶著恐怖的掌控力,沒費吹灰之力就把控了這副軀體。瘦狼的體質、靈活性、機敏度都遠遠比不上正統的靈山白狼,但他卻彷彿毫無覺察。
須臾之間,為首的瘦狼調轉了方向,眼中燃起金色的火焰。低沉的吼聲響起,利爪直接割開了身後同伴的咽喉!
這一擊是直接穿過沉重尖利的喉鎖,帶毒的尖刺也刺穿了它的前爪,是和小狼身上一模一樣的傷。
壓在靈識深處的靈魂無助地顫抖著,畏懼地看著這一切——如今所有的痛苦都是顧聽霜一人承受,他居然願意再受一次鐵刺穿骨之苦,也要把這道傷原原本本地還回來!
很快不止如此,第一匹瘦狼倒下了,接下來是第二匹、第三匹。前爪被削爛了,骨頭搖搖欲墜,就換成牙去咬。牙齒咬斷了,就用頭顱去撞。
尖利的凸刺戳傷了他的下頜,發現不對後的狼群圍起來撕咬、抓撓他,耳朵被咬掉半隻,後腿的肉直接被血淋淋地撕了開來,但是他的雙眼依然和融化的琉璃一樣明亮耀眼,帶著輕蔑和冷漠的光。
……這該是怎樣的意志?
有多疼?
這就是上古白狼嗎?
連獵人都目瞪口呆。
他們不清楚瘦狼身上所發生的變化,只是感覺到瘦狼現在的行徑,和剛剛那匹斷爪的小狼如出一轍。
那是瘋子的行徑,是冷酷的執行力和忍耐力。
眼前的瘦狼已經毛皮盡赤,濃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滾落下來,它被撕咬得幾乎只剩下一副搖搖欲墜的骨架,好像有一口氣撐著這副已經沒了生氣的骨肉軀體,依然張狂驕傲地漠視著每一個人。
神性又邪性,神與魔的氣質在此刻得到了統一。
那瘦骨嶙峋、鮮血淋漓的軀體,剎那間彷彿威嚴的王座化身,神聖不可侵犯!
「不……不是我們養的那頭!!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俯身在上面了!!」
為首的獵人第一個被嚇破了膽,直接跪了下來,哆哆嗦嗦地說:「是,是白狼神王降世麽!請,請饒我一命!求求您!求求您!!」
還剩下的幾匹瘦狼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夾著尾巴就要往後面逃,然而群山背後,不知不覺地聚集了新的一群白狼。
每一隻狼眼,都如同一盞琉璃燈火,照徹河山與黑夜。
它們循著狼王所看重的年輕小輩的呼號聲而來,在此準備踐踏低賤的敗者。
廝殺進行得悄無聲息。
群狼令人斃命的手段,只需要一個錯身。一瞬之後。頭顱碎裂、脊骨折斷,它們昂首抬頭,不屑於引用骯髒的汙血。
這已是一場靜謐的屠殺,月色也為之蒙蔽。靈山今夜血腥氣四溢,沒有一隻鳥雀敢踏足白狼神的屠殺盛宴。
以兵刃對王者,殺!以法器暗算者,殺!
敗類放逐後淪為家犬,殺!
自作聰明的獵人,殺!為逃離而翻山越嶺者,群狼會竭盡一生尋找、圍堵,玩弄致死,獨行狼必折在金色雙眸之下。
越是劇烈的疼痛,越是催生極致的殺戮意志與冰冷的怒意。
隨著血腥氣越來越重,顧聽霜越來越興奮,靈識的力量也越來越強。
小狼沒了半個前爪,疼得尾巴都縮了起來,但它仍然充滿仰慕、充滿驕傲地跛腳向他爬了過來。
立在枯瘦的狼跟前,伸長脖子,想要尋求頭狼的撫慰與認可。旁邊亦有壯碩矯健的白狼跳過來,俯身低頭,願意將軀體獻給顧聽霜使用。
顧聽霜仍然選擇歸位小狼的靈識中。
劇烈的疼痛被再次取代,放大了幾千幾百倍,每一滴鮮血滾落,都如同冰錐扎進他的靈魂。
那一剎那,顧聽霜察覺到有什麼東西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無法再控制靈識的去向了,無法歸位他原本的肉身中。
他只能呆在小狼的靈識中,感受著被疼痛一層一層放大的靈力,越來越失控。
狼眼越來越亮,亮到了刺眼的地步,亮到半個山的花草樹木被灼傷而枯萎。
然後這道光消失了,小狼瞳孔中的光華熄滅,顧聽霜的意識沉入了無盡深淵。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成為了一隻小狼。他沒有意識到,這是功法走岔時,他和小狼的記憶串在了一起的結果。
天地所生,天地所化,無憂無慮。
還不會捕獵的時候,在外面被欺負了,於是委屈巴巴地回來找娘親——一隻美麗的母狼,尋求安慰。
大狼將他叼起來藏進毛皮下,輕柔地舔著他。
那是他感受過的最溫暖的熱度。
隨後他就發現場景變了——自己依偎的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一個人,一個青年男子。
那人身上有很淡的香氣,銷魂噬骨。他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垂落的髮絲,是銀白的,帶著微微的藍。
不知道怎麼的,他覺得自己很喜歡這個人,也很依賴他。
他想要他的懷抱,想看他彎起眼睛對他溫柔地笑,想聽他叫他的小字。
他喜歡他每天的到來,被欺負時微微蹙起的眉頭,像是無奈又像是寵溺的輕輕一聲:「你啊。」
他想和他多說說話,想再摸一摸他柔軟的唇,想再貼近他一次,扣住他的腰,任憑香氣透入骨髓,連骨髓都沾上毒。
他想他,想得快死了。